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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單煒晴 -【盛唐圖之五】孽臣 [打印本頁]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8:33 AM     標題: 單煒晴 -【盛唐圖之五】孽臣

【小說封面】[attach]39014114[/attach]
                  
【內容簡介】

他是馳騁沙場的修羅,猶如一抹烈日讓敵人震懾
用生命守護遠方的黎明,照亮帝國的和平和盛世
身為他的妻子,她決定守護這個男人的背後,守候他的夜晚
縱然無法成為他的太陽,也要不擇手段守護摯愛的他
甘冒欺君之名女扮男裝入朝為官,為他剷除所有阻礙……
只是她忘了,一旦踏入充滿爾虞我詐的黑暗裡
又怎能不被貪慕名利所迷,不被追逐權勢所惑
在這個利慾薰心的世界裡,沒有人能永遠保持純真不變
但為了守護最重要的人,雙手染上血腥亦無所謂──
她背離正道,用犧牲來成就這個男人的豐功偉業
無論是犧牲自己的靈魂,抑或是犧牲他人的生命
甚至連他的救命恩人,她都可以毫不猶豫的背叛
只是當她權謀算盡後,眼看他就要功成名就時
一切努力卻換來他一句:我以為只有妳是永遠不會變
然後再次拋下她,讓她獨自在黑暗世界裡沉淪……
                  
【出版日期】 2009/12/31
                  
【出版社名稱】 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系列J3310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8:33 AM

楔子


  流鼻血了。

  粗魯地抹去人中的血跡,眼神不像個七歲孩童該有的純真,全是滿滿的憤世嫉俗。

  洪今年騎在年紀比自己大的孩子身上,眼角餘光環顧四周倒地或呻吟,或驚恐瞪著他的其他孩子,低語:「你是最後一個了。」隨即揚起拳頭,在被壓著的孩子面露畏懼驚慌時,重重落下——

  清脆的碎裂聲,洪今年一拳揍斷那孩子的牙齒,也揍出對方的咒駡。

  「哇啊——你這個沒人要的小孩竟敢真的打我!」口鼻間都是血水,男孩看起來慘不忍睹,說話也有點漏風。

  洪今年眼睛一眯,再補一拳。

  「沒爹沒娘的死孩子!快放開我!」

  又一拳。

  「沒人要的孩子……」

  狠狠地一拳。

  「唔……沒……」

  洪今年一拳又一拳直往他臉上卯,同樣滿身滿臉的傷,卻把身下的男孩打得哭爹喊娘,模樣淒慘無比。

  這副景象嚇壞了旁邊已經被洪今年教訓過的孩子們。

  他們一群全都比洪今年大上三到四歲不等,是附近武館的門生,卻被這個沒有半點拳腳功夫可言的洪今年打得落花流水,或者說正因為他沒有武術底子,才難以猜測他的拳路。

  但,這都不足以構成他們慘敗的原因。

  真正可怕的是——洪今年發起狠來實在是……嚇到他們了。

  尤其他仍繼續不要命——不要被打的人的命,拚命揮拳揍人,簡直令人懷疑他還是不是個七歲的孩子。

  「不、不要再打了……」有個男孩喃喃叫著。

  洪今年自然不把勸阻放在心上,揮拳的動作連停頓片刻都沒有。

  「會被打死的……」另外一個附和的聲音跳了出來。

  洪今年像沒有聽見。

  被打得鼻青臉腫,才剛領教過洪今年拳頭有多重的男孩們交換視線,最後在無言中達成共識——在被騎著的男孩被他打死之前,必須阻止才行!

  「再這樣下去,阿明會被你打死的!」拚命抱住洪今年右手的男孩說。

  「求求你,放過阿明吧!」拖住洪今年左手的男孩哀求。

  「算我們錯了,以後絕對不會再笑你了,求你放過阿明吧!」塊頭最大的男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洪今年從阿明身上拖走。

  還在氣頭上的洪今年輕易甩開三個比自己年紀大的男孩,接著各賞了他們一拳,然後居高臨下俯視被他打得滿地找牙的男孩們,眼底跳動著狠戾的光芒,低聲問:「所以,是我贏了?」

  「是、是,是你贏了!」拖著阿明,一名較為矮小看起來和洪今年差不多高的男孩直點頭,頻頻喊著。

  「讓我們走吧,拜託讓我們走吧……」瘦高的男孩躲在最後頭,顫巍巍地喃道。

  「求求你,阿明需要看大夫,不然他會……」把阿明扛在肩上的大塊頭求情。

  「不過掉幾顆牙而已。」洪今年冷哼了聲,抹了抹人中的血跡,心高氣傲的睥睨著他們。

  男孩們戒慎恐懼地注意他的動作,不斷往後退。

  洪今年微微眯起眼,再狠狠一瞪,男孩們瞬間逃得老遠。

  「哼。」只是注視著沒有追上去,等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後,洪今年轉身正要離去時,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和那些人差不多年紀的男孩。

  一個動也不動一下,僅是看著自己的男孩。

  他到底站在這裏多久了?全都看到了嗎?

  「看什麼看?」即便知道他並非那群男孩之一,洪今年仍舊惡聲惡氣地問。

  「你流血了。」有著一雙鐵灰色眼眸的男孩指著洪今年的鼻血說,不冷不熱的語氣聽不出是否為挖苦。

  「要你管!打贏就好!」仿佛失敗的糗樣被人點出來,洪今年雙目一瞠,惱羞成怒的咄道。

  男孩沒答腔,默默地瞅著他。

  洪今年則死瞪著他,想要把他嚇走。

  男孩維持不動如山的姿態,仿佛對他的瞪視一點感覺也沒有,更沒被嚇著,隔了好一會兒,才勾起一邊嘴角哼問:「贏了又如何?」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8:52 AM

第一章


      武周•天授三年

  他名叫今年,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活過今年。

  生在貧困的窮人家裏,又有十隻指頭也不夠數的兄弟姊妹,有一餐沒一餐是尋常,偶爾能舔掉碗邊遺落的米粒都能讓人心懷感激好久,別人掉在地上嫌髒的食物會歡天喜地撿起來吃,還會跟兄弟姊妹炫耀自己在外頭騙吃騙喝了什麼好料的生活……這樣的日子或許聽在他人口中是笑話,但對他而言卻是最真實的。

  從今,迄今,於今,今來,今雨,今花,今草,今木,今生,今世,今年,今日,今朝,今夜,今夕……他和那些名字帶有“今”字的手足們,越到後頭越被賦予時間的限制。

  簡單一點解釋,也可說是食糧危機吧!

  希望能活過今生,希望能活過今世,希望能活過今年,希望能活過今日,希望能活過今朝和今夜以及今夕……排行十一的他看著下面出生的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會想著,明明養不起卻還要生的這對雙親已經不是腦筋出岔,是完全斷掉了。

  他的兩個弟弟被期許活過一天而已,另一個弟弟和妹妹則只有一夜,那對沒用的父母卻還是沒有警覺,當飯桌擠不下,必須兩個孩子擠一張椅子時,他們才會驚覺人又變多了,然後沒幾天,他就會少一兩個兄姊。

  還小不懂事的時候,他也曾問過哥哥姊姊到哪去了,年紀稍長的手足會告誡他不能問這些——如果他還想吃飯的話。於是他瞭解到,那個曾被他稱做大哥的兄長並非這個家裏頭最先出生的孩子。

  所以他不怪自己被賣掉,跟那些和爹上山去砍柴卻莫名其妙一去不返的兄長姊姊比,如今他能獨自吃一碗飯,實在很幸運。

  沒錯,跟著那個買下他的年輕男人走,他能自己一人吃一碗飯,還能吃到嚮往的雞蛋,和許許多多沒吃過的東西。

  於是離開那個家,他一點都沒有後悔過。

  只有一點,是他現在最痛恨的事——被人笑是沒人要的孩子。

  “給我個名字。”

  洪今年縮在屋子的角落,目光直視前方的地上,喃喃開口。

  整間屋子就兩個人,想也知道他是在跟誰說話。

  “名字?你不是有的嗎?就是洪……今天?今晚?”大白天就在喝酒的馮守良打著酒嗝,想不出他的名字。

  不能怪他,實在是那一堆今什麼的,很難一一記住。

  “今年。”他定定地說。

  “喔,是啦,是啦,洪今年嘛。”馮守良拍拍額頭,笑自己“老”糊塗了。“這樣你還要什麼名字?”

  洪今年的視線直盯著一個定點,沒去看馮守良,但的確是和他說話。

  “我要一個跟你同姓的名字。”他堅定的要求。

  都是因為他名字的姓和這個男人不同,才會被人笑說是沒人要,被人撿回來的孩子。

  “我是問你原因,小子。”馮守良倒了杯酒,邊喝邊說。

  “我討厭那些沒長眼的傢伙老對著我喊沒人要的孩子。”洪今年稚齡的臉上閃過一抹抑鬱。

  和這個男人來到這個他完全陌生的村子,已經個把月了,他越來越不喜歡到外面走動。這村子不大,有關他的來歷很快便被傳了開來,這男人也不遮掩,別人問,他便直說他是被買來當養子的。

  在馮守良漠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點對他自尊的保護條件下,他開始被村裏的孩子叫作父母不要的孩子。

  即使是事實,又有誰高興聽見被如此嘲笑?

  “蠢小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永遠都會被人這麼叫的。”馮守良笑道,完全不在意被人家這麼說。

  就是改了名字又怎樣?所有人都知道洪今年不是他的親生孩子。

  “給我一個名字。”他堅持。

  他不是不知道改了名字也不會改變他不是馮守良親生子的這一點,但,他既然是來當馮守良的養子,擁有一個和他同姓的名字,必定名正言順許多,面對那些嘲笑辱駡他的人,他不會再無立場反駁。

  “嗯……也不是不行。”喝得雙頰通紅,馮守良沉吟了一會兒,答道。

  洪今年一凜,終於調過視線去看他。

  “我要你到城裏去貼公告,告訴所有人。”他繼續要求。

  “也可以。”馮守良聳聳肩答應。

  洪今年停頓半晌,對太容易到手的結果感到困惑,但老成地沒有表現出來,反問:“說吧,你的條件是什麼?”

  雖然不曉得這位看上去不老的男人,為何會在一群兄弟姊妹裏挑中自己,但他知道絕對不是出於“這個孩子很可愛”,或者“這孩子很討人喜愛”的原因,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沒對馮守良笑過。

  他也不是真想討他歡心,或贏得他的喜愛,而是來填飽自己肚子的,如果他對自己有任何的期許,最好早點說,在他能做到的範圍內都會盡力替他達成。

  條件?這小鬼似乎弄錯自己被買來的意義了。

  馮守良用眼角余光觀察洪今年的神情,大概猜得出他的想法,再加上最近他身上有增加趨勢的大小傷痕,要導出結論並不難。

  不過……也好,都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是該好好考驗一下這個孩子是否真如那雙銳利的眼一樣——有勇氣。

  馮守良踩著不像喝醉酒的人會有的穩健步伐,來到洪今年的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顎,露出溫和無害的微笑。

  “這樣好了,你只要擊敗那些嘲笑你的孩子,我就給你一個名字。”

  洪今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鍛煉自己的力氣,和面對個子比自己高的孩子該如何才能擊敗他們的方法。

  於是今天,他終於成功了。

  打贏那群嘲笑他的孩子後,他正準備要去“領賞”的時候,碰上了眼前這個怪傢伙。

  是他沒見過的孩子。

  一頭漆黑的發高高束在腦後,一身同樣黑色的服裝,一雙鐵灰色的冷靜眸子,一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為何有人能生得如此模樣?

  “你到底在看什麼?討打嗎?”洪今年忍不住咄罵。

  “你打得還不夠嗎?”男孩意有所指地看向那群男孩離去的方向。

  “再多我都不怕!”雖然比男孩矮小,但洪今年沒有害怕,打直腰桿,迎向一點鬥爭意味也沒有的男孩。

  男孩突然抓了抓頭,臉上浮現無趣的神情。

  “喔,是嗎?那你還真有興致,該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幹吧?現在的孩子真好命,是不是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懂不懂父母辛勤工作養大你,是為了等你將來養他們啊?”

  “你自己也是個孩子吧,況且你根本就扯遠了!”洪今年沒好氣的回道。

  “啊,是嗎?”男孩目中無人的挖了挖鼻孔,一改方才嘲諷的神情,卻更惹人火大。

  洪今年的兩眉立刻倒豎。

  不是找碴的人他向來不予理會,不過倒是很樂意拿眼前這個說沒幾句話,卻句句令人不爽的男孩來練拳頭。

  握起拳頭,他眼神一凜,趁著男孩打著呵欠時,快速奔到他面前,用盡全部的力氣朝他的臉打下去。

  洪今年可以預測,這一拳將會擊上他的左臉,他會重重的倒地,也許掉個幾顆牙齒或者噴噴鼻血,但用不著擔心,不會死人——自信的笑容在眼前失去男孩的身影後,登時僵在洪今年的嘴角,形成一抹尷尬的表情。

  “喂,出拳這麼重,你想殺了我不成?”不知何時來到洪今年身後的男孩狀似隨意地一手搭在他肩上,鐵灰色的眼由上往下睨著他。

  動不了!

  洪今年想掙脫他的鉗制,可連扭動身軀都辦不到,男孩的力氣大得他差點失聲痛呼。

  “放開我!”

  “倘若你答應不再動手動腳的話。”男孩稍微松了手勁,但察覺他有掙扎的念頭,又加大力氣,威脅道:“抱歉,我今天沒有打架的意思,你再亂動,我會直接要你倒地不起。”

  “用嘴巴說誰都會!”洪今年啐了他一口。

  “我這人向來說到做到。”男孩的語氣沒有改變,卻令人無法懷疑。

  “這句話還給你,順便附送一句,我一定會揍到你!”洪今年沒發現自己此刻和稍早前那群被他揍得跪地求饒的孩子一樣,完全是喪家犬亂吠。

  “我敢賭一碗辣味乾面,你不可能打到我。”男孩說完,似乎覺得不夠滿意,又補了一句:“連拳風都掃不到。”

  “拳風是什麼?啊,不管啦!我絕對能揍到你的臉!”洪今年不自覺放棄掙脫,維持同樣出拳揮空的姿勢,和他吵了起來。

  “我拿十碗加了滿滿辣醬的乾面跟你賭,絕對不可能。”男孩又說,同時又揚起那討厭到不行的諷刺笑容。

  “絕對可能!還有為什麼是辣味乾面?為什麼是十碗?你到底有多喜歡吃辣味乾面?”洪今年連珠炮似地嚷著。

  “淋上滿滿辣醬的辣味乾面很好吃,連吃十碗也不成問題。”男孩滿不在乎的解釋。

  “誰——”正在氣頭上的洪今年意外掙脫他的鉗制,同時朝他掃出一腿,“管你啊!”

  男孩在他動作的瞬間,已經看出他的路數,並採取反制的行動,在半空中抓住他踢出的腿,使得好不容易得以轉身的洪今年,這下又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單腳站立,整個人因重心不穩而歪歪倒倒,雙手徒勞無功地在空中飛快揮動,藉以平衡自己。

  “啊、啊……唔、咿!”

  男孩聽見他發出的奇怪叫聲,再看看他愚蠢的舉動,唇角勾起不懷好意的笑,接著故意抬高他的腿。

  “唔哇——”霎時間,洪今年上半身往後倒,都快可以看到背後那棵樹了,“你這個混蛋!想害死我不成?”

  男孩維持笑容,又把他的腿抬得更高些,洪今年感覺自己頭項快要碰觸到地面了。

  “不行了、不行了!都看到那棵樹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摔死的……會頭先著地的!”洪今年驚慌失措大喊,深怕他突然放開自己。

  “嗯,那樣正好,你會倒地不起,我會平安無事,從結果來看,我們都很滿意。”男孩越想越滿意,不斷點頭。

  “滿意的是你吧!一旦把我整死,會高興的只有你!而且你一定會立刻跑去吃辣味乾面,還一次叫十一碗當作慶祝自己贏了吧!”腦袋慌成一片的洪今年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輸贏我是沒那麼在意,十一碗辣味乾面倒是個不錯的提議。”男孩一邊掐著下顎思索,繼續把他的腿往上抬。

  “騙人!你一定在意!一定想打贏我對吧?看我太厲害了只能用這種方法贏我對吧?身為男子漢就該堂堂正正面對敵人,現在放開我,我還不會到處去宣揚你卑鄙小人的行徑,要是讓我摔下去,明天你就該死了!”

  卑鄙小人?

  就他剛才觀察他打人的招數來看,他們之中能用上“卑鄙”二字的應該會是他才對。

  男孩掏掏耳朵,明顯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聽你這麼說,我就更不能讓你活到明天了,是吧。”

  男孩臉上的笑意驟增,洪今年努力轉過脖子,從被他抓住的腳和他的手之間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實在懷疑他稍早的冷淡是裝出來的,這副惡劣的性子才是真正的他。

  “啊,當然我會接受道歉的。”迎上他的目光,男孩又笑著說。

  他……是要他道歉?

  想他洪今年什麼沒有,就是骨氣多到隨時都能傷害人的地步!若他想要他求饒,那是等到老天下紅雨都不可能的,癡人說夢話去吧!

  “不可能!”他大聲駁斥。

  “嗯……也好,我一直想試試人的雙腿究竟能張到多開。”男孩稍稍把他的腿往後推。

  洪今年立刻疼得破口大駡:“混帳王八!腿會斷掉的!我會從屁股裂成兩半啊!”

  這傢伙一定有虐待人的傾向!絕對是!

  “放心,大家都是那樣。”男孩好意安慰。

  “可惡!臭王八羔子!你叫什麼名字?”他一定會狠狠記住他的名字,來日方長,找他算帳!

  “辣味仙人。”男孩說出一聽就是在敷衍人的名字。

  “如果你是辣味仙人,我就是蔗漿神人!該死的!你快把我放下來,我可不想接下來幾天都跛屁股走路!”感覺對方放鬆了些,洪今年又立刻用生龍活虎的語氣祭出惡言惡語。

  “本來我是想說,你識相別亂找麻煩,我也不會太搭理你,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因為馴服野獸是我尚未完成的宿願之一。”況且他也挺想看看“跛屁股”是什麼姿勢。

  “你確定是宿願?我看根本是興趣吧!惡劣的興趣!”在半空中揮舞的雙手實在很酸,洪今年意外地發現垂下手臂後,竟然可以碰到地面,眼神立刻閃過一抹光芒。

  如果他能用兩隻手撐著自己片刻就好,應該能夠把腳抽出來,幸運的話也許可以踹他一腳。

  洪今年在心底思量那副景象,除了興奮外,還有著躍躍欲試。

  畢竟能踹倒他,再瀟灑的用兩隻腳站在地上鄙視他,肯定大快人心!

  “我不在意你想試著踢我,不過我認為該提醒你一下,只要我在你動作的同時鬆手,你會立刻失去平衡跌個狗吃屎。”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要幹嘛?

  洪今年難掩錯愕,撐在地上的雙手不知該收回,還是不顧他猜中,趕在他能反應之前繼續原訂計畫。

  遲疑了眨眼的時間,洪今年立刻決定依照計畫進行——用比他更快的速度!

  怕他真的放手,洪今年沒有費力先抽出被制住的腿,反而是借力使力,直接抬起自由的那條腿,準確迅速地對著他的頭部踢過去。

  依照踢擊的力道,方向的準確和沒有猶豫的速度,這一腳鐵定能造成很大的傷害,讓他倒地不起失去意識絕不是問題。

  偏偏,洪今年誤算了兩件事:其一,他從沒有嘗試過這樣的動作,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來;其二,他徹底忽略男孩的速度和打架技巧在他之上。

  男孩在他有動作之前便有防備,手輕輕往前一推,再放開,洪今年馬上摔個倒栽蔥,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所謂踢到鐵板,正是這麼一回事。

  “你這王八蛋……”抱頭在原地打滾,洪今年沒有哀哀痛叫,而是先吐出咒駡。

  男孩顯然覺得好玩,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笑容滿面地指著他的臉說:“你自己可能沒發現,在你要有動作的時候,眼睛都會眯起來,所以不難看穿你的動作。”

  “你胡說!”洪今年手抱著頭,怒目瞪向他,認定他是在耀武揚威。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贏他的,拽個屁!

  男孩聳聳肩,表示不信就算了。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路過還是找碴?”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洪今年從地上爬起來,不小心扭動脖子,馬上痛得哀爹喊娘。

  男孩跟著站起來,雙手抱胸,神態自若地說:“是這樣的,你最近打傷了許多村裏的孩子,其中有不少是我們武館的人,所以我來看看。”

  “是他們太弱了。”洪今年用鼻子不屑哼氣。

  “我不認為打贏就是強。”男孩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胡麻餅,咬了一口。

  洪今年看過胡麻餅,但是還沒有機會吃過,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佯裝不怎麼在意地問:“那是胡麻餅?為什麼紅紅的?”

  說來,才七歲的他,目前在意的事情只有名字和填飽肚子而已。

  “加了辣醬。”一堆的辣醬。

  洪今年一聽,登時皺了一張臉。

  要加多少辣醬才能讓胡麻餅變成紅色的?依他看,應該是直接加了辣椒在裏頭吧!

  男孩發現他直盯著自己手中的胡麻餅,便問:“你想吃?”

  不是有句話說“今天的敵人就是明天的朋友”?要他先示好也不是難事啦!

  “笑話!吃了那種胡麻餅不拉肚子才怪!”洪今年是很想吃吃看胡麻餅有多好吃,聽說那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連皇帝都好此味,但是他對男孩手上的辣味胡麻餅敬謝不敏。

  真不曉得他有多愛吃辣。

  男孩又咬了一口,洪今年的目光始終追著胡麻餅不放,最後男孩三兩下解決掉胡麻餅,然後從懷裏掏出另一塊同樣辣紅得可怕的胡麻餅,來到他面前,塞進他手中。

  “那些受傷的孩子短時間內無法練功,我師父非常傷腦筋。”男孩頓了頓,又說:“這塊餅給你,當作是賄賂好了,如果你聽得懂,以後別再找其他人麻煩了。”

  說完,男孩還一臉“他都懂”的神情拍拍洪今年的肩,似乎打定主意要培養不知從何而來的“患難真情”了。

  “是他們先找我麻煩的!”洪今年用力打掉他的胡麻餅,怒聲吼道,聲音聽來刺耳銳利。

  男孩看著掉在地上的胡麻餅,下一瞬來到他的身後,利用身高的優勢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反剪他的雙手在後,架住他,陰沉著嗓音道:“浪費可以吃的食物會遭天譴,你想嘗嘗天譴是什麼滋味嗎?”

  “誰浪費食物了!是你自己沒有接好!”洪今年根本沒看清楚發生的事,又被他制伏,只好大聲嚷嚷。

  被鐵灰色包圍的漆黑瞳仁瞬縮,男孩低語:“強辯?我最討厭別人強辯,那等於是懷疑我的判斷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是小看天譴的威力。”

  “天譴的代表是你嗎?這是私刑!我看你根本就被辣醬嗆得看不清楚了!快放開我!手會斷掉的!”洪今年喳喳呼呼的,懷疑自己的手會被扭下來。

  “你知道一個辣味胡麻餅要額外加兩文錢嗎?你知道這還是我拜託老闆特別為我做的嗎?你知道老闆一天只幫我做兩個嗎?你知道辣味胡麻餅是老闆邊哭邊做出來的嗎?因為太辣的關係,老闆一天只願意做兩個。”男孩越說頭越低,聲音也越低沉。

  “我不知道的是你究竟有多喜歡吃辣味胡麻餅!”辣味胡麻餅、辣味胡麻餅,他乾脆把掉在地上的撿起來吃不就好了,還廢話那麼多!

  砰!

  男孩用手刀狠狠地從他的天靈蓋敲下去。

  “噢!”還疼著的地方被這麼一敲,洪今年又倒地打滾去了。

  男孩站在原地,鐵灰色的瞳孔冷冷的瞪著他,面容覆上一層陰影,皮笑肉不笑地睨著他。

  “既然你不懂,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洪今年終於察覺他的臉色不對勁,想求饒時已經來不及了。

馮守良坐在案前寫東西,聽見大門開啟和沙沙的腳步聲,隨即揚首。

  “回來啦。”

  偌大的廳房只有一盞夜燈,直到洪今年經過馮守良面前,他才發現接連幾天都帶傷回家的小鬼頭,今天傷得特別重。

  “你太晚回來了,飯菜都涼了,要是不吃,今晚就餓肚子吧。”馮守良目光直視著他,一邊說。

  洪今年沒答腔,走過馮守良面前也沒停下來,就這麼走回自己的老位置坐下,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地上。

  馮守良感到好笑。

  許是初來乍到的不安感作崇,這小子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不是睡在他準備的床上,而是那個毫不起眼的角落,似乎那麼做可以讓他安心,他也就由著他去了;爾後,只要心情不好或是遇上討厭的事,他便會躲到那個角落去。

  近來看他每天都自信滿滿出門的模樣,還以為這孩子的“征討大業”進展順利,結果今天回來又是一副死人臉。

  唉……雖然他是知道原因,但可沒有安慰他的打算。

  馮守良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不忘道:“聽說你今天被村裏武館的小鬼教訓得很慘。”安慰人他是不上手,刺激的話,他倒是挺在行的。

  洪今年渾身一震,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悶不吭聲。

  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是有人看到了,回來告訴馮守良。

  “誰不挑,偏偏挑了雍師父門下最被看好的門生之一,你當然會輸。”既然他不說,馮守良就繼續說。

  “你認識那個該下十八層地獄又天殺的王八蛋?”洪今年的語氣非常冷靜,用詞卻不然。

  他竟敢用“那樣這樣”說出來都可怕……不,是可惡的方法惡整他?

  “雍震日,武館雍師父的得意門生。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在他上頭還有個師兄,兩個人都是讓雍師父讚不絕口的好徒弟。”馮守良用筆桿搔了搔頭袋。

  為什麼一個毫無關係的人,他可以記得住名字,而他這個養子的名字,他卻怎麼也記不住?

  “他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怎麼可能有多厲害?”洪今年的口氣滿是鄙夷,絕口不提今天輸慘的事。

  “他大你個三四歲吧,不過雍師父近來只收些年紀小的孩子,雍震日在裏頭也算年紀大的了,再說習武本來就是年紀越小越能早日發揮潛能。”

  “我看他也只是年紀比其他孩子大,才會被說得好像很厲害,等到我長到他那個年紀,一定比他還厲害。”他仍然雙手抱著自己,不是驕傲,而是篤定地說。

  “那麼等你到他那個年紀,他不也繼續成長了嗎?”馮守良反問。

  洪今年被問倒了。

  瞧養子一臉被打擊到的神情,馮守良猜想他現在的感覺定不好受,約莫是在想自己不可能贏過對方,而感到洩氣吧。

  馮守良露出玩味的笑容。

  “看來你今天真的被他給徹底擊垮了。”

  洪今年瞪了他一眼。

  “是他突然發癲,說了一堆有關辣味胡麻餅的事讓我很反胃而已,誰說我輸了?”

  “我想不用別人說也看得出來,你身上的傷比起前幾天還要多且重。”馮守良點出他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雙手更加抱緊自己,徒勞無功地掩藏大大小小的傷,驕傲的自尊不允許他喊痛求援,才會一回來就往能安心的角落跑。

  “那是我一時大意才會讓他得逞。”他還在嘴硬。

  馮守良將筆尖就墨,吸飽墨汁後在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下幾個字。

  “你的名字我已經取好了。”

  洪今年立刻抬頭,氣憤頹喪的心情瞬間被拋到腦後,他像只被要求等待不許動的狗兒,好不容易終於要解禁,直盯著主人的動作隨時準備大快朵頤。

  “就在這張紙上。”馮守良手上拿著折疊起來的紙晃呀晃,洪今年的視線也隨著紙張晃呀晃。

  “我不識字。”即使非常想知道,他也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點。

  “那正好,我也不怕你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去看。”馮守良輕輕地笑著,當著他的面把紙收進衣袖中,“你幾歲了?”

  “過了元日就是八歲。”他不說實際年紀,反而急著替自己添一歲。

  馮守良雙手環起,帶點說教意味的語氣說:“小子,元日離現在還有大半年,無論你多想快點長大,時間是不會因為你而變快或變慢的。”

  洪今年眼角一挑,“我從不希望時間變慢。”

  那只會讓困苦的日子延續拉長。

  “呵呵,這種話只有小孩子會這麼說,你還不成熟呢。”馮守良的話聽不出語氣,倒是在他想反駁時,搶先一步開口:“我看這樣吧,等你贏了雍震日以後,我就把名字給你。”

  “我說了不識字。”洪今年皺起眉,同時加重語氣。

  “嗯……這件事等你拿到名字之後再來討論吧。”說完,馮守良重新埋首回案中。

        站在武館前,洪今年手上甩著錢袋,唇角揚著得意的笑。

  他雖然被馮守良收養,不表示他有勇氣和馮守良要錢,而據他瞭解,任何牽扯上“拜師學藝”的事都需要花銀兩的,所以……他從陌生人那兒“借”了一點。

  “有了這個,就不信我進不去。”邊上下拋接著錢袋,洪今年大搖大擺的走進武館大門。

  武館嚴格的作息訓練是從天翻魚肚白開始。

  挑水劈柴是不用懷疑的,用過早膳後到後山去繞山跑步,依照年紀不同,越大的人跑越多圈,回到武館後每人只有一杯水的休息時間,之後才開始真正的武藝訓練。

  眼下這個時辰,所有弟子都在武館裏練功並彼此切磋武藝。

  洪今年並不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挑這個時辰來,而是他一早在街上晃了半天,下手的物件都是些窮光蛋,好不容易讓他等到一個看起來荷包滿滿的傢伙,得手後趕來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踩著囂張的步伐大刺剌走進練武場,洪今年岔開雙腿站著,傲氣十足的雙眸掃過練武場,意外的看見幾張“熟面孔”。

  ——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熟面孔。

  看來那個什麼雍震日說的是真的了,這武館難不成專出找他碴的傢伙?

  練武場因為洪今年的出現,稍稍起了騷動,正在對試中的人紛紛停下來,心不在焉地朝這個來勢洶洶的傢伙瞥去。

  洪今年扯出惡意的笑容,對上那些和自己有過節的孩子,最後注意到整個練武場裏沒有半個大人,也沒見到馮守良口中的“雍師父”。

  “我們這裏不是隨便的人都能走進來的。”一個看來年紀算大的男孩走到洪今年面前,不算客氣地說。

  “我這不就好好站在這裏嗎?”收回目光,洪今年擺出老成的表情。

  “那麼就請你好好走出去,大門在哪個方向,你應該很清楚。”男孩是武館入門順序排行第三的宮浚廷,看起來纖細白皙,一點也不像習武之人;他最多勉強能稱得上是少年,要看起來有習武之人的氣息大概還要一段時間。

  那個王八雍震日,明明看起來沒幾兩重,也沒有練家子的氣息,手腳卻那麼俐落,該不會這個傢伙也是吧?

  一想到雍震日,洪今年升起警戒,多看了宮浚廷幾眼。

  “我有帶錢。”隨手扔出從別人身上摸來的錢袋,洪今年的語氣很是驕傲。

  “帶錢又如何?”宮浚廷反問。

  洪今年霎時感覺到一股下不了臺的困窘和錯愕。

  他把錢扔出去了,不就代表可以進來了?雖然沒有要拜師學藝的意思,但他打算在這裏觀察武館是如何傳授訓練人的,只要他多花心思,一定能從中學到不少,才能快些打敗雍震日,順利取得新名字。

  “我有錢就能進來。”洪今年硬著聲回道,強迫自己擺出理所當然的模樣。

  “你——”宮浚廷正想教訓他,一個成熟許多的聲音打斷他。

  “你是來拜師學藝的?”

  順著聲音看過去,洪今年猜測這個看起來和馮守良年紀差不了多少,一出現便贏得所有人注目的男人,是否就是“雍師父”?

  “不是,我只是來看的。”他仰起下巴,抬高頭對上看來斯文、渾身沒有半點武人氣質的雍玉鼎。

  雍玉鼎看了眼落在腳邊的錢袋,蹲下身拾起。

  “這是你的錢?”他溫和的詢問。

  “我帶來的不是我的是誰的?”為了生活已經習慣說謊的洪今年臉不紅氣不喘的瞎說。

  “嗯。”雍玉鼎輕應了聲,清澈的眼睛似乎看透他的謊話。

  洪今年有些退卻,又很快提起勇氣。

  “我要留在這裏看。”他的話不是問句,而是要逼雍玉鼎別管他。

  “歲時呢?”雍玉鼎臉上含笑,沒有針對他的話做出回應,反而出聲喚著。

  “師父。”雍震日不知何時來到雍玉鼎身旁,低頭恭敬的回應。

  “人似乎是跟著你來的,就由你來解決。”雍玉鼎將錢袋交給他,轉身督促門生繼續練武。

  “是,師父。”說完,雍震日抬起頭直視他,且露出和修理他……不,是和整他時同樣的笑臉。

  洪今年心底立刻浮起一股大難臨頭的預感。

  “放開我!你這個王八羔子!”

  雍震日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將拒絕就會被勒死的洪今年一路拖出武館。

  掙脫不開的洪今年只能徒勞無功的咒駡著。

  “狗娘養的!該死的王八蛋!沒屁眼的傢伙!”

  雍震日恍若充耳未聞。

  靈光一閃,洪今年突然叫:“你這個只愛吃辣味胡麻餅的怪傢伙!”

  “我不只愛吃辣味胡麻餅,飯、面、蒸餅、煎餅團子、漿水、甜糕都要加辣醬才能吃。”雍震日連短暫頓足都沒有,大步直往前走,倒是不忘為自己澄清。

  “你有病!”洪今年簡直在尖叫了。

  “啊,好吵喔,再繼續亂嚷,我就把你脫光,然後丟進豬圈裏和豬作伴。”雍震日掏掏耳朵,回頭對他露出可惡的笑容,不認為這個挺愛亂叫的小鬼會聽自己的話。

  孰料,洪今年臉色微微一變,竟真的安靜下來。

  “喂,你乖的時候還真是令人起疑心。”雍震日終於停下腳步,捏起他沒多少肉的臉頰,擠眉弄眼地問:“難道你怕豬?雖然豬圈的味道確實難聞,不過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會有害怕的東西實在很好玩。”

  洪今年注意到他又出現那種不懷好意的笑,擔心他真的會將自己剝光後丟進豬圈,無論怎麼想,那景象都太丟人了,再說……總之,這不是堅持自己是“大意”才會被他玩弄的時候。

  但即使心裏這麼想,他嘴上可沒打算承認,於是決定轉移話題。

  “又是雍震日又是歲時的,你到底有幾個名字?”

  雍震日露出輕蔑的笑,戳著他的額頭,“你不知道人都有兩個名字嗎?一個是父母取的,一個是師父取的。”

  洪今年皺了一張臉,“如果沒有師父的人該怎麼辦?”

  “那就是他的損失?。”雍震日聳聳肩,任由他去誤會。

  一個人一個名字就夠了,師父取的那個叫做“字”,歲時正是他的字。

  對名字異常執著的洪今年小小的臉上出現嚴肅思考的神情,真的信了雍震日亂七八糟的解釋。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該不會真的是蔗漿神人吧?”雍震日雙手抱胸,泰然自若地問。

  洪今年的臉拉了下來。

  “我的名字還沒有好。”他不悅地回道。

  “還沒好?我還真沒想過名字也需要像孵小雞那樣,等到雞長大了才能宰來吃。”

  瞪了他一眼,洪今年啐了句,“隨你怎麼說,把錢袋還給我。”

  也許他真的該好好考慮用這錢去找個師父拜師學藝,那麼他很快就會有兩個名字,出去也好告訴別人驕傲一下。

  “這錢袋是誰的?”雍震日作勢要還給他。

  洪今年一時松了戒心,脫口而出:“我怎麼會知道,又不是每個走在路上的人都是認識的人。”

  話聲方落,雍震日隨即抽回手,連錢袋一起抽走。

  “拿去還。”他說。

  其實師父會說交給他處理時,雍震日就知道這錢袋不可能是他的了,會問也只是想確定而已。

  “什麼?”還?他瘋了不成?他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耶!

  “我說拿去還給那個人,他一定在找自己的錢,如果他跟老闆買了想吃已久的辣味胡麻餅,要付錢時才發現錢袋不見,會有多嘔?”雍震日一想到那景象,臉立刻黑了大半。

  “如果那個人是你,我可以想像一定很嘔。”雖然開了眼界,知道他究竟有多愛吃辣,可洪今年笑不出來。

  “快把錢袋還給我啦!”放棄客氣的和他討,洪今年一個撲身,打算用“武力”搶回來;縱然面對雍震日,他的武力從沒奏效過。

  “不行,一想到就可怕,快點拿去還。”雍震日一臉沒得談的堅持。

  “我根本不記得那個人的長相!”洪今年大吼。

  “那就到你偷來的那條路上去等。”雍震日說完,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總會等到的。”

  “我才不幹這種蠢事!如果真的碰上了要怎麼說?抱歉,我需要錢,所以就跟你借了一點,放心,這裏還有剩,所以我在這裏等你回來拿?不被人當成小偷才怪!”

  “你就是小偷沒錯。”雍震日絲毫不留情面。

  “總之我不幹,要還你自己拿去還。”見他如此堅決,洪今年放棄要回錢袋,背過身,賭氣說。

  雍震日鐵灰色的眸子瞅著他的背影片刻,“我會還給他的。”

  洪今年兩眉倒豎,雙手盤在胸前,悻悻然地說:“去啊、去啊!我看你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或許在你找到那個倒楣鬼之前,我不但有了第二個名字,連第一個名字都好了!”

  眸光冷了下來,雍震日又出現那種可怕的陰暗表情。

  “幹嘛?想嚇唬我?我才沒那麼好被糊弄,你最好小心點,總有一天我會贏過你——”

  洪今年話還沒說完,雍震日突然有了動作,害怕他會像上次那樣整治他,他馬上擺出準備接招的姿勢,結果,雍震日僅是從他身邊經過而已,一點鬥爭意味也沒有。

  他一愣,隨即大喝:“喂!你幹嘛不說話?”

  “我對無法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沒興趣。”

  冷聲說完,雍震日頭也不回的離去。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00 AM

第二章


      武周•聖曆二年七月

  一直……很討厭他的背影。

  洪今年感覺時間以令人不耐的緩慢速度走著,四周幾十雙眼緊盯著他,每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每張臉都在他的視線中傾倒顛覆,每個人都顛倒了……最後,他看見了雍震日的背影。

  那道討厭的背影,格外驕傲得令人想一腳踹下去。

  “兩千七百八十三勝對兩千七百八十三敗——”宣判結果的聲音竄進洪今年的耳中。

  啊,不是大家顛倒而是他顛倒了,因為他才接近雍震日不到眨眼的瞬間立刻被摔了出去。

  他明明很努力了:比同年齡的孩子跑得更遠,即使回家了還是持續練習師父教的招式直到深夜,每天也都是最早到武館,任何事情只要是師父說了的,他都會做到超乎別人期待的程度。

  這樣拚了命的追趕,雍震日的背影看起來卻還是那麼的遙遠,難道他真的永遠不可能打敗他?那不就永遠也拿不到他的“第一個”名字了?

  思及此,被打飛的洪今年俐落的翻身,轉了個圈後,雙腳穩穩落在地面,低喃:“真是可惡啊……”

  今年他都已經十四歲了,要到何年何月才得以不再被人嘲笑?

  “嗯?”雍震日從容不迫的回身,抬起一邊眉毛望著他。

  “再來!”洪今年扭扭脖子,重新擺開架式,吼道。

  “一招定勝負,這句話不是你說的嗎?”雍震日手指掏著耳朵,吹落指尖的碎屑後,漫不經心地提醒他。

  “這是第兩千七百八十四場比賽,快來!”洪今年擺出一副混混樣。

  “啊……”雍震日發出想起某事的低吟,下一瞬人已經來到武館外,“我聽見辣味仙人在呼喚我了,第兩千七百八十五場比賽就算你贏好了。”

  “喂!你以為偷替自己加一場贏戰,沒人會發現嗎?”洪今年立刻追了出去,一邊怒喊。

  “哎呀,被發現了嗎?”雍震日邊挖鼻孔,邊以飛快的速度往前跑,氣息依舊平穩。“那好吧,勉強取個整數……就算三千勝對三千敗好了。”

  “喂!這下你連一勝都不肯給我了嗎?是因為生氣了嗎?我看你根本就是懶得跟我比畫了吧!”洪今年的腳力和耐力因為這幾年的磨練,已經能夠追著他跑。

  此時,雍震日毫無預警的頓住腳步,洪今年差點撞上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從他身側險險擦過,然後摔個狗吃屎。

  “你幹嘛隨便停下來?賽跑也要有個終點才能喊停啊!”

  “終點到了。”雍震日指著前方推著車子沿街叫賣胡麻餅的老伯,也是村裏唯一願意替他做辣味胡麻餅的老闆。

  “你到底——”瞥了老闆一眼,洪今年正想發難,雍震日來到他面前,露出甜美得令人發寒的笑,打斷他。

  “二師兄現在要解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身為師弟——最小的師弟,你應該不會剝奪二師兄的人生目標吧?”

  你的人生目標就只是胡麻餅嗎?應該還有更重要的吧?

  即使心裏這麼想,每當雍震日出現這樣的表情,就是危險的指標,經過這麼多年早已熟悉他的洪今年明白該撤退了。

  “聽懂了就快回武館去。”攔下胡麻餅老闆,雍震日趕他的手勢像在揮趕討人厭的蒼蠅一樣,表情更是拽得二五八萬。

  果然很欠揍!

  洪今年暗忖,沒再糾纏他。

  對於雍震日,他其實有著非常難解又複雜的想法。

  七年前的那個錢袋,是雍震日在村裏最熱鬧的大街上,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尋找,最後才替他還回去的。

  洪今年永遠記得那天,看起來總是耀武揚威的雍震日帶著一身像是被人痛毆的傷回到武館的模樣。

  原本他還想著到底是誰那麼厲害,揍了雍震日一頓,如果能親眼看到肯定非常痛快,結果師父問了他一句:“還回去了嗎?”他才曉得雍震日是去替他還錢袋。

  初時他感到非常氣惱,明明沒人拜託他,他幹嘛自作主張?害得師父對他有不好的印象,又增加他自己的好感度,簡直是個心機超重的傢伙,於是他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跑去找雍震日,對他被打得很慘的模樣冷潮熱諷一番,他卻用正經八百的語氣回答:“我不打沒有錯的人。”

  當時他沒能及時反應過來,後來才曉得原來對方以為偷錢袋的是他,於是狠狠教訓他一頓,雍震日卻沒有還手,甚至沒有躲,才會落得如此慘狀。

  在他為了自己努力時,他滿腦子只想著要打敗他,並且趁他不在的時候,悄悄混進武館,跟著眾人練功,但是雍震日反而做了這樣的事……並非感激他替自己還了錢袋——那時候他還是認為錢袋不還也無所謂,是他用淡淡的語氣堅持自己的想法,並貫徹始終的態度使他動搖。

  在那一瞬間,這個性格裏有著虐待人傾向的雍震日,好帥氣。

  於是他拚命的追逐他的背影,想要趕上他的步伐,以贏過他為志向,不是真的討厭他,或許還帶點崇拜,但是很多時候雍震日又真的目中無人到不賞他一拳會氣死自己的地步。

  “怎麼你還沒走?”買完辣味胡麻餅的雍震日發現他還在,立刻露出看到麻煩的嘴臉。

  “請我吃胡麻餅,我要甜的。”一改怒氣衝衝的模樣,洪今年揚起笑容要求道。

  經過這麼多年的團體生活,他也不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只有在找雍震日單挑時,才會克制不住脾氣。

  “為什麼要做師兄的請你?難道你不懂孔融讓梨是多偉大的情操嗎?要不要我現在就教你?”這下換雍震日擺出惡棍的不良口氣。

  “老闆,我要十個甜胡麻餅,記在雍震日帳上。”洪今年直接繞過他,在小攤子前喊。

  “我真的會殺了你喔。”雍震日不滿地眯起眼。

  洪今年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一會兒,又對老闆說:“老闆我說錯了,是二十個甜胡麻餅才對,多出來的我師兄說要吃。”

  “去死吧!”雍震日勒住他的脖子。

  “喔,要打嗎?隨時奉陪!”洪今年臉上又出現好戰的神色。

  雍震日眼明手快地將吃了一半的辣味胡麻餅塞進他嘴裏,又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吐出來,看著他漸漸漲紅再變成黑紫的臉色,他哼哼嘿笑,淩虐人的劣根性展露無遺。

  “哎呀呀,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不是有人說要打架嗎?”雍震日把臉湊到他面前,用危險的輕柔語調說:“二師兄我呀,最討厭誇大其辭的人了,來啊,快來打我啊,難得我站得離你這麼近,平常你連要近我身都很困難的,對吧?”

  洪今年被口中的辣醬辣粉和一整條辣椒嗆得眼淚直流,又掙脫不開他的手,簡直快要升天,連雍震日說了什麼都沒聽見,像個溺水的人不斷揮舞雙手……不,不對,是不斷往前方出拳。

  看來他即使辣得頭昏腦脹,還是沒有忘記雍震日是在自己前面。

  即使只用一隻手,雍震日還是輕鬆接下他的每一拳,同時愉快的開口:“今天天氣真好,什麼?你沒看到嗎?那怎麼行,快、往、上、面、看、啊!”邊說,他邊抓著洪今年的頭往上抬。

  咕嚕……

  洪今年聽見自己吞咽的聲音,心裏立刻響起一道響徹雲霄的呐喊……想像中晌徹雲霄啦!畢竟雍震日尚未鬆手。

  他的拳頭出得更急更猛,只想快點擺脫這個虐待傾向一開,便一發不可收拾的變態狂;雍震日一一化解他的拳頭,但洪今年火力全開加上狗急跳牆的氣勢可不是蓋的,只有一隻手應付起來偶爾也會有失誤的時候——雍震日一掌擊上洪今年的胸前,力道沒有特別大,可同樣把他擊飛出去。

  摔在胡麻餅老闆的推車上,洪今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嘴巴裏的辣味胡麻餅悉數吐出來,接著鼻涕眼淚糊成一團地猛咳。

  “今年,你沒事吧?”已經跟這兩個很熟的老闆忙不迭地問。

  “惡……惡……”洪今年的臉只能用一塌糊塗來形容,“羅、羅扁……隨、隨……”

  “啥?你說啥?說清楚點。”老闆邊說邊把自己帶來的清水往旁邊一倒。

  他根本就聽得懂!他一定是生氣了,因為他們把他的攤子撞得亂七八糟,他一定是生氣了才故意把水倒掉!

  “帳、帳……”洪今年努力移動辣得腫起來的舌頭,然後指著愣愣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手的雍震日,喘著氣說:“都記在他頭上……”

  “喔,早說嘛。”老闆馬上眉開眼笑地端出一大鍋和麵團用的清水,洪今年像沙漠中渴水的旅人,一見到水立刻撲過去。

  他大口大口喝了半鍋的清水,終於有辦法忽略刺痛的舌頭,和嗆得鼻水直流的鼻子和紅通通的雙眼,接著瞪向把他打飛出去就一直沒有回神,儘管他說把帳都算在他頭上也沒有反應的雍震日。

  扔掉鍋子,洪今年大剌剌地用袖子抹掉滿臉的髒亂,跳下攤子,他又咳了幾聲,邊咒駡邊朝他沖過去,“去死吧!歲時!”

  雖然雍震日訝異於手中過於柔軟且……突起的觸感,還是在最後回神,閃過抽出木刀直直朝自己劈來的洪今年。

  洪今年迅速抬起頭,眼底浮現許久未見的戾氣,足以見得他有多生氣。

  “喂……嗯……那個啊……”又看了自己的手掌一眼,雍震日吞吞吐吐的開口。

  “你這個王八羔子!”隨著這聲咒駡,木刀一個轉向,朝雍震日的腰側砍過去;洪今年的動作準確流暢,在氣得無法用腦子思考的時候能有這樣的反應,比他用腦子找他單挑時還要更厲害。

  唔,看來他的小師弟是本能性動物。

  雍震日用兩根指頭抵在木刀上,輕盈俐落翻身越過木刀,在動作之間對上洪今年那雙因怒火而炯亮,又被辣味嗆得佈滿血絲的眼,不知怎地,他竟別開了眼,目光剛巧落在他胸前。

  剛剛……是錯覺嗎?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摸到了——

  “你在幹什麼?”雙眉怒顫著,洪今年爆出咆哮,木刀朝他刺去。

  聽見吼聲,雍震日這才注意到自己思考的同時,手忍不住又往他胸前摸去。

  他及時閃過木刀,“你今年幾歲了?”

  攻擊輕易地被閃過,“受害者”還有心思提起別件事,洪今年強烈感覺到被他看輕。

  “要、你、管——啊啊啊啊!”他每說一個字就刺他一刀,最後乾脆發了瘋似的隨便亂刺。

  “十一還是十二?”雍震日輕鬆閃過他的攻擊。

  “是十四!”討厭被人當小孩看是洪今年的致命傷,一下子就被套出話來。

  小鬼都十四歲了……雍震日以前所未有的眼光審視這個很有趣的小師弟。

  “你到底在幹嘛?”雙腳滑過地上的塵土,洪今年停下攻擊,怪覷著他。

  都已經和他單挑過兩千多快三千次了,怎麼可能感覺不出他心不在焉?

  雍震日無法解釋,只是繼續盯著他,好像想看出個什麼所以然來。

  “哦?不打了嗎?”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老闆問。

  兩人同時朝他翻個白眼。

  “那好吧,大叔也只是問問……”老闆開始整理攤子,並拿出唯一做好的甜味胡麻餅,朝洪今年扔過去,對著雍震日說:“砸爛攤子的修理費我會上武館去找你拿,還有二十個甜到噁心的胡麻餅的錢。”

  說來,這兩個人的味覺都有問題。

  “大叔!你明明只做了一個,先把另外十九個做出來再走,我不接受賒帳的!”洪今年對著推著推車準備離開的老闆背影大喊。

  停下腳步,老闆慢吞吞回頭,看了他一會兒,露出不屑的嗤笑,“等你有本事自己付錢了再說吧。”

  “可惡!禿死吧,老頭!”無法回嘴,洪今年只好咒駡。

  咚!

  剛才被他隨手一扔的大鍋砸中他的腦袋,痛得洪今年哀爹哭母。

  “大叔我聽力可是很好的。”老闆一臉驕傲。

  “聽力好又怎樣?我就是要說,禿死吧禿死吧!禿到跟太陽一樣討人厭吧!”洪今年卯起來拚命罵。

  這次老闆卻像什麼也沒聽見,漸漸走遠了。

  “他根本就是選擇自己想聽的話才聽吧,哼!下次再看到他,我一定要拿剃刀把他理成光頭!”洪今年還罵個不停。

  “你……”雍震日側眸睞著小師弟的頭項。

  “嗯?”他殺氣騰騰地回頭瞪他。

  “不,沒什麼。”雍震日終於把手收回身旁,對自己的懷疑感到好笑。

  也許是他搞錯了,再怎麼說姑娘家都不該出現這樣粗魯的表情啊。

  一定是他這個小師弟胖了,沒錯,就是這樣!

  初夏,熱得令人肝火旺盛。

  每到這個季節,雍玉鼎就會帶著二十幾個門生到後山瀑布消暑——當然,絕非是當二十幾個十來歲孩子的保母,在他們身後追著跑,或是叮嚀他們快點換掉濕的衣服那樣單純。

  泡水當然是會讓他們泡,不過要等上過課之後。

  平時傳授武學的雍玉鼎,會在這個時候教導他們一些做人處事的道理……用他獨特的思考和行為模式。

  就像現在,一群門生盤腿端坐在瀑布旁的大石塊上,面對雍玉鼎,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向下方看起來清涼消暑的水潭飄去。

  “那麼……鬥明,你來說說看,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雍玉鼎喚了一位門生范景楠的字。

  范景楠無法將視線從瀑布移開,注意力不怎麼集中的隨口回答:“首先就是跳下水……不,先脫衣服……啊,隨便啦,反正這麼熱衣服很快就會幹了……”

  雍玉鼎溫文儒雅地笑著,完全不在意注意力已經被拉走的范景楠,又點了一個門生,“好,康惠,你來說說。”

  宮浚廷,字康惠,是武館內最守規矩的門生,不過很難分辨他究竟是熱愛各種規矩才遵守,還是因為本性認真才遵守。

  “師父,因為不只一樣,徒兒能一一列舉嗎?”宮浚廷問。

  “可。”

  “第一是把武館內的規矩一一寫出來,張貼在武館最顯眼的地方;第二是制定不守規矩須接受的懲罰,當然這也要寫出來,然後發給所有門生——”

  “好,今年,換你說。”

  喂喂!明明就是你自己點他回答的,又嫌麻煩不肯聽他說完嗎?!所有門生一致閃過同樣的心聲。

  雍玉鼎似乎能瞭解門生的“心裏話”,但宮浚廷一副就是要說個七八十點的模樣,他喊完人以後就後悔啦!是心情突然決定他喊出“康惠”的,又不是真想聽這個凡事喜歡以條列式說明,且絕不少於二十點以下的徒弟的話。

  洪今年當然也是在暗地裏吐槽之後,才迎向叫著自己像開玩笑取出來的名字的師父。

  長大後,他才知道雍震日口中的第二個名字,指的是“字”。

  字,是男子成年後自己取的,是同輩間使用;在武館卻不是那麼一回事,誰教他們有個愛替人取“字”的師父。

  他曾經要師父替他取字,可是師父總是笑而不答;他聽其他師兄說,師父在替人取字的時候總是很突然,帶點一時興起的味道,所以硬要他取,他也做不來,只能等了。

  “第一是填飽肚子,第二是吃頓大餐,第三是餓著肚子不能工作,沒有第四第五,以下用‘堆成小山的大碗飯’七個字省略。”洪今年不可一世的說。

  “堆、成、小、山、的、大、碗、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今年,少算了個字。”坐在他身旁擁有張甜美面容,像個可愛姑娘的藍桂數了數指頭,笑嘻嘻的糾正他。

  銳利的眼一眯,洪今年冷著聲,道:“去死。”

 “今年,雖然這是你的口頭禪,也沒必要為了這種小事就叫鬥明去死吧。”藍桂拉住他,煞有介事地搖搖頭,“最多要他去吃屎就好了。”

  “我是要你去死。”洪今年靜靜地燃燒怒火。

  “好,歲時,接下來換你說。”不顧已經有人吵起來,製造混亂的源頭又點了下一個人。

  “嗄?你們在說什麼笑話?”英姿颯爽,全身上下充斥著我行我素的任性感,擁有一雙鐵灰色眸子的雍震日滿臉鄙夷,抓了抓頭,然後把辣味胡麻餅塞進嘴裏,露出惡質的嗤笑,“當然第一是辣醬,第二是辣椒,第三是辣粉,以下用‘天誅’兩個字代替省略。”

  “為什麼是天珠?天上掉下來的珠子嗎?是從老天爺的鼻孔掉出來的嗎?”問話出自正在玩鬥蟋蟀的萬二,很顯然他完全沒有認真在聽。

  “小二,來,你過來。”雍震日笑咪咪地朝他招手。

  不知為何用三隻蟋蟀互鬥,也不知想替哪只加油的萬二堅持要等到分出勝負才要離開。

  “小二,我剛剛看到那裏有只和你雙腿間的東西一樣大的蟋蟀。”雍震日用坦率真誠的笑容說著下流的話。

  “真的嗎?在哪里?”今天的興趣是鬥蟋蟀的萬二立刻湊了過去。

  “那裏,你面對瀑布,往下麵看。”等到萬二照著做之後,雍震日一腳把他踹下水潭裏,囂張惡劣的行徑卻沒人敢跳出來撻伐。

  “歲時,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始終沒有身為人師……不,應該說是不適合當個傳授做人處事道理的雍玉鼎,終於說對了一句話。

  霎時,所有紛爭和分心都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雍玉鼎身上,包括從水裏爬出來,手上仍抓著蟋蟀的萬二。

  “你這樣做,就沒人聽我說話了。”雍玉鼎嚴肅地訓斥徒弟。

  這不是問題的重點吧!所有人的心中又響起同樣的心聲。

  “聽著。”雍玉鼎的話喚回每個人的注意力。“與其隨波逐流,在紅塵俗世中隨人起舞,為師更希望你們能堅持自己的信念,什麼是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像鬥明那樣一一剖析穿著衣服跳進水中的影響也好,像康惠那樣熱愛規範也好,像今年滿腦子除了吃還是吃也好,像歲時想成為一條辣椒也好,為師相信你們都是聰明的孩子,只要不違背正道,不違背自己的信念,不要忘了隨時把腰桿打直地活下去,這就是為師希望你們瞭解,並期許你們能做到的。”

  “師父,我怎麼覺得您的話裏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張娃娃臉的藍桂舉起手,不等雍玉鼎讓他說話,便犀利地開口。

  “師父,您可以告訴我天珠到底是什麼樣的珠子嗎?”萬二抓著蟋蟀湊到最前面問。

  “師父,我可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您的夢想是成為毛毛蟲羽化成蝴蝶!”

  “師父,民以食為天,吃飯皇帝大,其實我想做的是皇帝。”

  “師父,所以我說應該好好立下泡水和上課的規矩,您看看,已經有人跳下去水裏了!我看第一條就列:上完課之前先把鬥明綁在樹上,以免他帶頭跳進水裏,如何?”

  雍玉鼎看著眼前這群可愛的徒弟,溫和地說:“總之,你們都給我……都給我滾下去吧。”

  師父剛剛絕對是想說去死!

  還留在岸邊的幾個門生同時想著,但也沒人在意,並且在下一刻就拋到腦後忘記。

  總之,這個武館淨出些特立獨行的人。

  所有門生都在游水貪涼。

  有些一開始就脫掉衣服,全身光溜溜地下水,有些則是迫不及待的弄濕了一身衣裳,玩了好一陣子後才脫掉濕答答的布料,繼續玩。

  沒有多久,這個位置還算隱密的水潭充滿了濃濃的陽剛味,到處是亮著子孫袋嬉鬧的少年。

  反正都是項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脫才會被人笑。

  說是這麼說,卻非每個人都乖乖脫光衣服,或者受不了冰涼潭水的誘惑,至少瀑布旁的大石頭上就坐著一條篤信“心靜自然涼”的身影。

  “今年,你這個娘兒們!還不快點下來!”

  “我說過要下去嗎?”洪今年盤腿坐著,雙手環在胸前,緊閉的雙眸睜開一隻,斜睨著水中的師兄。

  “你是曬昏頭了是吧?這麼熱的天氣,不下來玩水的不是呆子就是傻子。”

  “小鬼們,回家喝奶吧!我才不想同你們一樣幼稚。”洪今年傲慢地說。

  這話如果讓雍震日或宮浚廷來說也許沒什麼,因為他們都是排行在前面的師兄,可是由年紀最小排行最末的洪今年來說可就刺耳了。

  幾個年紀大上洪今年約莫二三歲的少年離開大石頭邊,有了這樣的對話——

  “今年真不知是腦袋有問題,還是天生不怕熱,從沒看他下水過。”

  “他根本就是個怪人!每次我們練完功渾身汗臭的到井邊打水沖涼時,他也從不加入,還都用看蟲子的鄙夷眼神盯著我們。”

  “該不會……”有人思考的沉吟著。

  “什麼?”其他幾個人異口同聲問。

  “該不會是他怕水,才不敢下水吧?”

  幾個少年交換了一記眼神,繼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那我們去……”有人邊說邊做了個推人的動作,朝同夥擠眉弄眼,其他人很快瞭解他的意思。

  幾個人看向坐在石頭上閉目養神的洪今年,互相比了噤聲的手勢後,偷偷摸摸地爬上岸,偷偷摸摸朝他靠近。

  並非對洪今年的傲慢不高興,畢竟他們這間武館專出些怪人,所以他們單純是想要捉弄洪今年而已。

  那塊石頭表面平緩,從樹林中延伸而出,洪今年就坐在最靠近水潭的位置,只要出力一推,他絕對會掉進水中;躲在樹林裏,準備發動攻勢的少年們沒有特別認真,或皺臉或訕笑地打著暗號,全在安靜無聲中進行。

  一行五人用眼神推來推去,最後決定由提議的傢伙去推。

  眾所期盼下,少年無法拒絕,只好對夥伴比手畫腳一陣表示他們都是懦夫,一切看他的,然後轉過身去,朝洪今年輕手輕腳地走去——

  “你們是不是想把他推下去?”

  驀地,少年背後響起一個低沉的嗓音。

  “嚇!”驚呼聲無法控制地逸出唇瓣,少年猛一回頭,看見雍震日就站在他身後,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石頭上的洪今年。

  雍震日並非沒有下水,他先到瀑布底下沖涼後,發現洪今年沒有下水,才繞過來看看。

  當然,他絕對不是要來玩下流手段,偷偷把他推下去的。

  “哎呀,小聲點,如果被發現了,不就無法得逞了嗎?”雍震日一把捂住師弟的嘴,眼裏閃動異樣的光彩。

  這正是二師兄準備虐待人的眼神哪!少年暗自驚呼。

  他們本來只是想開開玩笑把洪今年推進水中,反正水潭裏有那麼多武館的門生,即使他不會游泳,頂多是喝幾口水就會被人拉起來,可如果同樣的玩笑由雍震日來執行的話,絕對不會只是喝幾口水那麼簡單……雍震日銳利的眸光直盯著洪今年,突然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抓過師弟小聲命令道:“要偷襲的話像你這樣還差得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聽過沒?你至少還要再練個兩百年才有辦法偷襲他,懂了嗎?懂了就快滾回水裏當蝌蚪吧。”

  原本以為洪今年死定了的少年們聽見雍震日的話,一個個呆若木雞,還以為大白天做白日夢聽錯了。

  雍震日抽出纏在腰間的軟劍,在樹林和大石塊的交界劃下一條線,臉上笑容顯得不懷好意,對著快要嚇呆的師弟們說:“如果你們不離開,硬要超過這條線的話,我就讓你們去死喔。”

  俏皮的語氣根本沒有減少他話裏的威脅。

  雍震日有多目中無人,態度有多任性狂妄在武館裏可是眾人皆知,甚至還有他的軟劍一出,必定有人遭殃的說法,嚇得幾個師弟不敢多做停留,連滾帶爬地跑回水潭去避難,恨不得最好永遠不要浮出水面。

  他們真的只是想開個小玩笑而已啊!

  他今天的狀況非常不好。

  不,應該說這幾天都很差,下腹一直悶悶地泛疼,雖然疼痛並沒有持續一整天,可一旦痛起來他連坐著都快要彎腰駝背了。

  許是身體微恙,洪今年對周遭的變化反應遲鈍,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發生的事。

  “啊,該不會是吃壞肚子了吧……”一手悄悄撫上肚子,洪今年力持鎮定,高傲的自尊不允許被病痛打敗。

  他懷疑自己是吃壞肚子,偏偏蹲在茅房裏又拉不出個鬼影,不像上次被強逼吞下那可怕的胡麻餅後,回到家立刻唏哩嘩啦地拉個不停……嗯,該不會就是吃了那種恐怖的東西才會這樣吧?

  “喂喂,小鬼,你的背駝了。”

  身體不適又聽到這種嘲笑,洪今年理所當然沒好氣。

  “要你管!我才不想你這個連走路都走不穩,步履蹣跚的老頭子胡亂栽贓,老到摔死吧,歲時。”他說得好像雍震日是七旬老頭。

  “喂,我才不想被你這個沒大沒小,毛都還沒長齊的小鬼信口誣賴,全身長毛淹死吧,今年。”他也把洪今年說得像三歲小孩。

  “我更不想……啊,隨便啦,笨到死吧,歲時。”洪今年懶得想要怎麼諷刺他,泰半是因為他的肚子實在快要痛死了!

  “笨到死吧,歲時……啊,說錯了,是今年。”雍震日也很逗。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洪今年口氣很差,臉色也很差。

  雍震日背對著他坐下,所有重量都壓在洪今年身上,往後靠得理直氣牡,抱怨道:“我是來當人人崇拜的英雄,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的。”

  啊……這小子的背是不是……很小?

  雍震日移動身體測量他背的大小……他並不是變態,只是從那天起他就很在意啊!手中的柔軟觸感,怎麼樣也無法不在意啊!害得他最近一逮到機會便會忍不住觀察洪今年,總覺得這個小師弟很奇怪。

  所以他才會沖瀑布沖到一半爬上岸。

  只是……他的樣子似乎怪怪的,平常坐得直挺的背竟然駝了?

  都是因為他看起來怪怪的,他只好阻止其他師弟的惡作劇,來替他守背後了,誰教他還挺喜歡這個小師弟的。

  只不過雍震日不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沒人發現這點;當然洪今年也不知道自己強撐起來的堅強早被識破。

  “英雄?你是指那種救人之前還要先談報酬,酬勞不夠豐厚,就加入壞人那邊把被害者揍個半死的那種?”洪今年正經八百的問。

  “嘖,你還真瞭解我。”雍震日啐了一聲。

  “那請你滾到水裏再也不要浮出來,這樣就能成為天下的英雄了。”洪今年非常冷淡。

  “小鬼,你再亂說話,我就讓你去死喔。”雍震日似乎愛上這句話了。

  “……”洪今年沒有回答。

  “喂,這樣就怕了嗎?虧你找我單挑了三千次,卻因為這句威脅嚇得不知所措嗎?你還有沒有骨氣啊?難怪背會彎。”雍震日碎碎念著,不待洪今年答腔又逕自說下去,“本來你就已經不夠高了,如果再駝背的話,可是會一輩子都是矮子的,一輩子都沒辦法吃辣的……說到吃辣,最近我發現一種新的吃法,你知道在白飯上加什麼會變好吃嗎?是辣椒醬的油,也就是辣油,橘紅色的那層油……”

  奇怪,怎麼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喂,小鬼,你在聽嗎?”雍震日瞪向另一群又想來挑戰洪今年的師弟,不忘問。

  這下洪今年再不說話就很奇怪了。

  瞪退了其他師弟後,雍震日察覺情況似乎不對勁。

  “喂喂,沒人教過你要仔細聽二師兄說話嗎?況且誰准你靠著我的?”雍震日從大石上一躍而起,正想好好整治洪今年一頓,怎料身後的他竟軟綿綿的倒了下來。

  微蹙起眉心,雍震日順著他蒼白的面容看向他的下半身,那裏已經是一片血紅。

  “今年……”藍桂不知何時來到大石上,也看見這一幕。

  雍震日沒有回頭,迅速抱起不知何時受傷,也不知哪里受傷的洪今年,交代道:“跟師父說,我先帶他回村裏……”

  他話還沒說完,藍桂就爆出一陣會刺傷耳膜的尖叫——“救命啊!二師兄終於宰了今年啦!”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03 AM

第三章


      人為何會對和自己不同的事情產生排斥呢?

  這是十四歲的洪今年……不,馮京蓮的困擾和疑惑。

  自從那日“渾身是血”的事件後,洪今年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新名字——馮京蓮,但是她一點也不開心,因為她是女兒身的事情也跟著敗露。

  還記得那天晚上,她如臨大敵地面對把她買來當“養子”的馮守良,心想著自己大概會像小時候被父母帶進深山“野放”的兄姊們,不過她較幸運些,都這把年紀了,一定能很快找到謀生的方法……就在她盤算著該上哪兒找人雇她,要在哪兒落腳時,馮守夜如同以往隨興所致的行事作風,把她一直想要的新名字告訴她。

  從今以後,你就叫做馮京蓮,上京的京,蓮花的蓮。

  沒有多做解釋,馮守良說完就去睡了。

  這個和“洪今年”諧音的名字,完全不是靠她自己掙來的,這個聽起來似是隨便取的名字,沒有想像中來得令她開懷興奮,但也只能接受。

  虧她為了讀懂自己的名字,利用上武館以外的時間和馮守良學習識字,現在也沒用了。至少馮守良沒有趕她走——沒有趕這個從“養子”變成“養女”的小騙子。

  可是,她完全沒有騙人的意思,她從沒學著當個女人,也不知道女人除了身體構造和男人不同,會生孩子以外還會“流血”——大夫說那叫月事,所有女人都會“出血”,幾天後就會沒事。

  但是很不舒服,不,應該說痛得要死,比被雍震日摔出去還要痛!

  害得她接連三天都只能躺在床上,連動都不能動。大夫說她的體質如此,若不想下次同樣這麼痛,忌吃冰冷的東西什麼的,說了一堆她都沒在聽,只想狠狠撞牆,讓自己痛昏過去。

  休息了三天,終於能從床上坐起身,馮京蓮第一件事就是上武館去。

  一路上,她腦海裏充斥著許許多多的擔憂:所有人一定都知道她是女的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會認為她欺騙了他們嗎?雖然事實是這樣沒錯,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武館內淨是些怪人,他們一定不會在意……啊,她反而更擔心自己三天沒有練武,身體會變得僵硬,動作會遲緩,這下要打贏雍震日就更難了……不過,她已經拿到新名字了,打不打贏似乎也無所謂……不、不,這跟名字沒關係,純粹是尊嚴的問題!

  上述的胡思亂想終結在她踏進練武場。

  馮京蓮敏感的察覺到,自己一出現,周圍的氣氛馬上改變,異於平常的視線刻意避開她,沒有人來和她打招呼,卻全都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呃……看來大家都不習慣她是個姑娘家。

  但她還是穿的和平常一樣,也許是一時無法適應吧!總之先找幾個熟的師兄打招呼好了。

  馮京蓮暗暗想著,眼尖的瞥見一張娃娃臉的藍桂,隨即舉起手朝他揮去,“小桂,日安……”

  被點名的藍桂立刻轉開目光,佯裝沒看見她,抓了個人繼續練功。

  馮京蓮微皺起眉,接著轉向總是少根筋的萬二,“小二,今天我和你比鬥蟋蟀……”

  萬二冷眼睨著他,“鬥蟋蟀?你真殘忍,殺生是不對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明明最愛鬥蟋蟀的,這世上就他最沒資格說這種話!

  馮京蓮有些動怒了,目光掃過其他人,與她對上眼的人紛紛別開目光,轉頭假裝忙碌。

  當下她瞭解到事情沒有自己想像的簡單,他們不是嫌惡,而是看著異類的目光就像一根根針刺著她的皮膚,比被討厭還要可怕的沉重感籠罩著她,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待在一個一直以來熟悉安心,如今卻完全不是那樣的地方。

  每個人都把她當珍奇異獸般竊竊私語,又不願靠近。如今回想起來,那三天的生不如死,根本比不上現在的情況。

  突然,她感到莫名的孤單,周圍的耳語和眼光只讓她的孤獨感不斷攀升,她刻意忽略那種感覺,假裝和平常沒兩樣,舉步朝不遠處的雍玉鼎走去,向他請安。

  “師父,日安。”她的聲音聽來沒啥精神,態度也恭敬不少。

  “日安。”雍玉鼎略帶無奈的笑著,似乎能體諒她的情況。

  不知怎地,師父的笑令她有鼻酸的感覺。

  但是,馮京蓮從來就不是會在外人面前哭泣的人,她提起精神說:“師父,徒兒休息了三天,應該先把之前漏掉的部分補起來對吧?那我先到後山去跑一百五十趟了。”

  說完,她一溜煙跑出武館。

  雍玉鼎望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

  “師父,這樣好嗎?”宮浚廷突然冒出來,問道。

  “你們這樣對她,還希望她留下來?”雍玉鼎話裏略帶譴責意味,可也清楚自己無法插手這件事。如果他出面護著馮京蓮的話,只會讓她有更被孤立的感覺。

  “錯的是她。”宮浚廷難得把一句話在十個字以內說完。

  “你的意思是生為姑娘是她的錯?”雍玉鼎淡淡地反問。

  “生為姑娘不是錯,錯在她騙了我們。”范景楠也跳出來說。

  “她不把我們當師兄看。”有人這麼說。

  “她根本就不信任我們。”也有人如此認為。

  “她沒有那話兒!”萬二忿忿不平地開口。

  “她不能享受站著尿尿的樂趣!”不知誰補了這一句。

  “她不懂前端是什麼!”長相可愛的藍桂吐出了下流的話。

  “喂!你們是命根子擁戴會的成員嗎?沒有命根子你們會死掉嗎?啊……真的會死掉,身為男人的尊嚴會死掉……”雍玉鼎嘟囔著同樣不堪入耳的話,接著重新端起師父的架子,老神在在的說:“算了,這種狹隘的心結和沒什麼大不了的心眼,你們自己去解決吧,我不管了。”

  氣勢十足的說完,雍玉鼎起身離去,心想自己此刻的背影肯定很帥氣——

 … …“嗯……乾脆替今年裝個假的好了。”後頭傳來齷齪的提議,出自那個說話和長相不符的傢伙。

  “首先,她已不叫今年,而是京蓮;再者,姑娘家的那裏不是隨便可以裝上東西的地方;第三,人身上的洞都很重要。”非常條列式的說明,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在舉例。

  “洞?什麼洞?是鼻孔嗎?耳朵嗎?嘴巴嗎?肚臍?還是屁眼?”無厘頭的問話出自少根筋的那個。

  “不,除了這些以外,女人身上還比我們男人多了個洞——”范景楠低俗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宮浚廷用木刀狠狠敲爆腦袋。

  “第一,無恥!第二,下流!第三,噁心!以下去死!”最先提出“洞”這個字的傢伙居然敢這麼說別人。

  “那麼就用這個把洞填起來吧!”萬二拿出自己的木刀天真的說。

  藍桂一把攬過他的肩頭,可愛的臉上浮現教壞人的邪惡表情,告訴他說:“小二啊,女人身上的洞都是能讓我們舒服的天堂,如果真要堵起來的話,只能用你的——”

  “都給我閉嘴!這是什麼下流的對話?!要說等你們毛都長齊了,懂得一柱擎天的奧妙後再來說!”雍玉鼎氣急敗壞地回頭打斷徒弟們的對話,但他自己說的話也沒好到哪里。

  咦?到底是用哪里填滿洞?喂喂,小二聽這種話題會不會太早了?喂,鬥明,給我把褲子穿上!那邊的,不准在木刀旁邊放兩顆雞蛋……是說你們從哪里生出雞蛋的?諸如此類的對話並沒有因為雍玉鼎的阻止而停止,反而更加熱烈,所有門生都加入討論,簡直快把武館的屋頂給掀了。

  “喂喂,算為師的拜託你們,你們都去死吧……”雍玉鼎乾笑著,還是沒人理會他。

  怪了,他的徒弟們怎麼都不聽人說話?

  啊……因為他自己也不聽。

  所謂後山跑一百五十趟,指的並不是繞著後山跑,而是順著後山那座破廟前那道從山下到山上總共……哎呀,總之讓人懶得去數有多少階的樓梯來回算一趟,一共要跑一百五十趟的意思。

  武館裏每個人跑的趟數不同,可一天跑上五十趟的只有馮京蓮和雍震日,這理所當然是出自馮京蓮的比較心態使然。

  在武館內待不下去的馮京蓮仰起頭,望著找不到終點的長長階梯,做了一下暖身運動,正要往上跑的時候,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她視線裏。

  馮京蓮眯起眼,站在原地等著那道人影。

  她大可跨出步子,往前走沒幾步就能更快看清楚對方,但是她一跑便不會停下來,而且她有預感那道身影是自己認識的人,還非常熟。

  當他跑下最後一階時,馮京蓮心中閃過這三個字。

  ——雍震日。

  上半身打赤膊,曬成古銅色的結實身軀佈滿汗珠,氣息有些微不穩。依照他臉上的疲態來看,他應該是跑了四十九趟,也就是說下一趟是最後一趟。

  日常大小事都要和雍震日比個高下的馮京蓮,不知何時已經練就出光看他的樣子,即能猜出他做了什麼事。

  因為她總是追尋著他的身影。

  “等等跟我比一場。”在雍震日轉身準備跑最後一趟時,馮京蓮充滿挑釁地說。

  雍震日仿佛沒聽見,逕自跨出步伐。

  馮京蓮挑高一邊眉,不悅地追了上去。

  “喂,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直視前方,雍震日默不作聲地跑著。

  若非瞭解他,馮京蓮可能會以為他累到不想說話,偏偏以往他們一起跑的時候,累得說不出話的都是自己,他反而會故意從第一趟開始找她說話,藉此表現出她與他還差得遠的事實。

  “喂——這位大爺,喂——你耳朵出問題了嗎?有聽到我說話嗎?被辣醬塞住所有洞……噢!”尾音未落,馮京蓮轉變成痛呼。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揍了她腦門一拳的雍震日趁她速度變慢之際,轉眼超前她老遠,步伐輕盈得不像跑了四十九趟的人。

  莫名其妙被揍,馮京蓮可不甘心,提了口氣,雙手成手刀揮動著,很快又追上他。

  “雍震日!你要是繼續裝耳背,小心我拿木刀捅你屁眼喔!”

  他還是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加快速度。

  “你是吃了漿糊不成?幹嘛不說話啊?”她不死心,也跟著全力衝刺。

  還好這是第一趟,如果是第二十趟還用這個速度的話,明天甭想走路了!

  回答她的仍是一片沉默。

  以全速賽跑,他們很快到達那座廟前,做過雍玉鼎規定的簡單參拜後,雍震日率先折返,馮京蓮只好隨便拜一拜,又跟了上去。

  這次,她沒有再試圖和他說話,而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拚命想超過他,打定主意要在他之前抵達山下。

  儘管馮京蓮盡了全力,兩人幾乎是同時到達山腳的。

  他並沒有急著走,而是拿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茶水一口灌下。

  馮京蓮擋在他面前,靜靜地燃燒怒火。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他娘的該剁成十八塊下十八層地獄被業火烤八十次不跟我說話的原因了嗎?”

  雍震日完全沒有正眼看她,更別說開口了,簡直把她當空氣。

  這個也是,那個也是,他們都是!

  是女人又怎樣?很重要嗎?有比她和他相處了七年的時間來得重要嗎?就因為她少了什麼,他們就不和她說話,故意排擠她,把她當不存在,很有趣嗎?

  喝完了水,雍震日不疾不徐地用乾淨的布巾擦拭身上的汗,然後重新穿好衣裳,準備離開。

  馮京蓮咬緊牙根,往他離去的方向一站。

  雍震日被迫停下,接著往另一邊走,馮京蓮跟著轉過去,於是他又轉個方向,她再擋——兩人重複這種動作好一會兒,雍震日終於受不了了。

  “礙事。”他的目光短暫停留在她臉上,冷冷地吐出這句,卻不經意瞥見她眼角上翹的弧度。

  他認得這個表情,每當她感到難過,又不允許自己掉淚的時候,就會像這樣子拚命把眼淚逼回去。

  以往他總覺得有趣,越是倔強的人,欺負起來越有意思,偏偏現在,除了“一點點”有趣的感覺外,更多的卻是煩躁。

  他討厭被人欺騙到了深惡痛絕的程度,他卻……“她”卻騙了他七年的時間,虧他一直特別喜歡這個勇於挑戰他的小師弟,現在呢?現在要怎樣?改口叫她小師妹嗎?

  不!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騙了他。

  “如果你在意我是女的就說啊!”馮京蓮對他咬牙切齒地說,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

  鐵灰色的深眸盈滿冷冽的光芒,雍震日眼神鄙夷地睨著她。

  “永遠,不要再跟我說話。”

  一瞬間,馮京蓮的五臟六腑好像全擠壓緊縮在一起,比初潮來時還要更難過、更痛,使她無法反應,任由他擦身而過,卻只能眼神空洞地盯著前方。

  他要走了……

  她只要一轉身,又會看見那道討厭的背影。

  是啊,她明明很討厭的,一直、一直非常討厭的……他的背影總是給她一種被拋下的感覺,怎麼努力也追不上。

  所以她不會回頭的,因為不想見到他的背影,因為……自己竟然因為他的一句話,難過的迸出淚來。

  誰都可以,她就是不想被他瞧不起!

  雍震日臭著一張臉回到武館,在武館門前發現一個背著比人還高,又比尋常的刀還要細的長刀,一頭長髮披散在身後的男人。

  “如果是來找師父單挑的話,他前幾天受傷了,到現在還不能動。”他隨口詢問。

  “受傷?怎麼了?”那人沒有回頭,正經八百的語氣中夾雜著震驚。

  “吃壞肚子猛拉,於是犯了痔瘡的老毛病,屁眼痛到無法走動。”

  “噢,那我就安心了。如果是被人打敗,我還得去找更厲害的人挑戰才行,但是我短時間內不想再四處尋訪那樣的高人——”長刀、長髮,身材修長,這個令人不斷聯想到“長”的男人轉過身,看著面前的雍震日嚴肅地問:“可以暫時讓我住下來嗎?方便的話,最好立刻煮上一桌好菜,飯要多一點。啊……方便的話,請務必替我好好推拿一下,舒緩舟車勞頓之苦。”

  雍震日大步走過男人——仲孫襲的身旁,不再和他瞎扯淡,直言:“大師兄,你可以繼續耍笨沒關係,記得去和師父打聲招呼就好。”

  武館內照年紀排行,十九歲的雍震日是二師兄,在他上頭還有個已經獨立的大師兄,仲孫襲。

  “哎呀,這不是費時嗎?許久未見你毛都長齊了嗎?”跟雍震日不過差兩歲的仲孫襲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這麼問,雖然他的表情很嚴肅。

  “是歲時。”雍震日走回他身邊,笑咪咪地勒住他的脖子,“不要告訴我,你出去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就忘記師弟們的名字了。”

  “呃,一年多就是超過三百六十五天,超過三百六十五天就是超過十二個月,超過十二個月就是超過你在我心中的日子,會忘記是理所當然的!”仲孫襲用力想扳開師弟緊扣的十指。

  “大師兄,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喔。”雍震日低沉的嗓音加上可愛的語氣,聽起來真是毛骨悚然。

  如果說萬二是少根筋,仲孫襲就是真的笨了。

  偏偏說他笨也不對,該聰明的時候他可是非常精明幹練的,所以這種會令人懷疑他是故意裝笨,還笨得很自然。

  “快、快放手啊……年時……會、會死人的……”仲孫襲那張臉越來越紅。

  “你真的有求饒的意思嗎?”剛好,他心情不好,可以藉機發洩一下。

  “歲時,放開採生吧。”雍玉鼎輕笑插進兩人之間。

  雍震日低啐了句可惜,才放開仲孫襲。

“呼,臨時,我剛剛真以為你想置我於死地,哈哈哈。”仲孫襲揉揉脖子,笑道。

  “如果你繼續叫錯我的名字,我是真的想殺了你沒錯。”雍震日酷酷地說。

  “啊哈哈,隨時這個名字師父取得很好啊,你怎麼會討厭呢?”

  “不,那是你亂取的,而且我是真的會殺了你。”雍震日刷地抽出軟劍,抵在仲孫襲喉結前。

  “好了,采生,別再開你師弟的玩笑。”雍玉鼎跳出來打圓場,“歲時,你也別跟你師兄這麼計較,采生天生容易犯傻,你也知道的,多體諒些。”

  “咦?康惠,你何時在這裏的?”仲孫襲滿臉困惑。

  “喂!這下你不只名字搞錯,連人都認不出來啦!”雍震日沒好氣的說。

  雍玉鼎維持儒雅的淺笑,“歲時,你可以殺了他。”

  “喂!剛剛叫我不要計較的人是誰?說他天生犯傻的是誰?說要體諒他的又是誰啊?”

  “哈哈,師……康惠,你真是可愛,毛長齊了沒啊?”仲孫襲又笑哈哈地說。

  “你剛剛明明叫對了,都叫對了幹嘛改口?還有你是毛長齊了沒觀察會的會長嗎?不要動不動就問人這種下流的問題!”額頭怒暴青筋說出這些話的是雍震日。

  “歲時,快殺了他。”雍玉鼎就是有辦法用笑臉說出這話。

  “康……師……康惠——”仲孫襲似乎完全搞不懂自己要說什麼。

  雍震日抬起一隻手阻止他,“夠了,我真的不瞭解你的意思……我也不想懂了,再這樣下去對話無法進行,所以直接進入正題吧。”

  仲孫襲的臉色立刻一變,“有誰要跟我一起走?”

  “跳太快了!給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說!”雍震日揍了他一拳。

  “喔,采生是說那個吧……嗯,但是太遠了,我們可能去不了……”雍玉鼎瞭解地頷首。

  “師父,您知道?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只有我不知道嗎?”雍震日快被這兩個人搞瘋了。

  “就是那個啊,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地方嘛。”雍玉鼎抓抓後頸。

  “桃花源嗎?大師兄指的真的是桃花源嗎?”雍震日激烈的追問。

  一手捂著被揍紅的臉頰,仲孫襲搖搖頭,“不是啦,我說的是單騎救主的那裏啦!”

  “長板坡嗎?我知道那個地方要怎麼去,你朝我的劍直直跑過來就會看到了。”雍震日露出陰狠的笑,宣告耐性耗竭,“師父也想去桃花源?那你們兩個一起來好了,我保證不會太遠,一下子就到了。”

  “所以采生這一年來是去了哪里?”雍玉鼎從容不迫的轉移話題。

  見雍震日一副生氣樣,本想回答“去了你心底”的仲孫襲立刻端正神色,“戰場。各地的戰場。”

  聽到這嚴肅的話題,雍震日緩下臉色,收起軟劍;雍玉鼎的神情也沉重許多。

  這並不是個國局安定的時代,武后垂簾聽政,大權在握,李唐皇室的天下暗地裏已經由她掌握,殘忍專斷的作風時有耳聞,偏偏政局不穩,外憂不斷。

  突厥人從來沒有放棄過大唐這片富庶豐饒的土地,於是邊關的大小戰事從未停止過。

  雖然雍玉鼎是個極為隨興的人,但從小就教導他們關心時局,因為他們都是武人,要培養清澈的雙眼,觀察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重要的、該守護的,這樣握起刀來才不會漫無目的的亂揮。

  仲孫襲算是承襲雍玉鼎思想最深的人,當他一獨立後,立刻前往最需要武人的地方,也就是戰場。

  不過他並沒有加入軍隊,而是到處看,到處去告訴別人戰爭的恐怖,希望有一日能終結征戰的情況。

  仲孫襲表情凝重,回憶起他看見的景象,“到處都是血、屍體,還有屍臭味,被血浸鏽的刀,砍太多人而變鈍的刀鋒,許多沒能來得及見到這個世界的孩子,許多無法安享天年的老者,許多……沒人憐惜的生命。那裏簡直就是人間煉獄。”

  “我想你一定見到非常、非常厭惡的景象。”雍玉鼎的語氣能聽出心疼。

  一直以來他把自己的想法教導給這些孩子,可是當他們漸漸長大,開始懂得自己思考,並擁有自己的個性時,他開始懷疑這是不對的。

  例如仲孫襲,他從小就非常害怕血,討厭紛爭,師兄弟有衝突時,往往是他第一個跳出來調停的,總能把事情處理的妥妥當當,從不用人擔心。

  當他成年後決定游走於戰場,親眼見證那些可怕的事情時,雍玉鼎才發現,他教的可能不是平定天下歧見和紛爭的孩子,而是把他們培養成一群隨時可以上戰場的士兵。

  “如今,內有囊瘤,外有猛虎,但已經被惡瘤侵蝕的內部卻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邊疆戰事不會在幾年內結束,所以——”

  “所以桃花源還真是個令人嚮往的所在,有機會的話還真想親眼看看。”雍玉鼎沒頭沒腦地打斷徒弟一番憤慨激昂的話。

  雍震日原本想出言制止師父把話題扯遠,但見他把目光投向仲孫襲身後,於是跟著看過去——馮京蓮站在不遠處,用著防備的眼神瞪著他們。

  正確一點來說,是瞪著雍震日。

  仲孫襲也看見她了,明白師父不想這些事讓那些仍年少的徒弟聽見,於是住口不說,熱烈地和馮京蓮打招呼。

  “今年、今年,師兄的好今年,快過來讓我看看你長多大了。”從小,仲孫襲就很喜歡這個小師弟,像喜歡狗兒腳掌的肉球那樣沒有原因。

  馮京蓮沒有走過去,也不吭聲。

  通常這種情況,雍震日會故意留下來礙人的眼,今天卻說:“大師兄,等會兒我在武場等你。”說完便轉身離開。

  待他離開後,馮京蓮才慢吞吞地踱過來。

  “大師兄,你回來了。”她的語氣並不特別熱絡,對於這個異常喜歡自己的大師兄,小的時候總覺得很煩,所以看見他回來也不會很高興。

  仲孫襲觀察著他們奇怪的互動,這兩個總是吵吵鬧鬧的,彼此間卻有股旁人難以插進去的默契,或許有人會說他們感情不好,可在他看來,武館內大概沒有人比他們感情更好,而且更瞭解對方的了。

  於是他用眼神詢問雍玉鼎,被問的人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示意要他自己問。

  “京蓮,陪你大師兄聊聊吧,今天若你不想進武場也不打緊。”雍玉鼎伸手摸摸她的頭,難得有長輩的模樣。

  馮京蓮低下頭,難得順從。

  雍玉鼎離開後,仲孫襲立刻開口:“是啊,今年,陪陪師兄吧。你費時師兄不肯理我就算了,等等還要我陪他過招,實在很可惡,乾脆我們上街去吃東西好了,反正他也不會真的替我弄桌好菜來。”因為音相近,仲孫襲並沒發現小師弟不但改名,還變成小師妹的事實。

  馮京蓮原想拒絕,又想到此刻武館內根本沒人願意搭理她,於是同意。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路,任由沉默發酵,沒人打算開口說話。

  但是這種沉默並沒有令馮京蓮感到難過,反而很安心。

  “大師兄,你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天長地久……我這麼說的話,今年會生氣吧。”

  “……不,如果待那麼久的話,也挺不錯的,以後請大師兄和我比畫,別理歲時那個混蛋了!”

  馮京蓮像小孩子一生氣便說“不跟你玩”一樣的話,讓仲孫襲更確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很有可能是最近才發生的。

  這兩個傢伙即使看對方再不順眼,都不曾有過隔夜仇啊!

  “發生了什麼事?你竟然沒有叫他去死,反而用混蛋來稱呼年時,這實在不是師兄認識的今年啊。”

  馮京蓮勾起冷笑,“舉例來說是不說話除了沉默還有殺氣的程度吧。”她沒有把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告訴他。

  “你們吵架了?”聽她不算消沉的語氣判斷,頂多吵得比較凶。

  “沒有,只是從今天開始我都得在心裏叫他去死而已。”馮京蓮聳肩的動作帶著怒意。

  連話都不說了?難怪她會舉那種奇怪的例子。

  “這還真是為難你了,去死這種話當然要當面說才舒坦。”仲孫襲一臉正經的說。

  “說的也是,下次我還是當著他的面罵好了。”沒道理他不准她跟他說話,她就得照做吧。

  仲孫襲沒有回答她,兀自陷入沉思。

  “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他,一想到要照他的話做,根本是不可能的,這比要我一頭撞死還難!不,我是說要他吃屎噎死——”

  仲孫襲猛一個擊掌,豁然開朗地說:“啊,難道是年時發現你是女孩了?”

  馮京蓮氣衝衝的話頓在空氣中,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仲孫襲,“大、大師兄已經聽師父說過了……?”

  “不,我很早就知道了。”仲孫襲聳聳肩,“你可能不記得了,剛到武館時,也許是還不適應每天要做的事,有幾天是我背著睡死的你回家,從那個時候我便發現了。”

  “那、那大師兄,你不生氣?”

  “生氣?”

  “因為我悶不吭聲地瞞著你……”馮京蓮想起今早在武館的情況,看看眼前這個即使知道自己是女兒身,卻沒有任何反應的大師兄,突然一古腦的說:“不只歲時,小桂、小二,還有鬥明他們現在都不願意跟我說話了……是啊!我是騙了他們,但是我從小沒被當成女兒養啊!我從沒買過自己的衣裳,上頭的哥哥姊姊要是有不要的衣服給我就要偷笑了。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姑娘,但是養父那個蠢蛋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是穿男裝,一副男孩子的樣子,我是騙了他又怎樣?因為我不想回去過沒有飯吃的日子啊!我是騙了他們又怎樣?我從小就會騙人啊!”

  “不……我想他們在意的並不是這些。”仲孫襲聽完她激烈的告白,想了想才開口。

  “不然他們是在意什麼?跟我其實是個姑娘和騙了他們都沒關係的話,還有什麼好在意的?”馮京蓮歪著頭問道。

  “首先,師父和年時他們應該是不知道,但馮叔是知道的。”滿意地見到她驚訝得合不攏嘴,仲孫襲繼續說:“我察覺你可能是姑娘之後,曾問過馮叔知不知道這件事,馮叔說當然知道,他怎麼可能笨到連自己帶回來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

  “但是他從來沒有告訴我……”

  “嗯,馮叔也要我不要說,可能是覺得好玩……不,怕傷了你這麼認真當個男孩的心思吧。”仲孫襲說了個比較不傷人的理由,然後又說:“馮叔還說,等到你以姑娘的模樣示人,他就會把名字給你了。因為‘京城的蓮花’這樣的名字,怎麼樣都不能用在男孩子身上。”

  “我一直以為這個名字是他隨便取的,目的在讓人一聽便知曉我是個女孩。”馮京蓮說出對自己名字的第一個感想。

  “你認識年時他們多久時間了?”仲孫襲突然問,不待她回答,逕自說:“應該和認識馮叔差不多吧,馮叔不生氣你騙他,是因為早就知道了,但是年時他們呢?想想他們是不是真心的和你做朋友,是不是對你付出信任?有沒有把他們不能跟大人甚至師父說的秘密,忍不住偷偷告訴你?這樣,你多少能瞭解他們在意的是什麼了吧?”

  馮京蓮順著他的話,回想起萬二偷偷告訴她哪個地方的蟋蟀很多,是他的秘密寶庫;范景楠和藍桂雖然嘴賤了些,動作下流了點,她卻很喜歡和他們一起胡鬧;宮浚廷雖然煩人,卻總會幫她添最大碗的飯……歲時……讓她既崇拜又討厭的物件……一個用冰冷的眼神看她,會令她揪心難過的人……她隱約察覺自己想到雍震日時的感覺和其他人不同,但還來不及細想,仲孫襲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小京,沉默有很多種,多數是難以忍受的,唯有心靈相通的人,才能夠自然而然的沉默。如果你擁有在一起沉默,也不會感到孤單寂寞的那個人時,千萬不要輕易的放手,懂嗎?”他微微抿起一抹淺笑。

  一瞬間,她感覺舒坦多了,也知道該怎麼做。

  也許她在等著別人當頭棒喝吧,誰教自己的個性那麼糟,背硬得彎不下去,還好她和仲孫襲談了,否則她可能還在怪他們太小心眼。

  “我要先回武館去了!”

  仲孫襲沒有阻止她。

  馮京蓮跑了幾步後,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對他說——

  “大師兄,你也是我絕對不會放手的人之一。”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獨留仲孫襲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直到她的背影終於消失後,才揚起既沒轍又無奈的笑容,輕輕開口——

  “你也是……是我一輩子都不想放手的人。”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07 AM

第四章


      馮京蓮猜想,如果世上有那麼一個人,是死也不會喜歡的,那個人絕對是雍震日。

  經過仲孫襲的開導,她誠心誠意的和師兄們道過歉後,所有人都原諒她了,獨獨雍震日,心眼比屁眼還小!

  她實在很想當著他的面說:“老娘是給你面子,才和你道歉……你拽個屁啊!教一隻狗不准偷吃東西,都比跟你道歉容易多了!”以上這些話,她當然不可能——沒罵過。

  誰教她不是個有耐性的人。

  但至少她每天早上見到他的第一眼都會說對不起啦!拿什麼喬啊?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給他幾分顏色,倒開起染房來了!

  “喂!對不起啊——”

  一早等在武館門口的馮京蓮看見雍震日跑完後山回來,一腳踹上門板,背靠在另一邊門板上,整個人擋住門口,不讓他過去。

  雍震日沒有看她,而是對著身旁正好經過的宮浚廷說:“這真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具殺氣的對不起。”

  對這場持續了一個月的架徹底沒興趣的宮浚廷甩也不甩他們,逕自繞過雍震日,再跨過馮京蓮高抬起的腳,走進武館內。

  馮京蓮也沒有理會宮浚廷,看著雍震日說:“那你就乾脆點原諒我不就好了?省得我每天跟你對不起,喊久了越來越沒誠意。”

  雍震日把手圈在嘴巴邊,對著遠處的師弟喊:“喂——這裏有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傢伙!”

  這招果然氣到馮京蓮,立刻拔出木刀朝他劈過去。

  “歲時,去死吧!”

  一如往常,雍震日輕鬆接下她的攻擊,若仔細看,便會發現他的動作其實沒有平常放得開,好幾次可以攻擊她的大好機會,他都害怕什麼似的硬生生收手,改為險險閃過。

  不用說也知道,他在意起她是個姑娘,無法認真和她過招。

  許是察覺雍震日有意無意的閃躲,馮京蓮的攻勢更猛烈,平常不會用上的招式,今天一次使出來,非逼他反擊不可。

  “又打啦。”范景楠經過他們身旁時特別小心,怕被波及到。

  “小京,你明明說要道歉的,這樣下去比較像在鬥毆喔。”萬二小心護著手裏的寶貝蟋蟀,他不管上哪兒都要帶著它們。

  “對付二師兄還不簡單,買罐辣醬或是一堆辣椒給他就行了。”藍桂笑咪咪的對著打得亂七八糟的兩人提議。

  馮京蓮倏地停下腳步,雍震日也收勢,兩個人瞬也不瞬地瞪著對方。

  “喲,真的打算買辣醬啊?”藍桂的玩笑聲傳了過來,互瞪的兩人立即有默契地瞪向他。

  藍桂聳聳肩,溜回武館內,其餘人見他們散發出強大的氣勢,紛紛學藍桂避難去了。

  “傍晚!你到後山來,我們一決勝負!”待所有人都進去後,馮京蓮怒聲道。

  既然他忌諱她是個姑娘,沒打算認真跟她打,那麼她也有別的辦法。

  “誰理你。”雍震日嗤了聲就要離開。

  “這是最後一次!”馮京蓮情急之下大喊。

  雍震日頓了下腳步,但沒有回身。

  奇怪,她說最後一次,他竟感覺一股惆悵油然而生……

  “我贏了,你就別婆婆媽媽小心眼,乾脆點原諒我才行!”成功阻住他的步伐,馮京蓮忙不迭地說。

  雍震日思索著心裏難以忽略的失落感,慢吞吞的回答:“你輸了,就答應我一件事?”

  “……別太過分都可以接受。”

  “就傍晚,如果你比我晚到,算我贏。”

  “如果我比你早到——”馮京蓮也想依樣畫葫蘆的說,卻被雍震日硬生生打斷。

  “算你活該。”

  他們幾乎是同時到的。

  “要比什麼?”雍震日先開口問,仿佛趕著離開。

  馮京蓮對他這種態度除了厭惡,還有一絲絲的難過。

  她不曉得自己唯獨對雍震日會有這種感覺的原因是什麼,只是知道如果他繼續對她不理不睬,甚至用冷眼冷臉面對她的話,這種感覺不會消失,反而會越來越加重加深。

  “跑後山。”馮京蓮指著每天都要跑的長長階梯,“不比快,也沒有趟數的限制,看誰先累倒,誰就輸了。”

  雍震日略略挑高眉峰,懷疑她是不是腦袋出問題了。

  從來也沒見她跑贏自己,即使之前比的是速度,同樣五十趟,跑完後她可是氣喘如牛,汗如雨下,他最多氣息微喘而已,她憑哪點認為自己會贏?

  想是這麼想,雍震日卻沒打算說出來,直視長階,表示自己隨時可以開始。

  馮京蓮也和他望著相同方向,倒數三聲——“三、二、一,開始!”

  兩人同時邁開步伐,說好不比快,但轉眼間已經消失了蹤影。

  要這兩個從小競爭到大的傢伙遵守規則——甚至其中一個還是訂下規則的人——根本不可能。

  “喂喂,你用這種速度跑可以嗎?二十圈不到就喘不過氣了吧,到時候可不要叫我背你下山啊!”雍震日以飛快的高速邊跑邊說。

  “喂喂,我明明說了不比快的,你用這個速度跑如果摔跤了,可是會滾到山腳下哭爹喊娘的!”以同樣速度緊追他不放的馮京蓮可不願意在嘴巴上輸給他。

  “喂喂,如果你打算摔下去的話,最好快一點,等到快不行的時候才摔是很可笑的!就像使出必殺技要打倒對方時,一個不注意踩到香蕉皮滑倒一樣可悲啊!”

  “喂喂,我使出必殺技的時候都會先注意地上有沒有香蕉皮……誰會沒事在有香蕉皮的地方決鬥啊?”

  “喂喂,你這句話對香蕉皮很失禮,快跟香蕉道歉。”

  “喂喂,為什麼對香蕉皮失禮卻要跟香蕉道歉啊?我不懂你的意思啦!”

  他們像一陣風——一陣吵雜的北風,轉眼間沖過一半路途,快要抵達頂端。

  “喂喂,你還不減速嗎?不折返嗎?”

  “喂喂,你先減速,我就能夠折返啦!”

  “喂喂,我才不要先減速,那感覺好像認輸一樣,我不喜歡輸的感覺。”

  “喂喂,你也會在意輸贏啊!我比你更討厭輸的感覺,你先停!”

  “喂喂,我比你的更討厭還要再討厭上十倍,相當於討厭有人在被子裏放屁的程度,所以你先。”

  “喂喂,說什麼十倍的,我可是從出生就討厭了,你懂嗎?從出生喔!那已經超過比討厭有人在被子裏放屁還要更討厭的程度了,是憎恨啊!你先!”

  “喂喂,再這麼下去我們就要衝進廟裏了,你要衝進廟裏嗎?你想沖進晚上的破廟裏嗎?你想沖進那間早已荒廢的破廟裏嗎?”雍震日邊注意晚了的天色,一邊說。

  “喂喂,你怕了嗎?難道自稱天不怕地不怕,沒人能打敗的辣味仙人竟然怕鬼?”馮京蓮露出討人厭的嘲笑,還很故意地遮起嘴來,看起來更可惡。

  “誰怕了?是那個啦,沒帶香油錢亂闖不太好,你想想如果遇上狐狸精……不,如果遇上山神的話,豈不是很失禮嗎?如果狐狸精……不,如果山神生氣的話,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的,說不定會被狐狸精……不,說不定會被山神詛咒啊……”雍震日說是這麼說,但她沒停,他也不打算停。某方面來說,即使害怕鬼神之類的玩意兒,還是比不上輸給她的討厭。

  “喂!你根本就很怕嘛!而且還是怕狐狸精!你到底跟狐狸精有過怎樣的過節嗎?小時候是聽狐狸精的鬼故事長大的嗎?還是被狐狸精嚇到不敢半夜上茅房嗎?”馮京蓮忍不住吐槽,猛地發現他們對話的模式恢復,心中一陣竊喜。

  於是這樣那樣的,兩個人誰也不肯讓誰,跑進了破廟中,然後同時停下腳步。

  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

  四周黑漆漆的,破敗的廟宇看起來格外荒涼,且……鬼影幢幢。

  雍震日抓抓頭,不耐地說:“看吧,要你早點折返的,現在都跑進來了,真是浪費時間。”

  馮京蓮冷眼看著自己被某人扯住的袖子,冷淡地說:“要走你就走啊。”

  他到底有多怕啊?

  “喂喂,我是怕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你會嚇得哭出來,絕對不是因為我自己怕才抓著你的!”雍震日說得好像很為她著想。

  聞言,馮京蓮頓了頓,接著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既然比快我們都不按照規矩來,不如來比誰在廟裏待得久好了。”

  雍震日幾乎定格不動。

  “好、好好……好啊!誰怕誰!”雍震日大聲說著,手完全沒要放開的意思。

  他根本怕到不行吧!

  “當然,如果你怕的話,隨時可以說出來,我們還是可以回去比跑後山的。”話說得很好聽,雍震日依然緊抓著她的袖子。

  馮京蓮隨口敷衍,“好好,快走吧。”

  “走?去哪里?爹爹我從來沒有教過你亂闖別人家。”雍震日站在原地,打死不肯移動。

  “喂,我知道你很害怕,但可不可以不要亂冒充別人的爹?”馮京蓮翻了個白眼,見他怕到語無論次的地步,決定放他一馬,“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你肯原諒我,要走也不是不行。”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感覺像在威脅人,但誰教他這麼固執,又在這時候暴露出弱點,逼得她使出這種小人手段。

  話說得很驕傲,馮京蓮倒不認為雍震日會因此投降……

  “我原諒你。”孰料,他立刻說。

  “喂!你態度也變得太快了吧!”馮京蓮差點揍他一拳。

  雍震日放開她的袖子,神情恢復平常的模樣。“我可以原諒你,但一輩子我都不會再相信你。”

  他的話令馮京蓮皺緊眉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難道你從來沒有欺騙過人嗎?也有那種善意的謊言,況且不一定每個人說謊都是帶著惡意的,也有情非得已的情況,你這種態度實在太偏執。”

  她的話聽在他耳裏完全是狡辯。

  “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有意或無意,就算是我騙了人,別人也不能騙我。”雍震日的語氣很冷。

  “你這麼說不會太自私?”馮京蓮大呼不可思議。這人的臉皮簡直厚到打不穿的地步。

  “那是因為你是騙人的人,不是被騙的人才會這麼說。”他的話,讓人聽出他對“欺騙”這事有過不好的回憶。

  馮京蓮察覺了。

  其他師兄對於她不信任他們一事看得很重,因為在武館內,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所以她以為雍震日也是如此,但如今看來,似乎不僅僅這樣。

  “不然你認為騙人的人該受到何種懲罰才夠?”她乾脆直接問。

  “騙子不需要受到懲罰,一輩子不為人所信任,已經足夠。”雍震日冷笑了聲。

  “也就是說要贏得你的信任沒那麼簡單了。”她開始活動筋骨,扭扭頭,轉轉身。

  雍震日默不作聲地盯著她。

  “不過,我至少可以當成你曾經很信任我,所以才會感到失望,對吧?”伸出一根手指點著嘴唇,馮京蓮停頓片刻,接著對他露出坦率的笑靨,“畢竟,不在乎的人就算怎麼騙你,你也不會在乎,是不?”

  “你打算幹嘛?”他不知怎地防備了起來。

  “贏得你的信任啊!”說完,她用力地跪下,重重地磕了個頭,聲音之響,雍震日不禁懷疑周圍就算有孤魂野鬼也都被她這股氣勢給嚇跑了。

  一定很痛。

  雍震日暗忖,可也沒要她起來。

  確實很痛,馮京蓮頭昏眼花了好一陣,才說:“我知道不管怎麼說,你都會認為我在找藉口,無妨,如果需要跟你道歉一萬次,你才肯再次相信我的話,那我就說一萬次;但是,我絕對不會因為你的死心眼退縮,所以你最好做足會被我煩死的心理準備!”

  她這……是威脅吧。

  “如果我說一萬次不夠呢?”他突問。

  “那幾次才夠?”抬起頭,她認真地反問。

  “你難道沒想過即使我說了一個數字,卻還是不原諒你也是有可能的?”他擠眉弄眼加上冷嘲熱諷,非常欠揍。

  “我非常、非常喜歡這裏。”馮京蓮仍跪坐在地上,目光直視著他,“我沒有仔細算過,但可能有超過二十個以上的兄弟姊妹,家境十分貧困,剛生出的弟弟或妹妹幾乎沒有東西吃,我有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一直生,卻不管我們的死活,對於那個家,我絲毫的懷念都沒有。但,假使有那麼一天,我離開了武館,離開這個村子,我還是能有個地方可以懷念,可以稱為家鄉,因為我在這裏遇到了你們,遇到了一群讓我產生歸屬感的朋友。”

  “有人告訴我,如果碰上了這樣的人,不要輕易放手,你是其中之一,所以我不會輕易讓誤會破壞我們的關係。”

  雍震日擰起眉頭,有些難接受從小鬥到大的她說出這些話,尤其是在知道她是個姑娘之後,這番話怎麼聽……都像是對放在心底珍重的人說的,非常動聽。

  他幾乎快想不起自己抗拒她的原因。

  “即使這關係並非特別良好,還動不動就用拳頭木刀招呼彼此?”

  “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我沒事就用拳頭和木刀打招呼的。”她態度很嚴肅。

  她還真是不肯放棄啊。

  對了,從小她便是這種個性,不服輸,不輕言放棄,才會一直追在他後頭跑。

  雍震日露出苦笑,“我的母親……親娘,她是我爹在外頭養的小妾,當我娘生了我之後,我爹把我們接回家裏。我爹早有個正房,因為正房生不出男孩,才把我以長子的身分接回去。”

  “但是正房的眼裏永遠容不下二房,尤其我娘又生了我,那個家的繼承人可以說確定是我。誰知道幾年後正房產下一子,還是個兒子,於是我和我娘在那個家的地位瞬間沒那麼舉足輕重了。正房開始處處打壓我和我娘,日子真的很難過,我每天醒來都想著為什麼還活著?如果被打死就好了,是我娘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才撐下去的。”

  “她說會永遠擋在我前面,說我是她在這世上最心愛的人……結果她還是跑了,大概是受不了被人當狗一樣的對待吧。”

  面對他突然開口說起過去,馮京蓮滿腹疑問,幾度想插話,最後還是決定讓他說完。

  他看起來並不特別難過,可是她發現,一提起父母,他的眼底便會浮現出嫌惡。

  雖然雙親是那麼的不負責任,她倒沒有厭惡的感覺,真要說的話,她從未在乎過那兩個人,無論他們怎麼做都不會讓她傷心。這麼說來……他大概非常在乎他的母親吧。

  “當時我還很小,聽說她是跟別的男人跑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剛開始我爹會替我擋著大娘的棍子,但最後他也拿她沒轍,畢竟我大娘真的很可怕,簡直就是只河東獅,一吼,全家都會震動。”

  “我爹,他曾經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即使無法替我擋棍子,那就一輩子在我挨打後替我擦藥。但是當大娘要他把我送走,他竟然悶不吭聲的答應了,把我送到他的弟弟,也就是師父這裏來。”說到這裏,雍震日的臉上忍不住浮現訕然,“我身旁淨是些說話不算話的人,自然把謊言看得很重,這並不只是針對你,而是我找不到再度相信你的理由。”

  他的坦承讓馮京蓮松了口氣,瞭解原因後,才知道該如何重新取得他的信任。

  而且,能聽到他的過去,莫名令她有股被重視的感覺,有點開心……等等,她開心什麼?事情又還沒解決!

  馮京蓮暗罵自己奇怪的反應,同時想著該怎麼說。

  “我啊,也許下意識裏在找能夠讓我相信的人也不一定。如果遇到這樣的人,我一定能對他坦白所有事——不騙你,我曾經這樣想過。但是當我真的碰到之後,卻完全沒有勇氣,只要一想到改變現況可能帶來的誤會……”她停頓了下,無奈的笑了笑,“像現在這樣,豈不是很令人難過嗎?我想是因為我沒能成為讓人信任的人,你才沒有理由相信我,那麼我從今天開始努力的話,也許有一天,你又能開始相信我也不一定。因為你是我在乎的人,這就是我無法放棄的原因。”

  雍震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道:“我得承認,你這張嘴除了教人去死以外,真的很厲害。”他邊說邊掐著她的頰邊肉,眼底染上她熟悉的惡劣光彩。

  給她這麼一說,他的堅持真的像死心眼了。

  不過也因為她這麼一說,他開始瞭解,他並不是真的無法信任欺騙過自己的人,而是那個人是她,才會如此介懷。

  這麼說來,這個小鬼實在是很擅長擾亂他的心啊!

  “我可以把這話當成是不用道歉一萬次的意思嗎?”馮京蓮小心翼翼的問。

  無論如何他笑了,看得她也想跟著笑,可以把事情簡化成皆大歡喜吧?

  “小鬼,你未免太懶惰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沒學過啊?”雍震日敲了敲她的腦袋。“如果你真想要我的信任的話,努力做給我看吧。”

  “好!那我從明天開始都像今天早上那樣跟你說對不起!”馮京蓮燃起一股滿滿的氣勢,喝道。

  “喂,誰要那種殺氣騰騰的道歉?給我用正常的方式道歉,用正常的方式向天下所有正常道歉的人道歉!”雍震日恢復平時和她一來一往的鬥嘴語氣。

  馮京蓮愣愣地瞅著他,鼻子有股酸疼的感覺。

  “喂喂,你該不會是要感動得哭了吧?”雍震日故意嘲笑她,“來吧,以前不知道你是姑娘的時候,師兄我會狠狠罵是男孩就不准哭,現在既然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快快投進師兄的懷抱,師兄會好好安慰你的。”

  迎上雍正日欺負人時會出現的邪惡笑容,馮京蓮出乎他意料真的投入他的懷裏,一把抱緊他的腰。

這舉動結結實實嚇到雍震日了。

  原本以為依照她的性子會冷哼聲“去死”,結果現在要他如何收拾?真的要安慰她嗎?可是該如何安慰女孩子?……女孩子都這麼軟嗎?

  雍震日有些困惑,張開的雙手正想輕輕地環上她時,倏地臉色大變。

  馮京蓮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真的是“緊緊”地抱住他,幾乎快把他體內的空氣都給擠出來了。

  “喂、喂……快鬆手……我的五臟六腑快、快被你擠出來了……”這小鬼力氣未免也太大了吧。

  “咦?師兄不是說要安慰我的嗎?快、點、安、慰、啊。”她每說一個字就多施一分力,甜甜的笑容帶著淩虐的味道,和他非常相似。

  “不……這要叫我怎麼安慰呢……如果你再不放手的話……就要回去安慰師父痛失愛徒了……”他猜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鐵青了,她簡直想殺了他!

  馮京蓮笑容滿面地看他抬高下顎,像魚離開水裏沒法呼吸的模樣。

  哎呀,原來欺負人是這種感覺,難怪他特別喜歡欺負人。

  抱住這個從小到大尊敬的“敵人”可是前所未有的經驗,若非她承認自己是個女孩子,絕對不會這麼做。

  看來,恢復姑娘的身分也沒啥不好的,可能還有些不錯的地方。

  “我一直以為師父是你爹。”玩夠了,馮京蓮終於放開他。

  雍震日誇張的大口吸氣,半晌才道:“你聽過我喊他爹嗎?”

  “是沒有,但是以你的個性,很有可能是怕其他人都喊師父,只有你一個喊爹會像沒斷奶的娃兒很丟臉,這才不叫的。”她聳聳肩,說出心裏的猜測。

  “我怎麼覺得你恢復女兒身之後,反而越來越沒大沒小了?”雍震日雙手抱胸,擺出小混混的姿態。

  “那一定是你的錯覺,我對你從來沒有尊敬過。”跟他面對面,她也擺出同樣的姿勢回敬。

  “多麼令人開心的話……是說,你真以為我會這樣說嗎?”雍震日大喊了聲,馮京蓮立刻逃跑。

  雍震日立刻追了過去,但適才被她抱住的那股困惑感又冒了出來。

  可能是他的錯覺……她的背影以前有那麼嬌小嗎?

  理智上能理解,但心理上仍不認同,武館內的門生們每天都面臨這種難以抵抗的認知違和感。

  肇因于馮京蓮。

  過招的時候難免有肢體上的碰觸,以前不知道時沒感覺,如今知道她是個姑娘後,和她練習的人都變得畏畏縮縮的,深怕不小心碰了不該碰的地方,絕對會有人發飆。

  心裏這麼想的門生忍不住看向雍震日和仲孫襲,一個本來就疼她,另一個近來似乎以保護者自居,要是別人對馮京蓮有過於親匿的舉動,都會被他明著暗著的阻止。

  天可憐見,過招怎麼可能不動手動腳的啊?

  馮京蓮也發現這點,於是多數時間都是自己練功,但是最近,她發現有許多師兄會忍不住盯著她,而且是一直看,好像她隨時可能長出三頭六臂。

  “大師兄,可以請你陪我過幾招嗎?”她找了不會因為她是姑娘而畏首畏尾的仲孫襲來過招。

  但是也不能一直麻煩他。

  仲孫襲回來後,眾位師弟爭著要和他比畫切磋,她也是得排隊的。

  “沒問題。”仲孫襲一本正經地站起身。

  兩人互相行了個禮,然後擺開架式。

  強者過招時,總會令人目不轉睛,仲孫襲的武功高強自然不用說,而總是把雍震日當目標的馮京蓮輩分雖是最小,但在武館裏要找到能打敗她的人可不多,因此大部分人都停下練習,專注地觀看這場對決。

  因為過招的師弟停下來,雍震日只得跟著暫停,看他們過招。

  其實他非常不想看,真的不想。

  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要是看見有誰快要碰到她——對,像現在仲孫襲出掌眼看要擊上她的腹部,明知道這是點到為止的過招,仲孫襲也不可能會傷到她,他就是忍不住會……

  咚!

  一顆小石子打中仲孫襲的手,不痛,可帶有警告意味。

  仲孫襲分神瞥了眼不遠處的雍震日,隨即回神覷了個馮京蓮的攻擊空檔,這次朝她腰側攻過去。

  咚!

  又是一顆小石子打在他手上,這次有點痛,警告意味更濃。

  仲孫襲擰起眉,故意作勢要摸她;想當然小石子不斷出現,終於把他惹毛了。

  “年時,你如果這麼想比的話,師兄奉陪。”

  “要打就來啊,你這個總是記不住別人名字的傢伙。”雍震日一臉滿不在乎的說。

  同樣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馮京蓮根本懶得多說。

  “師父,請您殺了他們兩個吧。”她直接向雍玉鼎要求。

  “師父老了,無法負擔如此需要體力的重大責任,交給你吧。”雍玉鼎笑笑地推卸責任。

  “師父!您應該拒絕她吧!”雍震日邊和仲孫襲過招邊吼了過來。

  “師父,年時打亂了我和小京的練習,請懲罰他。”仲孫襲也跳出來請求。

  “好,歲時去跑後山。”

  “師父,仲孫永遠叫錯我的名字,請賜死他。”雍震日不落人後。

  “好,采生也去跑後山。”

  “師父,大師兄總是叫我小圭,這點讓我很不爽,請叫他站著不動讓我揍一拳。”藍桂莫名其妙跑出來湊熱鬧。

  “好,駁回。我想你一定不只打一拳。”

  “師父,大師兄都把我叫成萬貳,這點讓我很受傷,下午請讓我去鬥蟋蟀。”

  “好,駁回。請問你怎麼會知道他‘叫’的是‘貳’?明明同音啊!”

  “師父,我對二師兄不爽,請准許我用木刀扔他。”不知道是誰這麼說。

  “好,駁回。木刀不是這麼用的,師父說過很多次。”

  “師父,我對大師兄和二師兄都很不爽,所以中秋節請帶我們去賞月!”

  “好,為師也想賞月。不過賞月這種事你們自己就可以去啦,而且跟不爽他們兩個有關係嗎?”

  “師父,我娘說有師父帶著比較安心,附帶一提,我只是想發表對大師兄和二師兄的感覺。”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三天后去賞月。另外,要發表請等到有時間的時候再發表。”

  “師父——”

  “好,駁回。”

  “師父,我還沒說,您至少聽我說完!”

  “不用說了,你們這些不想練功的,都去給我跑後山。”

  “師父,徒兒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是夜,雍玉鼎正在房內看書培養睡覺情緒時,雍震日前來打擾。

  “你坐吧。”瞧他嚴肅的神色,從書中抬起頭的雍玉鼎笑言。

  雍玉鼎揀了張椅子落坐,開門見山道:“師父,我想從軍。”

  心臟抽了一下,雍玉鼎仍維持臉上的笑容,問:“師父從未硬性規定你們得在武館學藝幾年才能離開,你隨時要離開都沒問題,但師父不禁想問,你為何突然這麼說?”

  雍震日正襟危坐,雙眼直視著前方,臉上的神情像是在思索著該怎麼說。

  “是采生跟你說了什麼嗎?”雍玉鼎猜測。

  “師兄從頭到尾都未要求我上戰場。我想師父也曉得師兄雖然游走於戰場上,卻未曾投身於戰役中,自然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要求。”

  “采生確實如此。”雍玉鼎淡淡地頜首。

  雍震日沒有立刻接著說話,並非對自己的選擇感到猶豫,而是不清楚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決心,是以他握緊拳頭神情從遲疑到深思,最後,只剩毅然決然。

  “師父應該從師兄那兒得知戰事越來越擴大,咱們村子雖離邊疆有一段距離,可倘若前線守不住了,早晚戰火會燒到咱們村子裏。”

  “所以這是你上戰場的理由?為了保護村子?”

  “之前,小鬼和我說了——如果有一天離開這裏,至少她會有個能懷念的地方,就像家鄉一樣的地方。”不知是因說起這些話還是說起她,雍震日向來淩厲的神情軟化不少,“師父應該瞭解,我和小鬼在背景上其實有些相似,我們和家人的緣分都很淡薄,也都不認為家人所在的地方稱為家鄉。我很慶倖遇到了師父,遇到了武館裏的師兄師弟……套句小鬼說的話,遇見了能夠令我有歸屬感的人。”

  最後一句,雍震日說得小聲了些,還故意推說是馮京蓮說的,可見他非常不習慣說這些話。

  雍玉鼎靜靜地聽著,一如往常的笑容似乎帶著一絲悵然。

  “小鬼說遇到這樣的人,她不想放手,所以拚了命也要我原諒她……雖然我認為拚命的應該是我……”啊,當然不是說他怕幽靈鬼魅什麼的,是敬畏啦!敬畏山神之類的。雍震日在心底暗忖。“當然我不像那個小鬼一樣把話說得那麼……噁心,但既然她都這麼說了,就當被騙也好,我想守護這個能讓我們用‘家鄉’兩個字來懷念的地方。”

  “為了小京而這麼做嘛……”雍玉鼎的目光有些迷離。

  “小鬼勉強可說是順道占了便宜吧。”縱然嘴硬了些,雍震日也沒否認。

  “現在說有點遲了……自從采生決定游走于戰場時,我便開始懷疑教導你們的方式出了錯誤。為師年少輕狂時,對於國家社稷擁有滿腔的抱負和許多空口大話的理想,想實現又不得不屈就于許多現實的因素,諸如沒有受到賞識,又是家中的二男,毋須太出風頭,讓我負氣遠走他鄉。等到遇見你們這些孩子時,我忍不住將自己的理想投注在你們身上,期望你們達到我所做不到的事。如今,說自己已經夠年長到能用穩健的方向來看待世事或許是誇大了些,可是為師總會想……會想當年對著我笑的天真,讓我重新理解真正該守護的東西就在身旁,毋須好高騖遠去追求的那些孩子,卻來告訴我,他們決定報效國家,投身戰場時,讓我覺得自己無知輕率的言論,會害得你們走上絕路。”

  “師父說的每一句話,對我而言都很重要,若非相信師父的話,我不會留下來。”雍震日定定地說。

  “戰場只有生與死,什麼敵我之類的,在死亡面前,不過就是一條性命罷了。也許你會認為我說一套做一套,但你們就像我的孩子,是我心頭的一塊肉,我怎麼捨得放手讓你們去?即使我明知道你們都有離開的一天。”雍玉鼎的話裏有著濃濃的自責。

  “就像師父想守護我們,我也想守護這個地方,這裏是我的根,就是死,我也不願意讓人恣意踐踏。”雍震日年輕的臉龐散發出自信的光芒, 與其說是為了守護重要東西的自傲,更是出自對自己能力的驕傲。

  “師父,徒兒也是。”宮浚廷的聲音竄了進來。

  “還有我,師父。”范景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懶洋洋的,恐怕是被叫醒的。

  “喔,還有我,請放心,我沒有那麼容易死的。”藍桂笑嘻嘻的語氣聽來卻很正經。

  “師父,我也是!只要戰場能讓我帶蟋蟀去,我一定能打贏!”萬二也喊道,聽來頗令人擔心。

  “師父,還有我!”

  “我也是,師父!”

  一時間似乎整個武館的門生都來了,堅定的話語此起彼落的晌起,其中不乏要雍震日別偷跑的話。

  雍震日推開門,看著早該回家睡覺卻出現在這裏的師弟們。他是和幾個年長的師弟討論過這件事,沒料到這麼多人都知道了。

  點點頭數數兒,根本是全部嘛!

  啊,不,還少了一個,是馮京蓮。

  “小鬼呢?”

  “這種事怎麼能讓她知道?”宮浚廷理所當然地回了句。

  “小京雖然不像,但終究是姑娘家,應該要被保護,而不是保護人的,二師兄。”藍桂對他曉以大義。

  聞言,雍震日嘀咕著“想不到你們還有腦”、“算你們聰明”這類的話,轉身面對不知何時背對他們的雍玉鼎。

  “師父,我們一心只想保護自己的家園,請您答應我們。”

  背對著所有徒弟,雍玉鼎早已淚流滿面。

  他總懷疑自己沒有當師父的資格,即使到這個年紀都還會從這群徒弟身上學到各種事情。

  “當孩子長大了,就該適時放手讓他們飛,也是時候為師該放手了……”雍玉鼎低聲說。

  一向打打鬧鬧,一起耍笨的師兄弟們,似乎也能理解雍玉鼎的擔憂,紛紛安靜不語。

  這一夜,除了馮京蓮和仲孫襲,武館全數三十七名門生,決定在過完年後遠赴戰場。

  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未知的世界,但是他們毫不畏懼。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09 AM

第五章


      中秋,是雍玉鼎承諾要帶徒弟們一起賞月的時候。

  這一天特別令人興奮,雖說淨是些每天看,看到很膩的臉孔,但一起賞月這種事可是頭一遭,再加上也是最後一次,沸騰的氣氛是可預期的。

  除了一個人之外。

  雍震日硬是擺了張臭臉給其他人看,讓所有人在三裏外即能感覺到他的不悅和怒氣。但是沒人理他,應該說也沒膽理他。

  離開的決定確定後,誰來告訴馮京蓮成了最要緊的事。

  他們不能帶她上戰場,又不希望瞞著她一直到要離開前才告訴她,那樣不就跟她之前做的事一樣……左思右想後,他們決定推派一個人去說,該名代表幾乎立刻確定雍震日為不二人選。

  誰教他最和馮京蓮的“感情”最好。

  想當然耳,接下這件苦差事的雍震日絕對不會有好臉色,自然沒人敢跟他說話。

  可是所有人都不敢,不代表仲孫襲不會。

  “年時,我都聽說了,你負責告訴小京那件事——噢!”仲孫襲話還沒說完,即被賞了一拳。

  雍震日收回拳頭,冷冷地說:“我最痛恨別人幸災樂禍。”

  “我明明什麼都還沒說。”仲孫襲端著一張被打腫的正經面容。

  “你一定會說,而我不想聽。”所以先下手為強。

  “想不到年時毛長齊了,個性也變得任性妄為許多。”

  “這句話我最不想聽你說。”

  “難道你毛還沒長齊?”

  “你除了問候別人的毛有沒有長齊以外,能不能認真看著別人的臉說話?”

  “對了,你們有人看到小京嗎?她好像到現在還沒來。”藍桂突然插口問道。

  因為要到附近的河邊去賞月,所有人都先行回家清洗練了整天的汗臭味,順便帶一些吃食再到武館集合,現在只剩馮京蓮一個人還沒到。

  “既然這樣,我們去接她吧,反正去的路上會經過嘛!”萬二提議。

  雍玉鼎想想也是,於是領著一群門生浩浩蕩蕩出發。

  村子說來並不大,沒多久時間他們來到馮京蓮家門前,由雍玉鼎代表敲門,馮守良很快前來開門。

  “你們是來找京蓮的對吧?”馮守良一看見雍玉鼎馬上明白,接著他露出苦惱的表情,抓抓後腦勺,“但是那孩子說什麼都不肯出門,實在有點麻煩。”

  雍玉鼎客氣地問:“她不舒服嗎?”

  “真要說不舒服的話,並不是,可是好像也可以這麼說……唉……總之,你們要不要進來勸勸她——”馮守良的話被屋裏傳來的咆哮打斷。

  “不准讓他們進來!”

  聽到這句話,雍震目的眉峰挑得老高,“師父,馮叔,是不是能讓我進去把她‘請’出來?”

  雍玉鼎和馮守良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讓你進來沒問題,但是我懷疑現在的她,很難‘請’得動。”馮守良退開,讓他進來。

  雍震日笑得極有禮貌,“請馮叔放心,至今還沒有人是我‘請’不動的。”

  “那就麻煩你了。”馮守良露出看好戲的神情。

  雍震日向前走了幾步,突地回頭朝雍玉鼎說:“請師父先前往河邊,今天一定有很多人會到河邊賞月,咱們人又那麼多,先去占個好位置,我保證不出一刻鐘就把她帶過去。”接著他又轉向馮守良,“請馮叔也一併前往,毋須擔心小……京。”

  他剛剛一定想說小鬼!除了馮守良,所有人的心中同時閃過這句話。

  錯過好戲雖然有點可惜,但中秋賞月向來是村裏一大盛事,馮守良也就跟去了。

  用爽朗的笑容送走其他人後,雍震日的笑多了“惡質”的成分,同時扭動脖子,甩動雙手,做起暖身預備動作,已經準備好要痛快“整治”她了。

  馮家不大,雖然是第一次來,雍震日很快就找到馮京蓮的房間。

  “我說了不去!叫他們走開!”聽到腳步聲,馮京蓮的怒喊沖了出來。

  鐵灰色的眸子閃動著邪氣的愉快光芒,雍震日一腳蹦開房門,大剌剌地走進去。

  “那可不行,我已經跟師父保證會把你‘請’過去了喔。”輕鬆的語氣是他使壞前的徵兆。

  一見是他,馮京蓮失聲驚叫:“你怎麼會在這裏?!”

  發現她裹著棉被整個人躲在桌子後面,雍震日大步繞過桌子要抓她;她拖著一床棉被,但動作可不慢,馬上往反方向跑;雍震日也不笨,覷了個機會轉身往另一邊跑,差點抓到她,被馮京蓮在千鈞一髮之際險險逃過。

  一時間兩人繞著桌子打轉個沒完沒了,最後是雍震日先停下來。

  “小鬼,你叛逆期到了嗎?家裏沒大人就能耍叛逆?這種心態是很要不得的,快點,乖乖跟師兄走。”

  “不要!我不去了!今天不去!明天我會上武館!”馮京蓮緊抓著滑落的被子,殺氣騰騰地吼道。

  “喂喂,你到底在搞什麼?白天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雍震日突然停頓片刻,跟著吞吞吐吐地問:“啊……該不會是那個……上次那個……”因為不清楚姑娘家有何問題,他只是聯想到上次使她洩漏女兒身秘密的原因。

  “才不是!”馮京蓮的兩頰迅速染上緋紅,氣急敗壞地制止他把姑娘家私密的事說出來。

  發現她的臉浮現像姑娘家的紅潤,雍震日的心沒由來地揪了一下,仿佛有頭蟄伏已久的野獸伺機而動,衝破潛意識設下的那道防線,和他直接面對面。

  ——原來自己一直不肯叫她的名字,每當發現她有哪里不同,哪里像個……女人,便會在心裏暗罵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全都是怕認清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她的感覺。

  為什麼對她的欺騙和不信任,他如此在意?為什麼當別的師兄弟快要碰到她時,他會感到不悅?為什麼願意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表現出心裏的畏懼?為什麼總認為她比其他人更貼近自己一些?

  最可怕的是,她此刻的神情竟令他升起想要保護她的感覺!

  老天爺!他竟為一個小鬼心神擾亂到這種程度!

  “過來。”花了一段時間才厘清自己的感情,雍震日卻沒有開心的樣子,反倒老大不高興地命令。

  為何要高興?如果承認了,肯定被師兄弟們給嘲笑得半死!啊——地幾乎可以想見藍桂笑容滿面的說出下流的話,但最可惡的是,師父絕對會是帶頭起哄的那一個!

  馮京蓮無法探知他此刻糾結的“內心世界”,因為她也有同等混亂的“內在面子”要顧。

  什麼叫她也該開始習慣穿姑娘的衣裳?什麼叫她的“男裝”都被拿去洗了?衣服不都是她在洗的嗎?養父這番話未免太可笑!

  未免落得未著寸縷的情況,她只好穿上那些輕飄飄的衣裳,軟綿綿的料子讓她很不習慣,還弄得她好癢,好想脫掉這身從沒穿過的衣服。

  即使在心裏暗罵個不停,馮京蓮仍戒各地瞪著他。從他難看的臉色來看,定是對這個情況很生氣,但這又不全是她的錯!

  “總、總之,你替我跟師父說聲我今天不去看月亮了……”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雍震日的瞪視中,可好強的她很快找回氣勢,對他擺出不屑樣,揮揮手說:“就是這樣,快滾吧!”

  話說得很快,馮京蓮偷偷咽了口唾沫,深怕他一個撲過來扒掉她身上的被子,到時候可就難看了。

  雍震日以緩慢得像是故意折磨她的速度挑起一眉,沒有笑,高深莫測的神情令人有些畏縮。

  “我說,如果你不過來,我就要過去哦……”尾音還沒落,雍震日的身影已經消失,下一瞬便抓到她。

  “喂!你根本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啊!”馮京蓮第一個反應是抱緊被子蹲下。

  “嘰嘰喳喳的吵死了,你是藏了男人在床底下害怕被娘親找到的叛逆小丫頭嗎?啊……我是你娘親嗎?”雍震日不耐煩地搔搔頭,一把揪住她緊抓不放的被子,用力一扯。

  馮京蓮只來得及“啊——”一聲,千百萬個不願意看著被子從頭上飛走,只好用雙臂抱住自己繼續蹲在地上,死也不肯起來。

  “小鬼,你到底——”話說到一半才看清楚她此刻模樣的雍震日,徹底呆住了。

  明年才及笄的馮京蓮和一般姑娘差不多高,可是跟他比起來稍嫌矮了些,以前他總會拿這點嘲笑她,如今慶倖還好她沒長得跟自己一樣高,否則這件石榴裙穿在她身上,一定跟套在粗獷的男人身上那樣可怕!

  是說……她也太、太……適合女裝了!

  有必要給他這麼大的視覺衝擊嗎?他才剛剛發現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情而已!

  見雍震日兩眼發直的瞪著她,馮京蓮自暴自棄地說:“夠了,用不著說話,我知道看起來很怪,不用你告訴我;但是沒人規定我在家裏不能這樣穿吧?是你自己要來看的,我可沒請你來,要笑就快點笑吧!今日讓你笑個夠,反正也不是我自己要穿成這樣的……”

  幾乎看傻了眼,雍震日猛地回過神,幸好抓住她最後一句話,順勢道:“啊,是啊!你也知道自己不適合,那還穿這樣是想嚇死大家嗎?”

  嚇、嚇死他了,這小鬼原來真的是個女的!穿這樣絕對是犯規!如果她這個時候找他單挑的話,他絕對打不下手!

  不,不行,他看到都覺得她……很美,如果讓其他傢伙看見了……

  當下,雍震日決定不去河邊賞月了。

  聽見他的話,馮京蓮的臉上罩下一層陰影。

  她是有想過習慣穿男裝的自己會不適合這身衣服,可真有糟到這種地步嗎?聽他這麼說,她競有受傷的感覺。

  馮京蓮板起面孔,惡聲惡氣地趕他離開,“你出去啦!我要換衣服了!”

  她今晚要直接睡了,明天一早立刻把這些衣裳拿去燒,絕對不給別人看到她穿女裝的機會!

  出去?今天可是中秋,是團圓的日子,她是他決定要守護的人,在他心裏是跟家人一樣的存在,當然得在這天一起賞月。

  “走了。”雍震日自顧自地牽起她的手離開房間。

  說“帶”,不如說是“拖”更貼切。

  “不要!放開我!會被人看到的!我不想留下笑柄啊!”馮京蓮身體往後仰,拚了命想抽出自己的手。

  “笑柄已經留下了,深深留在我心裏,你就別再擔心了。”一手放在左胸上,他說得一臉正經。

  “我、說、不、要、了!”馮京蓮氣急敗壞地跺腳。

  雍震日搔著頭,乾脆打橫抱起她——如果是以前,他一定用扛的,但今天她穿成這樣,除了說話的語氣外徹頭徹尾是個小姑娘,用扛的實在不漂亮。

  “放心吧,再可笑也只有我看到。”雍震日鐵灰眸心閃著笑意。

  “喂!你幹嘛?搞錯了吧?你應該用扛的……”

  “你穿成這樣還希望我用扛的嗎?”話才說完,雍震日蹬足,使出上乘輕功飛身竄出屋內,朝與河邊相反的方向奔去。

  馮京蓮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滿心想著自己剛剛的話有誤,應該是要他把她放下來,而非執著於用扛的還是用抱的這種詭異情結……是說被他這麼抱著,她為何會心跳加快?

  用姑娘家的說法……好像是見到喜歡的人時會出現的心跳加速。

  思及此,馮京蓮小臉一紅,隨即告訴自己是她想太多了,畢竟他可是雍震日耶!是她的……什麼去了?算了!不管啦!不過,他的肩膀有那麼寬嗎?他是比她高沒錯,身形看起來應該和她差不了多少吧……搭在他肩膀的那只手忍不住順著肩線來回輕撫,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小鬼,你打算摸到什麼時候?”在後山破廟前停下腳步,雍震日擠眉弄眼地問。

  馮京蓮這才發現自己的動作有多暖味,忍不住紅了兩頰,咕噥著“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我只是好奇”之類的話,從他結實的雙臂跳下來,不自在地拍拍長裙。

  “到這裏幹嘛?你不是怕到不敢走進去?”

  “我最後再說一次那不是怕,是敬畏。”雍震日糾正她的用詞,“況且我又沒有說要進去。”

  尾音方落,他人已經在破廟外牆的簷瓦上,好整以暇地俯視著她。

  “上來吧,我保證這裏不會有人。”

  說得好像她很怕人看似的……如果不是這身輕飄飄的怪衣裳,她才不怕咧!

  他話裏的嘲諷令馮京蓮挑了挑眉,接著輕輕一躍就上去了。

  “既然你這麼怕這裏……敬畏這裏的狐狸精,幹嘛不到瀑布去?”

  聽見她的話,雍震日俊挺的五官霎時一僵。

  為什麼不去瀑布?因為那邊在晚上看起來更可怕啊!而且不是經常聽人說,有水的地方更容易聚集那些鬼魅……不,是使人發自內心崇敬天下廣大的“東西”。

  他才不要去!

  “那、那那裏比較遠,這裏就可以了。”他硬擠出這句話。

  “你說了三次那。”馮京蓮平靜地提醒他,然後在他身側的簷瓦上坐了下來。

  這裏確實不會有人來,整個村子的人都到河邊去賞月了,會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的,恐怕只有他們。

  雍震日刻意不去看身後的破廟,小心翼翼地坐下。

  兩個人仰首看著月亮,但過了一會兒,雍震日把目光悄悄轉向她。

  這麼說來或許很蠢,比起月亮,他更想凝視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月色的關係,她看起來嬌小許多,五官散發著嬌柔的氣息;望著她小小的身軀,他想起剛剛抱著她的感覺,碰到她的皮膚隱隱發熱著,尤其是雙臂,仿佛還殘留對她嬌小軀體的記憶。

  噢……他真如此渴望女人嗎?

  這個問題在心中很快被否認,因為他對村裏其他姑娘,不曾有過這樣的情感或想要親近的渴望。

  “二師兄。”她突然喚。

  雍震日有些訝異,她從不願意喊他師兄的,至少不是求情的時候她打死都不會這麼喊。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馮京蓮緩緩低下頭,然後轉向他,露出一個嫌惡到很醜的神情,說:“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打擾我練功?老拿小石子妨礙我,你是不是嫉妒其他人?嗄?你一定是喜歡我吧?”最後一句話,她是故意這麼說的。

  “是啊,你說的沒錯。”在場沒有其他人,雍震日倒是承認得很乾脆。

  馮京蓮愣了一下,“哪句沒錯?”

  雍震日先嘀咕了聲“還有哪句啊”,然後才道:“我喜歡你的那句。先說了你可是第二個知道的人,第一個是我。”

  “也就是說……你喜歡我?”她語氣平淡地重複他的話。

  “你懷疑?”他有些沒好氣的看著她。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又問。

  “七年多了吧。”

  “你在我變成女人之後才喜歡我?”這實在令人高興不起來。

  “第一,你不是‘變成’女人;第二,你一直都是女人;第三,我不可能喜歡上男人,如果在你還是‘男人’的時候喜歡上你,師父可是會擔心的;第四,如果不幸喜歡上是‘男人’的你,你認為我現在還會喜歡你嗎?”雍震日嗤了聲,把她當笨蛋。

  “嗯……你這麼說也沒錯。”馮京蓮沉吟了下,“但是,聽到有人說‘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這樣的話會比較開心吧。”

  “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啦!小鬼,你感覺不出來嗎?”雍震日拍玩著她和自己一樣的馬尾,“否則我隨時可以把你撂倒的,也可以把你這學我的髮型給扯掉,也不會請你吃辣味胡麻餅了。”

  “為什麼我覺得你是在強詞奪理?”馮京蓮把頭髮抽回來,“我是不太清楚啦,但這種情況應該要更激動,更……那個吧!不該是這種氣定神閑的模樣吧?”

  “激動是你的期望?還需要什麼?”雍震日做出認真受教的表情。

  “算了,聽你這麼說我一點都不期待。”馮京蓮揮揮手,又抬頭去看月亮,嘴邊卻隱隱泛著笑痕。

  反正這樣比較好。

  她才不需要過於激動的場面,因為他們平常就很激動了;感動或難為情的話語她也不能習慣,像這樣平常的說出來,反而更能理解他的真心。

  而且老實說,這樣平凡的話語,其實她已經快要招架不住了。

  “小鬼,我可以當作你很開心吧。”雍震日注意到她的笑容,把頭枕在盤在膝上的雙手上,輕聲問。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她斂起臉上的淺笑,面無表情地看向他,“你沒想過如果我不喜歡你的話呢?”

  “嗯,所以你不喜歡我?”他問得極有自信。

  馮京蓮皺起眉,伸手掐著下顎思索,“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習慣,畢竟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

  “你和師父也認識很久了。”他說。

  “我確實喜歡師傅啊!除了他耍笨的時候。”

  “好吧,算我舉錯例子……”

  “嗯,不然拿大師兄來比較如何?”

  轟隆轟隆!

  馮京蓮話才說完,雍震日旁邊的簷瓦連同圍牆一併碎裂成一攤土堆。

  “嗯,你說什麼?”揉著劈了牆的手,雍震日用過於燦爛的笑容問道。

  他快氣炸了!為什麼?大師兄是他的死穴嗎?她不能提起大師兄嗎?

  “不,那個……呃……我是說三師兄。”馮京蓮冒著冷汗改口。

雍震日哼了聲,“那麼,我跟康惠在你心中誰比較重要?”

  “都很重要。”見他又打算劈牆,她忙道:“對我而言,你們都像家人一樣重要,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不過,你確實比較特別。”

  說完,她的頭垂得低低的,暗自祈禱他不要問“哪里特別”這種回答起來難為情的話。

  馮京蓮忐忑不安地等著他的下文,結果只等到沉默。

  怪了……難道她說錯話了?應該錯得不嚴重,容易修正吧?依牆沒有毀壞得更嚴重的情況來看。

  悄悄抬起頭,她在他臉上看見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竟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懷好意或別有居心的笑,而是前所未見的滿足笑容。該怎麼說?他這笑容比她吃飽時會出現的笑容更多十倍的開心!

  她只說了一句話,便能讓他如此開心嗎?

  馮京蓮說不出心裏的感受,但絕對比打贏他還要更讓她歡喜愉悅,而這僅僅是因為他對她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使她的心好像注入了什麼溫暖的東西,有點像天冷喝的熱湯,像冬天跑後山時出現的暖陽,那麼、那麼令她嚮往。

  那抹笑沒有維持太久,因為他眉心微微蹙起,隨即令他看起來有那麼一點迫人的感覺。

  不會討厭,而是緊張。馮京蓮察覺了他輕易掌握了彼此間的氛圍,不用靠近,已經害她心跳加快了起來。

  “小鬼,我只問一次,你願意成為我真正的家人嗎?”雍震日神情嚴肅,令人無法起疑。

  “真正的家人?”她愣愣地重複他的話。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吃同一鍋飯,用同一個澡盆,睡同一張床。”他露出微笑,又去摸她的發,緩和了帶給她的壓迫感。

  他是希望她認真想,才故意把氣氛變得沉重。

  “家人並不是都睡同一張床的吧。”她扔了記白眼給他。

  “聽說這位家人有個特別的稱呼,對孩子來說叫做娘,對僕人來說叫做當家主母或者夫人。”他邊說邊朝她靠近。

  今晚,他特別想仔細看看她的模樣,好像以前從未見過她一般的渴望。

  “喔,那對你來說呢?”馮京蓮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不習慣兩人間肢體接觸太過和平。

  “嗯,啊,就是那個啦……那個兩個字的稱呼。”雍震日有些困窘,想含糊帶過。

  “妻子。”馮京蓮可不讓他敷衍過去,“現在問這個你不覺得太早了?”

  她才十四歲,明年才及笄。

  “不會,一點都不早。”

  他快要沒有時間了。

  馮京蓮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想了一下,開口問:“嫁給你,我能一輩子吃飽嗎?”

  兒時餓肚子的記憶造成她現在一提起吃便在意得不得了。

  “每餐都讓你吃一桶白米飯。”他允諾,甚至送上附帶點心,“而且一年四季都不缺辣醬。”

  “那正是我最怕的。”說完,她呵呵大笑。

  “小鬼,你還沒有給我答案。”他不疾不徐地催促,頗為享受她的笑聲……至少他快要認為破廟是個好地方了。

  “等你開始懂得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就答應做你的妻子。”以前他還會叫她那個像是開玩笑的名字,最近都只叫她小鬼,好像她真的很小,有矮化她的嫌疑。

  “就這樣?”他問,似乎想確定她要求的如此簡單。

  “不然加上等我打贏你如何?”她興致勃勃地提議。

  雍震日立刻拒絕,“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那實在太難了。啊……這好像正是看不起。”

  “去死吧,歲時!”她一拳重重揮過去。

  雍震日朗笑著接住她的拳頭,然後輕輕一拉,把她往懷裏帶,用寬闊的胸膛將她仔細地收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語——“京蓮,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她的生日並非是元日。

  以前馮守良問她幾歲,她回答“過年後八歲”之後,馮守良似乎誤會了,以為她的生日就在元日,從此以後那天的飯菜特別豐盛。

  反正她也不曉得自己真正的生日,便閉緊嘴巴沒有多說。

  她在生日那天嫁給了雍震日,因為是嫁裳,她沒得挑必須穿著女裝在眾親友面前出現。當現場一陣無聲時,她真恨自己身為女人,如果情況對調就可以讓他來穿,她一定會捧腹大笑。

  結果她發現他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敬酒的時候他幾乎是瞪著每一個人,不知道在發什麼脾氣。

  他們沒有圓房,她猜想他可能覺得她太像男人,倒也不怎麼擔心,因為師父說他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她完全不懂師父指的是什麼,不過師父的話不會有錯,所以她不懷疑。

  但是現在,她很懷疑他們是串通好的。

  馮京蓮看著所有的師兄們,神情已經冷靜下來,很難想像昨晚她蒙在被子裏大哭了一場。

  ——他竟到要走的前一晚才告訴她。

  村子裏的人都來道別,每個人都忍不住往她瞧上幾眼,似乎認為她一定會掉淚,因為他們成親也才三天而已。

  是啊,才三天。

  她看著他和幾個師兄低聲不知道說些什麼,她猜想一定是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

  她多想問:“不是你說沒有欺騙的嗎?為何瞞著我這件重要的大事?”

  偏偏她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就算是我騙了人,別人也不能騙我。

  於是她只能這麼想——是她自己沒能察覺,不是他騙了她,這樣會好過一些。

  非去不可?

  從知道他要去哪里之後,她只在今早出門時這麼問他。

  因為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他這麼回答。

  如果她不是武館的門生就好,便不會瞭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正是因為她受過師父的教導,才會無法央求他留下。

  他們都是武人,有所追求的事物和理念,她不能阻擋。

  但是……如果她也是男人該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他們不會瞞著她偷偷決定這種事,她也能上戰場,也能和他們同生死共患難,不會像現在這樣獨自一人體會被拋下的孤獨感。

  如果是男人,哪怕不能和他結為連理也……

  他在元日那天迎娶她。

  什麼會被取笑到老之類的事他都拋在腦後了,他娶了一個真心愛上她本質的姑娘,一個他早已當作是家人的女人。

  依照習俗她必須穿著嫁裳,當所有人看見她的女裝扮相後,原本鬧哄哄的場子一片寧靜,靜得連針落地都聽得見,在那一刻,他一邊慶倖自己早一步娶了她,一邊用瞪視提醒師弟們別太放肆的盯著她看。

  她永遠不需要知道自己其實很美,他不願意與別人分享。

  他們沒有圓房,因為她還太小,而且他即將遠赴戰場,他不希望留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如此一來,倘若他不幸早一步離開人世,她也能毫無顧忌的再嫁。

  他在離開的前一晚才告訴她這個消息。

  她哭了一整夜,因為太過瞭解她的性子,他只能背對著她假裝沒聽見,心裏卻不斷歎息。

  早知道她會哭,而他怎麼也不忍心見到那一幕,才會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才說。

  當她拉起被子蒙著頭,努力不發出哭聲,但還是不小心逸出絲絲抽泣聲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拉扯著。他想抱住她,即使說不出安慰的話,也想讓她在自己的胸膛裏哭泣。

  但是他辦不到。

  如果真的這麼做,他一定會離不開。

  成親……也才短短三天啊!

  是他決定這個時候離開的,怕再待下去會越來越不想走。

  她一定認為他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傢伙,那也無妨,他不會為自己的懦弱辯解。

  非去不可?

  從知道他要去哪里後,她只在今早出門時這麼問他,聽似淡然尋常的口氣,他知道那是自尊心極強的她強撐出來的。

  因為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他只能這麼回答。

  他是一介武夫,早在大師兄回來前,他已經決定了未來要為國家而戰,如今只是多了一樣——為保護重要的東西而戰。

  他自私的利用了她的理解,說走就走,連挽留的機會都不給她。

  如果她也是男人該有多好?如果是男人,便能一起上戰場,她絕對會是守護他背後的不二人選,能和熟悉的人一起同生死,對她而言一定比孤單的被拋下的寂寞要來得好。

  但,如果她是男人的話,他也不會……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目送他的背影,她突然覺得好不舍。

  如同以往一樣的背影,距離卻是越來越遙遠,從以前開始,她的手便不夠長到足以抓住他,爾後又該如何是好?

  馮京蓮感覺未來一片茫然。

  “對不起。”站在她身邊的仲孫襲低聲道。

  “……為何要說對不起?”她慢半拍問。

  “如果我不回來,沒有帶回那些消息的話,歲時也不會想離開。”

  “是這樣嗎?”她問。

  仲孫襲面向前方,卻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她,想摟著她的肩給她一點安慰,可是他很清楚她需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已經走遠了的人。

  “對不起,是我帶回這樣的消息,卻沒有一起跟著去。”他忍不住又道歉。

  馮京蓮卻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地盯著遠方。

  仲孫襲猜想,她是在等雍震日回頭。只要一眼就好,她一定會把那一眼深深刻進心底。

  這兩個人之間的羈絆,是從小開始的。

  無論他背著睡著的馮京蓮回家幾次,或是在她肚子餓時買多少她想吃的東西,只要雍震日一出現,她便會立刻追著他跑。雖然她嘴裏總喊著要打敗雍震日,但是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能解釋的。

  他也曾想過,如果當初師父是要他去找那個打傷了武館門生的小霸王就好了,他會比雍震日早一步碰上她,她也會追著自己跑,那麼一心一意,眼裏只容得下那道背影的追著他。

  “小京,將來無論你需要什麼幫忙,都可以跟我說,好嗎?”他提高嗓音,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原本他是想走到她面前,可一想到她的眼裏仍然不會出現自己的身影,他便卻步了。

  “……嗯。”她的回答可以聽出心不在焉。

  仲孫襲無奈的笑了,轉身離開。

  不會有人送他……或者說他最希望的人不會送他。這是懲罰,是他帶走了她最重要的人的懲罰。

  馮京蓮是那麼的專心一意,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仲孫襲離開。

  他才剛走,她已經望穿秋水地思念著他了。

  “摸著你的心,告訴我你感覺到什麼?”仲孫襲離開後不久,雍玉鼎來到她身側,如是問。

  “……心跳?”馮京蓮不是很確定師父想問什麼,卻很樂意現在有個人來讓她分心,讓她不要感覺那麼痛。

  “每個人都以為心是最重要的臟腑,人們說的快樂啦、悲傷啦,歡喜和痛苦之類的感受,似乎都因為有心才得以成就的,所以心死了,人就算死了。”

  馮京蓮猶豫地看著雍玉鼎,對他的話似懂非懂。

  師父究竟是贊成這種說法還是另有想法?她實在不懂。

  雍玉鼎看出她的迷惘,伸手指著雍震日他們漸漸遠離的身影。

  “看看他們,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背影。”這次她很確定。

  “你不覺得他們的背影非常挺直,仿佛對未來無所畏懼嗎?”

  “無所畏懼……”她喃喃重複著,心裏更是迷惘。

  “所有人都擁有心,除非離開這個塵世,否則大家都能用心去感受身邊人事物帶來的感受,但是靈魂就不同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堅持自己的正道,走下去的勇敢靈魂。

  “做人,是要抬頭挺胸的,而他們則是連靈魂都挺得老直啊!”

  聽了雍玉鼎的話,馮京蓮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更加困惑——他們的未來沒有畏懼了,那她的呢?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12 AM

第六章


      武周•大足元年秋末

  如果會心痛,是因為靈魂不夠強韌。

  這是師父最後告訴她的話,之後她進京,為了要更快得到他們的消息,她入了宮,成為一個小小的宮女。

  不顧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只是想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無論她寫了多少封信,卻一直等不到他回音的日子,她已經受夠了。

  進到宮中後,他們的消息並沒有想像中的多,但比起在家鄉時要來得令她滿足。她日日盼著那幾句從旁人口中得來的隻字片語,聽到他們建下奇功,聽他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慢慢升上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再從昭武校尉升至五品上的定遠將軍。

  每當他升一個官階,她便開心好久,如果能從仲孫襲口中聽見他們的消息,她更開心,若是拿到他親筆寫的信,更是樂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趁著空閒的時候,一看再看,怕被人搶走般小心翼翼的。

  宮中的生活,就在她引頸企盼下轉眼過了九個月。

  “京蓮,你今天好像非常高興。”同一房的宮女發現馮京蓮臉上過於燦爛的笑容。

  “是啊!像可以吃得飽飽的那樣高興!”長時間生活在都是女人的環境裏,馮京蓮的舉止儀態看起來已經有女人的樣,偶爾沒當差時才會恢復大剌剌直率的說話方式。

  在宮裏不能像在家裏想吃什麼或者吃多飽都行,當差時如果身上帶著食物的味道,一個弄不好可是會殺頭的,所以忌諱吃的東西也不少,魚蝦、蒜韭都在其中,也只能吃八分飽,以免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打嗝,那可是大不敬的事。

  說來,她也真佩服自己能夠忍受這樣的生活。無論如何都要吃飽,可是她的人生目標。

  “心情好沒啥不對,但你可要當心點,今天輪你到太平公主那兒當差,近來公主為事煩心,如果你表現得太開心,可是會惹來麻煩的。”比她早進宮一個月的宮女叮嚀著。

  “我知道了,謝謝姊姊提醒。”當差的時日久了,她也知道該如何看人臉色,何時嘴甜點奉承幾句。“對了,姊姊知道定遠將軍何時回京嗎?”

  “嗯……年底前吧。聽說皇上這次要封他為宣威將軍,而且要親自召見他。”那名宮女用食指點著唇,回想從其他人那兒聽來的消息。

  “嗯、嗯。”馮京蓮應了兩聲,看起來更加歡喜。

  她正是為了這件事高興的,如今確定這不是空穴來風的消息,她簡直開心到要飛上天了!

  一定要及早打聽出確定的日子是哪天,到時候好和其他姊姊調班,她非見上雍震日一面不可!

  馮京蓮和同房的宮女在中途分開,獨自一人前往太平公主的寢宮。

  每年太平公主都會有一段時間進宮陪伴她的母親,也就是當今聖上武帝。雖然她擁有自己的家僕,但武帝極為疼寵這個小女兒,派了不少宮女到太平公主的寢宮去服侍她。

  馮京蓮的工作基本上是灑掃之類的雜事,替公主換穿衣裳的事則由帶進宮中的家僕負責,她可說是不會和公主面對面說上話。

  在太平公主醒來前,已經把打掃工作都做完的馮京蓮機伶地替那些仗著有公主當靠山,氣焰十分囂張的家僕們準備好讓公主梳洗的熱水後,乖乖站到屋外的角落去。

  突地,一陣瓷器落地的碎裂聲傳了出來,伴隨著女子的命令話語,令馮京蓮縮了縮脖子。

  人家說伴君如伴虎,對她而言,只要權位夠大的都是大老虎!

  “你,”房門被打開,一個面上猶帶淚的宮女走了出來,指著馮京蓮說,“公主要你進去。”

  馮京蓮一聽,心臟差點停止。

  她是學了不少與上位者應對的方式,但是與心情差的權力者應對從來不在計畫中啊!啊……是說這種事要怎麼計畫呢?誰教她只是個小小宮女,人家怎麼說,她也只能照做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公主,千歲。”馮京蓮小心的福了個身,深怕自己有哪里失儀了。

  “抬起頭來。”太平公主的聲音並沒有在外面聽見時的嚴厲。

  馮京蓮思考著該把頭抬到多高才不是不敬,最後決定身軀站直,頭還是低著。

  “我是叫你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

  也許是她的錯覺,可是公主的聲音聽起來……還滿隨和的。

  即使心裏這麼忖度著,但馮京蓮沒忘記這些上位者個個都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於是想要抬起頭,但是抬到一半又覺得挺直身軀又抬頭直視公主的動作太不敬,便維持頭抬到一半的姿勢彎下腰,再抬頭。

  出乎意料的,太平公主笑出聲來,似乎對她詭異的動作感到好笑。

  “你究竟在做什麼?”

  “呃……那個……不,是回公主,奴婢是想抬起頭。”太過緊張,她差點說錯話。

  “你是新來的吧?”

  對方是公主,順著她的話比較安全,馮京蓮立刻回道:“啟稟公主,是的。”

  “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今天有人害死了你重要的人,你會怎麼做?”太平公主只手撐著下顎,狀甚嬌貴的問。

  “在回答之前,奴婢可以先請問公主一件事嗎?”

  “准。”太平公主懶洋洋地應允。

  “那個重要的人,是指無論在做什麼事都會惦記著他,無論想起什麼關於他的事,即使是微不足道,都會會心一笑的那種人?”

  在她心裏一直有那麼一個人。在分開後,更覺得對他的感情澎湃難當,如果是他的話……

  太平公主笑言:“差不多。”

  “那麼,奴婢會追殺那人到天涯海角。”馮京蓮垂下頭,語氣非常恭敬地說出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的話。

  說來,她還是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一提到這種以雍震日為假設物件的事,也許是太過擔憂在戰場上的他,她幾乎無法克制語氣裏的騰騰殺氣。

  他絕不能比她早死!

  太平公主逸出幾聲低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公主,奴婢名叫京蓮。”馮京蓮這才回神,想到剛剛的出言不遜,大概夠她死八百次了。

  “京蓮啊,真是個好名字。”太平公主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隨意敷衍,後面這句才是重點,“從今天起,由你來替我更衣。”

  “是。”硬著頭皮領命,馮京蓮不知道該慶倖還是擔心才好。

  直覺告訴她,越和權力中心親近的下場通常不太好,問題是她的身分根本不容拒絕。

  戰場即煉獄。

  這句話要等真正上了戰場以後,才會有最深切的體會。

  剛開始,他們每天面對突厥大軍,沒有一刻能夠鬆懈,好不容易拿下第一場勝利時,卻沒有人感到高興。

  ——死了很多人,其中還有不少是他帶出來的兄弟。

  雖然大家都是自願上戰場,為想要保護的東西挺身而戰,為自己的靈魂挺身奮戰的,但在隨時都有生命逝去的戰場,他們連最後一句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甚至連弟兄們的屍體都找不回來。

  夜裏,讀著歷經千辛萬苦輾轉送到他手中的她的信,距離信上的日期,都已經過了大半年了,感覺好像她在春末初夏,他們卻已經早一步進入寒冬。

  當她說著希望能儘快接到他的回信,雍震日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該如何告訴她?

  這裏失去的每一條生命,每一張他們曾經熟識的臉孔,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

  每天都在為生命而戰鬥,刀鋒沒入人肉的鈍重感,越來越少的笑容,當他每擊退一次敵軍,就會忍不住站在遍地的屍體中,仰望天空。

  他不想去看,害怕一低頭會不小心看見那些從小到大的“家人”。

  因為無法將這些告訴她,雍震日選擇不回信,但是她的每一封信他都小心保存著。

  “將軍,您又在思念家鄉的妻子了嗎?”藍桂來到他身後,發現他手上拿著信紙,故意取笑他。

  只不過他的聲音不像以前那般輕佻浮躁,娃娃臉上的表情有著屬於成熟男人的剛毅。

  “突厥使者送來的信是怎麼寫的?”收回遠眺敵營的凜銳目光,雍震日問。

  “夏軍師正在看。”

  話才說完,軍師夏磊實從營帳裏走了出來。

  “降書?”雍震日挑起一道眉,率先發言。

  “是的。”夏磊實將突厥使者帶來的信交到他手中,“是一封熱情奔放的降書,裏頭滿載的熱烈情緒實在令人懷疑對方不善於使用咱們的語言和文字。”

  “又或者是請人代寫的。”藍桂訕笑道。

  迅速掃了信中內容一眼,雍震日露出沉思的神情,“延誠兄有何見解?”

  “依我看,這應該是假降書。”夏磊實坦白回道。

  “近來他們確實很平靜。”藍桂望向敵營,“雖然我認為越乖的孩子城府越深,但這次他們將近兩個月沒動靜,也許是真的想投降。”

  “這句話由你說來特別有說服感是為什麼?”雍震日喃喃自問。

  “副將言之有理,這一個多月來確實是他們最安靜的時期,但他們也沒撤兵的打算。”夏磊實說出自己的想法。

  “那一定是跟我們一樣,大家都在等對方先撤兵,結果他們等不下去了,才會送降書來,我猜應該是這樣。”藍桂接著問向沒有發表意見的雍震日,“你怎麼說?”

  “小桂,你到戰場來多久了?”雍震日沒來由地問。

  “嗯……快兩年了吧。”在戰場上數日子實在不怎麼令人快樂,於是他向來避免記住過了多久。

  “對方可是打了好幾年的時間,你認為他們有可能現在撤軍嗎?”

  藍桂被他問住了。

  “不要有我們打贏了幾場仗就很厲害的想法,對方耗費了多年的心力和人力,不可能不圖半點利益就決定投降。記住,如果是比毅力的話,你剛才已經輸給對方了。”

  雍震日說完後,大步離開,鎧甲冷硬的聲音和他挺直的背影互相輝映。

  “看這情況,今年又要在這裏過年了。”藍桂搖搖頭。

  夏磊實則按著衣袖裏另一封沒來得及交給雍震日的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

  她真是恨死那個愛吃她豆腐的傢伙!

  皇上的寵臣又如何?就可以隨便欺負良家婦女嗎?他當後宮是他開的妓院啊?

  馮京蓮氣呼呼地走在回太平公主寢宮的路上,途中撞了幾個別房的宮女,在氣得半死的時候,還得停下來向對方鞠躬哈腰賠不是,簡直窩囊極了!但她早已答應師父、養父還有仲孫襲不惹是生非,只好吞下滿腹怨氣,端著笑臉迎人了。

  步入公主寢宮之前,她緩下重重的步伐,恢復儀態和溫和的神情,走到門外,正打算要進去時,聽見裏頭傳來說話聲,於是決定先在外頭等。

  最近她伺候太平公主的機會變多了,幾乎日日在這兒當差,也瞭解到只要公主關起門和人談論事情的時候,她只要裝聾作啞待在外頭等就好了。

  “……迎定遠將軍回來,是二張的主意。”

  一個陌生的聲音提起了關鍵字,馮京蓮立刻豎起耳朵。

  “哼,惹惱了李武兩家,他們倒是急著找靠山了。”接著她聽見太平公主這麼說。

  “定遠將軍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可以說是如今最有能力的將軍,聽說二張有意讓皇上拔擢他為宣威將軍。”陌生的聲音又開口。

  “真讓他升為宣威將軍,恐怕改明兒個就成了驃騎大將軍了。”太平公主的語調訕然,“必須阻止這件事情才行。”

  “皇上召定遠將軍回京的詔書已下,如今應該已經送至定遠將軍手中了。”

  “他何時回京?”

  “皇上的意思是在除日的前三天召見,應該已經上路了。”

  “要是讓他回來的話,實在是挺礙眼的,不如就……”

  太平公主說到一半突然壓低聲音,馮京蓮心急得貼著門板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不如就”如何?他們想要對雍震日不利嗎?怎麼辦?現在送信叫他別回來還來不來得及?

  什麼也聽不到的馮京蓮心慌意亂地想著。

  她想到可以找一直與她保持聯絡的仲孫襲,他一定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趕來替她送封信給雍震日,就怕信送到他手上時,他們已經進京了。

  從邊關到長安要多久時間?她從沒走過,也無法想像有多遠,只知道從她家鄉到長安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不!不管怎樣,先找仲孫襲回來再說,他一定會有辦法!

  馮京蓮剛決定怎麼做,便靈敏地聽見腳步聲,於是她躲到一邊的角落,看著那個沒見過,應該是某位臣子的男人走出來,暗自記下他的長相。

  “京蓮,你在嗎?”太平公主的叫喚聲傳了出來。

  一心急著想離開,馮京蓮還是壓下慌亂的心緒,一如往常地走進去——

  “公主,千歲。”

  離除日前三天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你要他別回來,那可是抗旨,是要殺頭的。”接到馮京蓮連三催的信,一直待在離京城不遠地方的仲孫襲很快就趕到長安來。

  此刻,他們正在仲孫襲的僦舍中,馮京蓮一見到他,便一古腦的把事情全說出來,其中不斷夾雜著“一定要通知他”、“到京城來他一定會出事”的話。

  但仲孫襲不得不把情況分析給她知道。

  “要我帶消息給他不是件難事,但他們可能已經在路上,會比較難找。此外,我倒認為他們的目的應該是阻止年時進京,如此一來等同他抗旨,皇上自然會解決他,用不著他們動手。”

  “不……事情不會像你說的那般簡單……”馮京蓮咬著指甲,焦躁不安的踱來踱去,“二張指的是張昌宗和張易之兩兄弟,他們是皇上的面首,也是皇上最寵愛的臣子……他們利令智昏,大有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勢頭……他們真的有能力保住歲時的,所以只要別讓他回來就好……”

  她吃過張易之的虧,很清楚那個敢公然吃她豆腐的人後臺有多強,所以她只敢暗自生悶氣,私下躲避他,除此之外也拿他沒轍;至於太平公主那邊,聽不見的地方是最令她擔心在意的。

  服侍這位公主的時間不長,可她非常認真留心她的一舉一動和捉摸她的心思,她敢斷言在必要的時候,公主絕對不會是等別人來動手的人,尤其是知道二張能保雍震日的前提下。

  仲孫襲觀察她慌亂又力持鎮定的模樣,猜想她在宮中一定見識了不少醜陋的鬥爭,才會如此害怕。

  “你怎麼能肯定太平公主一定會與二張作對到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二張還是由太平公主引薦給皇上的,她沒道理與二張對抗。”

  “這是宮裏的姊姊們聽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說到這些事,馮京蓮的表情冷靜許多,“八月的時候,二張將私自議論他們的邵王李重潤和永泰郡主,以及其夫魏王武延基下獄逼死。武氏和李氏在政事上不和不是秘密,但這件事促成了他們兩方聯合起來反對二張,因為他們逼死了李武兩邊的嫡系繼承人,總之太平公主和二張之間有嫌隙。”

  “原來如此。”仲孫襲頷首表示瞭解。

  “皇上似乎不想把事情鬧大,於是把事情給壓了下來,但太平公主對二張越來越放肆一事頗有微詞,這也是她近來都留在宮中的原因。”

  “看來她確實有可能對年時不利……”仲孫襲沉吟著。

  “所以大師兄,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一定要替我保護他!”她清澈的大眼裏蓄滿了焦急的淚水,但始終沒有落下。

  在他面前,她不會哭的,即使是再難過、再心急也不會,她只會出現快要哭的表情。

  即使笑臉是給雍震日也無所謂,即使擁有的是她難過的一面也不要緊,他很樂意承受,但,她從來不給。

  仲孫襲百感交集地凝視著她,最後終於開口——

  “我答應你,去告訴他這個消息。”

      仲孫襲循著雍震日可能回京的路線一路趕到邊關,卻發現自己錯過雍震日再回頭找到他時,離他進京的期限不到五天,他們已經非常接近長安了。

  “我希望你不要去。”仲孫襲沒有跟他廢話,開門見山的說。

  隨行侍從只有萬二一人的雍震日,看著這個爾偶會替他帶來馮京蓮消息的師兄,緩慢皺起眉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

  “京城有危險,如果你回京的話,太平公主將會有所動作。”仲孫襲十萬火急的說。

  他沒說出這是從馮京蓮那兒得到的消息,因為除了他和師父還有馮叔三人,沒人知道馮京蓮入宮的事,也是馮京蓮要求保密的。畢竟她是隱瞞已婚身分入宮,太多人知道的話難免會扯上麻煩。

  “為什麼公主要對我們不利?”愛鬥蟋蟀的萬二,身上還掛著養蟋蟀的小竹筒,但裏頭什麼也沒有了。

  “你們這一路上有遇到襲擊嗎?”仲孫襲還是認為要下手的話,太平公主會在途中下手,目的不僅僅是讓雍震日無法回京,而是要讓他徹底消失在人世。

  理由其一,這將比在京城動手簡單許多,且不容易追查到幕後主謀;其二,暗中處理掉雍震日,可以讓他背負抗旨不回京的罪名,太平公主就能師出有名的撻伐主張讓雍震日回京的二張,藉以挫挫他們的銳氣;其三,等到雍震日死亡的消息傳出,太平公主便能以二張識人不清為名目,徹底除去張氏兄弟。

  “沒有,咱們一路上都很平安。”萬二率先回答。

  雖然預料有誤,仲孫襲並不氣惱,在腦中盤算著可能的原因。

  也許是馮京蓮過於擔心了,太平公主根本沒打算對雍震日不利,又或者她打算搶先一步拉攏和雍震日的關係……

  “仲孫,我們一定得進京的。”雍震日突然說道,一旁的萬二贊同的點頭。

  “戰爭殘酷又可怕,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性命,每一條都不能浪費,我們想要用那些可貴的生命去換回和平。所以,我一定要見皇上一面,即使議和不是件一天兩天內就能完成的事,但至少要讓皇上瞭解那邊的情況,這就是我非進京不可的原因。”

  雍震日此刻的表情就跟決定上戰場時一樣堅定,而仲孫襲訝異的發現就連萬二也是。

  戰場究竟讓人經歷多大的遽變,從男孩蛻變成男人?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只是游走於各處戰場,給予綿薄幫助,且自從馮京蓮上京後,越來越多時間待在長安的仲孫襲怕是無法理解。

  “總之,話我已經帶到,如果你們堅持要進京的話,就讓我同行吧。”仲孫襲沒有多做解釋,堅持陪他們上京。

  他們也都沒問仲孫襲是怎麼知道的,畢竟他向來神出鬼沒,總能探知很多事情。

  “隨你。”雍震日狀甚不在意。

  萬二倒是露出了笑容,興致勃勃的說:“大師兄,陪我過幾招吧,我現在很強的!”

  “在屋內不方便,咱們找一處空地去。”

  “好!我去找。”說完,萬二一溜煙不見蹤影。

  仲孫襲將視線從萬二的背影拉回來,看著經過戰爭洗禮變得更加沉穩的師弟,忍不住低喃:“我可以想見小京見到你一定會又哭又笑。”

  馮京蓮一定會罵他不聽勸執意要進京來,又會很矛盾的因為見到他而欣喜若狂。

  說來,她定是盼望見到他的,先前她一心憂慮雍震日安全來找他的那次不算,前一次聽她談起雍震日即將回京時,她看起來是多麼的期待興奮,但是為了他的性命著想,她寧可忍著思念不見他。

  “小京?她在京城?”耳力極佳的雍震日聽見他的低語。

  不確定馮京蓮是不是會去見雍震日,仲孫襲隨即回答:“不,我只是說很可惜你不是回鄉,她一定等你等很久了。”

  聞言,雍震日擱在腿上的手握緊成拳。

  “我啊,其實很自私,因為要走了,又怕戰事結束回鄉時她已經嫁做人婦,才急著把她迎進門,成親三天就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我知道她一定很難受……但是每當戰事吃緊、我軍防線被迫往後撤退時,我便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決定。”雍震日站起身,背對著仲孫襲,繼續道:“只要我還守著那裏,防線絕不會後退超過一裏。”

  唉,他這個看似任性的師弟,其實最接近師父想塑造出來的完美弟子——他擁有最強悍的靈魂。

  “也許小京只想和你安穩的過日子,住在哪里都可以。”仲孫襲暗示他可以搬離他們住的村子,遠離戰場。

  “我會上戰場,除了保家衛國以外,還有一樣東西是和她相提並論的,那就是靈魂。如果我無法扞衛自己的靈魂,走在自己決定的正道上的話,我將不再是我;如果我不是自己,又如何談守護她,愛她呢?”

  雍震日回過頭,鐵灰色的眸心充滿凜然決心。

  “這麼告訴她吧——我不想要將來有一天靈魂被折斷。”

  她只有在他穿著章服,通過宮門時遠遠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平安,她松了口氣。

  也許真是自己瞎操心了,她暗自告訴自己,一轉身就碰上張易之。

  “你也來看定遠將軍?”面若桃花的張易之對她眨眨眼。

  馮京蓮注意到他靠得很近,幾乎快貼上自己。“張大人,日安,恕奴婢還得回公主那兒,先行告退。”

  她動作僵硬的行了個禮,沒打算回答他的話。

  “哎呀,我話還沒說完呢。”張易之看起斯文瘦弱,但到底是個男人,在體型上佔有優勢,輕易擋住了她的去路。

  真要比的話,她絕對有力氣把張易之摔出去,但——

  不能惹是生非,不要過於張揚,凡事低調,明哲保身……她不斷在心裏提醒自己仲孫襲告誡過她的話。

  “張大人還有事?”馮京蓮沒有甩開他的手,逼自己冷靜應對。

  “怎麼,就算沒事難道我不能留住你?”他的手慢慢地往她的手臂撫去,神情卻是一派溫文真誠。

  真是令人作嘔!

  雖然早識清宮內多得是這種戴著宅心仁厚的善良面具,私底下卻幹盡壞勾當和下流之事的人很多,她仍然無法壓抑心理上的不舒服。

  “我說啊,你喜歡像定遠將軍那樣渾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聞起來都是汗以及血腥味的屠夫嗎?屠夫……嗯,我真是說了句頗具深意的話,太聰明了。”張易之的自戀表露無疑。

  “他聞起來才不是那個味道!”馮京蓮克制不住自己為有人看輕雍震日而大動肝火。

  她可以忍耐被他摸一下、吃點豆腐,但侮辱到雍震日就不行!

  張易之媚人的眼瞬間眯了起來,目光帶點寒意,可很快又恢復輕浮的調調,繼而一手繞過她的腰,把她拉進自己懷中。

  反胃的感覺又湧了上來,在張易之的懷裏和雍震日的相比是天差地別!

  馮京蓮注意到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就算有好了,恐怕也沒人敢忤逆張易之,定來個視而不見。

  “看來你是有心儀的人才會拒絕我了。”張易之俯身向她,一股濃郁的香氣隨即撲鼻而來。

  馮京蓮瞬間刷白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真的快吐了!

  張易之誤把她發白的臉色當成是畏懼,感到很滿意,接著退開。

  “放心吧,君子不奪人所好,我會讓你心甘情願投向我的懷抱。”他說完便離開了。

  馮京蓮的第一個反應是彎下腰狂嘔出穢物,眼淚不能克制的落下。

  她不會承認那些從眼睛裏跑出來的水是眼淚,也不承認那是害怕所造成的,一切都只是不甘心!如果張易之只是個普通人,哪輪得到他來欺負自己?

  受人寵愛就無所不能了嗎?他們怎麼不去看看那些吃不飽的人民在哀號?怎麼不去瞭解她重視的人正為了這些一無是處的人在戰場上拚命?

  “心甘情願……投向你的懷抱……?”她粗魯地抹掉嘴邊殘留的穢物,眼神憤怨。

  這是她第一次對人性產生質疑。

  皇上的召見,並不如風聲所言是替雍震日加官晉爵的。

  不知道是以什麼莫須有的罪名,馮京蓮想不起來,但真的只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像不小心拿水潑到別人那樣的小事,雍震日就被罰杖一百——用粗荊條絞成的刑具鞭笞他的背,等到背一片血肉模糊時再換成臀和腿。

  最可惡的是,不是她擔心的太平公主下的手,而是張氏兄弟。

  那天不知為何她竟然能在場服侍,雖然她在他看不見的角落,但一想到能和他這麼靠近,她仍感到一絲絲欣喜……以及不踏實感。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分要輪到在皇上身邊當差是不可能的,這樣的不安,在張氏兄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搬弄是非,陷害雍震日時,她突然懂了。

  這就是張易之的意思,所謂的“心甘情願”,根本不是指她的真心,而是順從!所以他要她知道忤逆他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當雍震日被拖出去時,她動也不能動。

  一動,她和他的關係將會被人知道;不動,她心如刀割不斷淌血。

  在慌亂中,她想著要保的應該是他,不是自己,但是她太害怕了,竟然連動都動不了。

  她聽見萬二在求饒,但皇上說累了交給二張去處理後便離開,二張隨即說不得有人求饒,否則求饒者一併嚴懲。

  她也聽見刑具大力甩在他身上的聲音,一聲一聲都像鞭在她的心上……她記得自己向張易之下跪——從小到大,她連父母、師父都沒有跪過——驕傲的自尊被狠狠地踩在地上任人踐踏,她只希望張易之能放過他……

  後來呢?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莫名其妙睡了一覺的她,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呢……”看著巍峨的大明宮,她茫然地問,連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

  站在她身邊的只有仲孫襲。

  “公主……聽說是太平公主主張要留他,並力保邊疆的戰事無他不行,才讓人把他送回邊關去。”

  “傷呢?他傷得重嗎?有讓他養傷嗎?”馮京蓮神情慌亂的喊道。

  仲孫襲看著深受打擊的她,明白無能為力的挫敗感在她心裏留下了傷痕,也怪罪自己無能。

  “既然是太平公主開的口,張氏兄弟也拿他沒轍,歲時得到了良好的照顧,沒事的。”他昧著良心說謊。

  事實上太平公主當晚便把他送出城外去了,這麼短的時間內,恐怕連大夫都沒有看,只能祈禱有萬二在,能幫助他好過一點。

  聽了仲孫襲的話,馮京蓮漸漸冷靜了下來,目光重新轉向外頭的大明宮。

  “他為什麼要來呢?”她喃喃自問。

  仲孫襲給了答案,“他是來告訴皇上邊關的情況。”

  “是我的錯……”如果不拒絕張易之,他也不會受那麼重的刑罰,還是那種無意義的罪名!

  馮京蓮的側顏,浮起一絲傷痕。

  “你已經要我去提醒他了,但是歲時他不想……他說……”仲孫襲試圖安慰她,但是面對這樣的她,卻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為什麼我當時不跳出去呢?如果我不是那麼害怕就好了……為什麼他們會那樣對待他呢?他幫他們守住了邊關,也等於是守住大唐的每一個黎明啊……”說到最後,她已是聲嘶力竭。

  見她對著不遠處的大明宮嘶喊,仲孫襲明白她的問題並不是自己的安慰就能給得了答案,只能靜靜地陪著她,任由她發洩痛苦。

  “大師兄,臣究竟是什麼呢?”她問。

  仲孫襲思索著,卻久久回答不出來。

  “其實我知道的,不用你告訴我,我也很清楚。”馮京蓮每說一個字,就更冷靜一些,到最後她漸漸揚起一抹淺笑。

  仲孫襲直覺她的情況不對勁,“歲時要我告訴你一句話……”他說出那句話時,一陣狂風刮過。

  等風聲漸歇,他打算再說一次時,卻聽見她呢喃著——

  “我不想要將來有一天靈魂被折斷……他是這麼說的嗎?”

  原來她有聽到。

  也是,只要是雍震日說的話,她一句也不會錯過。

  “大師兄,你說過無論我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你幫忙,現在還算數嗎?”她用手壓著被風吹亂的發絲,轉頭笑問。

  他的直覺告訴自己,無論現在她說出任何要求都不該答應,但是如果不答應,她肯定自己一個人也要辦到。

  “你說吧,我早已做好陪你入地獄的打算。”仲孫襲帶著疼寵的苦笑道。

  說到底,他也拒絕不了她。

  馮京蓮調回目光,仿佛對大明宮宣戰一般,定定地開口——

  “我要當官。”

  如果他守護著遠方的黎明,那就由她來守護他的黑夜。

  守護他的靈魂。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14 AM

第七章


      李唐•景龍三年中秋

  太平公主的別業裏,今晚有一場賞月宴,受邀的全是公主親信之人。

  官拜六品上中書舍人的馮守夜把整頭黑髮束在腦後,如絲緞般的發尾,倒映著別業內的琉璃燈一閃一閃,帶著親隨在公主家僕的帶領下,進入別業裏搭建得金碧輝煌的戲臺。

  坐在主位的太平公主一見到他,立刻眉開眼笑地朝他招手,要他過來。

  “守夜,你總算來了。”

  “守夜遲了些,倘若壞了公主的興致,還請公主原諒。”馮守夜來到太平公主跟前,恭敬行禮,可一雙慧黠的墨黑瞳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呵呵,怎麼捨得呀?來人,替馮大人看座。”太平公主將馮守夜安排在身邊的位置,兩人不時低聲交談。

  時人都知道馮守夜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兩人走得很近,不時有兩人過於親匿的消息傳出;這對露水姻緣不斷的太平公主而言,並非大事,馮守夜看來不過是她其中一個較為疼愛的男寵而已。

  嚴格說起來,馮守夜的長相並不特別俊俏,頂多稱得上順眼無害,以如此平凡之姿卻能奪得太平公主的信任,全多虧他機敏的反應和俐落的辦事效率。

  人家說,拍馬屁不能拍到馬腿,馮守夜不僅是舌粲蓮花的高手,只要和他交談過的人,很少會有不買他的帳的。大概是看上他善於說服別人這一點,才使他從眾多男寵中脫穎而出,也讓他撈到個正六品的中書舍人之位,更是六位中書舍人中的“承旨”。

  當然,對有心人來說,這個官並不大,也不高,可從沒聽馮守夜抱怨過。他更不會仗著太平公主的寵愛而頤指氣使,和前帝寵愛的張氏兄弟大為不同,所以在朝中建立了良好的人脈關係。

  但,這並不表示他就是個好人。

  “聽說東瀛來的使者要表演一套他們國家的刀法,我記得你對刀劍之類頗有研究,擔心你趕不上表演的時辰,還要他們延後等到你來才准開始。”太平公主抿唇輕笑,笑容清麗優雅,年過四十看起來卻風韻猶存。

  “守夜惶恐,希望沒壞了公主雅興,不如就請使者開始表演吧。”馮守夜也不管臺上表演到一半的戲班子,微微偏著頭,露出溫和的笑容,像個不解世事的孩子,天真無邪地建議。

  馮守夜最厲害的就是無論做出任何要求,都用看起來像孩童般純真的笑顏來應對,常常教人忽略了他的要求有多麼可惡,不自覺地答應他。

  這也是他不需要擺出被寵壞了的驕矜自大便能無往不利的原因。

  太平公主立刻揮揮手,命令道:“來人,戲不看了,讓東瀛的使者開始吧!”

  即使是自己提出的要求,馮守夜在得逞後,臉上猶然掛著與己無關的純潔笑容,狀甚隨意的睞著四周的景象。

  沒多久,兩個濃眉大眼,五官有稜有角的東瀛武士出現在戲臺上,手持一把細長的刀,正要開始表演之際,馮守夜突然懶洋洋地開口了。

  “公主不認為只是看他們比畫早已知道套路的刀法有些無聊?”

  聞言,太平公主登時瞭解他的意思。

  “前幾天新進的那批下人裏,挑幾個有長肉的出來。”

  別業總管聽命領了三個男人來到太平公主面前。

  “守夜,你覺得哪個比較有看頭?”太平公主問。

  馮守夜根本連看也沒看,慢條斯理的吃著親隨剝好的蝦,隨口道:“和他國武士切磋的機會難得,別讓他們失了宣揚國威的機會,全上吧。”

  “給他們一人一把刀。”太平公主又下令。

  “刀?”馮守夜似乎又找到能刁難的地方,“既是要讓對方見識我大唐國威,用刀未免太瞧不起我大唐勇士,將來說出去也會被笑我們恃強欺弱,不如……拿筷子吧!一人給他們一雙筷子,身為大唐勇士綽綽有餘了。”

  在場的其他官員聽了,莫不為之愕然。

  東瀛武士拿的是真刀,在沒有套好招的情況下,危險相對增加,馮守夜簡直是要那三個下人拿命來博君一笑!

  “確實有趣。”太平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然後指著拿著筷子的三人其中一人,“就你先上吧。”

  那個看起來骨瘦如柴的男人被點到後,其他兩個暫時松了口氣。

  馮守夜分神覷了那個男人一眼,隨後又無關痛癢地繼續吃蝦。

  戲臺上的東瀛武士聽不懂他們的話,對眼前的情勢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旁邊有人對他說可以開始了,他更是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個只拿著筷子,好像隨時會倒地不起的瘦弱男子。

  “還不開始嗎?”馮守夜淡淡地開口。

  “你,”太平公主指著面黃肌瘦的男子說:“他聽不懂就算了,你難道也聽不懂我的話?”

  男子轉頭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正好和抬起頭的馮守夜對上。

  “大人,您沒事吧?”注意到馮守夜端著茶杯的手一抽,親隨——仲孫襲在他耳邊輕聲問。

  馮守夜——也就是馮京蓮,放下茶杯,拉高衣袖悄悄擦拭濺出來的茶水,回以一笑,然後低聲對他說了些話,接著繼續吃東西,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

  在懂得東瀛語言的人快速和武士解釋過後,武士臉上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但在看了看自家大人臉色沉重地朝他點頭,也只好高舉刀子朝男子劈過去。

  這是屠殺,不是比畫!

  在場所有人都這麼認為,也認定那把刀會直直砍在那個似乎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的男子身上時,刀,偏了。

  馮京蓮藉由向太平公主敬酒時用眼角餘光瞥了眼。

  不是刀偏了,是那個男人動了。

  東瀛武士顯然覺得奇怪,他雖然氣勢做得很足,卻想著在快要砍到男子的時候停住,偏偏他眼前萎頓的男人卻突然消失了。

  不禁感到納悶,東瀛武士回過身,決定再試一次。

  第二次,他的刀還是偏了。

  以眾人的眼力來看,或許會覺得是東瀛武士的刀偏了,其實是男子以很快的速度,小幅度的移動著,他們離戲臺有一段距離,看起來就像男子命大,刀連連砍偏。

  “看來我朝勇士確實有那麼幾分可自豪的功夫。”太平公主的笑容看不出情緒。

  “公主,不知您願不願意和守夜打個賭?”馮京蓮突道。

  “說來聽聽。”一如往常,太平公主對她的話都很感興趣。

  馮京蓮確實是她拔擢的,她也是唯一一個知道馮京蓮其實為女兒身的人。表面上她們看起來像是主人與男寵,事實上馮京蓮是她手中的一顆棋子,而且還是最有用的一顆。

  她先後除掉了張氏兄弟和不少政治立場矛盾的敵人,這也是為何她會對馮京蓮的要求十聽八九的原因。

  她確實疼寵她,卻比較像是愛惜人才的那種感情。

  “微臣賭東瀛武士不管砍幾刀都砍不到那個男人,您有興趣押相反邊嗎?”馮京蓮直視著太平公主。

  “賭注為何?”太平公主似乎覺得有趣。

  “如果臣有幸押對寶,請把這名下人賞賜給臣,反之,聽由公主決定吧。”

  “聽起來是個小賭注,倘若你想跟我討只狗,隨時可以直說,無妨。”

  “公主如此瞭解守夜,定知道守夜就愛養些無家可歸的狗啊貓的。”馮京蓮替太平公主倒了杯酒,親自送到她面前,“但是守夜討厭無功受祿,用賭的就還好了。”

  “既然你這麼說了,就如此吧。”太平公主索性順著她去了。

  賞月宴結束後,馮京蓮如願多了個下人。

  “你叫什麼名字?”仔細觀察男人像極了雍震日的鐵灰色眸子,馮京蓮問。

  男人露出抗拒的神色,沒有答腔。

  “嗯……那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水禺好了。聽懂了嗎?我叫你水禺,你就必須出現。”

  男人臉上的除了抗拒更多了嫌惡。

  “可別會錯意,我不是對你有興趣,再者我也不是要救你,別有在我這兒會比在公主那兒舒服的想法。”馮京蓮頓了頓,對那個沒有好臉色的男人,用人畜無害的笑容說:“你只是我養的一條狗。”

  水禺跟在仲孫襲身邊學習,很快便學會了馮京蓮交代下來的那些“骯髒事”該怎麼做。

  他比較不懂的是,這個新主人明明說自己只是一條狗,卻不像對待狗那樣打罵他,反而讓他學習許多以前從未見識過的事物,雖然她說是為了讓他能幫上忙,他還是覺得很奇怪。

  仲孫襲曾經說過,那是因為他的眼神令她想起一個思念已久的人。

  他不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所以沒有問那個人是誰,只想著要快點趕上她給予的程度——沒辦法,人家給他多少,他便還多少是他的堅持。

  “水禺,你殺過人嗎?”那一天,馮京蓮這麼問。

  跟在馮京蓮身邊替她處理大小事的仲孫襲聽見這個問題,忍不住抬頭看她。

  “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沒殺過人吧?”馮京蓮雙手交疊放在下顎,笑咪咪地說。

  每當看到她這樣的笑,總會令水禺忘記她其實比自己還小。

  “我沒聽過哪戶人家養的狗除了要學會識字,還得兼殺人的。”水禺板著一張臉回答。

  “嗯……總是會有需要的時候,例如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啦、拉屎的時候忘記帶草紙硬要跟我對分的人啦、拉屎的時候忘了帶草紙結果旁邊的也忘了帶的那個人啦……總之有很多情況的。”馮京蓮抓起自己長長的發尾,一邊玩一邊說。

  “我完全搞不懂大人是跟茅房有仇還是跟拉屎的人有仇了。”許是跟馮京蓮相處有一段時日了,水禺也學會這種吐槽的說話方式。

  “呵呵,橫豎你會揮刀吧?”

  “如果有刀的話。”

  “仲孫,麻煩你替水禺拿把刀。”馮京蓮交代道。

  “是。”仲孫襲隨即回答,這其間還替她處理公事,以及分類從其他大人送來的請柬、密件和……為她在暖爐裏添柴火。

  水禺從沒見過仲孫襲拒絕馮京蓮的要求,但看得出來,並不是因為馮京蓮用上那種人人無法拒絕的笑容,而是仲孫襲自願的。

  “拿去。”馮京蓮交了封信給他。

  水禺立刻明白是有事要他去辦。

  “水禺,今天晚上你跟仲孫一起出去。”他前腳剛踏出書房,馮京蓮的聲音跟著追了出來。

  “是。”水禺應聲的同時,人已經不見蹤影。

  仲孫襲走過去把門關上,一邊數落,“他老學不會關門。”

  “也許再過一陣子吧。”馮京蓮不怎麼在意,話鋒一轉,“今年,歲時他們會回京過年,你知道嗎?”

  七年前,她在太平公主的幫助下,以“馮守夜”這個名字,重新假扮男人入朝為官,隔年張昌宗誣告魏元忠與太平公主的男寵司禮成高戩,使得前帝大怒,將魏高兩人下獄,太平公主和二張的關係徹底決裂。

  神龍元年正月,前帝病重,李氏擁護者,以宰相張柬之為首發動兵變,她和太平公主同盟的最大原因——張氏兄弟,在那次事件中遭受誅殺。太平公主因為誅殺張氏兄弟有功,受封鎮國太平公主,而她則是太平公主身後的一抹影子。

  那時候她只想殺了害雍震日半死不活的張氏兄弟,對權勢地位還不迷戀,卻積極的想讓太平公主拔擢雍震日。

  她的想法很單純:官越大,他越安全。

  如今在她的暗中幫助下,雍震日已為正四品上的忠武將軍,由於邊關的大小戰事不斷,所以他們總無閑能回來,回想起來,自從一心想著要成為朝臣,保護他之後,他們也有七年沒見了。

  她讓仲孫襲捎去許多封信,得到的回音卻很少,大部分是由仲孫襲轉述他和大夥的近況給她聽。她不是沒想過到邊關去看他們,手邊卻總有一堆事情要處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人脈,也不能有一日疏忽,畢竟這是個黑吃黑的地方,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在她算計別人的同時,自己可能也已在對方的算計中,她無法一日不知道朝中動向,別說懈怠,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也許,她是變了。

  但在這個利欲薰心的世界裏,誰能永遠保持純真不變?而她早就決定,為了守護最重要的東西,雙手血腥亦無所謂。

  “我很想說怎麼會不知道,偏偏我又非常瞭解你提起這件事的原因。放心吧,我會負責安排其他師弟,讓你和年時有一整晚的時間相處的。”仲孫襲正經的臉上難得出現笑容。

  “謝謝。”馮京蓮放心的笑了,那是只有面對一路陪著她的仲孫襲才偶爾會出現的。

  為了這抹笑,要他做什麼都值得。仲孫襲暗忖。

  “啊……還有一件事。”處理公事到一半,馮京蓮又道。

  “什麼?”該不會是想要求延長和雍震日相處的時間吧?

  馮京蓮覷著他,擠眉弄眼的說:“你該記得他叫歲時了吧!”

  “將軍,看得到城門了。”

  聽見前方傳來的消息,騎馬跟在雍震日左邊的藍桂,開口道:“將軍,你送給妻子的禮物準備好沒?”

  在右邊的萬二模仿藍桂的語氣,“是啊,將軍,聽說夫人今年特別來長安陪你過節啊,你是準備好沒?夫人會失望的。”

  “夫人要是失望的話,一定會拿刀砍你的。是說……小京應該也配上真刀了吧?”藍桂的問題沒人能回答。

  在武館誰有資格配上真刀,是由師父決定的。

  “小京有在信裏提過嗎?我想她一定非常想用真刀問候你吧,到時候我們要閃遠一點了,小桂。”

  “小二,放心,我會閃很遠的。附帶一提,我不是看不起小京,我從頭到尾看不起的都只有二師兄而已。”

  “喂,前面和後面的話根本沒關係嘛!”一直默默任由他們說的雍震日終於忍不住開口。

  許是邊關戰事出現議和的曙光,他們才會放鬆許多,而且越接近長安,越能感覺到令人怠惰的平凡,從他們改變的稱呼和越來越多耍笨的情況來看,雍震日敢斷言,他們已經完全鬆懈了。

  “啊!抓到蟋蟀了!”萬二甚至開始抓起蟋蟀。

  “啟稟將軍,我發現一個在偷懶的傢伙,請用第七百五十二條軍法,嚴辦他。”藍桂指著萬二說。

  “你先告訴我第七百五十二條軍法是什麼。”雍震日白了他一眼。

  “嗯……就是把蟋蟀身上所有的條狀物拔掉以後再——”

  “欺負蟋蟀的人都是壞人!”萬二以正義的鐵拳狠揍藍桂。

  被揍得摔下馬的藍桂從地上爬起來,慢吞吞地擺開架式,“我有沒有聽錯?平常欺負蟋蟀的人不就是你嗎?”話落,換他以飛踢踹向萬二。

  “別吵了,我們要準備進城了。”眼見城門出現在眼前,雍震日捺著性子說。

  “啟稟將軍,他們兩個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

  雍震日的額頭青筋怒暴,一邊怒吼一邊沖向他們——

  “你們是叛逆的小鬼頭嗎?故意裝做沒聽見娘親的話的小鬼頭嗎?啊……這麼說來我是娘親嗎?不對,我叫你們不要再鬧啦!不要讓我說上兩次!”

  “事實上,你也只說了一次。”一道清脆、難以辨別男女的嗓音雖然沒有明顯的高低起伏,卻穿透了所有雜音傳入他耳裏。

  比雍震日先看見來人的藍桂和萬二紛紛露出久別重逢的開懷大笑,繞過他朝馮京蓮跑去。

  “小京!你真的來了!看看你還是一身男裝成什麼樣?穿女裝啦!你穿女裝很漂亮耶!”藍桂拉著她的手,興奮的語氣裏夾雜著嫌棄,這是他高興時特有的說話方式。

  “穿男裝比較方便,況且你說什麼我穿女裝漂亮?我記得我穿嫁裳的時候你們明明驚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馮京蓮雖然是對著藍桂說話,但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在不遠處的雍震日。

  她能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渴望著他,渴望見他,渴望和他說話,渴望聽見他的聲音,渴望碰碰他。

“小京小京小京,你也是剛到嗎?如果再早一點在路上碰到,就可以跟我們一起來了!”萬二熱情地給她一個擁抱。

  馮京蓮猛地想起自己為朝官的事還沒告訴他們,反正她也還在考慮要不要說,乾脆就順著萬二的話含糊帶過。

  “唔、嗯,啊……”

  “小京啊小京,我們知道你很想念二師兄,但是你敷衍我們的情況未免太嚴重了。”藍桂對她擠眉弄眼,好半晌才讓開,讓她可以走向雍震日。

  “咦?小京在敷衍我們嗎?敷衍是蟋蟀的一種嗎?可以借我看看——”萬二的蠢話還沒說完,即被藍桂一腳踹飛。

  “你那已經算是廢話太多,我都不想反駁你耍笨了!”

  藍桂還貼心地把眾人一併趕遠,留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

  終於……只剩他們了。

  看著近在咫尺的他,她的鼻頭不知怎麼地有點酸。

  她想過見到他時一定會是欣喜若狂,她會拔足奔向他一旦現在似乎錯過最佳時機;所以她該熱淚盈眶,哽咽得說不出來一旦是她的自尊不容許在這麼多人面前哭;啊,她可以說一聲“你回來了”——但是這裏根本不是他們的家鄉。

  雍震日可以想見她現在心裏一定是百轉千回,安靜不下來,偏偏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寧靜。

  啊……他高傲的小妻子,連在他面前都不肯掉淚了,又怎會在這時候表現出對他的思念?

  無妨,他從那雙近乎癡狂的眼裏已經看出來。

  “終於見到你了。”馮京蓮率先開口。

  “你不過來?”他挑起眉,環著雙臂問道。

  她本來想說怎麼不是他過來,但想到如此一來,兩人可能會展開一番唇槍舌劍,便決定讓他一點,順從地走了過去。

  “不抱住我?”他又問。

  “你的手。”馮京蓮笑咪咪地說。

  雍震日朝她張開雙手,她搖搖頭,要他把手垂放在兩側,他雖覺怪異,還是照做。

  待他擺出她理想中的模樣後,馮京蓮一把圈住他的腰身,如同當年跟他道歉那次一樣,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抱他。

  “喂、喂喂喂喂……”雍震日察覺她的詭計為時已晚,喂了好幾聲。

  “如何?感覺得到我有多想你了吧?”笑容甜膩膩的,馮京蓮爽快不少。

  她或許是很矜持,但是他也差不多!

  要她抱他?行啊!

  “我、我……”雍震日做出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下一瞬掙脫她的手,反把她抱起,大笑,“怎麼可能還會像以前一樣!”

  被他高高舉起,馮京蓮嚇了一跳,正想罵他時,卻發覺了一件事,然後忍不住苦笑。

  他在發抖。

  像她等不及他進城,非要先跑過來看他時,興奮不已,想念他想念得克制不了而發抖一樣。

  原來,他是真的很想她,不像外在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

  弄清楚這一點,馮京蓮的心情好多了,伸手輕撫他的臉,低聲道:“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除日。

  長安熱鬧的過年,從年夜飯後開始。

  街上到處是火樹銀花的景象,舉國歡騰。

  雍震日站在平康坊的門樓下等待他的妻子。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要分開來行動,見她那麼堅持,他也只好照辦了。

  前幾天從明德門,一路行經整條朱雀大街進到大明宮,夾道歡迎的百姓似乎都認得他了,讓他即使換下一身戰甲都不得輕鬆,不時得跟不認識的人打招呼。

  雍震日又等了一下,最後決定先晃到旁邊去辦點事再回來。

  馮京蓮穿著一身由仲孫襲替她打點的華麗衣裳,匆匆忙忙趕到和雍震日約定的門樓時,四處不見他的蹤影。

  雙手拉著長長的裙擺,她有些焦急地搜尋著人群中每一張臉。

  果然不該約在熱鬧的平康坊……剛這麼想,一個聲音喚住了她的注意力。

  “姑娘,你在找人嗎?”

  馮京蓮皺眉看著眼前戴著年獸面具的人,沉默地搖搖頭。

  “姑娘,你是在找一個……”年獸面具湊到她面前,面具底下鐵灰色的眸子閃動溫暖的笑意,問:“跟我一樣的人嗎?”

  馮京蓮這才綻開笑顏。

  “怕我認不出你來嗎?這個面具未免太適合你了。”

  “你確實認不出來。連自己的夫君都認不出來,你這個做妻子的實在太失敗了。”雍震日嘲笑。

  “那是因為——”她本想辯解,到了嘴邊的話卻吞了回去。

  他出征在外是為了保護他們的黎明,她不能說“都是你很久沒回來”,或者“都是你一直在戰場”的任性話語。

  “太像了,讓我有點懷疑。”她隨便敷衍了過去。

  沒忽略她詭異的停頓,雍震日垂眸凝視著她,好半晌才說:“今天,你想要去哪里,想要玩多晚,我都陪你。”

  “你不累?”雖然他的話很中聽,但馮京蓮想到他能休息的時間不多,也許該讓他好好休息才是。

  “陪你,多久都不累。”他攬過她纖細的肩頭,瞬間好像抱住了追求、守護已久的寶物,整顆心被熱流漲得滿滿的。

  馮京蓮突然緊緊抱住他的腰,不顧四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把頭埋進他的胸膛。

  “如果對我太好的話,我會變得很貪心。”她會不想讓他走,不想讓他在三天后離開。

  她的聲音悶悶地震動了他的胸膛,從沒見過她撒嬌的雍震日瞬間整個人都快融化了。

  他悄悄收緊雙臂,把她往較沒有人的巷曲裏帶,不希望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夫妻間的親匿戲碼。他們都不習慣。

  “多貪心?”攬著她,雍震日靠著牆,唇角浮起笑痕。

  “嗯……大概一整晚的時間。”其實一整晚根本不夠,可是她怎麼能厚臉皮強留他?畢竟她可是向一整支軍隊討人。

  “就這樣?”他輕撫著她即使換上女裝,也同樣是一頭馬尾的發絲。

  他是為了方便才把頭髮削短,她卻學他這麼做,真不知道該說她是念舊,還是純粹懶得整理。

  馮京蓮抬起頭,墨黑的瞳心染上巷外繽紛的光彩,一本正經地說:“難道你要丟下軍隊整整三天?”

  “有何不可?”料他們也不想在享受短暫和平時看到他的臉。

  “可以嗎?”她掩不住驚喜地問。

  “為何不行?”他邊說,邊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個一個輕輕的吻,“我只是想讓自己心愛的女人開心而已。”

  馮京蓮開心到快要爆炸了。

  以前鬥來鬥去的時候,沒注意到相處的時間是多麼珍貴,有些事只有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這麼多年來的宮廷鬥爭,她今天第一次稍稍放下緊繃的神經,和他手牽著手逛著長安的街道。

  在賣胡麻餅的攤子前,互相叫嚷著辣味和甜味這種為難老闆的口味;在遊藝班子前被他抱高看戲;在步伐不一致的時候過上兩招,然後結束在她不小心露出腿後,他驚慌失措的大罵聲;在她感覺冷的時候偎向他;在好笑的時候一起笑;在鬥嘴的時候有個伴……她突然驚覺,越是和他相處越久,將來送他離開時一定越難過。

  就像當初目送他的背影,看著他們離開。

  “小鬼,你真的長大了。”走過人群擁擠的大街,雍震日突然有感而發。

  短暫陷入思緒中的馮京蓮回過神,發現自己幾乎是被他揣在懷裏走,忍俊不禁。

  “喂喂,雖然我在發愣,你也不用這樣帶我前進。”

  這小鬼真是誤會很大。

  他像是故意帶著她走嗎?是不想讓別人碰到她!

  “跟丈夫在一起都能發愣,看來該好好教訓教訓你了。”雍震日橫在她胸前替她擋避的手稍微轉向,渾圓的觸感立刻盈滿整個手掌。

  唔,所以他才說她“長大”了。

  “喂!這裏可是大街上,請你注意一下四周都是人。”發現他不規矩的手,紅暈飛上腮幫子,她低斥。

  “嗯……所以說你為什麼要在大街上穿成這樣?”雍震日的聲音隱約有著懊惱,“穿這樣是犯規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嗎?”

  “你有說過嗎?”

  “有啊,在心裏。”

  “那不算對我說!”她又怒又笑地吐槽。

  會選擇穿女裝,是因為怕被朝廷裏的熟人認出來,而且仲孫襲說穿女裝能讓他高興,雖然她是半信半疑,但最後還是被說服了。

  至少他今天一直看著她,沒時間去看其他女人。

  “啊,糟糕。”雍震日發出不妙的低語。

  “怎麼了?”

  “嗯……該怎麼說……就是那個啦,男人的需要什麼之類的……”雍震日平穩的音調不如斷斷續續的話所表現出的煩惱。

  靠得如此貼近,經他一提,馮京蓮隨即察覺一些……令人臉紅的變化。

  她輕咳了幾聲,“其實也不是非要一直在外面不可。”

  雍震日眉一挑,懂了她的意思,偏偏欺負人的劣根性又冒出來作崇,故意裝不懂,“什麼意思?”

  背靠著他,馮京蓮沒能看見他的表情,於是又說:“我是說差不多該逛的都逛完了,所以……”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也親眼見識過那種場面,瞭解他口中的“需要”是什麼,身為妻子,她當然願意滿足。

  “剛剛不知道是誰說要一整晚的時間的?”雍震日取笑她,不意外瞥見她的耳朵紅得快冒煙。

  “一、一整晚的時間都跟你在一起的話……哪里都好……”馮京蓮結結巴巴說完,最後一句還說得特別小聲。

  人聲鼎沸,她羞澀的話語仍是被他清楚捕捉到。

  再一次地,他的心跳被她給掌握,又甜又酸的滋味浮上心頭,差點對這個越來越有女人味的妻子招架不住。

  見她羞赧的摸著發燙的耳朵,從後凝視她這些小動作的他,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緊緊地、用力地抱住她。

  有哪個男人拒絕得了女人的邀約?尤其這個女人還是自己的妻子時。

  雍震日把持住最後一絲理智,把她帶往人潮較不那麼擁擠的街道,繼續走著。

  馮京蓮默不作聲的跟著他走,雙頰越發紅潤,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並沒有帶她回府邸的意思,開始顯得局促不安。

  “嗯……那個……”她是見過有人在外頭也能……做,但這是她的第一次,不管怎麼說,她都想躺在舒服一點的地方。

  “小鬼,別想太多好嗎?”雍震日鐵灰色的眸子閃動捉弄人的光芒。

  “你耍我?”馮京蓮心裏燃起怒火。

  害她這麼不自在他覺得很好玩?

  “不。”雍震日嚴肅的搖頭,帶著她轉向不知道是誰家的大門,直直走過去,挑白了說:“最好是可以立刻找間屋子,是不是自己家都無所謂;最好這家的門沒上鎖,不然我踹開也行;最好裏頭有床、有棉被、有枕頭,可以讓你躺得很舒服;最好我們現在立刻闖進去——”

  “得了得了!我懂你的意思!”馮京蓮拉住他往前走的步伐,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現在到有床的地方,這三天都會浪費在床上。”他只手掐著下顎,走下門階,“我想你應該不希望這樣吧。”

  “可是……”馮京蓮遲疑著。

  “別擔心,未來還有很長的時間。”他向她保證,堅毅不可摧的神情連她也信了,“所以現在,你只要告訴我想吃什麼,想去哪里就好了。”

  在有限的時間內,他決定讓她無限放肆。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16 AM

第八章


      李唐•景雲二年二月

  她好討厭他的背影。

  他從不回頭,總是讓她有被拋下的感覺。

  但是,她又好喜歡他,好喜歡那個永遠只看著前方,沒有懷疑,連靈魂都挺得好直的他。

  跟他不同,她的靈魂早就彎了。

  景龍四年,六月,韋後與安樂公主毒死中宗,昭容嫉妃上官婉兒與太平公主草擬遺詔,立中宗幼子、當時年僅十六歲的李重茂為帝,相王李旦參謀政事,試圖在韋後與皇族間謀取平衡,最後因宗楚客與韋後黨羽商議,改相王為太子太師,架空李旦,破壞了平衡,並改元“唐隆”。

  七月,臨淄王李隆基聯合太平公主等結合禁軍將領,擁兵入宮,誅殺韋後及安樂公主,七月二十三日,登基不滿一個月的殤帝退位,睿宗重新登基,立李隆基為太子。

  朝堂的劇烈動盪,讓馮京蓮原本欲將雍震日等調回長安的打算暫且擱下,致力於誅殺韋後的兵變,同時還要處理朝中侍御史“厲二實”手中的汙名冊,教她忙得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大局抵定,只剩下汙名冊的事,還沒時間喘口氣。

  望著面前的太府寺卿胡念直,馮京蓮端著一張和平的笑容,仿佛天地之大,只有她才是善良的代表。

  “胡大人今日來,應該是有要緊事要找下官商討,是吧?”這時還只是個小小中書舍人的馮京蓮對從三品的胡念直用這種口氣說話,可說是相當不敬。

  但她是太平公主一派,跟分屬於太子黨的胡念直確實不該有往來。

  雖然太平公主助太子李隆基掀起政變,推翻韋後政權,卻在睿宗重新稱帝后,與太子發生爭權。公主曾要求皇上廢掉太子,並同時積極培養自己的黨羽,豐厚羽翼。

  眼下,朝中七位宰相有五位是經由太平公主任命,文武百官除寥寥數人以外,多數依附著公主,怎麼看都是太子黨居下風。

  “去年誅討韋後之事,太子殿下非常清楚是有馮大人在背後運籌帷幄,才得以順利成功,遂命本官前來謝謝馮大人。”年過半百的胡念直,從不掩飾自己幹練的一面,這一點和隨時都在隱藏心思的馮京蓮大相逕庭。

  “下官只是聽命于公主,奉命行事罷了。”馮京蓮接過仲孫襲送上的熱茶,然後對面前的胡念直比了個“請”的動作。

  胡念直斜睨了熱茶一眼,有些不情願地拿起杯子,意思意思喝了一口,然後又道:“此次本官前來的目的,正是前來拉攏馮大人的。”

  觀察胡念直拿杯子的動作,馮京蓮可從這些微小的地方猜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且十拿九穩。

  九卿皆為太監,胡念直亦然。

  可他拿杯子的動作,講話的聲調和神情不似尋常太監多了分陰柔,反倒僵硬剛強,顯示出他對“去勢”一事看得極為自卑,要是有人當著他的面提起,說不準他會大動肝火。

  但依他懷著這種自卑,卻還能當上太府寺卿,雖說這幾乎算個散官,但從三品的官階不容小覷,想來他定是耐性和毅力極佳的人。

  馮京蓮暗暗分析出他的個性和罩門,看情況決定如何使用這些情報。

  “胡大人怎麼決定找上下官?我是說……終究是公主提攜賞識,下官才有今日這番小小成就。”

  正是因為“馮守夜”在太平公主身邊已久,甚至比任何人都久,他們才會決定找“他”,而且是非說服“他”不可!

  “馮大人在朝廷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應該明白沒有永遠的朋友,也不可能會有永遠的敵人。”

  “依目前的情勢來說,我何須自找麻煩依附太子黨?”

  “也許依情勢來看,對太子殿下是有些不利。但請換個方向思考,當初的韋後和安樂公主、昭容娘娘,以及則天順聖皇后這些女流之輩,不都一一被推翻,且各個下場都不好嗎?我敢斷定太平公主無法成就一方霸業,再者,難道馮大人甘願一輩子只是公主背後的一抹影子?”

  胡念直的一番話,僅有最後一句說進馮京蓮的心裏。

  長久以來,她和太平公主在處理事情上多少有過摩擦和歧見,當初那個引領她進入宮廷鬥爭的太平公主,大概沒料到她會開始有自己的主張。當然,在面對牢不可破的主臣關係,以及她身為女人卻為官的把柄被握在太平公主手上時,她大多選擇隱忍,但私底下兩個人的想法卻越來越背道而馳。

  這當然不表示她就代表良善的那一方,事實上她做的事和太平公主沒兩樣,只是方法不一樣而已。

  馮京蓮陷入思考,仲孫襲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去年送走雍震日之前,她得知了宮浚廷和范景楠以及其他二十四名兄弟戰死沙場的事。那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驕傲的馮京蓮在眾人面前哭了。

  安慰的工作當然是由雍震日來做,但不知道他是怎麼說的,自那之後,她像是以墜落山崖的速度飛快墮落。以前,她順應眾臣,貪污行賄都沾了些邊,可從未見過她的眼神失去正道;如今,即使仔細地看,也無法從她眼中再看出什麼了。

  她正失去堅定的意念,失去良善……不,應該說是她自己拋棄了。

  這讓仲孫襲不禁懷疑自己當初沒有阻止她入朝為官,是天大的錯誤,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雍震日這件事,連寫信給師父都不敢提起現在的馮京蓮。

  胡念直見她動搖了,於是乘勝追擊,“我敢說,只要有馮大人幫忙,要推翻公主黨絕對可行!”

  聞言,仲孫襲擔憂的眼直瞅著她。

  如果連幫助了他們這麼多的太平公主,她都選擇背叛的話……

  “太子殿下希望下官怎麼做?”馮京蓮的話宣示了背叛的決定。

  “是太子太師傅蓮臣。”胡念直簡單的說。

  馮京蓮立刻瞭解其意。

  傅蓮臣為太平公主建議皇上任命的太子太師,簡單的說是她的人馬。三師幾乎是跟著太子寸步不離的傳授學業,也等於就近監視太子,這對太子而言的確是件麻煩事,所以才要她除掉傅蓮臣。

  “以除掉他做為我是否忠心的測試嗎?”她輕笑。

  對付自己人?有趣。這種事以前還不曾做過呢!

  “太子殿下的意思,並非要馮大人明目張膽的窩裏反。”胡念直提醒。

  “所以是要我做暗樁了。”雙面人?也好,她隨時可以當牆頭草,又可兩邊得利,沒有損失。

  不,還是有損失,大概是精神上的磨損了。無妨,這種爭權奪勢的遊戲,她還得玩過最高段才行。為了遠方的他們,遠方的他,她必須坐上更高的位置才能保全他們。

  “這一事還請馮大人……”胡念直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如果不信任下官,胡大人大可找其他人幫忙。”馮京蓮說得不在意,垂下的眼裏盈著深思。

  “不不,馮大人這可就在說笑了,如果真的找別人幫忙的話,那恐怕……”胡念直漸落的尾音充滿暗示。

  “恐怕就得滅我的口了。”馮京蓮神色自若地把話說完。

  “馮大人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清楚,也逃不過你入微的觀察。”胡念直拍著馬屁。

  “胡大人這話過獎了。”

  兩人隨意褒獎對方一陣,胡念直達成目的後很快便離開。

  送走胡念直,仲孫襲回到房內——這裏並非馮京蓮的府邸,畢竟和敵對陣營的人私下見面,很容易出事。

  “我斷言,府邸一定會被監視。”他指的是太子黨的人馬。

  “無妨,我自有辦法。”馮京蓮不甚在意的揮揮手。

  “你真的要背叛公主嗎?她幫過年時,也一直很信任你。”仲孫襲忍不住勸道。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就算說過要水禺殺人,並給他佩刀,她也從沒真的命令他去殺人,多是讓他做護衛的工作,但從去年起,水禺已經在她的指示下動手除掉不少人,其中還有許多是太平公主沒有下令,她自行斷定的。

  失去良心,到頭來她真的會傷害到自己啊!

  馮京蓮慵懶的用手托著腮幫子,雖然笑著,笑意卻到不了眼底。

  “那麼……如果我除掉她,就不需要她的信任了吧?”

  仲孫襲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馮京蓮像是沒注意到他的神情,眼底漾著甜美的冷酷,緩緩開口:“我不需要任何人擋在我之前。”

  “那個傅蓮臣,我記得他雖為公主的人馬,在政事上卻非常有看法,而且能提出正確的治國理念,人品也不錯。”仲孫襲想要藉此喚起她的良心,不要去傷害有才能且正直的人。

  “所以?”馮京蓮心不在焉地反問。

  “你最近想念過年時嗎?”仲孫襲突然有此一問。

  “有啊,無時無刻。”她說話的同時,眼神閃爍著思索該怎麼做的光芒。

  於是仲孫襲瞭解,她只是“以為”自己有想,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她提起雍震日了。

  “小京,你可以告訴我去年送走年時之前,他跟你說了什麼嗎?”

  到底雍震日說了什麼話,能讓她產生如此巨變?

  馮京蓮為之一凜。

  雍震日說了……不,他什麼也沒說,對於只能用哭泣憑弔來不及見上最後一面的師兄們的她,他一語不發,用懷抱給予她無言的安慰。

  反而是她說了什麼,說了一些非常可惡,卻是真心的話。

  在哀慟失去的“家人”同時還能說出那樣的話,大概正是造就現在的她最主要原因。

  從那個時候起,她發現自己變了。

  沒得到她的回答,仲孫襲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失去他們令你心碎,我相信年時和小圭他們都一樣很難過,尤其他們同樣在戰場上,那種救不了他們的無力感——”

  馮京蓮打斷了他的話。

  “仲孫,你知道嗎?大部分時候心是不會碎的,只會彎曲而已。”

  所以不用擔心,她不會傷到心碎,只是彎曲了而已——連同靈魂。

 

  初夏。

  馮京蓮身上披著夏衫,盈盈水眸盯著手中的書冊,眸色慵懶而隨意,只在眼波流轉間洩漏精明銳利。

  “厲二實應該會在明天回京將此事呈報皇上。”好不容易帶回汙名冊的仲孫襲,沒時間卸下一身易容成曾凡軒的裝扮。

  “傅少師那邊有何動靜?”徐徐翻閱汙名冊,她臉上波瀾未興的又問。

  “沒有驚擾,朝中察覺此一事的,只有我方人馬。”負責監視的水禺立即回答。

  朝中官員無論文武,只要做了虧心事的,全都懼怕這謠傳的汙名冊,自然也對此有所忌憚,便派人監視厲二實,務必要弄到汙名冊。在追查的過程中,意料之外得知汙名冊並非厲二實所撰寫,而是出自擁有名聞天下的史今書坊以及觀書樓的杜晴春之手。

  所以她讓自己的人——風翔府尹符逸瓊潛進觀書樓,尋找那本汙名冊。這件事她並沒有向太平公主報告過,不過也很幸運,去年年初,她曾在太平公主的指示下要人燒了幾本名人錄,其中傅蓮臣的名字也在其中,於是她想到利用那次的事扳倒傅蓮臣,同時還能得到汙名冊的方法——就是讓符逸瓊演一場戲,一場會讓人誤以為這一切都是傅蓮臣所做的戲,便能輕易毀了傅蓮臣。

  為了監視這場戲,她還讓仲孫襲喬裝易容成“曾凡軒”,在風翔停留很長的一段時間,也方便她隨時得知最新的進展。

  當然,她從幾個月前便開始安排一些令傅蓮臣無法反駁的偽證,如今只要等厲二實回來呈報皇上,這件事便能天衣無縫的達成,汙名冊也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在今天到手。

  “符逸瓊呢?”馮京蓮認真看著汙名冊,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照大人所說的辦。”水禺言下之意就是滅口。

  合上汙名冊,馮京蓮暗自思索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為何她一直覺得有哪里怪怪的。

  “胡大人說想借汙名冊一看。”仲孫襲把胡念直的話帶到。

  馮京蓮從符逸瓊那裏,得知觀書樓的書庫房裏到處都找不到汙名冊和可能放置汙名冊的地方,於是便向胡念直借了觀書樓的金令,打算讓偽裝成曾凡軒的仲孫襲探一探禁書庫,不料被杜晴春給擋了下來,金令也被沒收。仲孫襲回報此事後,馮京蓮讓他去和胡念直賠不是,胡念直只說,等汙名冊到手後借他一看,當作賠罪即可。

  誰人不想看看汙名冊裏的名錄?握有汙名冊就等於是握了朝中眾多官員的把柄啊!

  “哼!那只老狐狸凡事都想分一杯羹。”馮京蓮冷哼了聲,“告訴他,汙名冊必須出現在傅蓮臣的手中,厲二實才能辦他,因時間太過匆促沒辦法給他看,改明兒個我再親自登門向他賠不是。”

  她把汙名冊交給水禺,讓他去處理後續送到傅蓮臣手中一事。

  待水禺離開後,馮京蓮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接下來,應該沒有事情需要你費心了吧?”仍是“曾凡軒”模樣的仲孫襲臉上有著笑容,實際上卻是憂心忡忡。

  他說過要陪她一起入地獄,但那時候的她至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還能握緊手中想守護的東西,但現在的她卻像貪婪的豺狼虎豹,哪里有利益便往哪里掠奪。

  馮京蓮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

  除掉了傅蓮臣以後,太子肯定會有動作,他會需要除掉太平公主的理由,還得先剿除她的黨羽,削弱她的羽翼……諸如此類的事,她怎麼可能得閒?

  “不,接下來的事才是最要緊的。”

  

  延和元年,八月,太子即位,是為玄宗,並改年號為先天。

  在多數朝臣皆依附太平公主的情況下,剷除太平公主成了玄宗的當務之急。

  隔年六月,馮京蓮在皇帝默許下,暗中調回忠武將軍及其下十名精兵回京,劃入玄宗家兵;同年七月,太平公主準備以御林軍從北面、以南衙兵從南面起兵奪權;玄宗親率太僕少卿李令向、王守一,內侍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親信十多人,並調家兵三百餘人,先發制人。

  眼見左右羽林大將軍被殺,親信黨羽被誅殆盡,太平公主驚恐萬狀,不得不逃入南山佛寺,三日後返回。太上皇李旦出面向皇帝求情免除死罪,遭玄宗拒絕,太平公主被賜死在家中負責執行這項命令的雍震日領著包含藍桂和萬二等四名部下,帶著皇帝賜下的七尺白綾,來到太平公主的府邸。

  “真的要這麼做?”萬二一路上已經不曉得問這個問題幾次了。

  當年太平公主在雍震日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還差點被張氏兄弟陷害丟了官的情況下救了他們,讓雍震日只是挨了刑,並沒有丟官或下獄。這一點讓他們到現在還深懷感激,如今卻要由他們來行刑。

  派人送白綾是念在太平公主為皇族,一旦公主拒絕自縊,將由他們親手誅之,這就是他們來的原因。

  “小二,別說了。”藍桂難得一臉嚴肅。

  雍震日走在前頭,默不吭聲。

  邊疆的戰事因為皇帝有意任用外族為節度使而平靜下來,他卻在這時候接到密令要他領著指定的十人回京,再仔細一看名單,那十人全是熬過殘酷戰爭的師弟。雖然對此感到些許怪異,但身為一名武將,在戰時投身沙場,在承平時忠於君王,是他的原則,於是他照著密令回來,莫名其妙成為皇上的家兵,參與一場政變。

  他雖然沒有提出疑問,卻對這項命令感到不悅。他們投身軍隊,並非為了打這種無意義的仗,他也不願意讓師弟們經歷這些。

  雍震日臉色冷硬地走進太平公主的房間,照著聖旨念了一遍,跟著讓藍桂送上白綾。

  “這不是……忠武將軍嗎?”太平公主非常冷靜,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面對死亡的人。

  雍震日定定地看著她,一手搭在佩刀上,表現出不會讓她逃走的決心。

  無論他多不想對太平公主行刑,但此刻他是個必須聽令于君王的臣子,而且他想快點解決這件事,離開這權力鬥爭的宮廷。

  “想當初我為了和張氏兄弟作對,救了你一命,如今卻是由你來取我的命,想來還真是諷刺啊。”

  “微臣非常感激公主當時的幫助。”雍震日這麼說,語氣平淡的聽不出真心的味道。

  他已經對自己豁命守護的國家,卻操控在這種只是爭權奪利的人手中的這一點起了困惑。

  師父以前就要他們留心政權的轉移,仔細看清楚自己身在怎樣的環境中,但十年多的沙場生活,讓他忘了這件事,滿心只想著要殺了敵人。殺的人越多,他拋在腦後的事情越多,幾乎快忘了和平的感覺,忘了他最初上戰場的目的。

  每當戰鼓響起,他的眼裏只有深沉的殺意。

  此番回京,讓他有機會停下腳步,沉靜思考自己不知不覺間拋棄了什麼,想起了許久未夢見的嬌顏。

  ——他累了,想回到她身邊好好休憩。

  “然後用殺了我來回報嗎?”太平公主反問,並逸出一陣訕笑,“用不著感謝我,從頭到尾在背後操刀的,就只有她。是她把你推上這個地位,也是我把她栽培到這個成就,結果她卻背叛了我……”

      雍震日皺起眉,不明白太平公主口中的人是誰。

  “他是誰?”

  “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她跟你——”太平公主的話才說到一半,雙眸驟瞠,驚愕地瞪著雍震日,來不及把視線往下移,看清楚是誰殺了自己。

  事發突然,沒人反應得過來,任由那柄刀準確沒入太平公主的左胸,一刀斃命。

  時間和空間瞬間僵凝,每一雙眼睛驚愕地看著那名士兵拔出刀子,太平公主仿佛是這段由女人呼風喚雨時代下的最後一朵花兒,軟弱無力地凋零,綻放出鮮豔的色彩。

  “你是誰?”雍震日認出該名士兵並非他帶來的人,厲聲喝道。

  水禺站直身,甩落刀刃上的血跡,接著一把抓起太平公主的頭髮,刀鋒一個起落,手上多了一顆死不暝目的頭顱。

  一代名姬,如今也成了一縷幽魂。

  又甩了甩鮮血,水禺就近找了個木箱裝進太平公主的首級,然後對雍震日說:“你們只須回報公主已死即可,剩下的事,會有人處理。”

  說完,他扛著箱子,就要離開。

  “慢著!誰准你這麼做的?把箱子放下!”雍震日一喝,身後的藍桂等人紛紛抽出佩刀,刀尖直指著他。

  “不用擔心,我家大人只是想看一眼公主的首級,皇上不會怪罪的。”水禺沒打算強行突圍,而是選擇從另一邊的窗子離開。

  他接到的命令是取公主首級,並沒有殺了其他人這一項。

  “站住!”、“別跑!”一時間許多聲音冒了出來,雍震日抬手斥退其他人,要他們處理太平公主的屍體,隨即使上輕功追了出去。

  無論如何,眼睜睜看著這種事發生,他絕對有責任追回公主首級!

  馮京蓮一向冷靜。

  或者說自從接觸了宮廷鬥爭後,她原本急躁的性子沒有時間慢慢磨練,直接強逼自己學會冷靜。

  但是今夜,她的心非常浮動,一點小聲音都能讓她從椅子上跳起來。

  “大人,請您冷靜些。”仲孫襲不只一次提醒她。

  “我很冷靜。”馮京蓮說,最後決定到外頭去等。

  過了今夜,朝廷中再也無人知道她的秘密,再無人擋在她前頭,她可以安心的追逐高位,只要她想,甚至可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一介女人以男身之姿坐上宰相之位,多麼令人著迷啊!

  仲孫襲跟了出來,暗自歎了口氣。

  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勸她別參與這類可以避免的事,也很久沒聽到她問起有關雍震日的消息,只是默默地幫她處裏那些不希望她做的事。

  “回來了!”已經許久未練功的馮京蓮唯一值得炫耀的,就只有比常人好一點的耳力。

  才說完,水禺的身影由暗處現身,手中緊緊抱著裝有太平公主首級的箱子。

  “快打開!”馮京蓮小跑步到他面前,急切的催促。

  “慢著!”仲孫襲喊道。

  下一瞬情勢起了變化——水禺一手抱著箱子,另一手舉著刀,和手裏多了一把刀的仲孫襲一併擋在她面前,在她眼前除了兩個男人的背影外,在場者還多了一個人。

  雍震日的輕功向來是武館內最強的,在他成為校尉之前,也曾做過探子,擅長不被人發現地跟蹤別人,只是這次他萬萬沒想到會跟蹤到認識的人。

  “仲孫?”雍震日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這幢位於長安,從外觀可以判定裏頭住的非官即貴的府邸裏,仲孫襲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聽見熟悉的聲音,馮京蓮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下意識往水禺和仲孫襲的背後縮。

  他怎麼會在這裏?

  她向皇上建議調雍震日回京的這件事,應該只有她和皇上兩個人知道,他不可能會知道,更沒道理出現在她的別業裏!

  她不自覺地抓住仲孫襲的衣裳,發起抖來。

  仲孫襲能感覺馮京蓮在他背後尋求庇護,知道她不想被雍震日發現,遂道:“我在這戶人家當護院,你怎麼會在這裏?”

  水禺對仲孫襲和雍震日認識的事似乎沒有半點疑問。他早習慣在馮京蓮底下做事不需要有疑問,即使知道自己的主子女扮男裝,他也不意外。

  “我追著他來。”鐵灰色的眸子轉向水禺手上抱著的箱子,雍震日嚴肅地開口,“他拿了重要的東西,必須歸還。”

  聞言,馮京蓮震愕不已。

  派水禺混進行刑的人裏乘隙殺了太平公主是她的計畫,可她怎麼也沒料到皇上會派雍震日去執行賜死太平公主的聖旨。

  不行,得先想辦法讓他離開!

  拿了主意後,馮京蓮深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緒,伸指在仲孫襲的背後寫了些字。

  仲孫襲正思索著該怎麼做才能讓雍震日不再追究箱子的事,馮京蓮已經暗暗告訴他先趕走雍震日。

  “你應該是搞錯了,他是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去辦事情,才帶回這口箱子。年時,你會不會是在半路追錯人了?”他照著她的意思先否認。

  “仲孫,說謊也要打草稿,你看看他身上的穿著,難道不覺得跟我很像?”會讓仲孫襲說出如此蹩腳的謊言,定是情況非常不妙。

  雍震日觀察著站得直挺的兩人,驀地注意到在他們之間多出一隻黑靴,證實了他的懷疑——當他追進這座大宅時,隱約聽見了一道聲音喊“快打開”,他猜想那就是他們的“大人”。

  “喔,這是為了方便,畢竟長安有宵禁時間,這個時候還在外面走動,難免不太方便,所以……”仲孫襲的言詞閃閃爍爍。

  “仲孫,這可是皇上直屬家兵才會穿的,掏掏耳朵打斷他的話,故作一派輕鬆自在,照你這麼說的話,他是到皇宮去辦事了?”雍震日等著他們放鬆。

  “咦?是這樣嗎?凡軒,你去哪兒弄到這一套衣服的?下次借我穿穿。”仲孫襲聰明地不說出水禺的名字。

  “是這樣嗎?仲孫,不如讓我好好看看——”雍震日以吊兒郎當的態度,學他說話的語氣,眨眼的工夫,人已經落在他們身後,“你身後的人是……你?!”

  雍震日這次真以為自己看走眼了!

  馮京蓮以同樣的眼神瞅著他。

  “唉……糟了。”即使全神戒備雍震日的舉動,還是比不上他的速度快,仲孫襲低喊糟。

  刹那間,他們僅僅凝視著彼此,都想問對方為何會出現。

  好半晌,馮京蓮先開口:“都退下吧。”

  雍震日注意到她口氣裏的權威感,仲孫襲也在她的命令下順從離開。一個念頭閃過心底,他想自己知道太平公主口中的“他”是誰了。

  會無條件那麼做的人,怎麼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人?但若非親眼見到,他又怎麼會想到是她呢?

  她應該一直在家鄉才對,應該在那兒等著他回去啊!

  “如果我沒猜錯,是你要公主的首級。”雍震日說,望著她的眼神高深莫測。

  馮京蓮已經不若適才帶著興奮的浮動,反倒顯得有些頹喪和無奈。

  想不到她權謀算盡,最後竟發生這種意外。

  “你怎麼……不,皇上怎麼會派你去行刑呢?”她喃喃問。

  “你怎麼會在京城?”他覺得自己必須一步一步才能慢慢拼湊起事情的原貌。

  “你們離開家鄉上戰場後隔一年,我就上京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瞞著他了。

  最初瞞著他,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結果卻落得帶給他傷害的下場;之後瞞著他,是瞭解了在這個黑暗的宮廷裏,不能讓人握有把柄和死穴,而她的罩門是他,既然要讓別人不知道,就得連他一起瞞到底。

  而現在,縱使知道不攤牌不行,還是想瞞著他——她早已不在他們曾經堅持的正道上了。

  為何會被他撞見她最殘忍殘酷的一面?難道說,這正是反噬有恩于她的太平公主的報應?

  “也許你沒聽過‘馮守夜’這個名字,但這是我現在的名字;你可能也不知道我這麼多年來做了什麼,可見到眼前這個景象,我想不難猜。”馮京蓮說著,強撐起一張無所畏懼的面容。

  明天,皇上將要論功行賞了,這是她擺脫太平公主的陰影後,靠自己的謀略,辛苦了兩年多得到的晉升機會,即使是他也不能阻止。

  “我要聽的不是這種誰都可以給的解釋!”雍震日低吼。

  就連面對他,她都能用如此不在意的態度敷衍嗎?

  馮京蓮被他狂暴的一面嚇了一跳。

  不是沒碰過脾氣大的人,但他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卻是第一次。

  雙手交握放在腹前,她勉強自己裝出沒事的模樣,掩飾驚嚇後冒出的委屈,緩緩地訴說:“十二年前——”

  雍震日冷著一雙眼,聽她簡單敍述了十二年來經過的事情,外表看起來冷靜的他,心裏一片慌亂。

  他還想著要快點回到她身邊,只有她身畔的位置能幫助他找回平靜,而今看來,她卻是帶給他最大驚嚇的人。

  “太平公主死前,說了幫助我達到今天這番成就的另有其人,那也是你嗎?”他蹙起眉心她說了自己做過的惡事,卻絕口沒提這件事。

  馮京蓮不敢說。

  那些他一心認為是靠自己努力所打下的成就,竟是靠她在背後推波助瀾,這說出來,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於是她只能這麼說:“權力往往伴隨著隨心所欲,這是我在公主身邊當個策士十二年來所學到的。”

  “難道你認為我在乎這些嗎?我看起來像是在乎名聲,在乎薪餉,在乎地位的人?!”雍震日激動的說完,猛地想起前年他們見面時,她說過的話。

  我知道這麼說很自私……但是只有你,請你千萬要活下來……其他的人如何我都不管了,只有你……拜託!

  當她說出這話時,他就該察覺她的改變。

  她沒有要他顧好所有人,僅僅要求他活著,這麼大的不同,他當時為何只在乎她的眼淚而沒有發現?

  驀地,馮京蓮發出笑聲,仿佛聽了好笑的話,片刻才制住嘴邊的笑。

  “我啊,其實認為這個國家怎樣都可以,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但是我想要守著你的後方啊!當年張易之把你打得遍體鱗傷,也把我打清醒了。無論我們會不會去招惹別人,只要在利益相衝突的情況下,還是會被牽扯進來,如果我當時不是個宮女就好了,如果我更有權勢更有力量,你也不會受傷……我一直是這麼想的。經過這麼多年,也沒改變過。”

  她只是在追逐權勢的過程中,用了不可原諒的手段而已。

  “那麼公主呢?你既為公主的策士,為何現在會背叛她?”馮京蓮毫無悔意的眼神,令雍震日痛心地質問。

  他沒想到她競墮落到這種程度——不敢正視真正重要的東西,還以此做為藉口!

  “公主也對昭容娘娘做過一樣的事,我又算得了什麼呢?”她理所當然的語氣震驚了雍震日。

  她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都是他害的。

  如果他沒有上戰場,沒有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師弟們戰死沙場的事而不給她任何消息,沒有因為自己的理念而堅持上京……她也不需要在他們背後承擔這些,不需要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師父說的話,你難道都忘了?”瞳心盈滿了沉痛與哀傷,他突然驚見他們在“保護彼此”的想法下背道而馳的事實。

  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只記得你說要保護我一輩子,但讓我選擇的話,我希望你只要待在我身邊一輩子就好了。”馮京蓮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他會回頭感謝她所做過的,現在他只是需要時間想通。

  再說,人都會長大,他們又分開了那麼久的時間,生活環境的不同造就他們不同的想法是很自然的……即使這令她心痛。

  “從何時起,我們凝視的目標不再相同?”雍震日看著她,卻好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我們看的東西還是一樣,只是達成目標的做法不同而已。”她迎視他的目光,眼裏一片空洞。

  雍震日頭一次嘗到被拋棄的感覺,大概就是她當年被他留在家鄉的苦澀吧!

  “我以為只有你是永遠不會變……”他留下這句話,轉眼消失無蹤。

  馮京蓮只是看著他先前佇立的方向,一個勁兒的看著。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18 AM

第九章


     亂黨圍剿成功,太平公主黨羽全被殲滅,對於此事龍心大悅的皇帝,于早朝賞賜有功勞者,並依其勞苦加官晉爵。

  “中書舍人,馮守夜上前聽封,因殲滅賊臣孽子有功,朕現在命你為門下侍中,官拜正三品,賜食實封一千六百戶,襲爵位。”

  “謝皇上恩典,臣必當為皇上以及社稷竭盡所能。”恭敬地跪在御座之下,馮京蓮的心憂喜參半。

  喜的自然是到手的功成名就,憂的是前一晚背身離去的雍震日。

  我以為只有你是永遠不會變……他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有絲絲的落寞,必須很仔細聽才聽得出來,卻深深打進她的心頭。

  其實他說了什麼,她都能裝作不在意,偏偏對他的落寞無法視而不見,那種仿佛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孤寂,跟當年被留下的她是一樣的……領完賞封,馮京蓮退回群臣中,心不在焉地聽著皇帝繼續分封,心想他今日應該在場才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尋找雍震日的身影,她要自己專注在眼前的事即可。

  只要過了今天——

  “忠武將軍雍震日上前聽封。”

  身著武官章服的雍震日自朝臣中走了出來,來到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前,半跪下身。

  她不能克制自己的眼緊瞅著他,渾身充斥著欣喜、沉重、光明以及黑暗各種矛盾的情緒,幾乎快要使她瘋狂。

  太多太多的情感,逼得她只能選擇接受其中之一,以免自己當場崩潰——於是她決定只接受歡喜慶倖的感覺。

  如她所願,他就要成為大將軍了!

  聽著皇帝說完對他的封賜,品秩比她還要高時,馮京蓮的眼底悄悄躍上喜悅的光芒,等待他聽旨受封。

  “謝皇上恩典。”雍震日如是道。

  她掩不住喜形於色,感覺自己贏了全世界,可下一瞬,又聽見他用堅若磐石的嗓音,徐徐開口——

  “恕微臣必須拒絕。”

  大殿上即刻引起一陣騷動,御座上的皇帝抬起手,底下立刻恢復寂靜。

  “忠武將軍,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啟稟皇上,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對於皇上的恩典,微臣確實感激在心頭。如今皇上有意和外族議和,並派遣節度使鎮守邊疆,國家已不再需要微臣這樣的人才,請恩准微臣解甲歸田。”雍震日始終低垂著頭,沒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表情。

  馮京蓮瞬間刷白了臉色。

  雍震日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嘲笑她的努力,踐踏她的付出……是對她的所作所為發出的抗議嗎?

  他明明……明明只需要說好的啊!

  “馮侍中,你怎麼說?”皇帝的目光準確無誤抓住了朝臣中的馮京蓮。

  當初積極地把雍震日調回京城,向他推薦這號人物的正是馮守夜,他想知道有關這件事,他的想法是什麼。

  “回皇上,忠武將軍只是一時——”見皇帝開口垂詢,馮京蓮直覺想替他挽回說出的話。

  “皇上。”雍震日終於抬起頭,桀驁不遜的目光直視著當今天子,並打斷了馮京蓮的話。“微臣當初會投身沙場,最主要的,還是身為項天立地的男子漢,想要測試自身的能力,如此而已。但是,微臣卻對家鄉的妻子說是為了保護她。”

  “當然這話並非謊言,只是在那時的微臣心底,兩者相衡之下,是前者驅使微臣向前的動力較大。微臣不後悔投身沙場,卻後悔欺騙了自己的心,也欺騙了妻子。”

  “所以你想回鄉去見妻子?那麼朕可以讓你暫時告假,並不需要撤你勳職。”

  皇帝的話一說完,大殿隨即陷入令人惶惶不安的岑寂。

  引起這片有如妖怪噬人般難熬的寂靜的雍震日,似乎不在乎,先是低下頭,任由無聲蔓延,好半晌才抬起頭,意有所指的回答:“啟稟皇上,微臣的妻子已經不在了。”

  那是馮京蓮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因為這句話,她終於瞭解心碎的感覺。

  仲孫襲在大明宮外擋住了取下武冠的雍震日。

  “你要去哪里?”他還不知道早朝發生的事,但見雍震日解開章服的束縛,率先步出大明宮的模樣,他未經思考就擋下他,問。

  “我不會走在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上。”雍震日神色匆匆地繞過他。

  仲孫襲再度擋下他,“她不是刻意替你安排,而是事情自然而然發生了。”她不是刻意變成現在的模樣,但是許許多多的事促成了現在的她。

  “那麼我也不想要這些自然而然發生的不自然結果。”雍震日停下來,面容不善。

  “你不要太苛責她,她會這麼做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只是在做法上……”這話說起來連仲孫襲都覺得虛弱。

  他也時常懷疑她根本不記得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爬得更高而已。

  “保護我們毋須對無關緊要的人下手。”雍震日冷冷地開口。

  想起太平公主的事,仲孫襲無言了。

  見他浮現愧疚的神色,雍震日懊惱地爬了爬短髮,“其實我根本沒資格苛責她!當初我雖然說想保護村子,保護我們住的地方,但其實我心裏很明白,是血液裏身為武人的驕傲急需一個地方宣洩,偏偏當時我又舍不下她,害怕自己出去闖天下回來後,她已經忘了我,或者嫁做人婦,才急著把她給訂下來。”

  “真要說的話,全部的錯都在我,現在,我只求這麼做能給她一點當頭棒喝,讓她不要繼續錯下去。”

  他根本沒資格怪罪她,他不也是差點迷失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

  難怪師父一再要他們用清澈的眼睛去看待一切,他們卻在見識到世界的廣大後迷惘了,搞不清楚方向,忘記最初的信念是什麼。

  如今,在見到她犯下的錯,他頓時驚醒,只盼她能早日回頭。

  仲孫襲聽出他話裏的自責,張了張嘴,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能徐徐地歎了口氣。

  “小京說過,如果早知道你說要保護她一輩子的意思是要上戰場的話,她說什麼也不想聽到這句話;如果早知道你們要離開的話,當初就算難過到死,她也絕不昏倒,絕不暴露女兒身的秘密。”

  “其實她的想法很單純,只是想要跟你……跟大家快樂平安,永遠在一起罷了。”

  仲孫襲的話令雍震日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我不是怪罪你,而是希望你能瞭解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她最初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此而已。”

  被包裹在利欲薰心的欲望裏的,其實是最單純的冀望。

  他一路看著馮京蓮走過來,所以非常清楚,才會在她迷失了方向後,仍繼續守在她身旁。

  “但是你應該知道,繼續待在這種環境裏,將來她也會是宮廷鬥爭下的犧牲品,就像太平公主那樣。”雍震日能夠理解,卻無法接受。

  太平公主的事給他帶來陰影。

  他恨透了將來有一天,可能是由他來執行她的行刑!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雍震日說中了仲孫襲同樣擔心的事,“我知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但是孤臣無力可回天啊!

  雍震日突然落寞地笑了。

  “所以我才要走,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裏,只會讓她更看不清楚方向,給她繼續錯下去的理由和藉口。”這是他想了一夜,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她已經不會聽他的話……不,應該說她從來也不會聽他的話,現在他只能賭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希望她不要繼續執迷不悟。

  “那你也可以留下來……至少在她身邊慢慢的感化她。”仲孫襲忙不迭地懇求他再想想。

  但是雍震日扔出的話,深刻得教他無顏反駁——

  “你跟在她身邊這麼久了,有用嗎?”

  不,他或許不行,但雍震日應該可以。仲孫襲正想這麼說時,雍震日先行開口了。

  “告訴她,我會等她,在鳳翔等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寧願放棄我,也要繼續顛覆朝堂的話……”頓了頓,他揚起艱澀的苦笑,“以後,她就交給你了。”

  那是仲孫襲最後聽到的話。

  也是這句話,讓他下了改變一生的重大決定。


  李唐•開元二年 臘月


  馮京蓮位於長安最隱密安全的別業裏,一片死寂,氣氛凝滯。

  臉色鐵青,她一手握著上好的瓷杯,雙眼直瞪著前方,雖然沒有開口,但無庸置疑充滿了怒氣。

  七月時,玄宗為糾正奢華的風氣罷兩京織錦坊,另一方面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員,朝堂動盪不安,人人自危。

  當時她並不擔心,即使被抓的名單裏有部分人物和她有關係,但依她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的經驗,多得是脫身的方法,再者,她總是非常小心,做事不留下任何把柄。

  這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辦貪官污吏的皇上,應該不可能懷疑到她頭上,但是她搞不懂這次大動作的圍捕官員,然後又只是懲罰他們繳回賄銀,再把他們放走的目的為何,所以特別小心。

  幾個與她交情甚密、官拜五品以上的官員,諸如太府寺卿胡念直、軍器堅梁如意、考功司郎中常友等,在夜審的消息出來前,便已經紛紛要她小心謹慎,他們亦是自身難保。

  所以她十分留心此事件的動向,直到打聽出夜審織染署署令雷觀月的消息後,她不得不有所警惕。

  區區一個八品官,卻獨獨夜審他的事,讓馮京蓮做出一個決定——派水禺趕在夜審之前殺了他。

  此刻,她正等著水禺回來覆命。

  “還是應該殺了他們。”馮京蓮喃喃低語。

  仲孫襲知道她口中的“他們”,是指雷觀月的家人。

  “如果你做了,那就是遷怒。”他冷靜地提出意見。

  勸說的話,在雍震日離開後,成了禁語,只要一說,馮京蓮就會立刻發脾氣亂摔東西,情緒瀕近發狂的邊緣;於是仲孫襲學會改變說話的語氣,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是經過冷靜的分析。

  “若是遷怒,我早就殺了他們,豈會等到現在?還不是為了控制雷觀月的嘴。”馮京蓮一臉殘酷的殺意,“但我還是擔心他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妻子,也許應該……”

  “他們還不是夫妻。”仲孫襲握緊了手,利用痛感,逼自己平板地回覆她的話。

  任何過於情緒性的話語,自那之後,只有她可以使用;若是他用了,她會認定是他不冷靜的判斷,不予理會。

  “但你說那女人懷有他的孩子!”她激動的吼著。

  仲孫襲面不改色,“被我找到的大夫是這麼告訴我的,可依據我的觀察,他們確實沒有成親。”

  聽完他的解釋,馮京蓮定下心來思索了一番。

  “有可能是不想把她牽扯進來,才故意不成親的,不過還是很難斷言那女人究竟知不知情。

  總之,解決掉雷觀月以後,要水禺連那女人——”

  “她肚子裏還有個孩子!”仲孫襲終於隱忍不住,爆發出來。

  相較於他的不冷靜,馮京蓮淡淡挑起眉,“所以呢?你想說不知者無罪?要不然等到她生了孩子以後再殺她好了。”

  她怎會變得如此殘酷無情?

  仲孫襲無力地自問,同時也明白是因為雍震日的離開,帶走了她最後一絲的道德界線,才會變得無法無天。以前她做危險的事還會瞻前顧後,現在卻是以一種豁出去,不要命的憑感覺在行事。

  “我不是這個意——”仲孫襲正要反斥,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馮京蓮見他晃了一下,不禁擰起眉心。

  “仲孫,你怎麼了?”

  “不,我沒……”他想舉起手安撫她,卻發現全身力氣像是被人抽走一般,連區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砰!

  頎長的身影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來。

  馮京蓮差點以為是他在開玩笑,直到確定他真的爬不起來,才奔到他身旁,臉色發白,焦急地拍打他的臉頰,擔心地問:“仲孫、仲孫,你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門輕輕地被推開,一個帶著戲謔的嗓音湧了進來。

  “會不會是喝了什麼不該喝的東西?或是吃了不該吃的食物?”

  馮京蓮墨黑的眼珠子驟然瞠大,眼底盈滿殺氣,直瞪向來人——符逸瓊泛著愉悅的輕笑,慢條斯理地走進來。

  “怎麼會是你?!”她難掩驚訝。畢竟交代水禺辦的事,他從沒失手過。

  “驚訝?害怕?或者以為我是鬼?”符逸瓊輕佻地眨眨眼,隨後擺了擺手,“這些都無所謂,因為大概沒有比我被水禺一劍刺殺要來得錯愕吧。”

  “所以水禺確實殺了你?”馮京蓮恢復從容鎮定,不動聲色的開口。

  符逸瓊在瞬間來到她面前,一把揪著她的衣領,和她眼對著眼,抹去了嘻笑的神情。

  “是啊,依照你的命令,他確實殺了我。我真的必須誇獎水禺是個得來不易的人才,他那神准的一刀斃命,若非親自體驗過,還真教人難以想像呢。”

  話落,他放開了她,飛快的瞥了她被拉松的領口一眼,繼而露出原先的笑容,邊替她撫平衣領邊說:“其實啊,我這個人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心臟的位置和別人不一樣,稍微往右邊偏了點,以至於水禺的一刀斃命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啊,不過當時看著那一刀沒入自己胸膛的瞬間,確實令我從頭冷到腳,而且元氣大傷呢!”

  馮京蓮臂彎裏抱著昏迷的仲孫襲,全神貫注的戒備這個應該死卻沒死成的男人。

  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除了那些和她特別有交情的人之外,在朝中沒人知道這處偏僻不起眼的宅邸是她的別業。

  “你對仲孫做了什麼?”聽見仲孫襲沉重的呼吸聲,她警覺到情況不妙。

  “也沒什麼,只是在他喝的水裏摻了一點點毒物。”符逸瓊聳聳肩,笑得好抱歉。

  “你想報復我,為何動他?”他故意不說出是什麼毒,就是要讓她沒機會救仲孫襲!感覺懷裏的身軀顫抖著,馮京蓮暗忖,可還沒想到該如何帶著仲孫襲從符逸瓊面前離開。

  當初會提拔他成為鳳翔府尹,除了一來好辦事,二來也是看中他身手不凡,是和仲孫襲以及水禺相比幾乎平分秋色的狠角色。若非是利用他對自己的信任才殺得了他,怎知他競命大沒死,如今大概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尤其是現在水禺不在她身邊,仲孫襲也不能動的情況。

  “不愧為見識過大風大浪的馮大人,即使知道在下的意圖,仍然不為所動,佩服佩服。”符逸瓊百般嘲弄地拊掌笑道,“就是因為要對付的是你,我才只對他下毒。”

  “什麼意思?”她繼續問,想拖延時間等水禺回來。

  如果水禺和仲孫襲聯手絕對能打得過符逸瓊,就算只有一個人,至少能和符逸瓊勢均力敵,可是現在也只能等水禺回來拖住符逸瓊,好讓她把昏迷的仲孫襲抬出去了。

  早知道不該為了掩人耳目,只讓仲孫襲和水禺負責守衛這幢別業,應該多安排一些人的!

  “嗯……這麼說好了,我換了主子。”符逸瓊好整以暇地環起雙臂,似乎不在意她明顯地拖時間。“他需要的是留活口,而我個人呢,和他達成一個小小的協定,便是至少讓我砍你一刀。”

  馮京蓮眯起眼,雙手緊緊抱著仲孫襲。

  “等這刀,我可等了快四年的時間,真的是很不耐煩了啊!”每當想起是如何被信任的人背叛,他便在心裏狠狠嘲笑自己的愚蠢。等待復仇的時間因此更為煎熬。

  “也可以說是拜你之賜,我現在根本就無法相信任何人。”符逸瓊慢吞吞地抽出佩刀,刀尖指向她,“現在,站起來,如果你不希望我砍到他的話。”

  “至少讓我把他移到旁邊。”她要求道。

  符逸瓊多看了她一眼,“最好別耍花招,我會一直盯著你。”

  馮京蓮把他的話當成是默許,開始移動仲孫襲。在朝,她是文官,不能配刀,而現在,她必須從仲孫襲的腰間取得那把長刀才行。

  無論她還記不記得師父教的,有武器在手,她會安心些。

  “你在幹嘛?快起來!”察覺她形跡詭異,符逸瓊喊著的同時舉著刀朝她劈過去。

  鏘!

  金屬相擊發出了撼動人心的聲響。

  馮京蓮半跪在地,用兩手撐著那把長刀,擋住了符逸瓊的攻勢。

  符逸瓊忍不住搖頭,邊加重手勁,“唉,雖然我剛剛也在想絕對不能中了你的計,胡大人也說了你詭計多端,結果還是……唉……”

  “胡大人?是胡念直嗎?”她得使出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強應付。

  “哎呀,真糟糕,我竟然不小心說出來了。”符逸瓊的懊惱不知道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

  “無所謂,要猜到並不難。”她的話純粹是在口頭上逞強。

  明知道這是一個不是算計別人便是被人算計的世界,她怎麼會笨到忘了提防身邊的小人?

  “是嗎?那對胡大人來說會是一種恭維了。”符逸瓊笑容滿面。

  為了不讓人看出快撐不下去了,馮京蓮亦回以笑容。

  在一攻一守間,符逸瓊最後決定先退開,否則兩個人只是在浪費力氣而已。

  “來吧,如果你要拿刀的話,我會更不客氣。”

  “喔,多不客氣?”馮京蓮站起身,甩了甩刀身,不疾不徐地擺出架式,語氣有著明顯的挑釁。

  “本來我只要你一隻胳臂的,現在多一隻呢。”他回答的語調輕快。

  “那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馮京蓮一邊應對,一邊還得分神注意仲孫襲。

  依他的臉色來看,真的很不妙。

  可惡!她根本沒時間在這裏陪這個早該死,卻沒死成的人!不能再拖了,一定要一招分出勝負!

      一陣刺鼻的濃煙味嗆進兩人之間。

  “哎呀,看來沒時間了。”符逸瓊開口道。

  “是你放的火?”馮京蓮掩不住訝異。

  “今晚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必須做的,領到的酬銀卻很少,我也很無奈啊。”符逸瓊說得好像自己很委屈,“所以,讓我們速戰速決,給你嘗嘗一刀斃命的恐懼吧!”

  話尾是開戰的訊號,馮京蓮沒有錯過,在動作上卻無法比他還快,更深知自己無法躲過這刀,早做好挨刀的準備——刀尖沒入人體的鈍重感,以及從口中噴吐出的大量鮮血,似乎符逸瓊宣告了勝利,如果這刀是刺進馮京蓮的身體裏的話。

  馮京蓮目瞪口呆地瞪著瞬間擋在自己之前的仲孫襲。

  在她眼前,他像一堵穩固的厚牆,阻擋下來對她的任何傷害。

  “除非我死,否則,你無法傷害到她半分……”仲孫襲冷戾的眸光,覷著僵住無法反應的符逸瓊,目光往下看,他徒手抓過自己那把長刀的刀刃,不顧削過腰間的痛楚,準確無誤地刺進符逸瓊的右胸膛。

  “你……竟然還能動……”雙眼盈滿了驚訝和不敢置信,符逸瓊只來得急說出這句話,然後就斷了氣。

  抽出嵌進體內的刀,仲孫襲回過頭,冷戾的眸光變得溫柔,笑笑地對她說:“……這才叫一刀斃命。”

  然後,他也倒了下去。

  馮京蓮手中握著的刀,在他死不肯放的情況下,隨著他一同落地。

  有血花在半空中紛飛,還溫熱的液體噴濺在她的臉頰上,她倏地瞠大眼眸,心跳重重沉落,她聽見自己在喘氣的聲音,胸口像是突然冒出一個巨大的黑洞,不斷膨脹,到了她不喘氣就會沒辦法呼吸的程度。

  第一次眨眼,她看見倒下的仲孫襲;第二次眨眼,他被自己抱在懷中;第三次眨眼,有什麼跟著一起落下。

  “大師兄……”她一手壓著他在冒血的傷口,神情驚懼不定。

  一切發生的太快,她來不及反應,也搞不懂怎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他嘴角夾雜著血和笑,出口的竟是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錯的是她啊!

  馮京蓮不斷搖頭,再搖頭,喘氣的聲音更加劇烈。

  仲孫襲氣喘吁吁地吐出原因,“歲時說、說他會等你……永、永遠等你……但是……他又說把你交給我……是、是自私……所以……我沒……”

  他好後悔,後悔自己因為雍震日說要把她交給自己,以為自己真能代替雍震日在她心中的地位,才鬼迷心竅沒把他交代的話告訴她。

  這是自私的報應。

  但是,他一直深愛著她,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錯誤。

  “別說話了,我帶你出去,你睡一下吧,醒來的時候,一切會恢復的……”她忙著向他保證,還是一直聽到自己大口喘息的聲音。

  為什麼她覺得快要失去什麼?在心中,在她許久未正視的靈魂裏,呐喊著不想失去!

  “不……有話……告訴你……”他一直不敢說的話,一直認為提起也不會有希望的話,在這一刻,突然有股非得要告訴她的決心。

  “信……那些歲時的信……”仲孫襲說不到幾句話已經快要喘不過氣。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些信都是你寫的,他從來不曾提筆寫過信給我,但是我很開心,那些你的信,我都收著!一直收著!”

  她都知道,因為體貼他的體貼,所以從不說出來,也假裝從沒發現自己讀信時,他背著她掛在嘴角那抹滿足的笑。

  聞言,仲孫襲露出一抹羞赧的笑,看起來已經了無遺憾了。

  “不、不要再……錯下去……回想……師父說的……”他努力抬起手,但是只有手指抽動而已。

  馮京蓮見了,立刻抓起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仲孫襲的嘴動了動,似乎說了什麼,她沒聽見,可猜出他是要她快點出去,免得火勢越來越猛,連她都得陪葬。

  “會出去的,我們一起出去!”她想移動他,但是傷口血水冒得更急,“大師兄,你能動嗎?如果我拖著你出去,你會……痛嗎?”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蠢話,但是差點脫口而出的“死”字,洩漏她有多麼心慌意亂。

  “不用了……我知道……位置不妙啊……”仲孫襲費力地撐起一抹苦笑。

  她感覺視線又要變模糊,快要留不住他的身影。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馮京蓮不斷地道歉,已經搞不清楚是真的要求他原諒,還是想讓自己的罪惡感減輕一些。

  “不、不要……道歉……我……你好好……就好……”他想告訴她,見到她沒事就好。

  對他而言,幸福的定義就是能夠保護她。至於他的心意,從沒打算向她傾吐,將永遠藏在心裏。

  感覺貼著臉頰的手指微微移動,像在推著她離開,馮京蓮搖搖頭,再搖頭,執著的目光像個小孩子鬧彆扭,不肯放棄他,眼淚如雨落下。

  仲孫襲滿足地笑了。

  在這最後一刻,她終於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即使短暫,他再也別無所求了。

  感覺到他的手正在下滑,她渾身一顫,更是緊緊的抓住不放,垂頭凝視著他緩緩合上眼,吐出最後一句話——

  “……告訴歲時……我真的很討厭……他……”

  馮京蓮把頭埋進他的肩頸,只是抱著他,不放。

  經歷過黑暗的人都能理解,一旦擁有光芒,即使只是微光,都將再也無法回到黑暗中。

  像不知道溫暖的人,學會了火的用法後,便再也離不開。

  他是馳騁沙場的修羅,如同“震日”之名,猶如一抹烈日,無論到哪兒,都讓敵人震懾。

  他守護著遠方的太陽,照亮整個大唐帝國的和平和盛世,於是她決定守護這個男人的背後,守候他的夜晚。

  縱然無法成為他的太陽,也要不擇手段守護摯愛的他。

  ——她一直是這麼想的。

  但是……為何會弄得如此狼狽?

  她的房子被大火給焚燒,重要的人渾身是血的倒臥在她懷中,她以為能信任的人全都背叛她,她的成就、她的努力,在她面前毀於一旦。

  馮京蓮坐在地上,神情茫然。

  燃燒的木頭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音,她最安全也是最後的避難所被燒毀、崩塌。

  沉著的腳步聲來到她身側,與她一同看著宅邸被大火吞噬。

  “我啊,果然是那種連想保護的東西,都保護不了的大蠢蛋。”火焰在眼底跳動,她驀地低笑輕喃,語氣淨是拿自己沒轍的無奈。

  “房子燒多少都無所謂,再建就有了。”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看著眼前的大火,僅用眼角余光瞄向她。

  果然……在發抖嗎?

  “是啊,房子燒了再建就有,錢財沒了再掙就有……這些我都知道。”馮京蓮仍在笑著,全身發抖地笑著,雙手緊緊抱著懷中越來越冷的身軀,雖然臉上掛著笑容,聲音卻沒有笑意,“但是,我不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不是能夠再找到代替的啊……”

  “當然是找不回來了。”男人——夏磊實輕輕地說。

  他奉命前來抓拿朝廷要犯,馮守夜。

  在幾年前辦傅蓮臣的時候,他和殷尚實便察覺有地方很怪異,於是開始追查那名帶走假汙名冊的人,經過許多挫折和在有人刻意阻擾的情況下,最後是太府寺卿胡念直的告密才逐漸掌握了方向。

  說來,馮守夜……不,應該說馮京蓮,也是被背叛的人。

  夏磊實看著這個在朝為官少說有十年的人,很難想像她這十年是如何欺瞞過眾人的眼,隱瞞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實。若非胡念直有所懷疑,利用宮人的身分,仔細調查了“馮守夜”的來歷,查到“他”可能是十幾年前太平公主身邊一個名叫馮京蓮的宮女,並且極不容易才找到當初和馮京蓮同房的宮女指認過後,才確定了這件事。

  試想,她必定承受了比男人還要更煎熬的日子。

  “是嗎……”她垂下頭呢喃,“果然。”

  “這不是可以預期的後果嗎?你應該早就知道會這樣,也做好心理準備才對——如果偏離正道的話,只會有懊悔。”夏磊實冷然的聲音隱含著不仔細聽便會忽略的沉痛指責。

  越調查馮京蓮,越發現她真的是個人才,可惜走上這種絕路。

  “有啊,曾經有人一直教我要抬頭挺胸的走,絕對不要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不要讓自己的靈魂折斷了,我同樣這麼告訴過自己……但,曾幾何時,卻不小心走偏了呢?”一滴淚無聲落在她懷中之人冰冷的面容上,她低聲問。

  “你身邊有兩個願意為你做牛做馬,為你死的親隨,難道沒有願意告訴你犯錯的人嗎?”夏磊實忍不住問。

  馮京蓮沉默半晌。

  “有啊……曾經有。”但是她的執迷不悟,以及不肯承認自己錯誤的愚蠢,害得她現在只能抱著曾經擁有的人懊悔不已。

  夏磊實不忍地望著她。

  雖然在燃著大火的屋裏把她救出來時,她沒有哭泣,但是紅腫的雙眼顯示她已經哭了很長一段時間,想來,這個從入宮以來一直跟著她的親隨,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吧。

  但是,他來是有要事要做的——

  “門下侍中馮守夜聽旨,你刻意隱瞞女兒身,偽裝成男人入朝為官,擾亂朝廷綱紀,欺君犯上,當即捉拿為朝廷要犯,欽此。”夏磊實宣佈完皇帝不久前才批下的詔書,等著她反應。

  “我想問你一件事。”馮守蓮突然說。

  夏磊實沒有答腔,也沒催促她接旨。

  當作他默許,她於是問:“如今,他已經死了,是不是能放過他的屍身?”

  “親隨不在十族之內,是沒問題,但是你已經沒時間處理他的屍身了,不如交給我吧。”心軟向來是夏磊實的死穴。

  “那麼,可以麻煩你把他交給一個叫做雍震日的人嗎?他曾是忠武將軍。”

  聞言,夏磊實一愣。

  他當然認識雍震日,當年他還沒被調派回京成為侍御史之前,即是在他麾下擔任軍師。

  難不成她認識雍震日?

  內心有所懷疑,夏磊實決定見到雍震日時要問個清楚,同時還得把這具屍首帶給他才行。

  “沒問題。”他允諾。

  馮京蓮雙肩一松,放下仲孫襲,朝他的屍身跪拜,磕了三個頭,行了父母過世時的大禮,才轉向夏磊實。

  “臣接旨。”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20 AM

第十章


      禦書房裏,待罪之身的馮京蓮跪在地上,雙手雙腳被沉重的枷鎖與腳鐐給扣住。

  皇帝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愛卿,你……不,你的所作所為,要說朕沒有生氣實在是不可能,但是朕更好奇你是如何騙過所有人的?”

  “罪臣早已習慣當男人了,從小開始就是。”馮京蓮聲音平板的回答,面上神情一片死寂。

  “當初朕拉攏你來擊垮皇姑母,並沒有料到你是個如此有用的人才。今日,兩位侍御史和數名大臣聯名上奏要抓拿你,奏書上雖然寫滿了你在朝為官不好的一面,但朕認為,你確實輔佐朕取得天下,諸多宮廷的變局,也都是靠你運籌帷幄始成今日這番局面。”

  身為天子,他只能說這麼多。

  即使心裏認為那些不好的黑暗面,有泰半都是因為她曾經服侍的物件下的命令使然,但歷史是大權在握的人寫的,當然不會開誠佈公地談論這些政治的黑暗。

  馮京蓮始終低垂著螓首,好像有在聽,又像沒聽見。

  “念在你幫了朕不少,朕也捨不得令你死罪,但欺君之罪加上其他行賄和……林林總總的罪狀看下來,朕也無法不給大臣們一個交代,免除你的死罪。”

  “罪臣已經做好任憑皇上處置的準備。”馮京蓮的聲音毫無起伏,仿佛怎樣都行。

  “那麼接下來的話,用不著記錄在起居注裏。”皇帝對一旁的史官道,接著轉向馮京蓮,“你可有任何遺願?朕可視情況准許。”

  馮京蓮的反應似乎還停留在今晚的大火裏,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押她進來的夏磊實附耳對她說了什麼,她才緩緩回過神。

  “罪臣只希望,有關於罪臣這等孽臣之事,能夠從史官的筆下劃去。縱然做為人臣,罪臣確實有許多可惡的地方,值得留下駡名,讓後世永久唾棄,但,罪臣不希望和罪臣相關之人也必記上一筆。他們都是無辜的,一切都是罪臣一意孤行所種下的惡果。倘若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我從史書上刪去,那也請刪除那些因我而染上惡名之人。”

  “你指的是已經解甲歸田的忠武將軍嗎?”

  馮京蓮頓了頓,方道:“還有很多人。”

  一旦她的臭名被傳了出去,養育她的人,教育她的人,認識她的人,這些她所珍惜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她或許可以因死罪而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人何其無辜?他們只是不幸認識了她而已。

  皇帝花了不到片刻的時間便做出決定。

  “朕答應你。有關你的事,從你入宮,到今晚,甚至到行刑的事,史官的史冊上將不會有任何馮守夜甚至馮京蓮的名字,連同與你有關係的人等,也將一併劃除。”

  馮京蓮露出了卻心事的淺笑,對皇帝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謝主隆恩。”

  雍震日心急如焚地走在大明宮的長廊上。

  替他引路的是夏磊實。自從他恢復庶民的身分,這還是頭一次進宮。

  夏磊實送回仲孫襲的遺體還是昨天的事,之所以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趕到長安,是因為他並沒有回那個曾經熟悉的家鄉,而是在離長安不遠的鳳翔等她。

  離開後,他還抱著一絲他們倆能一起回去的希望,並隨時注意她的動向。

  但鳳翔畢竟離長安還是有一段距離,深宮之內發生的事,不會那麼快就眾所皆知,他才會在見到夏磊實和聽見他帶來的消息時,恨不得人就在京城。

  雖然皇上親口說了無法赦免她的罪,但當初他拒絕加官晉爵,解甲還鄉時,皇上曾經下過一道無論是什麼樣的要求都答應他的聖旨,今夜正是用上的時候!

  領著雍震日進入禦書房,夏磊實對皇帝行了個禮,隨後退至一旁。

  入夜了仍不得閒的皇帝,已經不知道接連幾個晚上都有人被安排謁見,又都是和此次事件有關的人物,讓皇帝無法拒絕。

  事實上,他也沒拒絕的意思。

  越是探究那些被列為重犯的朝臣,他仿佛挖掘出一個個經歷過風風雨雨,各有背景的故事,帶給他許許多多的省悟。

  太宗曾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他在這些人身上見識到各種人性的可能,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所以他還想再看多一點。

  “說吧,卿之來意為何?”

  雍震日行過禮後,仍是用一貫直視的目光盯著皇帝。

  “懇請皇上開恩,放過馮京……門下侍中馮守夜。”他真的不習慣這個名字。

  “朕想知道你為何要替馮侍中求情。”

  “她是鄙人的妻子。”

  “朕記得你曾說過妻子已經不在了的話。”皇帝不禁對事情的發展感到錯愕。

  他是知道馮守夜其實是個女人,也知道她的本名是馮京蓮,可怎麼沒人告訴他,她已經成親,是為人妻的消息?

  皇帝瞥了夏磊實一眼,夏磊實無言的表示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他們只查出馮京蓮入宮當宮女的事,但有關她的身世來歷,因為與此事無關,他們也就沒那麼仔細的追查下去了。

  “鄙人確實如此說過,當時的意思是指內人不在家鄉。”雍震日解釋。

  “原來如此。”當時馮京蓮確實“不在”家鄉沒錯。皇帝繼續問:“你們的家鄉莫非離長安很近?怎麼短短不到三天的時間,你就能來到朕面前?”

  “回皇上,鄙人這段時間都在鳳翔等待妻子,盼望能一起回鄉!”說到這兒,雍震日的語氣有些激動,鐵灰色的眼底一片狂亂。

  他已經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了。

  但是一心擔憂她安危,再加上皇帝遲遲不給個答案,令他懷疑直接去劫囚會比較快。

  “是嗎?”皇帝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那是一段對雍震日來說是很漫長的時間,他幾度想開口催促當今天子,都在夏磊實的眼神制止下打退堂鼓。

  等待磨痛了他的心神,卻磨不掉他銳利的眼神。

  他想著被拒絕後,還有多少可行或不可行的方法能救出馮京蓮,想來想去都只有劫獄這個方法。偏偏這件事一個人很難辦到,他又不想把其他人牽扯進來。尤其是那些跟著他離開軍隊的師弟現在都和他暫住在風翔,大家都等著和她一起回去。

  如果讓他們知道馮京蓮的現況,他們一定會亂來……不過,他也打算要亂來了!所以才把希望賭在皇帝身上,希望他能照當初聖旨上的約定,實現他唯一,也是最大的願望。

  沉默了許久,皇帝終於再度開口:“朕見你手上拿著聖旨,也猜到你是來要求朕履行當初答應你的事。”

  “是的。”雍震日把聖旨交給夏磊實,由他呈上。

  打開聖旨,細細看了一次,皇帝有些為難的說:“但是這件事朝廷裏已有許多官員大臣知道,朕實在無法赦免她的罪,而你又要朕應允當初的承諾,委實傷透朕的腦筋啊!”

  他確實不想輕易的斬殺馮京蓮,畢竟那些朝臣會沾染上的惡習,也不是只有她有,如今主張非殺她不可的胡念直一派,其實也有不少人跟她一樣。說他私心也好,有個如此聰慧的人才,他實在想留在身邊一輩子。

  現在的他,實在不能失去任何人才。

  “皇上,您願意聽鄙人說個故事嗎?”雍震日突然道。

  “你說吧。”料想他是要說服自己,皇帝決定聽聽看。

  雍震日臉上閃過極其複雜的神色,暗暗吞吐一口氣,緩和情緒後,徐徐開口。

  “以前,在靠近戰場的小村莊裏有一對夫妻,他們成親才三天,做丈夫的就上了戰場。臨行前他告訴妻子,我會保護你一輩子,但轉過身後,滿腦子都是上戰場殺敵的想法,他被年少輕狂給控制住了,血氣方剛沖昏了他的腦袋,讓他連回頭去發現妻子孤單落寞的神情的機會都沒有。”

  “等到真正上了戰場後,他才知道,什麼保家衛國都是空話,到了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為了要活命,一心只想著殺掉敵人而已。一開始他確實對這種日子興致勃勃,但是久了之後,他開始有了不同的體悟,首先身邊一起吃同一鍋飯的兄弟越來越少了,他開始不敢去看地上的屍體,害怕會看到熟悉的面孔。漸漸的,他逐漸瞭解,保家衛國的理想回歸到本質,也只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守護對自己而言重要的家園。”

  “他確實回想起最重要的事,也逐漸摸索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卻不曉得在遠方的妻子因為他不在的這段期間,為他做了許多犧牲,也做了許多錯事。

  “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想守護她的丈夫而已。怎知,當她投身去對抗消除那片黑暗時,反而被黑暗吞噬了。

  “鄙人想請問皇上,一個從血氣方剛到最後瞭解自己該做的事是什麼的丈夫,和一個從開始就瞭解自己要做什麼、到最後卻迷失了方向的妻子,哪個比較可惡呢?”雍震日提出心裏的疑問。

  聰明的皇帝立刻聽懂他的意思。

  “即使是丈夫想代替妻子,但一個是屢建功勳,完全沒有污點的將軍,另一個則是已經渾身泥濘的孽臣,不能相提並論。”

  雍震日不死心的還想說什麼,卻被皇帝一個抬手給制止了。

  “但,朕向來抗拒不了這種至情至性的故事啊!”
  

  大唐民風開放,正是因為皇族一脈擁有胡人血統的緣故,他們從不吝惜展現最真實的感動。“馮愛卿……唉,這可能也是朕最後一次這麼叫她,你們就當作沒聽見吧。”皇帝率性的揮揮手,續道:“馮愛卿請求朕別將她寫進史冊裏,如果把她寫進去勢必提及很多與她有關的人。她不在乎自己留下臭名,卻害怕你或者其他她所在意的人被一起唾棄。當時朕就在想,會這麼想的人,怎麼可能狠得下心奪去別人的生命?最後朕終於瞭解了,那應該就是你所說的那片黑暗使然吧。”

  雍震日沒有回答。正是因為說的是宮廷裏的紛亂,才不好當著皇上的面直說。

  “而朕現在仍處在這片黑暗中,不過並不灰心。”皇帝從椅子上站起身,雙手負在身後走到窗前,“因為朕答應了某個人,必須有所改革才行、必須將好的改革從朝廷傳出去,擴展到整個國家才行。”

  在場除了雍震日、夏磊實,還有紀錄帝王起居注的史官,他們全都看著這位年輕的帝王,聆聽他的話,仿佛看見他的肩上撐起了整個帝國。

  “接下來的話不用記在起居注裏。”皇帝的威嚴裏有著直率的作風,“今晚,大概是入冬以來最冷的夜晚,朕決定讓天牢那邊的守衛去暖暖身子,在子時一刻的時候休息一陣子。聽清楚了嗎?是子時一刻。這話朕不會再說第三次,除了去通知守衛的內侍以外,不會再有別人知道;如果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朝廷欽犯消失的事,朕也一概不知情。”

  雍震日聽懂了他的話,掩不住滿臉的喜色,重重磕頭。

  “謝主隆恩!”

  皇帝只是背對著他,說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

  雍震日又磕了一記響頭,隨即匆匆離去。

  待他走後,皇帝忍不住低語:“鳳翔啊……最近這個地方還挺常聽見的。”

  夏磊實隨即回答:“如果皇上想去,微臣是當地人,可以負責領路。”反正他最近領路已經領成習慣了。

  “嗯……這倒不失為一個好建議……”皇帝頓了頓,側頭望了他一眼,“倒是你不用去幫他嗎?”

  若非他是皇帝,這麼好玩的事,他可不想放棄!

  這簡直就是命令。夏磊實無奈的想。

  但他和雍震日也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既然皇上都這麼睜隻眼閉只眼了,他就當是去湊熱鬧吧!

  雍震日只有很短的時間進入幾乎無人看守的天牢。

  之前大批官員被關在不同的地方,而關在這裏的以重犯居多,也比邢部的地牢暗上不少。

  當他找到馮京蓮時,她把自己蜷縮成像顆球一樣,面對著角落,動也不動。

  即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她憔悴許多,不是身體上的憔悴,是從內在散發出的脆弱無力。

  聽夏磊實說,她一直抱著仲孫襲的屍身,直到最後才拜託夏磊實送去給他。

  光是聽見同門師兄戰死沙場的事,都能令驕傲的她不顧在眾人面前潸然淚下了,抱著仲孫襲的屍身,一定更令她痛苦上幾千倍吧。

  “……小京。”他很輕很輕地喚,怕驚擾到她。

  馮京蓮仿佛石化了,動也沒有動一下。

  雍震日抓著從唯一看守的守衛身上拿走的鑰匙,決定直接帶她離開。皇上可沒說要讓那些守在外頭的守衛暖身多久,他們是刻不容緩!

  聽見鑰匙的聲音,馮京蓮的腦袋偏了一下。

  “你來幹嘛?快點走吧。”

  來幹嘛?快點走?

  他冒著生命危險進到天牢來救她,她只有這些話要說?

  雍震日不予理會,逕自打開牢門,走進去便把她扛到肩上。

  馮京蓮還是了無生氣般動也沒動一下,倒是開了口:“別浪費力氣,我不會離開這裏的。”

  “你現在倒掛在我肩上,如果我要出去,你也得出去!”雍震日的語氣無庸置疑——無庸置疑的充滿怒火。

  “不,我不走。”上了手銬腳鐐並不是她不動的原因,而是她自己不想動,仿佛打算這麼腐朽,等到行刑來臨之時。

  “我說你得走,就得走!”他咬牙切齒道。

      馮京蓮終於動了,用被銬住的雙手一下一下捶著他的背,發出沉重的聲音,且一下比一下還要更用力。

  “我說了不走,讓我留下來吧……拜託……”

  即使一下比一下用力,仍然捶不痛他。他能感覺她不是沒有使盡全力,而是這已經是她僅剩的力氣了,連說話的聲音也細小到不行。

  “留下來又能如何?你真的想死嗎?”他低吼。

  他不是來救一個已經失去求生意志的她,他想要看到的是後悔大哭的她,那樣才是她身處現在的處境該有的反應啊!

  她還是一下一下捶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細細的啜泣聲。

  馮京蓮的淚如泉湧般不斷冒出來,落到地上。

  “大師兄死了……是因為我死的……如果我聽你們的話不要繼續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發了瘋的貪慕權勢,眷戀名利的話就好了……我連在我身邊的大師兄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保護你們?我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聽到這裏,雍震日松了口氣。

  還好她不是完全封閉了自己,還好她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把她從肩上放了下來,見到她眼淚和鼻涕糊成一團的難看哭臉,雍震日卻笑不出來。

  此刻,他們心裏都有著同樣的痛——永遠失去仲孫襲的痛。

  “你確實很愚昧,不聽別人的勸告,又很固執,仲孫肯定為了這樣的你煩惱了很久。”他沒有說些好聽話,反而責各她。

  她一聽,哭得更用力。

  “告訴我,仲孫在臨走前有說什麼嗎?”他突然問。

  馮京蓮抽抽噎噎的回答:“他、他說很、很討厭你……”

  好你個仲孫襲!雍震日皺眉暗忖,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一直很清楚仲孫襲對馮京蓮抱持著怎樣的情感,也曾不安過,但是馮京蓮從來不曾對他有過錯誤的表示,也許是因為扮過男人,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和說話方式才不會讓仲孫襲有所誤會,又或者她根本沒察覺到仲孫襲的心意;反之,仲孫襲也一直都很守規矩。

  他們的大師兄一直是個有點愛耍笨,但很溫柔,心非常柔軟的人。

  思及此,雍震日頓感一陣鼻酸。

  “其他呢?他怪罪你了嗎?”他又問。

  馮京蓮飛快搖頭,淚花隨著頭擺動的動作飛散。

  就是因為他到死都沒有怪罪過她,她只好一直一直怪罪自己。

  錯的明明是她,為何反倒是他要她不要道歉?為何不怪她呢?那她也會好過一點啊!

  “仲孫永遠不會怪你,因為他非常的……重視你。”雍震日苦惱地抓抓頭,不知道該怎麼說。

  依仲孫的性子,怕是到死也不會傾訴自己的心意,他又該如何向她解釋?

  “我知道的……”她喃喃細語,眼淚又開始凝聚在眼眶裏,“大師兄最後還要我別跟他道歉,他一直要我離開,我知道他怕拖累我,所以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雖然……我們都曉得那一刀非常不妙……但我還是很難過,心很痛啊!如果他怪罪我就好了,如果他大聲的罵我就好了……但是,他到最後都沒有苛責過我半句……”

  雙手揪著雍震日的衣襟,她說到最後只剩哀泣的聲音,痛徹心扉的酸楚從那晚便一直跟著她,即使縮在角落都無法真正安心下來。

  無論她是醒著,還是在睡夢中,都會想到仲孫襲,想著他為她付出多少,她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報。

  雍震日以同樣哀戚的眼神瞅著她,但是裏頭又閃著比起她還要更堅定不移的光芒。

  “如果你覺得難過,那就去道歉。”他抓住她的手,說:“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如果需要道歉,你才會好過的話,那就到仲孫的墓前去親口對他說吧!他一定早做好被你煩死的心理准各了……不,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馮京蓮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雍震日張開雙臂用力地將她擁進懷中,掩飾自己同樣泛紅的眼眶。

  “不是說過重要的人絕不放手嗎?就把這些話對仲孫說吧,你想說什麼,都對他說吧,無論你要花多久的時間說,我都會陪你,畢竟,我們都有好多話還來不及對他說。”輕撫著她的背,他明白要從打擊中復原是需要時間的,所以不急著催促她。

  “但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聽不見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冒了出來。

  感覺衣襟濕了一大片,雍震日卻不在意,“那是因為他早原諒你了,從你第一句對不起的那瞬間,他已經原諒你了。”

  聞言,馮京蓮開始大哭,放肆的大哭,像是把悔恨和傷痛一次發洩出來一樣,想把內疚用哭聲傳達給再也聽不見的仲孫襲。

  雍震日只是抱著她,任由她哭得像個呱呱墜地的嬰孩。

  她從來不會大哭,所以現在,就讓她放肆吧。

  “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他不厭其煩地替她拭去似流不盡的淚水,一邊輕聲地問。

  哭得喘不過氣來的馮京蓮搖搖頭。

  “道別的時候,要挺起胸膛。”他露出帶著悲慟的難看笑容,對她說:“回去吧,去和仲孫好好道別。”

  馮京蓮稍稍停止哭泣,過了一會兒又大哭了起來,但是這次她是點著頭哭的。

  雍震日扯開了笑,拉著她跑了起來。

  人生本來就會經歷過各種傷痛,當然也有好多好多的喜樂,有時候繞了一大圈回來,才發現自己又走回小時候天真的話語訴說的願望——不違背正道,不違背自己的信念,不要忘了隨時把腰桿打直地活下去。

  如今,他們還是懵懵懂懂,也許到臨死前都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依循著信念走,但至少從今而後,他們要打直著腰桿活下去!

  雍震日花了一番時間才把馮京蓮帶出天牢,結果在天牢外好死不死地碰上“取暖”回來的守衛。

  守衛一見他帶的正是近來被形容成“窮兇極惡”的馮京蓮,立刻呼救。

  “該死。”話是這麼說,語氣卻不怎麼在乎,雍震日順手把鑰匙一扔,擊中了那名守衛。跨過昏迷的守衛時,他不忘道:“鑰匙我還你們啦!以後別來找我討。”

  “現在的重點是鑰匙嗎?”已經停止哭泣的馮京蓮看著背後冒出來的大批追兵,忍不住大罵。

  剛剛還喊著不要離開的人,現在跑得比誰都快。

  “快上來!沒有時間了!”駕著馬車的夏磊實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遠處催促他們。

  “是你?!”他怎麼會在這裏?

  “他曾是我的軍師。”雍震日簡單解釋,半抱著她跑,還要替兩人擋住追兵。

  鏘!

  銳利的刀擊聲從後頭晌起,雍震日和馮京蓮同時回頭。

  “快點,你們這麼慢吞吞的,是想被抓回去嗎?”毫無起伏的嗓音來自馮京蓮的另一個親隨。

  “水禺?!”他怎麼也來了?

  “他是自己跟來的。”雍震日聳聳肩。

  “我只是沒地方去。”水禺反駁,同時用高超的劍術擊退部分追兵,但這裏畢竟是天牢,守衛可不少。

  鏘!鏘!

  兩聲刀劍相擊的聲音,來自兩道從馬車裏竄出的黑影。

  “小桂!小二!”馮京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會是把所有人都帶來了吧?這劫獄的陣仗會不會太大、太引人注目了點?

  “他們硬要跟來我也挺火大的。”雍震日像是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不悅地嘟囔。

  “我們可不是沒地方去。”藍桂笑容滿面,但阻擋追兵的動作可一點都不含糊。

  “我們是自己想來的!”萬二神采奕奕的介面道,同樣以不傷人的方式擊昏守衛。

  “為什麼……”馮京蓮呐呐地問。

  為了她,值得嗎?

  “那還用說嗎?”藍桂和萬二同時停下腳步,背對著她,刀抵著刀,兩個人使出在沙場上所向無敵的聯擊招數,不忘異口同聲回答:“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啊!”

  強勁的刀風煞時掃飛了一大群守衛。

  “我可不是。”水禺替他們解決掉幾隻漏網之魚,酷酷地說。

  “就當作是受你保護過的小動物回來報恩吧。”雍震日下了結論。

  “我可沒有。”水禺實在很不合群。

  “好啦!不管是或不是,有或沒有,都快點上來吧!”夏磊實叫嚷。

  藍桂和萬二交換了一記眼神,一左一右地把馮京蓮架起來,推上馬車,雍震日和水禺殿后,也跟了上去。

  馬車立刻賓士出去,只聽見遠方傳來一陣痛快的大喊——

  “回家啦!”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5-21 09:21 AM

尾聲


      鳳翔長青坊內的集市在不久前歷經一場大火。

  以酒肆行為中心,波及了周遭屋舍,損失慘重,由於缺少建材及木工,災民們只能在燒毀的殘骸中尋找可用的木頭,或者到更遠的地方去找尋建材,再大老遠地搬回來,想辦法搭出臨時的住所。

  在災民求救無門的時候,有一名男人領著十來名牡漢出現在長青坊。

  他們不但盡全力幫忙,還四處替災民尋找需要的物資,並搭建足以遮風避雨的臨時收容所和更堅固的新家。

  沒人知道領頭的年輕男人曾經是個將軍,他帶來的壯漢們全是他手下的士兵,但這些都不重要,長青坊的災民們只道這群強壯的男人是他們的英雄!大人小孩都歡迎他們,姑娘家更是為之傾心。

  當他們赤裸著黝黑結實的上身辛勤工作時,許多年輕姑娘都忍不住停下手邊的工作,臉紅心跳地看著他們。

  不久之後,在陽剛味充斥的重建場所可以看見一群姑娘帶著食物來探班,再一陣子過去,就發現那邊一對、這邊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讓整個長青坊在重建的同時,也彌漫著一股春意。

  今天是元日,許是新年的氣氛過於濃郁,所有人徹夜狂歡,一大早顯得安靜許多,人潮要再過一陣子才會出現。

  長青坊也不例外。

  重建後的酒肆行底拐彎的曲內,原本有幢破敗的大雜院,在大火時是少數沒有被燒毀的房舍之一,重建時被整理成災民的避難處,當屋舍重建完成後,這座大雜院被那群男人進駐,如今他們也成了長青坊的住民。

  從外表看起來靜悄悄的大雜院,很難想像昨晚又吵又鬧的:男人在裏頭吼叫拚酒,女人忙進忙出的端上熱騰騰的年夜飯,老人坐在旁邊對小小孩哼哼唱唱,再大一點的小孩裏裏外外跑跑跳跳的景象。

  想來大概要到晚上才會有人出來了。

  坐在大雜院外滿臉醉紅的老乞丐才這麼想著,隨即見到大雜院的門開了條縫,一名一頭烏黑長髮束在腦後,有著一雙鐵灰色眼眸的男人,從門裏走了出來。

  老乞丐認得他,昨晚就是他們倆拚酒,拚得無法無天,還差點敗在自己手下,也是當初帶著一群男人來幫忙,如今是長青坊的大家長的男人。

  “喲……還、還要拚酒嗎……”老乞丐看著走到面前的男人,醉言醉語地問。

  男人鐵灰色的眼眸閃著笑意,不知從哪變出了一條毯子給他。

  “我正愁找不到你,外面天涼,你不如回大雜院去睡。”大家都唾在那兒,絕對溫暖許多。

  老乞丐又打了個酒嗝,口裏咕噥著,“那裏擠滿了人,怎麼睡啊?還是外面涼快些……”邊說邊接過毯子,攤開披在身上,背對著他隨地一躺就要睡了。

  “可別著涼了,晚上繼續啊!”男人站起身。

  “去你的!老子可比你喝得還多!”老乞丐酒嗝連連不忘低咒。

  男人已經走遠了幾步,只剩聲音傳回來——

  “至少醒酒這方面我比你行。”

  雍震日在意料中的地方找到挺著大肚子的妻子。

  馮京蓮倚靠著仲孫襲的墓碑,從背影看來像是和它肩並著肩坐著,他聽見她似乎在低語著什麼,於是安靜無聲地來到她身後,停下,沒有打擾她。

  最後,他們都沒有回那個曾經被稱為“家鄉”的地方。

  原因有很多:首先他們留下來幫助長青坊的居民,後來有不少師弟對這兒的姑娘動了真感情,於是決定留下來;馮京蓮也懷了身孕,不方便起程到那麼遠的地方……總之有好多好多原因,讓他們決定留在這個新的地方,建立一個家。

  當然,他們寫了封信回去向師父報平安,也希望他能過來,得到的回應是他和馮守良在他們離開後成了好朋友,現在知道他們一切安好,兩個人決定一起雲遊四海,也許會在經過鳳翔的時候去找他們。

  馮京蓮也寫了封信給馮守良,得到類似的回音。他們兩個也催促其他人寫信回鄉,有些人決定在安頓好後再看看要不要回鄉一趟,也有些出外征戰後親人已經離開人世的決定留下來,也有部分的人決定回鄉,在劫獄時聲稱自己沒地方可去的水禺也留了下來;雍震日和馮京蓮都不阻止,只說大雜院是大家的家,要去要留都可以。

  仲孫襲的遺體也被葬在這裏,墳墓面對著東方,朝向他們最初的家鄉的方向。

  馮京蓮說:“是我自私想要把他留在身邊的,畢竟大師兄陪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希望往後是由我來陪他。”又說:“至少讓他面向家鄉的方向吧!這樣一來,太陽升起的時候,他能永遠第一個看到。”

  她也不像一般人忌諱墓地,只要找到時間,或者有話想說,都會像現在這樣來到仲孫襲的墓前。

  有好幾次,他來找她時,都以為見到了仲孫襲和她並肩而坐的景象。

  “……所以人真的不能說別人壞話,才一說,正主兒便出現了。”馮京蓮不知何時發現他的存在,故意用手遮住嘴,對著墓碑說悄悄話。

  雍震日故意掏了掏耳朵,“啥?你也有在背後說人壞話的時候?你不是都明目張膽當著別人的面說的嗎?”

  馮京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見他來到自己身邊坐下,看起來就像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她的左右守護著她。

  啊……她一直都是被人守護著的。

  他們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看著太陽漸漸升到照亮整個大地的位置,馮京蓮突地開口:“我決定將來小孩無論是男是女,都要取名為‘宗正’。”

  “哪兩個字?”雍震日一手環上她的腰,輕聲問。

  馮京蓮把頭靠向他的肩。

  “宗親的宗,正道的正。”

  “不忘親人和良菩嗎?真是個好名字。”他沒有異議。

  “而且不小心念成仲孫的話也挺像的。”她補上一句。

  “不,這就是你想太多了。”雍震日立刻挑眉撇嘴反駁。

  “真的挺像的。”她堅持。

  “我說是你想太多……”耳背的人聽起來才像。

  “我說像就是像。”她心裏燃起怒火。

  “明明就一點都不像。”他感到可笑。

  “怎樣?你現在是想打架是吧?”馮京蓮歪著脖子瞪他,擺出挑釁的表情。

  “你要再添一筆嗎?等孩子生出來,你就要跟我打第兩百七十七……加上這次是第兩百七十八場架,你確定嗎?”

  雍震日的規定,在懷孕期間不得動手動腳,於是只要一有爭執,以前都靠拳腳溝通的兩人協議等到孩子出生後再戰。

  “那就記下來,誰怕誰!”她那副挑釁樣像是隨時都要開打了。

  “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怕你?”他故意反問,同時扶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也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多久,風吹來還挺冷的,該回去了。

  馮京蓮先是臉色一沉,後來像是想到什麼,嘿嘿哼笑,“回家後,我就把你珍藏的辣醬全部扔掉!”

  雍震日臉色一變,隨即祭出同樣的威脅,“在你扔掉我的辣醬之前,我會先把你儲存的蔗漿水全都倒掉。”

  “不不,我會在你倒掉我的蔗漿水前把你的辣醬扔掉。”

  “不不,我才會在你之前,尤其當你挺著這顆肚子的時候休想贏過我。”

  “不不,我會讓你嘗到被孕婦打敗的屈辱!”

  “不不,我會——”

  “不不,我才會——”

  兩個人不能動手動腳,只好鬥嘴,可幼稚的對話內容連仲孫襲的墓碑看來都有點鄙視嘲笑的感覺。

  但,即使如此,他們的背影看起來也有“家”的感覺。

  他們繼續往前走,附近還有許許多多的無骨墓,那些全都是他們戰死沙場的兄弟。戰兵無遺骨,在家鄉那裏,他們的親人也為他們立了墳,但當年大夥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如今生離死別,因為一句捨不得和情誼,他們在這裏建了總共二十六座的無骨墓,希望能一直陪著他們,陪伴這些他們稱為家人的兄弟。

  往後,他們也將葬在這裏。

  風翔,已經成了他們的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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