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綠光 - 吾妻來福【單】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標題: 綠光 - 吾妻來福【單】

【小說封面】
[attach]123620881[/attach]

【內容簡介】
這萊菔餅的做法和滋味,分明就是他的來福特有的,
但為何她一副不識得他的樣子,甚至還成了親、有了孩子?!
想當初他一時多事救了受傷又失憶的她,本是想著等她傷好便讓她離開,
畢竟他這莊子種的萊菔是供應大內所需,至關重要之地哪能收留來路不明的她,
然而她那害怕被丟下的模樣讓他想起自個兒的處境,
再加上她真有兩把刷子,農作知識豐富,幫他避過供應不及的危機,
讓他難得破例,更替她取名叫來福,而她不只替他招來福氣,
也招來了愛情,他會吃味她跟其他男人太熱絡的交談,
擱下公事只為帶她逛逛街、逗她開心,甚至一次喝醉酒讓她成了他的人,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給她一個正式的名分,她竟就此消失無蹤……
他不知曉多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日子,但看她積極想要查出夫君的死因,
小叔子把他們母子趕出來,妄想謀奪家產,內情肯定不單純,
他早已接下皇商之位,人脈勢力都有,要替她討公道輕而易舉,
縱使她這輩子無法成為他的妻,他仍舊希望她過得好,
可漸漸的,他發現了新的疑點,她為何仍舊戴著他當初送她的銀鐲?
又為何在知道他有可能中毒時如此慌張?難道……

【出版日期】2018/3/14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藍海E471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4 01:21 PM 編輯

【序言】

  【作者簡介】

  綠光,理智至上,

  偶爾會死腦筋的反省到自我毀滅,

  偶爾又是個堅信樂觀的撒嬌鬼。

  喜好發呆,尤其最近更喜歡了,呵~

  討厭麻煩別人,可是又很會製造麻煩……

  最初是因為愛看小說衍生出想創作的衝動,

  如今則是想為自己寫出最讓自己感動的故事。

  最近忙的事是努力陪阿娘一起玩平板電腦──

  這很辛苦的,因為必須先玩熟練了才能教阿娘呀,

  天可憐見,我是個3C白痴……

  【編輯推薦 當一切都對了時……】

  前年的一場同學會,促成了一對令人看了拍手,讚歎早該在一起的佳偶姻緣。年終的喜宴上,新郎的好友致詞,引發同桌的新人同學們個個爭相發言,「沒錯,他們當時就愛搞曖昧」「還總說學伴學伴,學習的絆腳石,卻老窩在一起讀書、做報告」「就是乙班的轉學生小艾橫插入一腳……」

  沒想到,婚宴進行到一半,新娘的好友上台致詞祝福,開頭就宣告她是當年「拆散新人」的小艾,她微笑說:「一對能幸福走進禮堂的新人,是因為他們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遇上對的彼此……」

  想想,真沒說錯,如何身邊每天有這麼多人擦身而過,卻在某一天突然和某人對上眼,成就一段緣分。前陣子台北捷運做了一支廣告「3分32秒的愛情」,小編一天下班通勤時仔細看了後,真覺得浪漫到不自覺的彎起了嘴角,只是3分33秒後的故事如何繼續,就得讓看官們各自演下去了。

  而小艾同學的致詞,完全體現了綠光大人《吾妻來福》故事中的愛情。《招福小半仙》中的第一男配馮玨在此成為男主角,至於他尋覓已久的姑娘在兩人重逢時已成為小寡婦,並在記憶中完全抹殺相關他的一切記憶,除了與他畫清界線,也屢次脫口表示對亡夫的情義……難道這又是一次在錯的時間彼此相遇的無言結局?

  霸情的男主角馮玨對此堅決不依,四個月的相知換得近六年的相思,只要還有絲毫機會,他必要扭轉劣勢,換得一生的相守,究竟他經歷了多少關卡、在心裡用力呼喊了多少次「來福」,才喚來他的幸福,小編只能說,努力栽得的果實最終會是甜美的。

  所以在此衷心邀請大家一起翻開書頁、進入故事,疼惜他的來福!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4 01:50 PM 編輯

【楔子】 頭痛欲裂

        來福惴惴不安地在窗邊來回團走,水潤杏眼不時往底下張望。

        她不喜歡在不熟悉的地方獨處,可偏偏二爺要她在酒樓雅房等著他,而她已經等了好久,依舊不見他到來。

        終於,眼力極佳的她,瞧見了正從對街走來的男子,笑意在她唇角妝點著,但下一瞬間便凝結了。

        因為她瞧見了跟在男子身後的男人。

        她滿心疑惑,秀眉緊蹙。

        她不識得他,可是……

        無預警的痛楚霍然刺進她的腦門,來勢洶洶,像是要將她吞噬,教她招架不住,身子往一旁偏斜,跌坐在錦榻上,發出了些許聲響。

        「來福?」門外一名俊秀少年推開了門。

        「爾剛哥……」她痛苦地抱頭輕喚。

        爾剛隨即快步來到她身旁。「又犯頭疼了?」

        來福輕輕地點了點頭,雙眼緊閉,忍受著錐子鑿腦般的痛楚,身子不住地顫抖,就連呼吸也變得益發濃重。

        「二爺讓妳隨身帶著的藥呢?」

        她費力地從袖口取出一只小瓷瓶,爾剛接過手,卻發現桌上沒有茶水,連忙道:「妳等等,我到樓下取水。」

        來福蜷縮在錦榻上,就在她忍到無法再忍時,痛楚竟瞬間消失了,連帶的,像是什麼也跟著消失了。

        她疲憊地張開眼,環顧四周,隨即翻身坐起。「這是哪裡?」她喃喃自問,趕緊跳下了錦榻,打開房門左右觀望,卻壓根想不起來自個兒怎麼會在這兒。

        冬衣?她撫著身上的裘襖,惶恐不安地下了樓。

        怎會如此?不是才入秋嗎?

        她在哪裡……這是哪裡?!



【第一章】 遲來的一封信

        馬車緩緩停在馮家糧行前,男子一下馬車,便有夥計上前招呼,領著人直朝後院而去。

        後院亭子裡早有一名男子候著,一聽到腳步聲,抬眼喊道:「馮玨。」

        馮玨望去,讓身後的隨侍在亭外候著。「馮玉,把我找來有什麼要緊事?」

        馮玨一入座,直教負責引路的夥計嘖嘖稱奇,這兩人要是分開來看,只覺得有五分神似,可如今坐在一塊兒,要說兩人是雙生子,誰都信的。

        話說京城百年馮家約莫六十年前,因一對雙生子鬧了分宗,馮玨的老太爺襲了皇商之位,馮玉的老太爺則安分地當個糧商,直到半個月前,分宗的兩家又終於合為一家子。

        「沒事就不能把你找來?」

        「我瞧你似乎挺忙的。」馮玨看向一桌面的帳本。

        入秋了,正是各種農作收成之際,馮玉這糧商肯定忙昏頭了。

        「是挺忙的,可有事要跟你說,不得不騰出點時間。」馮玉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敲著桌面,像是有些難以啟齒。

        「說呀,我正等著。」馮玨很自動地倒了杯茶,呷了一口。

        馮玉覷了他一眼,輕咳了聲,才道:「你知道的,近來各種農作正當收成,尤其是萊菔,這時節收成的萊菔,以疏郢城睢縣的最為上品。」

        馮玨握著茶杯的手輕顫了下,眸色偏冷地道:「要跟我調貨?」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是呀,我知道你在睢城也有栽種萊菔的莊子,算算時間也該收成了,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調個百石?」

        萊菔這農作,說珍貴嘛,也不是很珍貴,但是上等的萊菔就不同了,不但味甜多汁,還能生吃,這些年因為皇上偏愛,御膳房弄了不少萊菔做成的膳食,民間爭相模仿,價格跟著扶搖直上。

        而馮玨手上那莊子聽說好像是他爹從哪裡搶來的,不過年代有點久遠,他不清楚內幕,橫豎眼前最重要的是他要調萊菔。

        「原本供貨給你的商家呢?」

        馮玉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你先告訴我能不能給我貨。」

        「賣什麼關子?想調貨的是你可不是我,我不急。」

        「你這小子,你跟我調貨時,我可是二話不說就答應,現在要你幫我,倒是拖拖拉拉了。」馮玉啐了聲。

        他是糧商,馮玨是皇商,馮玨經手的農作種類不亞於他,可他經手的農作數絕對高過馮玨,所以以往兩家尚未回宗時,就有生意上的往來了。

        然而那時因為兩家分宗,加上長輩不對盤,偏偏他們兩人是同年生,總被城裡的人拿來比較,除了長輩施加壓力,彼此都是要強的,不想輸給對方,互相競爭,也互相討厭,但偏偏有種不可言喻的默契,彷彿真正的雙生子,這讓他們對對方都抱持著一種很矛盾的心態。

        「話不能這麼說,我跟你調貨時,你可沒少賺一筆,當然會馬上答應。」馮玨面無表情地道。

        馮玉咂著嘴。「馮二爺,我現在也不會讓你少賺一筆。」

        「馮當家,我不差這一筆,我現在比較想知道的是你在隱瞞什麼。」

        瞪著馮玨依舊平靜無波的表情,馮玉就有股衝動想狠狠掐他的臉,可偏偏犯了錯的人是他……不,也不能算是錯,畢竟那時兩人也沒什麼好交情,他只是忘了一封別人交託的信而已,沒那麼嚴重。

       「簡單來說,原本供應我貨源的疏郢城文家,主事的大當家日前去世了,也不知道怎地,竟說今年的萊菔收成不佳,沒有貨。」

        馮玨依舊面無表情。「然後?」

        馮玉不知道在心裡第幾次咒罵他,最終只能無奈地道:「文家那條線,約莫是四年前牽上的,當時的文大當家一見到我就神色愀變,可後來態度又莫名變得溫和,橫豎線是牽上了,與他之間也有幾分交情,但這也不是最要緊的……」瞧馮玨逐漸露出不耐煩的樣子,馮玉只能認命了,將事情簡略交代,最後從帳本底下抽出了一封信。「因為之前萊菔調不到貨,子悅幫我找其他商家資料時,意外找出了這封信,我才想起今年六月我去文家時,文當家要我將這封信交給你。」

        子悅是他的福星娘子,是攝政王的義妹,皇上特封的常寧縣主。就不知道娘子替他找到這封信,究竟是福還是禍。

        馮玨看了眼,沒打算接過信。「我不識得他。」

        「我想也是,可他說他跟你有一面之緣。」

        「是嗎?」往來的商家哪怕只是應酬見過一面的,他大抵都會記得名號,但這人他確實沒有印象。

        瞧他似乎根本不打算看信,馮玉只好再補上一句,「子悅說了,看了信,對你肯定有幫助的。」

        他那福星娘子是擁有異能的,這點馮玨也是見識過的,可是依照娘子的說法,她不是隨時都能瞧見人的禍福或過去未來的,只是碰巧摸到了信,瞧見了些許畫面,才叮嚀他要記得同馮玨提起。

        他不知道那對馮玨能有什麼幫助,但要是這麼做,可以讓他忘了他把信壓了幾個月才交到他手上,也算是好事一樁。

        「子悅說的?」馮玨這才伸手拿了信。

        「我還騙你不成?」

        馮玨隨即撕開了信,快速看過,濃眉攢得死緊。

        「如何?」

        馮玨垂睫不語,好半晌才開口,「你方才說將這封信交給你的文大當家已經死了?」

        「嗯。」

        馮玨把信往桌面一丟,雙手環胸地瞪著他。「人都死了,現在給我信做什麼?」要是人還活著,他還能找人問上一問,可人都死了,他找誰解謎去?

        馮玉偷覷著攤開的信,只見上頭寫著—— 在我死後,靜予交給你了。

        「誰是靜予?」馮玉好奇的問道。

        「我怎麼知道。」

        「你不知道?那文大當家怎麼還寫得這般理直氣壯?」馮玉不禁發噱。

        「我……」馮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話語一頓。

        「怎麼,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馮玉問得小心翼翼,就盼他就此忘了這筆帳,要是能再將萊菔價格壓低一成給他更好。

        馮玨張了張口,神情有幾分不確定,像是思索著什麼,隨即又氣惱地瞪向他。「你為何現在才將信交給我?!」

        馮玉無奈地閉了閉眼。「不就是忘了嗎,何況咱們又不是什麼好交情,怎麼要我特地交給……等等,照這樣看來,文大當家是識得你的,要不又怎會知道咱們兩家的事,還特地託我捎信?」

        「他識得我又如何?如今他人都死了,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當年那個男人?」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氣惱。

        說來說去都是他的錯了?不過……「什麼叫作他是不是當年那個男人?」這句話挺耐人尋味的。

        馮玨壓根沒打算解釋,思索著他到底該不該走一趟疏郢城。

        靜予……當年那個男人似乎就是這麼喚著來福的。

        本是要離開的,他又想到了什麼,問:「馮玉,文大當家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那人文質彬彬,是個謙遜君子,只可惜身子骨不佳。」馮玉呷了口茶,續道:「不過當初他見到我的第一眼像是頗為震驚,本像是不肯搭理我的,後來聽我報上名號,細細打量我之後,和我談了快一個時辰,才終於答允跟我打契……如今回想起來,我總覺得他起初彷彿極度厭惡我,可後來卻與我相談許久,分明是一開始將我錯認成你了,可要是真厭惡你,又為何要我捎信給你,還把靜予託付給你,這可真是奇怪。」

        馮玨仔細聽著,幾乎認定就是那個男人了,當年對方要是報上了名號,他肯定能找著他,可偏偏就是陰錯陽差。

        「那麼……他娶妻了嗎?」既然他信上提及將靜予交給他,那麼她必定是在他身邊,而他倆真成親了?

        馮玉微揚起眉,一臉好笑地道:「你不識得人家,倒是關心起人家的家務事了?」

        「說。」

        「娶了,他多年前就娶妻了,有妻有兒,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問就問,裝什麼兇狠,以為他是教人給嚇大的嗎?

        「你可見過他的妻兒?」

        馮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馮玨,你腦袋還成吧?和你接洽的商家與你應酬時,會讓女眷特地跟你見面嗎?」

        「那你可知他妻子的閨……」問到一半,馮玨乾脆地閉上了嘴。

        人都沒見過,文大當家又豈會特地在旁人面前提起妻子的閨名。

        文大當家的妻子,會是信中的靜予,他的來福嗎?當初文大當家說過靜予是他的未婚妻……如果她真的已經出閣,面對她,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又何必再和她見面?

        「我不知道文大夫人的閨名,但我知道文大夫人在文大當家去世後就被趕出文家了。」馮玉沒好氣地道。

        馮玨猛地抬眼。「為何?」

        馮玉忍不住笑了。「還能為哪樁?文家就兩兄弟,大房的當家死了,家產自然是落到二房的手中,趕個寡婦出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不是有兒子了嗎?」

        「不正因為有兒子才要趕嗎?」馮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擺明了二房要獨佔家產,當然不會讓大房的幼苗有掌權的機會。」

        這種事在大戶人家裡可是時興得很,他會不知道?

        瞧馮玨還愣著,馮玉好心地將所知道出,「文家二爺我見過幾次,怎麼看都覺得非善類,他只是把人趕出府,算是尚有一絲良知了。」有些大戶人家的做法更為卑劣,只不過大夥兒都習慣將最醜陋的一面藏在暗處罷了。

        「難道文家沒有其他族人長輩能出面主持公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你得去問文家人,問我有什麼用?」他沒興趣理睬旁人的家務事,倒是對馮玨的態度感到新奇,這傢伙向來寡言,可今日卻難得話多得教他不起疑都不成。

        馮玨思忖了下,隨即起身。

        馮玉趕忙拉住他。「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要不要幫我調一批萊菔。」

        他知道的全都說了,說得都口渴了,要是這當頭馮玨翻臉不認人,他真的會跟馮玨拚了。

        「等我回來再說。」

        「你要去哪兒?」

        「疏郢城。」

        他必須親自走一趟疏郢城,確定文大當家的妻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來福,如果是,他想問她為何離開他,想知道她到底過得好不好,想……他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她說。

        「等等,去一趟疏郢城來回至少要半個月的時間,你……」

        「對了,幾家商行就煩請大哥代勞了,馮璿那傢伙要是敢對你無禮,儘管教訓無妨。」他近來讓三弟進商行學管事,讓馮玉代為管教倒是個好法子。

        「我去你個大哥,對你有好處時就叫大哥!你的弟弟自個兒教,還有,先把萊菔調給我!」怎麼有臉不給他貨,還敢要他代管商事!

*             *             *

        腳步聲又快又急,文又閑一進大廳,臉上隨即揚起誠惶誠恐的笑意,對著來人的背影迎了上去。「貴客光臨寒舍,小的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待人一轉過頭,他不由得愣了下。「馮爺?」接著他回頭詢問府裡的管事,「不是說是京內皇商嗎?」

        管事回道:「這位貴人說是皇商。」

        文又閑回過頭,還來不及開口,馮玨便淡聲道:「在下馮玨。」

        「啊……聽聞皇商馮玨和糧商馮玉宛如雙生子,如今一見,果真是如此。」文又閑趕忙朝他作揖。「將馮爺錯認,還請見諒。」

        外頭傳聞竟都是真的,要不是親眼所見,他真不信天底下有這般相似的人。

        「不礙事,聽馮玉提起,他與你有幾面之緣,你會錯認並不意外。」馮玨神色淡漠地打量著他。

        文又閑聞言,內心大喜。「感謝馮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只是不知道今兒個前來是……」文家萊菔的品質聞名遐邇,只和馮家糧行打契實是糟蹋,要是能牽上皇商的話,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前些日子,文大當家託馮玉找我尋樣物件,如今好不容易找著了,卻聽說他已離世。」這番說詞馮玨信手拈來,教人看不出破綻。

        「是啊,家兄從小身子骨就比常人差,都怪我不好,無法替家兄分憂解勞,才會教他如此早逝。」文又閑深嘆了口氣後,像是強打起精神,笑問:「不知道家兄託了馮爺尋何物?」

        「文大夫人在哪兒?」

        馮玨冷不防丟出這幾個字,教文又閑的神色變了變。「這事與家嫂有關嗎?」

        「文大當家要尋的物件便是一件由南海東珠打造的頭面,當初我已經收了銀兩,如今自然是要將頭面親手交給文大夫人。」

        文又閑微微瞠大眼,下意識地看向擺在桌上的木匣。

        「要家嫂到前廳來總是不妥,不如交由我轉交吧。」大哥出手竟如此闊綽,買了這般上等珍品送給那農家出身的賤婢!這隨手轉賣,至少都能賣個幾百兩,他是絕不可能給那個賤婢的。

       「那可不成,我這兒有封文大當家的親筆信,是文大當家叮囑要我親手交給他或文大夫人的。」馮玨從懷裡取出信,但只讓他瞧著信封上的筆跡。

        文又閑當然識得自己兄長的筆跡,但仍努力說服道:「可是家嫂是已出閣婦人,怎好與男子單獨碰面?」

        「有你在,怎算是單獨碰面?」馮玨的嗓音始終不鹹不淡,面對他的神情也波瀾不興。

        文又閑乾笑著,最後找了個理由回道:「馮爺說的是,不過家嫂因為家兄離世心痛不已,今兒個去佛寺參佛了,恐怕晚一些才會回府。」

        「既是如此,那麼我明日再來。」馮玨毫不猶豫地起身,身後的爾剛抱起了桌上的木匣。

        見馮玨如此堅決,文又閑只能一再陪笑。「那就煩請馮爺明兒個再走一趟。」將馮玨送上馬車後,他隨即招來管事,陰冷著神色道:「馬上派人去將那賤婢押回來,傷了也無妨。」

        管事應了聲,領命辦事去。

*             *             *

        「爾剛。」坐在馬車裡的馮玨低聲喚道。

        「是。」駕車的爾剛應道。

        「讓吳勇帶兩個人去文家那兒候著,瞧瞧文家有哪些人離開,離開之後又上哪兒去了。」

        「是。」爾剛隨即吩咐縱馬在旁的其他隨侍。

        馮玨閉目養神,思緒卻轉個不停,馮玉不會騙他,而他也從文又閑的反應確知文大夫人根本不在府裡,如今他點名非見到文大夫人不可,文又閑必定會差人去將人給押回府,他等著吳勇通報,就能確認文大夫人到底是不是來福。

        如果不是她,他會立刻回京;如果是……如果是……他該怎麼辦?

        沒多久,馬車緩緩地停在疏郢城最富盛名的萬隆酒樓前。

        「爺,要在這兒歇會兒嗎?」爾剛問。

        馮玨掀起了轎簾,看了外頭一眼,說道:「好。」

        下了馬車,站在酒樓前,他不免有幾分情怯。這些年,他幾乎踏遍了王朝的每座縣城,唯獨疏郢城他會刻意避開,只因這裡有太多跟來福的記憶,而那座豐水莊,在來福離開之後,他也不曾再踏進去過。

        睹物思人,只會讓他頹靡不振。

        「這位爺是要住宿還是用膳?」酒樓小二已經飛快來到面前,準備差人將馬車拉到後頭綁上。

        「用膳。」馮玨淡淡回道。

        「裡邊請。」

        挑了個臨街的桌子坐下,要小二送上幾道菜後,馮玨一直盯著外頭的街景,他覺得這些年來疏郢城這一帶似乎沒什麼改變,這讓他不禁想起頭一次帶來福到萬隆酒樓時,似乎也坐在這個位置,而她像個鄉下姑娘不住地朝外張望,那鮮活靈動的眼神沒有半點心眼,像道清澈的泉水緩緩地注入他荒蕪的心。

        「二爺,要不要我到附近打探打探?」爾剛站在他身後問。

        馮玨搖了搖頭。「不用,有吳勇他們就夠了。」

        一會兒,小二俐落地送上幾樣菜,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馮玨卻完全沒有胃口。

        爾剛見狀,又問:「二爺,要不要我到附近找找其他吃食?」

        連著幾天趕路,眼見二爺吃得一天比一天少,教他著實擔憂,而他也很清楚二爺掛心的是什麼,畢竟當年在豐水莊時,他可是親眼目睹二爺是怎麼將來路不明又沒了記憶的來福給擱在心上的。

        更教他自責的是,明明二爺要他守在來福身邊的,可誰知道他才下樓找水,回頭就不見她的身影,他急慌了,二爺更是沒了主意,只能派人在疏郢城裡找,甚至可以說是掘地三尺都不放過,那一年,要不是老爺病故,只怕二爺還會留在疏郢城繼續找人。

        回京之後,二爺接下了皇商一職,忙著上頭交代的差事,一方面又派人繼續找人……之後,二爺越發的沉默,就連笑容都少有。

        「不用了,我吃不下。」

        「二爺,方才來時,市集靜僻處有家鋪子專賣萊菔餅,不如我去瞧瞧吧。」爾剛不死心地道。

        馮玨頓了下,回道:「由著你吧。」萊菔餅是來福最拿手的餅,她用一塊餅就能收服整座豐水莊的人,也收買了他的心。

        「小的馬上回來。」爾剛笑意淺勾,飛快地離開了酒樓。

        馮玨淺啜著茶水,閉上眼。

        現在的他,不是當年的少年郎,可以不管不顧地要。先前為了整頓家門,鬧上了府衙,哪怕皇上法外開恩依舊重用他,卻不代表皇上可以一再縱容。

        但如果來福不是自願地被文大當家給帶走,被囚被禁……如果,來福的心還在他身上,他該帶她走嗎?

        王朝早在幾年前就不設貞節牌坊,甚至樂見寡婦改嫁,他要是迎娶個寡婦,也不是不能,但要成為正室……

        「二爺。」

        馮玨緩緩張眼,就見爾剛手中拿了個油紙袋。

        「剛烙好的,嚐嚐吧。」爾剛趕忙將油紙袋遞上。

        馮玨興致缺缺地接過手,看著油紙袋裡的萊菔餅。隸屬疏郢城的睢縣盛產萊菔,而且品質是王朝之冠,所以疏郢城一帶很時興用萊菔做各種餅和醬菜,味道是其他地方的萊菔比不上的。

        他咬了一口,餅皮鬆脆有層次,尤其是那內餡鮮甜多汁,他頓了下,看著萊菔餅的內餡,問:「爾剛,這餅你是在哪兒買的?」

        「是最底端的十字大街轉進去的一家小鋪子。」瞧馮玨臉色微變,他不解地問:「二爺,怎麼了?」

        馮玨話也沒多加解釋,倏地起身就往外跑,爾剛見狀,只能趕緊付了帳,追上去。

        馮玨一路狂奔,萊菔餅還教他抓在手裡。

        在疏郢城,萊菔餅是隨處可見的吃食,但疏郢城一帶的做法是用烙的,而且內餡是切絲,然而他的來福所做的萊菔餅是水煎法,而且內餡是切塊的,因為她說如此做法才能顯現出萊菔的清脆口感和鮮甜味。

        他手中的萊菔餅是來福獨有的做法,那鋪子的主人……來到鋪子前,他驀地停住腳步,氣息還亂著,雙眼卻緊盯著站在鋪子前的姑娘。

        不是……不是他的來福。

        「二爺,怎麼了?」隨後趕到的爾剛低聲問。

        「是這兒?」馮玨啞聲問。

        爾剛瞧了眼鋪子。「是啊,就是這兒。」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只能疑惑地看著自家主子。

        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怎地,馮玨突地失聲笑著。

        方才他心裡還在盤算著該不該放手,可是一吃到相似口味的餅,他便不管不顧地跑了過來,只為了一解相思。

        如果見到她,怕是任何得失都不須計量,不管是要用搶的還是用拐的,他都要帶她走。

        「二爺?」爾剛蹙起了眉,困惑極了。

        「兩位爺要買餅嗎?」看著鋪子的姑娘輕聲問。

        馮玨搖了搖頭,轉身要走,卻突地聽見清亮的童音道—— 

        「這位爺兒,我娘的餅是一絕,你要是沒嚐過就走,可要教你遺憾一輩子。」

        馮玨不由得回過頭,就見個娃兒不知何時來到了鋪子前,小小的個兒,看起來約莫四、五歲,但教他愣怔的是那張小臉,也不知道是他病得重了,還是相思得狂了,他怎麼覺得這張臉和他的來福有幾分相似?

        娃兒見他停下腳步打量自己,毫不退卻,反倒又向前一步。「爺兒,嚐嚐,包管你滿意。」

        馮玨不自覺露出饒富興味的笑,接著便看到那個姑娘趕忙向前,將娃兒拉到身後,嘴上道著歉,「爺兒,這孩子還小,說起話來不知分寸,還請爺兒別見怪。」

        「不礙事。」馮玨朝鋪子裡一探,走了進去。「除了萊菔餅還有什麼好吃的?」

        那姑娘見狀,趕忙道:「就一些醬菜。」

        「那就再來兩份餅,各式醬菜都來一碟。」

        「馬上來。」

        爾剛跟著踏進鋪子裡,還沒開口,便聽馮玨道—— 

        「坐下來陪我一道吃吧。」

        爾剛猶豫了下,這才在一旁的位子坐下。

        馮玨抬眼打量四周,鋪子不大,只有四張桌子,這時分鋪子裡沒有其他客人,可那萊菔餅的味道卻是恁地香。

        一會兒,幾道醬菜和萊菔餅上桌,爾剛愣了下,下意識看向主子,果真在主子眼裡讀到和自己一樣的疑惑。

        「姑娘,這醬菜是出自誰的手?」馮玨問。

        那姑娘見兩位是眼生的客官,想了下回道:「是我妹妹做的,都是自家醃的,就不知道合不合客官的口味。」

        馮玨嚐了一口,再次確定這分明是來福的手藝,不禁脫口問:「敢問令妹閨名是?」

        那姑娘聞言,秀眉微微蹙起。「爺兒過問姑娘閨名,未免太唐突。」

        爾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他就知道,只要事關來福,主子肯定沉不住氣。

        馮玨正要解釋,就見外頭走進來幾個男子,他原以為那些人是要來用膳的,沒想到他們一進門就將一張椅子踢到外頭,嚇得那姑娘趕緊將那娃兒護在身後。

        「你們是誰,這是在做什麼?!」那姑娘低斥著,眼見一群人步步逼近,只能護著孩子一步步地退。

        「妳家主子在哪兒?」帶頭的男人沉聲問。

        「我家主子不在!你們到底是誰?!」

        「萸姨……」娃兒緊揪著那姑娘的裙子,害怕地低喊。

        「不怕,還有萸姨在呢。」

        「進去搜!」帶頭的男人懶得再多問,比了個手勢,他身後的男人們準備長驅直入,進入後院。

        「你們要做什麼?!」茱萸伸手阻止,卻被推到一旁。

        幸好爾剛眼明手快地托住了她,才沒教她傷著。

        「爾剛,太吵了,收拾一下。」品嚐著萊菔餅的馮玨淡淡地吩咐道。

        「是。」

        爾剛領了命,毫不客氣地將欲衝進後院的男人給一個個地往外丟,要是再敢造次的,一頓拳打腳踢,硬是將幾個男人給踹到街上。

         「走!」帶頭的男人見狀,趕忙帶著人溜了。

         爾剛呿了聲,正要入內,卻瞥見吳勇等人正從對街走來,趕緊迎上前去,問:「二爺不是要你們去盯著文家人嗎?」

        「咱們盯著了,方才來鬧事的就是文家管事派來的。」吳勇趕忙解釋道。

        「欸?」爾剛快步進入鋪子,將剛得知的消息告知馮玨。

        馮玨微揚起眉,正思索著,就見那姑娘領著孩子前來道謝。

        「多謝爺兒,要不是有爺兒在這兒,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茱萸萬般感謝地道。

        「這位姑娘,妳家主子的閨名是不是喚作靜予?」馮玨突地問道。

        茱萸聞言,頓時神色戒備地瞪著他,懷疑他也是文家派來的人,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時,便聽門口傳來聲響—— 

        「茱萸,這椅子怎麼掉到外頭了?」

        那細軟的嗓音傳來,如狂風般颳進馮玨心裡,他胸口劇顫著,緩緩地回過頭,就見一抹纖細身影拾了把椅子踏進鋪子裡。

        那聲嗓,那容顏……是他的來福。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4 02:49 PM 編輯

【第二章】 萊菔有問題

        吵雜聲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個不停,教她不禁皺起眉,直想求那聲響稍稍消停些。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那聲響有越發吵鬧之嫌,硬是逼得她張開了雙眼—— 

        水亮的眸子輕移著,直瞅著陌生的房陌生的擺設,再見床前有幾個小姑娘,手裡拿著小繡架像在繡些什麼,一邊聊著天—— 

        「對了,二爺這回來待這麼久,該不會是順便來挑娘子的?」

        「別傻了,妳沒瞧見二爺和咱們的叔伯們為了那些萊菔都快要急破頭了,哪裡是挑娘子的,就算要挑,也不是挑咱們這些莊戶姑娘。」

        「說來也奇了,這些年萊菔明明都長得挺好的,幾乎年年豐收,今年卻莫名全都空了心,該不會是有人在咱們田裡撒了什麼來著?」

        「我聽奇叔說,應該是因為夏末那批種子沒收藏好所致。」奇叔是莊子裡的管事,負責打理整座莊子。

        「可是我聽魁叔說,應該是因為今年栽種時下了幾場大雨所致。」魁叔是莊戶裡的第一把手,沒有什麼疑難雜症難得了他。

        「還是澆肥的關係?」

        「天曉得,橫豎現在已經又種了一批下去,就盼來得及二爺收貨的時間,否則啊……」

        幾個小姑娘聚在一塊,東聊西聊後,話題轉至莊子裡的大事,一個個愁眉苦臉了起來,誰也不敢去想要是真沒收成……

        「會怎樣?」

        突然冒出的細軟嗓音,教坐在床前的幾個小姑娘先是面面相覷,接著一同轉身看去,就見床上的姑娘已經醒了。

        「妳醒了?」

        幾個小姑娘同時湊到床邊,教她不禁瞪大了眼。

        「頭還疼嗎?」

        「有沒有哪兒不舒服的?」

        「餓嗎?」

        「渴嗎?」

        四個小姑娘連珠炮地問著,直教她招架不住,正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時,門板被推了開來,來人隨即低喝道—— 

        「妳們這是在做什麼?不是要妳們只要姑娘一醒就喚我嗎?」

        「多兒姊姊,不是咱們不喚妳,而是她才剛醒呢。」四個小姑娘中看起來年紀最大的一個趕忙解釋。

        「都跟妳們說了姑娘受傷了需要靜養,結果呢?」端著茶走到桌邊的郝多兒,看起來不過才及笄,一雙秀眼瞪得幾個小姑娘都不敢吭聲。「遠遠的才踏上庭廊,就聽妳們吵得很。」

        「對不起嘛,多兒姊姊。」四個小姑娘期期艾艾地道。

        郝多兒輕嘆口氣。「好了,全都到外頭去。」

        話落,四個小姑娘一溜煙地跑了。

        「姑娘,身上可有何處不適?」

        她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想摸頭,卻被郝多兒給拉下手。

        「姑娘頭上有傷,大夫已經替妳上藥包紮了,別碰。」

        她輕應了聲,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可最終還是無奈地閉上嘴。

        「姑娘想說什麼,直說無妨。」郝多兒回頭給她倒了杯茶。

        「呃……妳……知道我是誰嗎?」她怯生生地問。

        郝多兒聞言,一雙秀眼瞠得圓圓的。

*             *             *

        「二爺,那姑娘是傷了腦袋,要說是因此沒了記憶,也不是不可能。」被急急召來的慕大夫診治過後,如是道。他算是睢縣一帶小有名氣的大夫。

        馮玨冷沉著眉眼,沒想到一時之舉竟給自個兒造成這麼大的麻煩。

        豐水莊種植的這一批萊菔全都不能用,前幾日才剛栽下新一批,算算時日,也許趕得及大內所需。慶幸的是今年提早栽種,如今出了問題,還有餘裕可以處理,就盼這新的一批千萬別再出問題。

        換言之,眼前正是忙亂之際,他實在不想再額外添亂,可偏偏順手救回的姑娘竟沒了記憶,難不成他還得替她想好去處?

        思索片刻,馮玨問道:「是否會恢復?」

        「二爺,這可就難說了,有人傷了腦袋失去記憶,但過一段時日就能想起,可也有人忘了就是一輩子。」

        馮玨閉了閉眼,再問:「她身上的傷可有大礙?」

        「目前看來是無大礙,繼續服用老夫先前開的藥,再靜養一段時日便成。」慕大夫趕忙道。

        馮玨輕點著頭。「知道了。」而後他擺了擺手,讓身旁隨侍爾剛送他回去。

        忖了下,他邁開步子,直朝安置那姑娘的管事家院落而去。

        「二爺。」正踏出門外的郝多兒一見到他,忙欠了欠身。

        「那姑娘醒著嗎?」馮玨淡聲問。

        「剛服了藥,還醒著。」郝多兒據實以報,想了下,又問:「二爺打算怎麼安置那姑娘?」

        「待她傷癒就讓人離開。」原以為只要人一醒,便能差人送她回去,豈知她竟沒了記憶,這樣反倒成了麻煩。

        要知道豐水莊的萊菔種植技法可是一絕,收成的萊菔汁多味美,是少有的珍品,尤其莊裡的萊菔是要供應大內的,這樣莊子豈容來路不明的人待下?

        郝多兒本想替那姑娘美言幾句,可馮玨走得太急,直接進了門。

        一聽見開門聲,床上的姑娘便問道:「多兒,又怎麼了?」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她不由得側眼望去,就見個面貌俊美的男子大步流星而來,教她驀地看直了眼。

        馮玨垂斂長睫,淡聲道:「我是這兒的主子,也是我將妳給救回來的。」

        她急急回神,想要起身,可偏偏頭暈得緊。

        「不用多禮,我來,只是想確認妳是否真沒了記憶。」

        他的質疑讓她不自覺皺起了眉頭。「我……這位爺兒,我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她怯怯地垂下眼,對於腦袋中的空白她無比恐懼,可眼前她更怕自己連個安身之處都無。

        馮玨瞅著她,無從判斷她這話的真偽。「大夫說妳的記憶可能恢復,也可能不會恢復,可咱們這兒不好留個外人太久,所以待妳傷好之後,妳就離開吧。」

        她瞠圓了水眸,心中恐懼落了實,教她渾身不住地顫抖著,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似就算她沒了記憶,也忘不了鏤刻在骨子裡,被一再捨棄的滋味。

        「妳這段時日就好生休養吧。」話落,馮玨就想要離開,沒打算久留。

        她急忙撐起身子,忍著頭昏眼花的不適,微喘著氣道:「爺兒,我很能幹的,我什麼差活都會,你只管差使我。」

        「莊子裡不缺人手。」

        「可……」看著他波瀾不興的無情俊面,她驚懼緊張得差點要落淚,可是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等死,她必須想法子讓他留下她,否則她什麼都不記得,她能上哪兒去……忖著,一道靈光乍現,她脫口道:「爺兒,農活我很上手的,這莊子裡的萊菔不管是什麼問題,我都治得了。」

        不管怎樣,她都是他救回來的,他既會這麼做,代表有幾分善心的,待在這兒總好過流落外頭。

        馮玨微瞇起眼。「是誰跟妳說莊子裡的萊菔有問題?」

        萊菔原本並不是什麼值錢農作,味澀帶苦,入菜不易,賣不上什麼好價錢,別說大米倉昆陽城,就連一般莊子都不會選擇栽種,然而在先皇尚是邑地在疏郢城的慶王時,特別偏愛萊菔,於是讓名下莊子都栽植萊菔,這項農作才慢慢地在疏郢城一帶的市集上出現。

        後來才知曉,慶王之所以偏愛萊菔,乃是因為栽種在疏郢城一帶的萊菔份外甜美多汁,其他地方栽植的與之相較,簡直是天差地別。

        可是並非每個莊子都能栽種出甜美多汁的萊菔,那是門功夫。

        早先最擅長栽種萊菔的是住在睢縣苦水鎮的方姓人家,那可是慶王皇莊裡的莊頭,五年前他父親是有打算重金禮聘的,可還未上門親聘,那方姓人家就莫名失蹤,一家子至今仍無從尋得。

        這事直到現在,依舊是懸案一樁。

        而他豐水莊裡的第一把手李魁就是那方姓人家底下的莊戶,曾經得到方家人的指點,擅長各種農作栽種,當初是他重金禮聘,只因為慶王要登基為皇,他想趁機將萊菔推廣到京城。

        怎料慶王登基當日便駕崩,慶幸的是後來登基的少帝也嗜吃萊菔,也因而萊菔的價格水漲船高,睢縣出產的賣價更是天下之冠。

        所以在這一帶,栽種萊菔成了祕而不傳的絕活,每個栽種萊菔的莊子,無不排斥來路不明的人接近。

        而她,怎麼瞧也不像是其他莊子派來的細作,可又有誰會在臉上寫上細作兩字?對人防備是天性,該扼殺的,他絕不錯放。

        「爺兒……」瞧他的臉色變得森冷,她嚥了嚥口水,總覺得他非但厭惡自己,還異常防備自己,教她不禁心酸了起來。「我是聽聚在我房裡的小姑娘們閒聊的,她們說萊菔空心,這問題好解得很,依我看,是栽種的時節錯了。」

        哪怕她才剛清醒,但依憑著這房裡的溫度和外頭的天色判斷,她便知曉明明才剛入秋,可她們卻說萊菔空心,分明是栽種的時間太早。

        馮玨的目光冷淡而無情。「妳不是什麼都忘了,怎麼妳會知道是栽種的時節錯了?」栽種時節?他倒沒聽李魁這般推測過,她一個小姑娘能懂什麼?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真的這麼認為。」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彷彿她做了一輩子的農活,要不這些事怎麼對她而言就像吃飯一樣理所當然?

        「我可不這麼認為,橫豎這事就這麼定了,待妳傷癒,妳就離開吧。」話落,他不容置喙地轉身離去。

        她傻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所措地垂下長睫,淚水噙在眼眶,硬是強忍著不肯掉下。

        人家肯救她,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她怎能再要求更多?可是……她什麼都不記得,她還能上哪兒?

*             *             *

        「姑娘,妳頭上的傷已經收得不錯了呢,大夫上的藥和配的方子效果奇佳呢。」郝多兒解開她頭上的布巾,瞧那傷口已經收得差不多,替她開心著,卻瞧她吭也不吭一聲,又安撫道:「姑娘,妳別想太多,近來是因為莊子事多,二爺才會……煩躁了些,待這些事都忙過了,二爺會讓妳待下的。」

        她知道這幾天姑娘悶悶不樂的,不是因為身上的傷,而是因為二爺沒打算讓她待在莊子裡。她也曾試著想向二爺勸說幾句,可二爺俊美歸俊美,那一身冷凝氣息,教她話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

        「萊菔從栽種到收成要花費兩至三個月不等,恐怕那事沒忙完,我的傷就已經好了。」換言之,她根本等不到那當頭,天曉得她多盼望她的傷暫時都別好,眼見入秋了,這時分走,不等於逼她去死嗎?

        「姑娘別想太多,我瞧今兒個天候還不錯,要不咱們到外頭走走吧。」郝多兒快手幫她紮上布巾,替她稍做整束。

        「我能到外頭走動嗎?」那個二爺不是個好相與的,巴不得她就在這房裡待到傷癒,傷癒之後立刻離開。

        「妳已經在床上躺了十來天了,骨頭也硬了吧,到外頭走動走動對傷勢也有幫助啊。」郝多兒說著,已經從衣櫥裡取出一件夾襖讓她套上。

        她瞧著自個兒一身行頭,全都是郝多兒借給她的,郝多兒還一心一意地照料自己,一日三膳和湯藥……郝多兒怎能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的好?

        「走呀,走嘛。」郝多兒柔聲勸道。

        「不會害妳挨罵嗎?」如果她注定得離開,她就不該到外頭走動免得生事,要是連累到郝多兒,那就更不好了。

        「不礙事,不過就是屋前屋後走一走,能出什麼亂子?」郝多兒熱絡地拉著她起身。

        一踏出門,她隨即瑟縮了下,外頭比她想像的冷,雖然有幾許暖陽,可冷風襲來還是教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冷嗎?」郝多兒連忙問道,想回房再拿件帔子。

        「不冷。」她搖了搖頭,看著遠處的田,不知怎地,總覺得像是在哪見過,唉,她的記憶到底要不要恢復,要是恢復了,她至少也不用這般擔心受怕吧。

        可是好端端的,她怎會渾身是傷地倒在頂平山下?

        她教家人給遺棄了嗎?

        忖著,感覺眉頭被一股輕柔力道輕撓了兩下,她一抬眼就見郝多兒衝著她笑著。

        「姑娘,很多事是由天不由人的,妳就別想那麼多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笑得靦覥。「謝謝妳,多兒。」

        「這有什麼好謝的來著?」郝多兒笑瞇了眼道,「不過不知道妳的姓名,不知道該怎麼喚妳才好,總不能老是妳呀妳的叫。」

        「不用取什麼名字了,橫豎我也不會久留。」

        「姑娘……」

        「不說那些了,多兒,咱們能到前頭那兒走走嗎?總覺得我好像也在哪兒瞧過這麼一大片的田地呢。」

        「是嗎?走唄,說不準走著走著,妳就會想起什麼。」郝多兒興匆匆地拉著她走到田邊。

        田裡頭一壟壟的綠苗,她蹲在田埂邊上,伸手輕觸著土,水分頗適中,可為何新長的苗葉卻枯萎了?

        「怎麼了?」郝多兒跟著在她身旁蹲下。

        「呃……這萊菔已經分了四、五葉,應該要開始破肚了,照道理說施過肥的萊菔葉片會跟著肥大翠綠,可這兒卻黃了。」她拉著其中的一片葉子,讓郝多兒瞧清楚一點。

       「妳怎會知道這些萊菔開始破肚了?」郝多兒詫異極了。

        種植萊菔這些農活,向來是莊子裡的男人差活,而她會知道現在是破肚期,是聽她那管事爹爹說的,至於這萊箙要怎麼栽植,又有何問題,她是一竅不通。

        「雖然我失去了記憶,可也許先前我很懂農活,所以我跟妳家二爺說了些萊菔的問題,可是他不聽。」她想要盡棉薄之力,換取留下的契機,可惜人家不接受。

        「可妳又怎麼知道這莊子栽了萊菔?」

        她只好將那日的事再說了一遍,話到最後不免有些委屈地道:「假如不是品種有問題,肯定就是栽種的時節不對,水不足會空心,可那些丫頭說之前下過大雨,雨水過多不會空心,只會爛根,所以真正的原因應該是種植的時節過熱,造成破肚時,時熱時雨才會空心,可眼前這新栽的苗葉微微泛黃,我擔心是之前那些拔除的萊菔沒處理好,造成了病源,再這樣下去,這批萊菔恐怕要血本無歸了。」

        郝多兒聽得一愣一愣的,直覺得她真的懂得很多,多到她壓根聽不懂,只聽得出這批幼苗恐怕也會出問題,她緊張的問:「妳說的是真的還假的?」

        二爺可是等著這批萊菔要供給大內的,出不得問題的。

        「應該吧。」她說得不怎麼肯定,可實際上心底很篤定。

        「那……這得要怎麼挽救?」

        「沒得挽救,得要全數除掉,重新再種,而且不能原地再種,得換田土才成。」她放開了葉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再往遠處看去,有好幾壟的苗葉都枯萎了,不知道範圍到底有多廣。

        郝多兒傻愣愣地看著一望無際的萊菔田,姑且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這事她總得先跟爹爹說一聲,要是真成了她說的那樣,二爺該怎麼辦?

        兩人蹲了好一會兒,郝多兒一直沒再吭聲,她側眼望去,瞧郝多兒臉色慘白,眉頭深鎖著,不禁問:「怎麼了?」

       「這披萊菔要是出事,二爺就糟了……」

       「沒那麼嚴重吧,重種就好啦。」只要還有籽,要種多少有多少,再瞧這莊子的田幾乎沒有盡頭,可見是座大莊園,菜籽備量肯定不少。

        「沒那麼簡單,這可是要趕在年前送進宮的,二爺要是砸了這事兒,老爺會怪罪,說不準又要二爺閉門思過了。」郝多兒邊說邊想著等會兒到底該怎麼跟爹說,爹才願意相信她。

        她偏著螓首,輕聲問:「送進宮?皇宮嗎?」

        「嗯,老爺是皇商,舉凡是宮中採買和軍需什麼的,都是老爺調派的,而皇上嗜吃萊菔,盛產時節總是要送個幾十石進宮的。」

        「那容易啊,一畝田收起來都不只幾十石了,趕緊先處理一畝田,抓緊時間肯定還夠的。」

        「可問題是這些萊菔又不是全都要送進宮的,萊菔這些年價格水漲船高,各路商賈都等著搶購咱們睢縣出產的,要是來不及備貨送出,這可是損失慘重的。」

        她喔了聲,想大約掂算,卻不知道萊菔的價格,於是作罷。「但如若這樣,只是罰妳家二爺閉門思過,算是小懲而已吧。」又不是會被吊起來鞭打還是怎地,瞧她擔憂的。

        郝多兒搖了搖頭。「妳不懂。」

        「嗯,我是真的不懂。」閉門思過而已,有何為懼?又不是少他個一天三頓的。

        「這說來話長,簡單來說,我家二爺姓馮,先祖已擔了百年皇商的招牌,可是幾十年前馮家鬧了分家,成了城東馮家和城西馮家,咱們二爺是城西馮家,襲了皇商的職,可偏偏城東馮家也有個爺,外貌與我家二爺相似極了,見過的人都說兩人是雙生子,於是兩個老爺不但檯面上檯面下爭,就連兒子的能耐都要比,要是二爺真搞砸這事,恐怕往後二爺就會像以往被關在府裡,成了老爺不要的棄棋,畢竟老爺可不只有二爺這個兒子。」

        她原本是不以為然,可是一聽到棄棋兩個字,眉頭馬上緊鎖,這些當父親的怎能將自個兒的兒子視為棋子,無用之時便丟棄?

        她厭惡被捨棄,儘管她無從得知自個兒為何厭惡,而他,肯定也是如此,畢竟這萊菔栽種又不關他的事,又不是他害萊菔空心交不了貨的。

        忖著,她瞅著眼前的萊菔葉子,動手拉扯著,輕而易舉地將其連根拔起。

        郝多兒嚇得險些尖叫出聲。「妳怎麼可以……」她話說到一半,突地頓住。

        「喏,妳瞧,這根都快要爛了。」

        郝多兒直瞪著她手中褐色皮的萊菔根,心都快要停止跳動。

        「拿著這個跟妳家二爺說吧。」也許他很討厭她,但好歹他救了她,幫他一把也是應該的。

*             *             *

        「爛根?」正在看帳本的馮玨驀地抬眼,就見郝奇拿著一畚箕的萊菔進帳房,他難以置信地瞅著剛抽根的株苗,心都快涼了。「這是怎麼回事?」那嗓音彷彿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這是今兒個多兒帶著那位失憶的姑娘到外頭走動時發現的,那姑娘跟多兒說這萊菔染了病,多兒半信半疑,眼見她隨手拔起的株苗成了這德性,才嚇得拿株苗跟我說,我不信,到田裡一連拔了幾根都是這個樣子……」郝奇心急如焚地說道,完全不敢想像後果。

        「她為何會知道?」馮玨瞇起了眼。「難道是她所為?」

        「二爺,不可能的,那位姑娘今兒個還是頭一回踏出房門,再說了,這批苗是在她被帶進莊子那天栽下的。」郝奇嘆了一口氣,打一開始他也曾懷疑,可偏偏又沒有任何疑點。

        「可找了李魁細問這狀況?」

        「找了,李魁現在在東三間那頭看株苗。」

        馮玨闔上了帳本起身往外走。

        郝奇緊跟在後,就盼狀況沒有那麼糟,不會全區都染病。

        豐水莊的田畫為九宮形,九畝為一間,東南西北各劃分為四間,才剛來到東三間,就見大半莊戶都聚集在這兒。

        「二爺。」眾人一瞧見馮玨,一個個趕忙退開。

        馮玨沉著臉,擺了擺手,快步踏上田埂,看著被拔出來的根苗,一根根都跟郝奇方才拿給他瞧的一樣,教他的心涼了一半。

        「二爺。」李魁拿著根苗走到他面前。

        「這是怎麼回事?」馮玨冷聲問。

        「沒有頭緒。」李魁皺著眉頭,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該不會是有人撒了什麼?」

        李魁搖了搖頭。「我巡過了,東南西北各三間的根苗都出現這狀況,就算是有心人刻意撒毒什麼的,也不可能全部都遭殃。」

        「要不這是怎麼著?」馮玨快要沉不住氣了。

        好不容易抓緊了時間再栽種一批,要是這一批再出狀況……這簡直是要逼死他。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你一點頭緒都沒有……你怎能一點頭緒都沒有!」馮玨氣惱的咆哮,「現在幾月了?你要我如何趕在冬至之前送進宮?!」

        大內一旦怪罪下來,馮家不只是罰錢了事,恐怕皇商之位也會易主,尤其城東馮家的糧行在馮玉接手之後,生意蒸蒸日上,要是得大內青睞,這皇商之位要落在馮玉手上也不是不可能,屆時,爹不會像當年他搶輸了馮玉一筆買賣,讓他閉門思過那般簡單,爹肯定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二爺,我是真的沒瞧過這種狀況,天候、水分,還有澆肥都沒有問題,明明破肚了,該是根苗銳長之時,卻反而爛了根……」李魁懊惱地低聲道。

        馮玨直瞪著他。「不管了,全都重新栽種,動作快!」

        「可是咱們只剩最後一批種了,要是再出問題……」李魁不敢把話說完。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是要我等死?!」馮玨幾乎失去理智地怒咆。

        李魁張了張口,好半晌才道:「郝管事說,是那位失憶姑娘點出根苗有異,也是她說這根苗染病的,二爺何不找她問問?」

        馮玨驀地回神,回頭問道:「郝奇,那位姑娘呢?」

        「她……」郝奇回頭想在人群裡找愛女。

        「爹,我在這兒。」藏身在最後方的郝多兒忙拉著身邊的姑娘走上前。

        莊戶們不禁多看她兩眼,就連李魁也好奇極了,卻在瞥見她時,臉色愀變。

        馮玨垂著長睫,神色森冷地道:「妳為何會知道根苗有異?」

        她偷覷他一眼,朝田裡頭一指。「正是破肚時的萊菔葉,只要水肥充足,通常葉子會肥厚又大,可是那葉子卻快萎了。」

        「就憑這一點?」

        「不只這一點,眼下的氣候和土裡的溼度是最適合栽種萊菔的,隨便種都能種出甜美多汁的,這葉子萎了就是不正常。」

        「好,既然妳這麼懂,妳說這是病了,妳倒是說說是怎麼病的,又該要怎麼治。」不管怎樣,死馬也得當活馬醫,他沒有退路了。

        她皺著眉,討厭他的咄咄逼人,可在這當頭,也由不得她不吭聲。「二爺,這萊菔是著了病,我推算恐怕是因為之前在錯的時節栽種萊菔,導致收成時空心又或者是黑心,再加上沒有好生善後,讓原本就潛在田裡的病體有了機會冒出頭。」

        「丫頭,這田栽種萊菔已經四年了,一直都是一年兩收,要是真有病體在田裡,又為何之前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馮玨冷聲質問。

        她瞠圓了眼。「連四年栽種,又是一年兩收?!就是因為都不給這片土地休養的時間,也莫怪著病了,土壤再肥沃,也要適時休耕,讓隨著農作而起的病體無作亂的機會,可一直連作,先前空心的萊菔要是在土裡沒好生處置,就會誘發土裡的病體,如今發作了,一點也不意外。」要馬兒肥、要馬兒跑得快,又不讓馬兒吃草,他是在作夢嗎?天底下哪有這般好的事。

        「我從沒聽過農活要休耕,要真休耕了,這些莊戶要以何為生?」

        「二爺,這些田地不只能種萊菔,也能種米種青稞,不同的作物需要的養分不同,而且一種病體也不能侵害所有的農作。」

        「這睢縣的田自然是拿來種最珍貴的萊菔,豈會栽植其他農作?」

        「既是拿來栽種最珍貴的萊菔,先前為何會在錯的時節栽植?」

        「又到底是錯在哪裡?市場上有春種、夏種的萊菔,我在夏末栽種有什麼不對?」他不過是貪心地想要多種一期收罷了。

        「在其他地方,夏末也許能栽種,可是在睢縣一帶,要栽植萊菔就是要講究時節。」她一雙水眸直睇著他,氣勢壓根不輸他。「睢縣之所以利於栽植萊菔,是因為睢縣依山傍水,春天雪融,比其他地方的春季要冷上幾分,所以適合入春時栽種,其穫鮮美,秋天因為水氣夠日照足,所以入秋之後更是合宜,其穫味甘,可是你在夏末栽種,白日高溫,入夜大雨,養分供應不均,會空心會苦澀,根本無法賣。」

        馮玨死死地瞪著她,明知她身上有諸多疑點,尤其一個失憶的人根本不該懂得這些,可是……「好,那妳說,現在有什麼法子可以補救?」

        只要她能幫他度過這一關,他可以暫時放下成見。

       「換個地方栽種。」這個法子該是很簡單吧,大戶人家有幾座莊子也不教人意外,況且這個時節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能種出肥碩又甜美的萊菔的。

        她是如此想,卻見他撇唇笑得陰鷙。

        「就這麼點能耐?」馮玨哼笑道。

        她微皺起眉。「這是最好的法子,讓這莊子改種其他農作,待一年後再種回萊菔就不成問題了,況且不是非要在睢縣才能種出品質最好的萊菔。」

        「不是睢縣的萊菔是送不進宮裡的,況且城裡其他商賈指定的也是睢縣的萊菔。」他冷沉著臉說完,回頭看著李魁。「有無其他方法?」

        聞言,李魁猛然回過神,沉吟了下才道:「我認為只有姑娘方才說的法子可行。」

        馮玨不耐地閉上眼,面對無計可施的現況,教他懊惱不甘。

        「如果真的非要在這兒種的話,那就……找些貝類來吧。」

        他驀地張眼看向她。「什麼意思?」

        「將貝類磨成粉是品質最佳的石灰,適量撒在田裡翻耕一次,多少是可以去病的,但這時節貝類恐怕不好找,尤其要的量很多……」她沉吟著,覺得這法子雖然可行,但是有難度。

        「李魁,你認為呢?」馮玨沉聲問。

        李魁直瞅著她,細思了下。「二爺,這法子聽來不錯啊,石灰能防蟲害,對去病害該有幫助才是。」

        馮玨望向她,問:「妳確定可行?」

        「可行。」她篤定道。

        馮玨吸了口氣,立刻下令,「郝奇,你馬上派人到都江、慶將一帶找貝類,多聘些漁人,有多少要多少,不計代價!」

        「是。」郝奇立刻領命離開。

        「二爺,這附近溪流不少,要不咱們也到溪裡去找找,有多少算多少。」在場莊戶有人自告奮勇道。

        馮玨面露感激,「多謝各位。」

        「說什麼謝,咱們能夠溫飽,託的都是二爺的福,咱們就分頭進行,一半的人留在莊子裡善後,其他的跟我走。」

        莊戶們一群人吆喝著要到溪裡找貝類。

        她看著眾人先後離去,再看向馮玨,心想他待人應該不差,要不大家又何必這般為他?

        馮玨察覺她的視線,看向了她。「希望這法子有用。」

        「二爺,這法子肯定管用,可我空口無憑,待派上用場了,二爺再賞我吧。」

        他撇唇哼笑了下。「這麼急著討賞?八字都還沒一撇。」

        「可是二爺這回肯信我了。」他是被逼急了,而她只是剛好抓到機會,不為得到他的信任,只求能換得棲身之處。

        他沒吭聲,只有他清楚,他實在是束手無策了,才會孤注一擲。

        「如果真能如期種好萊菔,二爺能否容我暫時待在莊子裡?」她輕聲請求道,然而他一直悶不吭聲,她有些急切地再道:「二爺,我真的成的,哪怕我一點記憶都沒有,可我真的記得如何栽種萊菔。」

        馮玨垂著眼,不禁覺得好笑。要是真有法子去了田的病害,他怎可能不留下她?不過這樣的想法沒有必要告訴她,省得她拿喬,最後他這麼說道:「就瞧瞧這法子管不管用吧。」

        「肯定管用的,只要有了貝類,我會負責下田和土。」

        他瞧她那單薄的身形,不認為她做得了什麼粗活,可是再對上那殷殷期盼的眼神,不知怎地,他的心軟化了幾分,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後,說道:「屆時再說吧。」

        現在他只祈求這法子是確切可行的,否則後果……他是真不敢想了。



【第三章】   姑娘真有才

  就在郝奇和莊戶們將貝類送進莊子後,眾人又著手將貝類去肉,再將殼磨成粉,待一切準備就緒,只見她捲起了褲管和袖子,踩進了田裡,將貝殼粉撒下,接著用雙手和土。

  「這樣不是很費時?」馮玨的眉頭不自覺鎖得更緊。

  她抬眼道:「二爺,我是做個樣子給大家瞧,讓他們知道如何和土,實際上只要用耕犁就成了,中耕一次,讓土質鬆化一遍,弄好後再擱個一日夜,如此一來,應該就能栽種了。」

  馮玨輕點著頭,讓各間的莊頭跟著她學和土,而後各個莊頭便領著自己底下的莊戶回自個兒的區域進行。

  一日夜過去,隔天一早,天色尚未大亮,她梳洗完畢便趕往東間的田,就見李魁已經領著莊戶始播種。

  「魁叔,這壟土再堆高一點,行間挖深一點。」她指著那一壟壟的土說道。

  李魁看她的眼神萬分複雜,好半晌才道:「姑娘,這萊菔的品種較圓碩,壟土應該沒必要再堆高。」

  「魁叔,這和品種無關,而是過幾日恐怕就會下雨,堆高一點,再讓溝深一點,到時候排水才順,否則要是積水的話,會影響萊菔的品質。」

  「下雨?通常入秋後睢縣的雨量不多的。」

  「一般是如此,可今兒個我鼻子癢得很,肯定不出幾日就有大雨。」

  李魁想了下,便讓莊戶將壟土再堆高一點,隨即走到她身旁,低聲問:「姑娘近來記憶可有恢復的跡象?」

  她苦笑了下,搖了搖頭。「沒有。」

  大夫也沒說過要恢復記憶會有什麼跡象,橫豎她每日醒來腦袋都空空的,過往的一切像是被把火燒了,連點渣都不留給她。

  李魁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既是如此,姑娘還是暫且在莊子裡待下較妥當。」

  先前聽莊戶聊起她的事,一夥人還猜測她到底發生了何事,怎會一身傷的被丟在頂平山,那怎麼瞧都覺得不尋常。

  小姑娘沒與人積仇結怨的機會,可偏偏她被救進莊子裡的模樣,分明就是有人要置她於死地,也莫怪莊子裡傳言滿天飛。

  她笑了笑。「這得要你們二爺點頭答應才成。」如果可以,她也想留下,而眼前她只剩將萊菔給栽活這條路子。

  「二爺不是個狠心之人。」李魁由衷道。

  「我想也是。」要真是心狠,何必救她呢?他不想留她,自然是有他的難處和想法,那麼她就只能試著轉變他的想法,至少讓她在這兒避過一場隆冬。

  「你……」李魁沉吟了下,又道:「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跟郝姑娘開口的,儘管來找我,我沒什麼不能幫的。」

  她眨了眨眼,心底暖暖的。「魁叔,謝謝你。」她是何其有幸,能在落難時得到他人真誠的相助。

  「這兒就交給我,我知道該怎麼處理,你回去歇著吧,瞧你氣色不怎麼好,你的傷好些了嗎?」李魁盯著她纏在頭上的布巾。

  「應該是好多了。」她自個兒也覺得痛意減少許多,只是不知怎地,偶爾會覺得腦袋裡痛得難過,她不敢說,就怕還得找大夫,添了額外的花費,屆時沒二爺是絕不允再留下她。

  「去歇著吧,這法子是你提供的,我會努力做到最好,讓二爺交得了差,到時候二爺感謝你都來不及。」

  她輕抹笑意,謝了他幾聲便先回房。

  如果可以,自然是最好,可農活是老天賞飯吃,要是不注意點,就怕一個不小心,心血俱毀。

  於是,哪怕她只出了張嘴就能當閒人,她還是天天到田裡審視拔苗的狀況,確定自個兒的法子是否有用。

  這一天,當大雨開始落下時,她的眉頭也跟著深鎖。

  這雨熱比她估計的還要大呀。

  入了夜,見雨勢似乎沒有轉小的跡象,她憂心忡忡地在房裡來回踱步。

  她讓魁叔堆高壟土,挖深行間,就是為了利於排水,一早已經讓魁叔差人除了雜草,照理是不會積水的,況且快要破肚了,這時分水份多一些也無妨,但如果雨勢不減,那就糟了。

  她幾乎一夜不能眠,聽著雨水打在屋瓦的聲響,不斷地向老天祈求,千萬別讓田裡的農作付諸流水,這非但攸關她能不能留下,更關係著馮二爺的大好將來。

  慶幸的是,半夜三更時,雨勢終於轉小了,她吁了口氣,卻不敢大意,她從床上翻身坐起,腦袋裡頭瞬間爆開尖銳的痛楚,教她狠抽了口氣隱忍著,待痛楚稍微舒緩後,她隨即搭上了蓑衣,提著燈火巡田去。

  來到東區的田時,遠遠的她便瞧見有燈火,知道肯定有莊頭管事也跟著擔憂,才會在半夜巡田。

  而她瞅著行間,看著壟土,沒有淤泥和雜草阻塞,水倒是排解得還不錯,正忖著,餘光瞥見燈火接近,她側眼望去趕忙起身。

  「二爺。」她朝他欠了欠身。

  馮玨走到她面前,身後有爾剛幫忙打傘,護得他渾身不沾濕,反倒她頭髮早已濕透,教他眉頭緊攏著,口氣不善地道:「你在這兒做什麼?」

  「呃……我來巡田。」她垂著頭,一股刺痛沿著額際直往腦袋裡鑽,教她痛得動也不敢動。

  「這兒有莊戶巡田就夠了,你回去。」

  他很清楚她力求表現不過是希冀他能留下她,但就算如此,也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尤其是她頭上的傷未癒,竟傻傻地沾濕了布巾……他再鐵石心腸也不至於趕她離開,更遑論他已確定她大有用處。

  她想應聲,可是痛楚加劇,她連眼睛都張不開,強撐著的身子也開始歪斜。

  馮玨眼明手快地扶住她,見她雙眼緊閉像是要昏倒了,他趕緊將她扯進懷裡。「喂,你沒事吧,你……」

  「好痛……」她全身開始打顫。

  馮玨眉頭一擰,將她打橫抱起。「爾剛,差人將慕大大找來。」

  「是。」

  馮玨原以為她喊痛,只是因為雨水打濕了包紮傷口的布巾所致,卻沒想到慕大夫替她診治後,表情凝重的搖搖頭。

  「二爺,當初就怕如此,這姑娘傷到的不只是表面,恐怕連腦子裡都傷著了,這種病勢恐怕……」

  「救不了?」馮玨臉色深沉。

  「老朽醫術不精,已是無計可施。」

  「就連弄帖藥讓她先止痛都不成?」

  「這倒是可以。」

  「就先這麼著吧。」馮玨擺了擺手,要人跟著慕大夫去取藥。

  他站在床邊,瞅著面無血色的她,就連昏厥了依舊眉頭緊蹙,一時心裡不禁五味雜陳。

  她求的是有個容身之處,可她卻不知道她的傷勢會危急性命,甚至還傻得在雨中巡田,這樣的她,讓他彷彿看見了另一個自己,為了不讓父親捨棄自己,他盡心鑽研商道,比任何人都努力……

  半晌,他沉聲喚道:「爾剛。」

  「二爺。」爾剛在門外應道。

  「備馬車,我要走一趟疏郢城。」

  如果他沒記錯,前兩年剛從宮中退下的蒙御醫似乎就是回到家鄉疏郢城,姑且試試吧,不管她的來歷如何,她確實是栽種萊菔的把手,能救治,自然能成為他倚重的人,如果救不得……他也儘力了。

  來回耗了幾個時辰,馮玨終於將蒙御醫給帶到豐水莊。

  蒙御醫替她把脈,眉頭微擰著,馮玨就站在他身側等著。

  過了好半晌,蒙御醫才啟口,「馮二爺,這姑娘的傷勢頗重,身上還有毒呢。」

  「毒?」

  「雖微弱,但確實是帶著毒性,好似有人天天喂她毒,假以時日怕會傷及心肺,而她的頭內外皆傷,脈澀帶結,血有瘀塞,恐是不好醫治。」

  「能救嗎?」馮玨開門見山地問道。

  「毒的部分好解,至於頭部的傷……得好生養著,否則日後容易落宿疾,但不管怎樣,她頭內的瘀血,老夫先開幾帖化瘀通血的藥讓她試試,但她要是老頭疼發作的話,老夫能替她煉點丹藥,雖說藥效不如藥帖,但可以應急緩痛。」

  「那就勞煩蒙御醫先在莊子裡待幾天,禮金絕不會虧待的。」

  「馮二爺客氣了,禮金不重要,倒是這姑娘的身子需要長時間調養,尤其是她受創的頭……老夫也沒有把握能將她治個十成十。」

  說來無奈,他已經退休回老家榮養,並無開館,只是收了幾個弟子,過著閒散的日子,以為就此可以遠離宮中的爾虞我詐,偏偏皇商之子找上,他是拒絕也不是,接受也不是,更惱人的是,這姑娘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就是麻煩,要是沒將她醫治好,他怕往後麻煩的是自己。

  所以,醜話說在先,省得日後拿他開刀,這是他在宮中習得的生存之道,不管走到哪兒都適用。

  瞧蒙御醫一臉凝重,馮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救不得,那也是她自個兒的命,蒙御醫無須掛在心上。」

  蒙御醫口頭討了個承諾,心裡覺得踏實多了,跟著爾剛進了客房,從藥箱裡取出各種藥材開始調配。

  馮玨站在床邊,眼也不眨地瞅著依舊昏迷的人兒,他不知道心底泛開的憐惜是因為他天生惜才,抑或是因為與她同病相憐,但無論如何,能救的,他不會放過,救不得的,只能聽天由命。

  他的雙眼始終定在她蒼白的臉上,甚至爾剛端來湯藥時,他也渾然未覺。

  「二爺,姑娘的湯藥熬好了,是不是要請郝姑娘過來一趟?」爾剛年少,面白如玉,一雙漂亮的眼直瞅著動也不動的馮玨,一時摸不著頭緒,

  他是從小就跟在二爺身邊的,二爺喜怒不形於色,更是不說出口,少有人猜得到他在想什麼,就好比現在,他沒料到二爺竟然親自將蒙御醫給請進莊子,如今還杵在這兒不動。

  等了半晌,爾剛只得再開口問一次,「二爺,我去將郝姑娘找來吧。」

  話才出口,便見馮玨長臂往後一探,擺明了要他將藥碗交給他。

  思索了下,爾剛照辦了,然後就見馮玨坐至床畔,一手扶起了人,動作輕柔地喂她喝藥。

  爾剛不禁揚高了濃眉。二爺這是怎麼著,莫不是因為近來萊菔經她提點栽種成了,所以藉此報答她?可不對呀,照理說,她出手相助是天經地義的,畢竟她是二爺救回莊子的。

  「爾剛,下去。」馮玨頭也沒回地道。

  爾剛應了聲,退到門外,卻還是不住地回頭張望,怎麼也搞不懂二爺為何轉變如此之大。

  喂完了藥,馮玨眸色清冷地注視著她,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他沉澱著思緒,不讓過多的情緒影響自己,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待著。

  半夢半醒中,她感覺置身在急速奔馳的馬車裡,驚嚇不已,可是車夫早已跳下馬車,只餘她,她別無選擇,只能選擇跳出馬車。

  「啊啊!」恐懼讓她放聲尖叫,幾乎是同時,有人緊握著她的手,教她猛地張眼,氣息紊亂地望去,一時間竟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只能驚慌的想甩開那人的手。

  「恢復記憶了?」馮玨平板無波地問。

  恐懼還盤繞在心底,但因為他的一句話,她冷靜了下來,氣息慢慢地勻了,她啞聲輕喚道:「二爺……」

  「可有想起自個兒是誰?」他之所以問,是因為她一直在夢囈,就連在睡夢中都驚嚇到掉淚,他推想,許是她夢見失憶前的事,也許張眼她就會想起自個兒是誰。

  她輕搖了搖頭,掙扎著坐起身,哀求道:「二爺,我什麼都沒想起來,你別趕我走,我很有用處的,我很擅長農活,不管要栽種什麼,我都可以的,二爺,別趕我走。」

  她祈求的模樣讓馮玨的墨眸微微緊縮,但他的語氣依舊淡淡的,「誰說了要趕你走?」

  淚水噙在眸底,她一雙大眼眨都不敢眨,怯生生地問:「二爺不趕我走了嗎?」

  「沒道理趕你走,不是嗎?」

  「真的?」

  「一個時辰前,李魁說了,多虧栽種之時,你提議要他將壟土堆高將行間挖深,所以這場大雨對正要破肚的萊菔半點影響都沒有,像你這樣的能手,我求之不得,為何要趕你走?」難得的,他特地做了解釋,只為讓她安心。

  父親不曾給予他的安慰,他不吝給予同樣害怕被捨棄的人,況且她確實有才,哪怕來路不明,但至少他可以確定她對豐水莊是無害的。

  她頓時喜笑顏開地道:「是啊,二爺,我真的有才,有我在二爺身邊,肯定可以幫上二爺許多忙,二爺要是不識才的話,那可是損失慘重了。」太好了,他肯留下她了,她可以留下來了!

  瞧她邊笑邊掉淚,他緩緩地將目光移開。「得了,捧你幾句就讓你飛上天了。」他笑了,只因她放心了。

  瞧,多麼簡單的事,父親卻怎麼也不肯做。

  「是真的,只要讓我再多待一陣時日,二爺就知道我有多能幹,我會的事可多了。」她笑著,小手不斷抹去被笑意催落的淚水。

  「要讓我知道你有多能幹,就將這湯藥喝下。」他端起擱在一旁几上的湯藥,已經不那麼燙了,正好入喉。

  她乖順地接過手,嘗了一口,眉頭倏地緊攏在一起。

  「二爺,這藥……跟我之前喝的不同。」她怯怯地問,不敢嫌棄,卻忍不住舔著唇,只因這湯藥又腥又辣,而且……「這裡是哪裡?」她這才發現,這兒並不是她先前住的房。

  「你忘了自個兒昏厥了?」

  她偏頭想了下,想起自個兒巡田遇見他時突然頭痛難遏……「啊,二爺又找了大夫給我診治了?」所以湯藥的味道不一樣了。

 「這幾日,你就暫時在這兒待著,我再讓郝姑娘過來陪你。」

  「二爺,我很好,我沒事。」像是怕他不信,她忍著腥辣將湯喝盡,勉強揚笑道:「萊菔破肚這段時日最是重要,我能……」

  「那些事有莊戶們處理,他們要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我養他們做什麼?」他淡淡地打斷她未竟的話。

  「可、可是我能……」

  「我可不養無用之人,你不把傷養好,就是逼我趕你走。」

  看著他清冷的眸子,她很清楚他是言出必行,閉上嘴,不敢再多說什麼。

  「再睡一會兒。」

  她乖乖地躺下,看著依舊坐在床畔的他。

  「頭還疼不疼?」他問話的口氣藏著他不自覺的溫柔。

  「為何犯頭疼都沒說?」他這不是質問,更不是責難,而是莫名的憐惜。

  愈是接近她,愈是明白她的心思,愈是將他倆的卑微祈求給重疊在一塊兒,可他不是他爹,沒有他爹的鐵石心腸,他知道怎麼做能讓她安心,因為那一直以來也是他心底渴望,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

  甚至,他敢說,只要他搞砸了這回,父親肯定就不要他了。他是嫡子,但還有個同母弟弟,最得母親疼愛的弟弟在馮府裡,父親嚴苛待他,母親眼裡只有弟弟,在外頭,人人拿城東家的馮王與他相比,不容他出半點差池。

  他的處境艱辛,比誰都渴望得到一個眼裡只有自己的人,再不願被捨棄。

  「我……」她垂著長睫,好半晌才道:「因為不是很疼,也不是常常疼,時好時壞的,我以為沒事的,卻給二爺添麻煩了。」

  馮玨沒吭聲,只是瞅著她,他一眼就能看穿她沒說出的真正想法,她之所以不說,是不敢說,怕成為累贅,同他一樣,害怕被丟下。

  「二爺,我說真的,真的是時好時壞,許是昨日大雨,我一夜未眠,今兒個才會疼得厥過去。」怕他不信她的身子正在恢復,她趕忙解釋。

  「是前日。」

  「咦?」

  「你已經睡了一日夜了。」他淡道。

  要不是她尚有一息,要不是蒙御醫信誓旦旦的保證,他幾乎要以為她熬不過去。

  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睡了一日夜。「嗯……肯定是因為我前日一夜未眠,才會睡得這般沉。」

  馮玨看向窗外,思索著該不該將她的傷勢告訴她。

  她這麼努力地想活下去,要是將蒙御醫診治後的結果告訴她,她會如何?

  「二爺,這一回我肯定不會睡得那般沉。」

  「嗯。」他不置可否地應道。

  算了,何苦告訴她,又不是到了已經無路可走的地步,也許多喝幾帖藥,腦中的瘀血散了,便什麼事都沒有,他沒必要在這當頭嚇她。

  忖著,突地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響,他緩慢地調回目光,瞧她緊閉著眼像是以假寐掩飾他剛才聽見的聲響。

  他涼涼地注視著她,直到咕嚕聲再響起,她臉色發窘地按住肚子,教他不自覺地逸出笑聲。

  她聽見笑聲,將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偷覷著,揚笑時的他卸下淡漠,如清風拂面,本就俊美立體的五官更顯耀眼,像是人偶被注入了人氣,鮮活了起來,讓她不由得看直了眼。

  馮玨並未察覺她的注視,逕自道:「爾剛。」

  「二爺。」守在門外的爾剛被他的笑聲給嚇得一愣一愣的,天曉得他有多久沒聽見二爺的笑聲了。

  「差人備膳。」

  「是。」

  「多準備點,我怕喂不飽。」馮開的嘴角依舊抹著笑意。

  待爾剛應聲離開後,她才小小聲地道:「二爺,我沒有很餓。」她只是肚子叫得大聲了點,不代表她餓到可以吃下一頭牛。

  「你不餓,我餓了。」

  她眨了眨眼。「二爺還沒用膳嗎?」她看向外頭的天色,有些陰,教她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辰。

  「托你的福,還沒。」

  「托我的福?」她吶吶低喃,接著像是意會什麼,猛地抬眼。「難道我昏過去時,都是二爺照料我的?」

  馮玨懶懶地睨她一眼。「是啊,我在拉攏你,你感覺不到嗎?」

  「為什麼要拉攏我?」

  「既然要你留下,我就要你的忠心,為了得到你的忠心,身為主子的我不就應該先施以小惠,換你湧泉以報?」既然她是無害的,想留下就留下吧,在他能掌控的範圍裡,他會盡其一切地讓她安心,將他不曾得到的都給予她,用這種方式彌補自己得不到的。

  「二爺不用這麼做的,光是二爺願意讓我留下,我就會做牛做馬回報二爺的。」他不知道當他首肯時,她有多開心終於有容身之處了。

  「所以,我給得更多,你必須回報得更多。」收買人心很容易,尤其她要的如此簡單。

  「嗯,不管二爺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的。」她坐起身,握了粉拳,誓言效忠,乍看之下頗有氣勢,可惜的是——

  咕嚕咕嚕……她用力地按住肚子,卻掩不住那羞人的聲響。

  她羞窘抬眼,便見他別開視線,低低笑著。

  她是該覺得丟臉,可是他笑起來的模樣真好看,像是深秋的暖陽,教她心頭跟著發暖,也隨之逸出笑聲。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4 05:45 PM 編輯

【第四章】   取名來福

  「所以蒙御醫的意思是,她現在的狀況有所好轉?」帳房裡,馮玨擱下了從其他莊子收回來、才看沒幾頁的帳本,直睇著剛替她診治完的蒙御醫。

  「依照姑娘今兒個的脈象,情況確實有所好轉,但我聽她說起自個兒失憶,想起以往在宮中時有本醫書提過,傷及腦時,帶瘀難散,恐引發失憶,也許她腦袋的瘀血散了,記憶也會跟著恢復,不過這只是推論,老夫並未親眼瞧過這種例子。」蒙御醫在宮中養成的習慣,說話時總會替自己留點後路。

  馮玨垂斂長睫。「恢不恢復倒不是那般要緊,要緊的是能散瘀,別教她老是頭疼。」

  「聽姑娘說這幾日沒再犯頭疼,所以老夫想就繼續服用這帖藥,還有……」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二爺,這藥丸的配方和藥帖是一樣的,要是姑娘又犯頭疼,先讓她吃下一顆,省下熬藥的時間,可較快緩解。」這種順手賺點人情的手法是在宮中養出的惡習,可他給的絕對是派得上用場的。

  馮玨接過手,嘴角輕揚。「多謝蒙御醫。」

  「不用客氣,這是應該的,若有需要,過個十來天,我再進莊子替姑娘診治。」

  「多謝蒙御醫,屆時我會讓爾剛去接你。」

  蒙御醫朝他拱了拱手,便讓爾剛親自送回疏郢城。

  馮玨把玩著瓷瓶一會兒,起身朝外走去,停在西邊的梢間,沒有先知會一聲,便逕自推門而入。

  房內不見半個人影,教他不禁一頓。

  這兒是他撥給她的房,還特地要郝多兒白天到這兒伺候她的,怎麼兩個人都不在房裡?敢情又巡田去了?

  正要離開,突地聽見細微的水聲,他精準地望向屏風,沉聲問道:「誰在那兒?」

  回應他的是她的尖叫聲和嘩啦啦的水聲,他這才意識到她可能正在沐浴,隨即背過身去,懊惱地瞪著門板。

  「二、二爺?」她在屏風後頭喚道。

  馮玨沉著臉問:「郝多兒呢?」不就是要她看顧著,哪怕是沐浴時,她都應該守在她身側才是。

  「多、多兒去幫我拿可以替換的衣裳,她她她很快就回來了。」

  聽她說話都結巴了,他的眼角抽搐了兩下,正要再開口,又聽見細碎的水花聲響,隨是布料的窸窣聲……他知道她正從浴桶爬出,取了布中擦身,他理應立刻離開的,免得壞了彼此的清白,可是接著他又聽到啪啦一聲,他的心兒一緊,似乎是她出浴桶時沒踩好凳子,摔倒了,他關心的問:「你沒事吧?」

  沒聽見她的回應,他又問了一次,卻只聽見她發出細碎隱忍的呻吟聲,想要差爾剛去將郝多兒找來,又想起他送蒙御醫回疏郢城了,不知道郝多兒還要多久才會過來,這天候正轉冷,要是她又摔到頭……

  思及此,他回頭的同時說道:「失禮了。」他褪下自個兒的外袍,快步走到屏風後方,快手拿外袍將她整個裹住,隨即將她抱起。

  這一抱,他才發現她好瘦,身上根本沒幾兩肉。

  不再細思,他將她往床上一擱,急著問道:「傷到哪兒了?」瞧她眉頭緊鎖卻不回應,他更加心慌。

  她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伸手指著自個兒的膝蓋。

  真的好痛,她是整個人直挺挺地撞向地面,痛得連心都差點停止跳動了。

  馮玨伸手拉開衣袍一角,果真瞧見她的右膝紅腫滲血,輕觸了下,聽她又嘶了聲,他連忙抽回手。

  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忍忍,我總得瞧瞧有沒有事。」他說著,動作飛快地按著她的膝頭,在膝頭上下幾寸的位置來回抓了幾下,慶幸骨頭並未錯位。「該是傷得不重,一會兒再找個大夫診治一下就好。」

  垂眼瞧她疼得齜牙咧嘴,五官都皺在一塊兒了,濕漉漉的長髮滴著水,他隨即起身抓了條大布巾往她頭上一包,再見她身上裹著他的外袍,可纖白滑膩的手腳都露在外頭,他心煩地抽過被子將她蓋個嚴實。

  「怎麼也不小心些,又把自個兒摔傷,要是又撞到頭,成了痴兒,我這不是虧大了?」心底有股擔憂化成了傷人字眼,惱她傷勢根本沒好個十成十,也敢無人在側時沐浴,沒摔殘真是她好運氣。

  她委屈不語,心想要不是他闖進來,她又怎會嚇得趕緊起身,結果沒踩好凳子摔了自己呢?

  說到底,不都是他的錯?

  可這話,她只敢想,不敢說。

  「還疼著?」瞧她吭都不吭一聲,他的心一逕往下沉。

  她輕點著頭。

  馮玨直瞪著她蒼白的小臉半晌,突然想起這房裡擱了不少藥,他開了櫃找著,再拉開被子替她上藥。

  她疼得緊閉著雙眼,咬著下唇,蜷縮在被子裡。

  他直瞪著她膝上的傷勢,見她痛得眉頭都快打結,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大手動了動,只能按了按她的頭,拉出她的長髮替她擦拭著。

  不該這麼做的,只因這動作是夫妻間的閨房事,她不過是個傷患,是他撿回的一個丫頭,但膝上的傷是因他而起的。

  垂著眼,正巧對上她張開的眼眸,那雙紅通通的眼濕潤晶亮,淚水還在眸底打轉,卻布滿了難以置信。

  她為何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正忖著,門板被人一把推開,他回頭望去,就見郝多兒瞠圓了水眸,隨即又關上了門。

  馮玨攢起了眉。「郝姑娘,還不快進來。」

  「可、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他問著,感覺手中的長髮被搶了回去,回頭瞬間,他瞧見了她雪白的肩頸染上誘人的緋紅,更瞧見她胸前大片的雪脂凝膚,他立刻別開眼起身,這才明白郝多兒為何要關上門,而她又是為何難以置信。

  他不知道拉起了長髮竟一併拉開了被子和外袍……這情境,還有人證,她不會脅迫他納她為妾吧?

  「多兒,你趕緊來幫我,二爺不知道要怎麼照料人,我的腳快摔瘸了。」她有些哽咽的喚道。

  郝多兒猶豫了下,抱著衣服進來,瞧馮玨背對著床,她往床邊望去,驚見她膝上的傷口,急聲問:「這是怎麼著?好端端的怎麼又添了傷口?」

  「我起身時沒踩好凳子,結果就摔了下來,幸好二爺經過聽見我的喚聲,才把我給帶上床的。」

  馮玨沒回頭,但她的話意分明是替彼此避嫌。

  郝多兒瞧被子裡頭有件男子外袍,想起馮玨的坦蕩磊落,立刻明白是自個兒誤解他了,可女子清白之重要,二爺真不該莽撞的,不管怎樣都該等她來,或者將她給找來。

  「二爺,既然我已經來了,二爺還是先到外頭吧。」郝多兒委婉開口。

  「往後,別讓她一個人待著。」話落,馮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直到他回到帳房,才發現本是要交給她的藥瓶竟然還在身上,他到底是去做什麼的?他暗咒了聲,想將心思放回帳本上,可不知怎地,她那白晳染著緋紅的肩頸老是浮現在他腦海,他有些煩躁的閉了閉眼,又在心裡罵了自己幾句,心緒這才漸漸冷靜下來。

*             *             *

  萊菔苗葉大展,已分出數葉,底下更可見隆起的根,光是從葉子就能判斷出這些萊菔長得極好,可以預見一個多月後即將豐收。

  「是長得好,可這葉子太多,反倒吃了土裡的養分,折掉一些,可以讓萊菔長得更大更肥美。」她蹲在田埂間,指著上層的葉子,示範著如何折葉。「還有,收成後,記得這些葉子要切到根部,如此一來,可以保存得更久,不會因為放久而口感變差或變澀。」

  「原來還有這些道理。」經過這件事,李魁對她相當信服,要莊頭讓底下的莊戶趁今兒個天候好,趕緊折些葉子。

  「是啊。」她輕點著頭,像是想起什麼,又忙對著莊頭們道:「這葉子可別丟了,要是太老的,可以入肥,還脆嫩的,可以腌菜。」

  入冬的菜色極少,一般農戶都會在入冬之前將一些菜腌漬起來,一來好封存,二來不怕入冬桌上沒菜味。

  「你倒是懂得多,忘了自個兒倒沒忘了其他技藝。」李魁低笑道。

  她乾笑一聲,一邊折著葉子道:「也許我是做了一輩子農活,所以才會把自個兒給忘了,沒忘了農活。」

  她疑惑抬眼。「魁叔?」怎麼她覺得他的口氣,像是識得未失憶前的她。

  李魁對上她的眸光,猶豫著該不該將他所知的事告訴她,可說與不說都教他倍感為難,畢竟就算說了,對她而言也不見得是樁好事。

  「誰讓你又跑到田裡的?」

  幾步處的聲響教兩人同時望去,是馮玨正徐步走來。

  「二爺,你回來了。」她揚笑喊著,拍了拍手站起身。

  二爺雖是在豐水莊等著萊菔採收,可是人壓根沒停歇過,天天到疏郢城附近收租和洽商,有時一去四、五天也是有的。

  馮玨淡淡地睨她一眼,目光隨即落在李魁身上。「李魁,我不是說了別讓她進田裡?」為何每每他回莊時,總見她賴在田裡,而李魁總在她身旁?

  李魁的年歲不小,已是三十好幾,妻子在幾年前去世,膝下無子,卻似乎沒有意願再續弦。

  「二爺……」面對他質問的目光,李魁直覺得啼笑皆非。

  「二爺,跟魁叔無關,我今兒個找魁叔是要問他之前那批空心的萊菔如何處置,適巧瞧見這葉子長得太多了,得摘掉一些,好讓品質更好,我是在跟他說該怎麼折而已。」怕魁叔受她牽累,她一鼓作氣地解釋道。

  馮玨睨了田埂上擱著的葉子,倒沒再追問什麼,只是淡聲道:「頭還疼嗎?」他要離開莊子的前兩天她又犯頭疼,服下了蒙御醫給的藥丸,緩解得較快,但不知有再發作否。

  「不疼,我找魁叔問那批萊菔,就是因為我想要挑些還成的做萊菔餅。」

  「萊菔餅?」

  「那可是睢縣的特產,在疏郢城也是隨處可見的吃食。」

  「擱了那麼久了,還成嗎?」

  「該是還成,畢竟已經入冬了,不至於全都壞了。」

  「想吃萊菔餅差人去買回來就是了,何必這麼麻煩?」

  「還能吃的何必浪費,況且不只做萊菔餅,下段的還能做成腌物,就連那些葉子我都不想浪費。」

  「怎麼,萊菔還有分段啊?」瞧她止不住嘴角的笑意,莫名地,他也被感染了好心情。

  「二爺,這可是學問呢,萊菔的上段清香,最適合爆炒或燉湯,而中段最是鮮甜,用來刨絲涼拌是一絕,最下段的偏辣,拿來腌漬最適當。」她搖頭晃腦地說著,有幾分夫子講課的模樣。「二爺,不是非得要在睢縣才能栽植出最好的萊菔,而是要依什麼土質什麼氣候為判斷,正所謂在適當的土質播種,適當的天候添肥,適當的時機除草,它就會在最適當的時刻收成。」

  馮玨瞅著她,笑意逐漸在唇角泛濫。「這麼懂萊菔?」

  「就懂得這一些。」她很謙虛的,只說她辦得到的。

  「姑娘、姑娘,你要的東西都備妥了,大娘們問你萊菔挑好了沒。」遠遠的,就聽見郝多兒喊道。

  「好,我馬上就來。」話落,她朝馮玨欠了欠身。「二爺,我要去挑萊菔了,一會兒餅要是煎好,馬上就給你送去。」

  在她走過身旁時,馮玨突地扣住她的手腕。「我突然發現你一直沒名沒姓的也不是辦法。」

  「二爺要給我取名嗎?」她也想要個名字,要不大夥兒都是姑娘姑娘叫著她,有時她壓根不知道是在喚她呢,況且二爺答允她留下,就是她的主子了,主子要替下人取個名是天經地義的。

  「來福吧。」

  李魁和他身後的爾剛聞言,不禁別開臉憋著笑。

  「怎、怎麼會是這種名字?」她愣愣地問。

  「來福不好嗎?」取萊菔的諧音,橫豎這萊菔之所以吉利,不就是名字討喜?萊菔來福,多念個幾次,福不來都不成。

  「可是咱們莊子裡養了條狗,那條狗叫福來……」她小聲地抗議。

  「莊子裡總是要討幾分吉利的,來福,福來,都好。」

  她偷覷著他,瞧他臉色如往常,沒有半點捉弄人的意思,可是……「二爺,換個名字吧,隨便取都好。」她不要當來福,好像跟福來變成拜把了。

  「怎能隨便取?來福極好,就這麼著。」馮玨淡淡地向其他人吩附道:「你們就跟莊子裡的人說,從今天開始她的名字叫來福,別再姑娘姑娘地喚了。」

  「二爺,真要喚她來福?」爾剛強忍著笑意問。

  「我看起來像是在說笑嗎?」

  「二爺,我不要叫來福,要不叫福兒也成啊。」

  「來福好,念著叫著,福就來了。」馮玨話落,便轉身朝自個兒的院方向而去。

  她追上前幾步,衝著他的背影道:「二爺,再想想吧,其實有很多名字都很吉利的,要不吉祥也好,要不叫如意也行……我不要叫來福啦,二爺,你故意捉弄我的吧,你一定是故意的,我到底是哪兒惹你不開心了?」

  馮玨完全不理會她,自然也沒有停下步伐,惹得她不甘心的跺腳。

  李魁看了爾剛一眼,低聲問道:「二爺心情很好?」他怎麼想都覺得二爺是捉弄她的。

  「不,二爺心情不好。」爾剛道出他中肯的見解。「二爺不捉弄人的,當二爺會故意讓人不開心,定是他心情不好,找人撒火。」

  他跟在二爺身邊這麼多年了,豈會看不透?一路上二爺絕口不提她,可回莊子必定先去探她,方才不見她在房裡,二爺的眉眼沉得教他頭皮發麻。

  可她不過是犯頭疼罷了,歇個一天也就夠了,到外頭走走又有什麼不對?二爺為何要如此罰她?

  名字很重要的,真的。

  從此以後,她名喚來福,事情拍板定案。

  有了名字,照理說要覺得開心的,可是當她端著萊菔餅進帳房時,臉臭得像是被欠了幾百兩的債。

  馮玨窺著被刻意重放在案上的碟子,微抬眼就見她正瞪著自己,他將毛筆一擱,雙手環胸與她對視。「誰惹你不快?」

  她抿緊了嘴不語。

  「嗯?」他問著,拿起了餅輕咬了口,餅皮酥嫩,內餡爽脆多汁,是萊菔特有的鮮甜,沒有一絲生味。「這餅是你做的?」

  「嗯。」

  「不錯。」

  「真的?」原本臭到發硬的臉,一聽到他的誇讚,隨即喜笑顏開地湊到他身旁。「二爺,方才在廚房裡,大夥兒都說我做的萊菔餅是一等一的好呢。」

  「你倒是奇才,懂得種也懂得做吃食。」他三兩口就吃完一塊萊菔餅,他明明肚子就不餓,可是她做的餅就是教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甚至拿了第二塊吃了起來。

  「哼哼,我還拿了葉子做腌菜,明兒個就能嚐了。」她像是想到什麼,又問:「二爺吃辣嗎?」

  「還行。」

  「那麼明兒個的腌菜,二爺肯定喜歡。」她喜孜孜地道。

  「明兒個我要去疏郢城。」

  「要去一整天嗎?」

  「去個幾天吧。」

  「噢……沒關係,等二爺回來,剛好可以嚐嚐腌萊菔。」她算著時間,要他一回莊子就有腌萊菔可嚐。

  「你也一起去吧。」

  「我?」

  「順便讓蒙御醫再替你診一診脈。」雖說她的氣色已經好上許多,但這頭疼的問題不能落下,得確切有效地治癒才成。

  說起這事,她不由得神色一黯。「二爺,讓蒙御醫看診,所費不貲吧?」她是後來聽多兒提起才知道,後來那位大夫以前是宮中的御醫,如今年歲到了,榮退回家的。

  御醫出診、調配的藥材……她都不敢問到底要價多少。

  「你這般本事,往後賺了銀子還我不就成了?」

  「嗯,我知道了。」她就努力栽種萊菔替二爺日賺斗金。「啊,對了,二爺,東三間那幾畝田,我瞧栽植得最好,留下一畝當種吧。」

  「既是栽植得最好,為何要當種?」

  「現在取一些品質好的種子,日後再栽下時,品質會愈來愈好,也比較不怕病蟲害。」

  「既然你這麼說,就這麼著吧。」

  「我一會兒跟魁叔說去。」見她轉身就要走,他下意識一把拉住她,她不解地回頭望著他。「二爺?」

  「你這段時日跟李魁走得太近了。」

  她疑惑地皺起眉。「可是二爺不是要倚重我的長才?既是如此,我自然要將我所知的告訴魁叔,不是嗎?」

  「就算如此,也犯不著時時碰頭,哪怕是在莊子裡,遲早也會傳出流言。」他面不改色地道。

  莊子裡發生的大小事,只要不影響農活,他向來是不管也不想聽的,因為郝奇待在這兒,就是要疏通那些大小事。

  「不會,魁叔待我就像小輩,沒有非份之想。」她很篤定地道。「而且莊子裡的人都很好,不會像你說的那樣。」

  其實她有點想笑,笑他想得太多,她和魁叔?唉,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她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待她的好。

  「你又知道了。」她才待在這兒多久,就將莊裡的人性情都摸透了?

  「我當然知道。」頓了下,她輕聲道:「二爺知道莊子裡有個屠大娘嗎?」

  馮玨瞪著她沒吭聲。豐水莊裡上上下下豈只上百,他哪可能記住每個人?

  「屠大娘及笄時嫁給疏郢城裡一家小鋪子的管事,生了兩男一女,這般聽來該是不錯,可實際上,屠大娘的相公迷上了賭,甚至將屠大娘給賣進了青樓,屠大娘不依,逃了出來,在外頭流浪不敢回家,最終遇見了魁叔的大哥,兩人相戀相守,隨著魁叔的大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似美好,但有一天屠大娘的相公找上門,進官府告了魁叔的大哥,魁叔的大哥因而一病不起,在屠大娘被帶回家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馮玨神色淡漠,不明白她說這故事的用意。

  「後來,屠大娘知情後,心痛欲死,可夫家人不准她去祭拜,她一直守在夫家,直到她相公去世,孩子們都長大後,她獨自一人在魁叔的大哥墳塚附近蓋了草屋,白日就在豐水莊裡做些零活,入夜就守著墳。」

  「然後?」故事有點長,他只是想知道結果。

  「照理說,屠大娘被夫家帶回去後,哪怕被沉塘,都不會有人置喙,但大家需要她幹活還賭債,所以留下她的命,而她在丈大死後,守的不是丈夫的墳,於禮大大的不合,遭人唾棄都不為過,然而豐水莊的人卻接納了這樣的她。」

  「所以?」

  「我是要跟二爺說,豐水莊裡的人都很好,有著柔軟的心腸,不會生出什麼蠻短流長。」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告訴他,那日她在房裡摔著,哪怕他啥都沒瞧見,他都已經毀了她的清白,這事多兒是知情的,可她從沒在莊子裡聽到半句議論。

  「所以你說了一個紅杏出牆的大娘的故事,就是為了讓我明白這一點?」

  「不是紅杏出牆。」這是重點嗎?

  「還不算是紅杏出牆?」

  「她不過是所嫁非人罷了,如果是二爺,你會將你的髮妻賣進青樓嗎?」初初聽聞這事,她也覺得驚世駭俗得緊,可再仔細想,這逼良為娼的行徑要是落在她身上,她也是非逃不可的。

  馮玨閉了閉眼,連回答都犯懶。

  瞧他不吭聲,她又道:「屠大娘唯一的錯,就錯在出閣後戀上其他男子,可這又該如何說?有些事是由心不由人,錯的時間遇到錯的人,成就的是錯誤的一輩子。」

  他微瞇起眼。「你和李魁倒是聊得不少。」這些私密事她說得鉅細靡遺,不是李魁說的,又會是誰說的?說也就罷了,竟也讓她生起了這驚世駭俗的心思,李魁到底是在做什麼!

  「二爺?」為什麼話題又繞到魁叔身上了?

  「好了,下去。」馮玨不耐地趕人。

  「喔。」她欠了欠身,走了幾步像是想到什麼,又猛地回頭問:「二爺,咱們明兒個幾時走?」

  他後悔了,可還是回道:「辰初。」

  「知道了。」

  瞧她離開的身影,他不禁撫著額際。

  他這是在做什麼,怎能將她帶在身邊?不該這麼做的,可誰要她像張白紙啥都不懂,天曉得他不在莊子時,她和李魁走得有多近。

  真是的,他做什麼如此心浮氣躁?

  一下馬車,來福一雙大眼就不住地瞅著大街兩旁的鋪子,自然也沒遺漏擺在鋪子前的攤子。

  她像個鄉下姑娘初次進城,那樣樣好奇的神情,教馮玨不自覺放柔了目光。

  待門房通報後,馮玨逕自走在前頭。「走吧。」

  蒙御醫已經在屋裡等候多時,他替來福診脈,頗為滿意地點點頭,問:「姑娘近來還會常犯頭疼嗎?」

  來福想了下,回道:「不常疼了,只是一疼起來,比以往更厲害了。」

  「是嗎?」蒙御醫垂眼繼續診脈,半晌後道:「可這脈象已是無大礙,也許姑娘頭疼是跟記憶有關。」

  「蒙御醫的意思是,她要是再頭疼之後,說不準會恢復記憶?」馮玨在旁問道。

  「這點倒是說不準,醫書上關於這病症著墨得太少,又或許該說人的腦袋最難捉摸,但唯一能確定的是姑娘恢復得相當好,要是再犯頭疼的話,記得服下藥丸,緩解便是。」蒙御醫說完,又問道:「藥丸還剩多少?」

  「還很多。」其實不多,但這藥丸肯定要花費不少,她想精省點。

  馮玨瞅她一眼,便道:「麻煩蒙御醫再備上一瓶。」

  來福慢慢地垂下臉,暗惱他怎麼又多花了一筆錢,屆時她要怎麼還?

  「這得要一點時間。」

  「無妨,一會兒我要出城,約莫兩日後會再過來。」

  「這就好辦了。」

  謝過了蒙御醫,本要搭馬車出城,卻見她一直望向街尾,馮玨問:「想去逛逛?」她笑得怯怯的。「會耽擱二爺的時間嗎?」

  「不礙事。」

  他話一出口,負責駕馬車的爾剛不禁瞪大眼。

  到底是哪裡不礙事?要是不趕緊啟程,掌燈前進不了常縣,就得要露宿外頭,這天候會凍死人的!

  二爺是不是忘了,他要不要提點二爺啊?

  想歸想,瞧二爺真的帶著來福往街尾的方向走去,他只能將馬車寄在蒙御醫這兒,默默跟上。

  只是……二爺真的很怪,明明有事在身,為何要將她帶在身邊?多礙事!



【第五章】   這是喜歡嗎?

  來福自然不知曉爾剛的腹誹,一雙大眼忙碌不已,東看看西瞧瞧的,最後她發現個在賣萊菔餅的鋪子,欣喜地道:「二爺,咱們去嚐嚐看好不?」

  「好。」

  一進鋪子,她就偷覷著對方的做法,小聲地附在他耳邊道:「二爺,他的法子和我不同呢,我是用水煎的,他是用烙的。」說著,卻見他突地退開一些,教她疑惑地瞅著他。

  「……沒事。」他撫著耳,卻撫不去她吹拂而來的熱氣。

  「用烙的,外皮會比較昋脆,可是內餡也會比較乾,不知道這位老闆是否有其他法子可以防止內餡變乾。」她沒多想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全神貫注地瞅著老闆擀麵皮、包內餡,再將餅擱進炕爐裡。

  馮玨瞪著她的側臉,直覺自個兒真是腦袋不清醒,才會被她左右。

  直到萊菔餅送上桌,直到她將萊菔餅遞到他面前,他才調開目光。

  「二爺,你嚐嚐看是這鋪子的萊菔餅好吃,還是我做的好吃。」她拿起萊菔餅吹著氣,輕咬了外皮一口,如她所料,確實是酥脆得多,再往裡頭咬了口,燙得她直吹氣,還是不住地咬了幾口咽下肚。

  「喜歡吃嘛,可我覺得我做的比較好吃。」這點自信她是有的。

  馮玨咬了口,咽下後,認同地道:「確實。」

  「就說吧。」她驕傲地揚起下巴。

  馮玨不置可否,但又不由自主地凝視著她,她柳眉杏眼,皺著秀鼻笑得俏皮,那巴掌大的小臉滿是豐采,讓他著迷,不過在她察覺之前,他便移開了目光。

  品嚐過她不甚讚賞的萊菔餅後,馮玨打算出城,卻見她的目光在十字大街的一頭,他跟著望去,「那頭可沒什麼鋪子。」

  「嗯……可是我好像去過那兒。」來福微瞇起眼,愈是回想,腦袋就沉沉地痛著,教她不禁閉上了眼。

  「是嗎?」馮玨忖了下,再問:「要不要過去瞧瞧?」

  她忍過了一波疼痛,不露痕跡地抬眼。「二爺,我是很想過去瞧,可我的鞋壞了。」她方才踏出鋪子時,就發現她的鞋底壞了。

  馮玨往下一瞧,再張望著四周。「往那兒,我記得那裡有家鞋鋪……能走嗎?」

  「能,不過得走慢點。」

  爾剛在後頭搖搖頭,看著天色,他很故意地重重嘆了口氣,可惜,他家二爺壓根沒聽見。

  進了鞋鋪子,馮玨替她挑了雙鞋,緞料鞋面繡的是如意雲彩,她見狀,忙低下身道:「二爺,那個就好。」

  馮玨頭也沒回,硬是將鞋交到她手上。「你說的那是大娘們穿的墨頭鞋,你一個丫頭穿那種鞋像話嗎?」

  可問題是這鞋一看就覺得貴呀。來福心裡哀聲連連,不知道這債台高築的日子得要過到什麼時候。

  換上了他挑選的鞋,走了兩步,合腳又秀致,瞧爾剛掏了錦囊,她就覺得像她的心被掏出來,尤其當他給的是——

  「二爺,這雙鞋要五兩銀子?!」她拉住馮玨,低聲驚呼。

  「不喜歡?」

  「不是……很喜歡。」但她非常不喜歡這個價格,太貴了!

  馮玨再看向架上陳列的幾雙鞋子,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見他要挑的恐怕價格只會更高不會更低,連忙拉住他。「二爺,其實我很喜歡的,我非常喜歡。」五兩銀好了,她怕他再挑下去,爾剛的錦囊會掏破。

  穿著要價五兩的新鞋子,來福幾乎是踮著腳尖走路,就怕鞋底磨得太快,然而才走沒幾步,突地下起滂沱大雨,入冬的雨水打在身上,凍得她直打哆嗦。

  馮玨見狀,環顧四周,吩咐道:「爾剛,先到萬隆酒樓避雨。」話落,他拉開身上的大氅,將她嬌小的身子包覆住,帶著她朝十字街口的酒樓而去。

  爾剛傻眼回頭,再看向蒙御醫的住所,真想仰天吶喊。

  二爺,才幾步路啊!

  當日,由於大雨不停,馮玨當機立斷在酒樓住上一晚,明日再啟程。

  爾剛張大了嘴,卻什麼都沒說。

  「來福。」客房外,馮玨低喚著。

  「二爺,我還沒好,等等、等等。」

  「不急,你別又摔下來。」他急聲道。

  他閉著眼,仔細聆聽裡頭的動靜,直到她開了門,他才暗自鬆了口氣。

  「二爺動作真快。」瞧他已經換過裝束,連頭髮都弄乾了,來福不禁自嘆不如。

  進了酒樓客房,二爺便跟掌櫃的要了熱水,非要她泡個一刻鐘不可。

  馮玨見她垂放的長髮依然濕漉漉的,隨踏進房裡,取了備用的大布巾,讓她將長髮暫時包覆住。

  照理,他不該進她的房,不該見她放下髮的模樣,可他就是不能放下她。她的身子才剛有起色,他實在不願意她因淋了雨而染上風寒,毀了她前些時日的休養。

  「我讓小二備了幾道菜在我房裡,你打理好了就過來吧。」

  「喔。」

  馮玨話落便回了房,桌上已經擺了幾樣菜,他坐到桌前,等著她一道用膳。

  終於,爾剛不安的提醒道:「二爺,咱們要是明日啟程,怕會延誤和盧家布莊打契的時間。」

  做生意講究的是誠信,相約打契的時間是很要緊的,以往二爺總是戰戰兢兢不敢鬆懈,可這次無端端把來福捎在身邊,還因為她延誤了啟程的時間,他真真覺得她礙事極了。

  「盧家布莊的事早就說妥,打契只是個形式罷了。」馮玨不以為意地道。

  可問題是你以往不是這樣的!爾剛在內心吶喊,沒膽真說出口。

  「說真的,二爺為何要將來福帶著?」他不該問的,可他真的忍不住啊。

  馮玨懶懶抬眼,壓根沒打算回答。

  爾剛心知自己是逾矩了,不敢再多說什麼,可等了好半晌還等不到來福入席,累得二爺也不能用膳,教他心裡一口氣吞不下去。

  「二爺,我去瞧瞧。」

  爾剛大步走到隔壁客房,敲了敲,裡頭一點聲響都沒有,他輕喚幾聲,依舊沒有動靜,心頭一凜,急忙推開門,果真就見來福倒在床邊。

  「來福!」他一把衝進房內將她扶抱起,輕拍著她涼透的臉頰。「來福,你沒事吧?」

  下一刻,馮玨像陣風般颳進房內,見爾剛抱著狀似昏厥的她,隨即吼道:「還不去將蒙御醫請來!」

  不到兩刻鐘,爾剛將蒙御醫給請來。蒙御醫診著脈,本是凝重的神情在診脈之後顯得有些無法理解。

  「如何?」馮玨沉聲問。

  蒙御醫沉吟了下,斟酌著用字。「姑娘的脈象平穩,沒什麼大礙。」

  「沒什麼大礙,人怎會厥了過去?

  「這……老夫也不得其解,要說是厥了過去,倒不如說是……睡著了。」

  馮玨攢緊濃眉,聽爾剛壓低聲音道:「二爺,我聽郝管事提及,來福在莊子裡總是四更就開始巡田。」

  「這丫頭!」馮玨怒聲斥道。

  竟然將他的吩咐當耳邊風,待她醒後,看他如何整治她。

  「可老夫也猜想,說不準這是姑娘要恢復記憶的前兆。」為免顯得自己醫術不精,蒙御醫很聰明地想到另一個說法遮掩。

  「是嗎?」

  「這頭部受創失憶,何時恢復記憶,無從得知,老大也聽說過有人恢復記憶後,反倒將失憶時的事都給遺忘殆盡。」

  馮玨頓了下,沒料到她要是恢復記憶,反倒會將他遺忘,有這可能嗎?

  「但也有過就算恢復記憶,也一併記得所有的事,一切都說不準,橫豎老夫先開帖藥讓姑娘服用。」

  「多謝蒙御醫。」

  讓爾剛送蒙御醫回府順便抓藥,馮玨了無食慾地坐在床畔。

  對她,他是又惱又氣,可偏偏心底又是憐惜的。是要她好生養傷的,可她偏是掛意著田裡的菜菔。

  那些萊菔不是長得好好的嗎?哪怕他不懂農活,依他到豐水莊看收成那麼多回,光看那葉子,他就知道一點問題都沒有,她到底還要巡視什麼?

  蠢蛋!

*             *             *

  半夢半醒間,看到有個男人總是臥病在床,而她隨侍在側,她想要瞧清楚男人的面容,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她不禁使勁地睜大眼,用力地看——

  尖叫聲脫口而出,讓面對她入睡的馮玨突地張眼,布滿血絲的眼眸定定地瞅著她。

  她驚魂未定,還不懂他為何躺在她床上,他已經探手輕觸著她的額、她的頰,然後……用力地掐住她的頰。

  「二爺……」好痛,她都還沒質問二爺怎與她同床共眠了,二爺反倒先欺她了。

  「我問你,你為何老是在四更巡田?」

  她嚇了一跳,吃痛也不敢喊,直到他鬆開了手坐起身。

  她揉著發痛的臉頰,跟著坐起身。「我只是想確定萊菔有沒有長好,有時就算葉子茂密,卻不代表根長得粗壯,這得常巡,一有問題才能趕緊解決。」

  「你以為我莊子裡養了那麼多的莊戶都是廢物?」

  「不是……」她怯怯地偷覷他一眼,又趕緊垂下眼。「我只是怕這批萊菔要是沒長好會害了二爺。」

  馮玨聽她這麼說,就知許是有人將他的處境告知她,不滿之餘,心頭又感覺到一陣陣的暖意。「你這般掛心我的事?」

  「二爺幫我這麼多,我自然要回報二爺的。」她見他的臉色越發沉怒,搞不懂自個兒哪裡說錯了。「二爺說了,施以小惠要換我的忠心,不是嗎?」

  「是。」他這是怎麼著?這話確實是他說的,可他卻惱著那從她口中道出,教他混亂得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

  「所以……」

  「可問題是你沒養好身子只會拖累我,不是嗎?」

  來福不知所措地垂斂長睫,想反駁卻反駁不了,他說的沒錯,她要是不將身子養好,恐怕只會害了他更多。

  「對了,二爺,我方才好像想起一點點以往的事了。」這事算是好事,對吧?

  「怎麼,想起之後,你就迫不及待要離開豐水莊了?」是不是恢復了記憶,她就會將他給忘了,甚至頭也不回地離開?

  「沒呀,就算恢復記憶,我也不想離開豐水莊。」她本以為他會開心的,誰知道他臉色更冷了。

  「是嗎?」

  「嗯。」她點頭如搗蒜。

  「可如果你將我給忘了呢?」

  「咦?」怎麼這話聽來是他掛心她較多?而且,彷彿他有多在乎她。

  「你欠我的債,我得向誰討?」他悶悶地又補上一句。

  「不會啦,至少在我報答完二爺之前,我怎麼也得待在豐水莊。」頓了下她羞澀地道:「而且,就算我拿回自個兒的記憶,也不會忘了二爺的。」

  她知道他是個面冷心善的人,否則怎會待她這般好?在她搬進他的院落後,一直都是他照料她的,這樣好的人,她捨不得忘。

  「你最好記住你現在說的話。」馮玨起身。「在這兒待著,我去差人幫你備膳,一會兒還得喝藥。」

  「謝二爺。」

  馮玨回頭睨她一眼,隨即大步離去。

  她疲憊地往床褥一躺,想回想夢中的情境,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反倒是她身側的餘溫不斷騷擾著她。

  翌日一早,馮玨決定讓爾剛送她回豐水莊,獨自前往其他縣城。

  「二爺,我沒跟著,你……」

  「你沒跟著,我就辦不了事了?」

  「二爺,你隻身在外,我總是擔心嘛。」雖說來福今兒個瞧來神清氣爽,可她昨兒個昏厥是不爭的事實,要再帶她上路確實不妥。

  「你妥當地將她送回豐水莊,其餘的就別想了。」說著,馮玨躍上馬,來到馬車旁,掀開了車簾。「回去莊子給我安分份點,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四更巡田……」

  來福露出萬分狗腿的笑。「不會,絕對不會。」她差點就要指天立誓了。

  「最好是。」他放了車簾,隨即縱馬急馳。

  這時對街正巧有人走來,在車簾放的瞬間瞧見了馬車裡的人,正要追上前時,馬車已經駛動,教他急奔也追不上。

*             *             *

  「哇……哇……哇!」

  著田裡正在收成,來福哇得一聲比一聲還大,看著那如白玉般、有胳臂這麼粗的萊菔,一根根躺在行間,她激動得想要衝上前幫忙,不過……

  她目光往旁邊一飄,果真瞧見馮玨冷冷的目光正對著自己,她嘿嘿的乾笑兩聲,掩飾內心衝動,朝田裡指去,「二爺,大豐收呢!」

  馮玨瞧也沒瞧田裡的忙活,目光緩緩地落在她腳上的鞋。

  她疑惑地往下一瞧,她的鞋好好的,壓根沒破……二爺到底在瞧什麼?

  為什麼二爺每回回莊子時,總是會盯著她的腳?她的鞋沒問題啊,是多兒給的,鞋面乾淨,底還是新的呢,穿起來合腳又舒適。

  她該不該問二爺?可又覺得沒什麼好問的。

  忖了下,她道:「二爺,我有一直乖乖的,哪怕二爺不在莊子裡,我也都乖乖的,多兒可以替我作證。」她頂多就是到廚房裡腌菜或是做餅,最遠也只走到東三間而已,更不可能四更巡田。

  馮玨只是淡漠地移開視線,狀似看著莊戶採收萊菔。

  她不禁垂著臉,直覺得二爺近來教人愈來愈捉摸不著了。二爺待她的好實在是沒話說,凡事都替她著想,說是要攏絡她的心,也做得太過了。

  可是呢,有的時候他又份外淡漠,尤其每每他回莊裡,總是要冷上她一陣子。

  唉,年關都快到了,天候夠冷了,二爺就不能暖些嗎?要不是曾見過他的笑容,聽過他的笑聲,她會以為他是天生面癱呢。

  再說了,萊菔大豐收,他此行回京就能交差了,怎麼他看起來會這麼不開心。

  「頭還疼嗎?」

  她猛地抬眼。「好多了,二爺,近來都沒再犯疼過呢。」

  「你這是在跟我邀功不成?」他懶懶地瞅她一眼。

  來福疑惑地偏著螓首。「邀什麼功?」她只是以為要是他知曉她這段時日都沒再犯頭疼,應該會開心才是。

  「再過幾日我就要回京了,屆時你要是短缺什麼,就跟郝奇說一聲,他會你備足。」他一貫清冷的口吻交代,話卻比平常多了些,又或者該說,面對她時,他的話總是多一些。

  「已經夠用了。」她不好再給奇叔添麻煩,況且她只是一個人,三頓膳食都在莊子裡,哪裡有什麼花費。

  「哪裡夠用了?近來天候漸冷,你連件裘襖都沒有。」疏郢城在京城西南方,入冬連降雪的時日都少,冷意壓根無法跟京城相比,但這天候的事又有誰說得準,尤其近年關了,她身上穿的還是郝多兒的舊衣。

  「不冷啊,而且……」她撓了撓臉,看著大夥兒都是捲起袖管在幹活,也沒有人穿裘,她可沒勇氣在大夥兒面前穿,況且她是真的用不著。

  馮玨注視著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一時忘了移開目光,可那注目卻教她莫名羞澀了起來。

  「二爺,我臉上髒了嗎?」她下意識地撓了撓臉頰,又抹了抹額頭。

  不對,她根本沒下田,雙手乾淨得很,哪會把臉給弄髒?可他到底是在瞧什麼,就這樣直勾勾地瞧著……很教人難為情。

  半晌,他又道:「往後,你就在我的院落住下。」

  來福愈來愈疑惑了。「二爺……你不打算再來豐水莊嗎?」總覺得他好像回京之後就再也不會回來,所以才會向她交代這麼多。

  「明年夏初吧。」

  「喔……」說的也是,沒事他到豐水莊做什麼呢?況且聽奇叔他們說,二爺這回是為了要盯著這一批萊菔,才會一待就是兩個月,否則以往總是帶了貨就走,就算待下也不過兩、三天。

  她垂著臉,釐不清心裡是怎生的滋味,像是不捨,可她又憑什麼?

  二爺交得了差是好事,況且日後他是要接皇商一職的,怎可能一直待在這兒?他心慈,無微不至地照料她,她無以回報,只能待在這兒,幫他種出肥美的萊菔,讓他不需要再為了萊菔奔波。

  「對了,二爺,要是採收有剩,能不能留下一些讓我給二爺做餅嚐嚐?」

  「去跟郝奇說。」話落,他轉身就走。

  來福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北風將他的大氅颳得獵獵作響,可她卻不經意想起那日在疏郢城裡下起雨來,他拉開了大氅將她納入懷裡……

  「來福,你沒事吧,臉瞧起來很紅呢。」

  她嚇了一跳,用力抹了抹臉,「奇叔,我沒事,只是被風吹得發冷面已。」說著,她打了個哆嗦,忍不住搓著雙臂,奇怪,剛才沒這麼冷呀,怎麼二爺一走,冷風就直朝她這兒灌來了?

  「你先回房歇著吧,這些粗活有莊戶處理。」別說她救了豐水莊的萊菔這恩情,郝奇可是很清楚馮玨待她不同於其他姑娘,尤其是她是讓馮玨帶進院落裡的,他也跟著禮遇她幾分。

  依二爺的身分,來福要當正室是萬不可能,要佔個妾位恐怕也很難,但要是置在豐水莊當個外室,倒也不是不成。

  「好……等等,奇叔,我能不能跟你要兩根萊菔?」

  「欸?」

  「我方才問了二爺,要是採收有剩,能否給我些,我想做餅給二爺吃,二爺要我問問你。」她忙將方才的對話說過一遍,估算著廚房裡的麵粉還剩下多少,可以替二爺做多少餅,又能做哪幾樣簡單的腌菜。

  郝奇一愣一愣地瞅著她,心裡的算盤又重新打過一遍,二爺的身分尊貴,正室絕不可能是個鄉野村姑,但側室小妾的話……來福該是有機會的。

  只因萊菔採收哪會有剩?每根萊菔都是寶,運回京等同是白花花的銀兩,二爺根本就不曾讓莊子裡的萊菔落下過的,可二爺要來福問他,擺明了就是要給。

  二爺這是在寵她,還是二爺純粹想吃餅?

  等了半晌沒回應,來福噙著笑又喚了一聲,「奇叔?」

  「有有有,你儘管挑去,是說餅能不能多做一些?」真不是他要誇,來福的手藝真是一等一的好,尤甚是那萊菔餅,直教人吮指回味。

  「那我可得多拿一些。」

  「呃……兩根就好。」二爺沒吭聲,他可不敢私自動用田裡的萊菔。

*             *             *

  掌燈時分,帳房的被輕敲了兩下。

  馮玨眉眼不抬地道:「進來。」

  門才開,他便聞到了一股菜香,抬眼就見爾剛幫著來福端了木盤擱在他案上。

  他垂眼一瞧,兩道腌菜、幾塊餅,還有一鍋湯。

  「二爺,嚐嚐,這可都是今兒個剛採收的。」來福揚起笑替他佈菜。「還有兩道腌菜要等到明後天才會入味,到時二爺肯定一嚐就驚艷。」

  「我明兒個就要回京了。」馮玨淡地道。

  「噢?不是說再過幾日的嗎?」

  馮玨揚了揚手中的信,沒再多解釋什麼,接著他放下了信,拿起筷子,靜靜地品嚐她的好手藝。

  一入口,萊菔的凊甜味便瀰漫開來,嚼在嘴裡清脆帶汁,搭配酥脆的外皮,無可挑剔的絕配。

  「好吃。」他真心的道。

  來福是開心的,可她卻笑不出來,只因她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要離開了。

  「二爺,這餅能不能賞我一個?」爾剛瞧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馮玨還未開口,來福快一步道:「爾剛哥,我也備了你的份喔,還擱在廚房裡。」

  「那可多謝了。」這味道光是聞就教人食指大動。

  「去吧。」

  「多謝二爺。」爾剛一溜煙地跑了。

  「坐下吧。」馮玨拐了身旁另一張椅擱下。

  來福坐下,直瞅著他品嚐自己的手藝,想起得要好幾個月後才能見到他,心底是難喻的苦澀。

  「用過膳了?」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

  「嗯,在廚房和大娘她們一道吃過了。」

  他應了聲,吃著腌菜,口感更為清脆,可是愈嚼辣味愈是明顯,他不由得嘶了聲。

  見狀,來福趕忙替他盛湯。「二爺,太辣了嗎?我急著要入味,所以麻椒擱多了些。」

  他搖搖頭,喝了口湯,辣味頓時被那溫潤的湯給沖淡不少。「這腌菜配湯,倒是挺配的。」其實他不嗜辣,可她說腌萊菔要是不辣就少了一點滋味。

  「是啊,就怕二爺覺得辣,才額外燉湯的,多兒要嚐還不給她呢,這都是要給二爺的。」

  馮玨靜靜地打量她,這一回她也不躲,因為她想再多瞧他一會兒,想將他的模樣深深地印在腦海裡,哪怕往後不相見,她也不想忘了他。

  他濃眉飛揚,哪怕眸色總顯清冷,但那眼眸深邃得像是會勾魂似的,五官立體奪目,可惜,如今倒顯得陰鬱幾分。

  「你倒是挺懂得怎麼報答我。」她待他好,不外乎是為了報恩,對吧?

  「還不夠呢,遠遠的不夠。」她笑著,覺得眼前有些起霧,教她瞧不清他的面貌。

  他長得極好,豐神俊秀都不足以誇讚他的面貌,尤其那雙眼像潭深湖,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好,就是他的眸光總藏著淡淡的憂傷,不過不打緊,他這回交差肯定會得到稱讚的,因為魁叔說,這回萊菔的品質遠遠好過以前的,這樣他就不必再擔心了。

  一旦打出名號,他就會被賦予更多重任,也許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你讓我趕得及交貨,對我就是最大的報答了,往後……」喝了口湯,抬眼就見豆大的淚水從她的眼眶落下,他頓了下,啞聲問:「怎麼了?」

  驚覺自己落淚,來福胡亂地抹著臉,揚笑道:「沒事,替二爺開心呢。」

        「開心什麼?」

  「開心二爺交了貨,尤其是這批貨的品質之好,肯定令尊會對二爺刮目相看,往後會給二爺更多責任,最終二爺必定會得其所望。」她不斷地抹著淚,可是淚水卻不受控制地掉個沒完。

  「你又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馮玨笑得苦澀。

  貪,是商人的本性,他想得到父親的認可,想要贏過馮玉,可現在他貪求得更多,他,想要她……光是見她不肯穿他買的鞋,他就一肚子火!

  她只想報恩,將他所作所為視為施惠,可他只是想給,他只是、只是……

  「二爺,沒有人願意被捨棄的。」

  他怔愣地瞪著她,不能理解她為何懂他,她怎會懂?

  「往後,二爺只會愈來愈好,沒人能捨下二爺的。」

  他喉頭抽動著,情不自禁地輕輕握住她的手。

  「嗯?」

  「我回京後,你可會想我?」

  來福張了張口,輕聲道:「會。」要她如何不想?

  馮玨直睇著她那雙澄澈的眸,慢慢俯近她,輕輕地覆上她的唇,輕柔摩挲著,輕嚙著她柔軟的唇瓣,好半晌才依依不捨地退開。

  而她,瞪直了眼,像是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與他對上眼,看著他的唇,想起他的唇貼著自個兒的,她頓時羞得摀著嘴。

  見他又湊近,她嚇得往後退,卻退出了椅面,身形往後倒,還是他飛快地將她摟進懷裡,才免去她摔個四腳朝天。

  她心跳如擂鼓,覺得自己彷彿要過去了,可是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聽見他的心跳聲同樣又急又用力,他……

  「你等我回來。」他輕撫著她的髮,啞聲命令。

  「……嗯。」她胡亂應著,頭還暈得很,心跳都亂了。

  「哪兒也別去。」

  「嗯。」她溫順地應道,同時不禁想著,二爺是喜歡她嗎?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4 07:32 PM 編輯

【第六章】  互訴情衷

  然而,直到馮玨離開,來福還是無法確定他對她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只因他什麼都沒說,甚至哪怕要她等他,他也沒告訴她歸期。

  她想,應該是要等到夏初吧。

  托著腮,坐在莊子房舍的廊階上,捧著滿懷的禮物,她的目光卻定在莊子的入口處,坐在這兒,要是誰來了,一瞧就知道。

  明知道他不可能這麼早回來,可是她就忍不住等著。

  「來福,大夥兒在那頭慶元宵,怎麼你不過去?」

  李魁的嗓音傳來,她驀地抬眼。

  「元宵還沒到呢,大夥兒倒是先玩開了。」其實她想說的是,大夥兒是從除夕就玩鬧至今的,只因這一批的萊菔收成極好,二爺額外給了一筆豐厚的餉銀,也因而打從除夕開始,跟她一一道謝的人可多了。

  「是啊,年忙到尾,就只有這當頭能鬆口氣,自然要好生玩樂。」李魁看著她懷裡抱的物品,不禁問:「這是……」

  來福瞧了眼,噙著淡淡的笑。「大夥兒都太客氣了,明明給餉銀的是二爺,大家反倒是感激我了,還送了我不少東西,我不收都不成呢。」從除夕收到現在,她都拿得不好意思了。

  「送釵?」李魁揚起眉。

  「喔,這是管大娘的兒子拿來的,說是管大娘要送我的,說我太樸素了,就送我支銀釵。」她不以為意地道,順手拿起銀釵把玩著。

  「那是襖?」他再問。

  「這是張莊頭的兒子拿來的,說是莊頭要謝我的,心想我在這兒無依無靠的,給我添點新衣。」可實際上多兒給她的就夠穿了,她不想收,對方又極為堅持。

  李魁苦笑了下,不知道該不該提點她,那些都是藉口呀。她的容貌秀麗又懂農活,自然成了莊子裡還沒娶妻的少年郎急相討好的對象,可她沒了記憶就像張白紙,就連釵不能亂收都忘了。

  不過,也許他該提點莊子裡的人,要他們眼色好一點,別連二爺的人都想沾。

  「魁叔呢,怎麼不跟大夥兒熱鬧去?」

  「我孤家寡人的,有什麼好熱鬧的?倒是你,記憶還是沒有半點恢復的跡象?」

  她搖了搖頭,「有時像是瞧見什麼,可愈是想,頭愈是疼,久了就不想再想了。」她不想老是犯頭疼,免得二爺又要花銀子跟蒙御醫取藥。

  「你不希望記憶恢復嗎?」

  「魁叔,怎麼你好像很在意我的記憶是否恢復?」她托著腮問。

  「倒不是,只是人好好的,誰不想知道自己是誰?再者,你不擔心家裡有等你的父母?」

  來福垂斂長睫。「如果家裡真有人等我,也早該尋來了吧。」

  多兒說,渾身是傷的她倒在頂平山下,照理說,她該是住在頂平山附近的,而頂平山離這兒並不遠,要真有家人,怎會無人來尋?

  她忘了一切,可隱約中總覺得自己是被捨棄的,也許就是家人不要她的吧。

  瞧她落寞地垂著臉,李魁暗惱自個兒說得太多,趕緊轉了話題,「走吧,咱們到那頭去喝杯郝大娘釀的黍酒暖暖身,在這兒吹風會染風寒的。」

  「不了,魁叔去吧,我想待在這兒。」

  「天色暗了,你一個人待在這兒不妥。」莊子裡的人都極好,可莊子裡的少年郎正是年輕氣盛,就怕飲酒後,壯著酒膽朝她這兒來

  「不會,魁叔,你去吧。」

  「唉,大夥都是一家子一家子地聚著,我孤家寡人的待在那兒多不自在,你就陪陪我,當咱們是一家子,就像父女一樣,不好嗎?」不管怎樣,他是決計不會讓她獨自待在這兒。

  來福有些為難,但見他這麼堅持,只好點頭。「可我得先把東西拿回去放著。」

  「也好,我陪你。」

  她輕點頭,正要朝馮玨的院落走去,突地聽見馬蹄聲,她驀地回頭想瞧瞧那是不是要進莊子的,可動作太大,腳步一個踉蹌,多虧李魁眼明手快地托住她。

  幾乎同時,馬匹急馳進了莊子,就在他倆幾步外停下。

  來福一抬眼,驚見是馮玨,不禁喜出望外地喊道:「二爺!」

  馮玨面無表情地瞪著懷抱仼她的李魁,目光陰戾得教李魁趕忙鬆開手。

  「二爺,你怎會來了?」她走到馬兒邊,仰著小臉問。

  馮玨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物品,落在她拎在指尖的釵,再緩緩地看向李魁。

  李魁無奈地嘆口氣。「來福,你先將那些東西拿回房吧,二爺現下趕來,肯定是來與咱們同樂的。」

  「是這樣嗎?」

  馮玨不語,只是擺了擺手。

  「等我喔,二爺,我一會兒就來。」

  瞧她抱著物品奔跑,馮玨皺起眉低吼道:「別用跑的。」

  聞言,來福馬上乖乖地用走的,只是走得又急又快。

  瞬地,莊子入口處這兒,只剩下兩人。

  半晌,馮玨不悅地低聲問:「你倆在這兒做什麼?」

  「其他人在前頭廣場慶元宵,我正要找來福一道去,喝幾杯黍酒暖暖身。」

  「李魁,我很看重你,但我不允許你靠近來福。」

  面對他年少卻懾人的氣勢,李魁不揚笑,「二爺這意思,是打算和來福私訂終身了?」

  「與你何干?」馮玨眸色冷沉,居高臨下地瞪視著他。

  「二爺可想過,來福失憶著,但也許她已經許人了,又也許她已經出閣了?」

  馮玨頓了下,彷彿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

  「又也許,有朝一日她恢復記憶了,才發現自個兒做了錯誤的決定?」

  「何來錯誤的決定?有我在,她……」

  「二爺似乎忘了己身有多尊貴,皇商馮家所迎娶的正室,甚或妾室出身都要講究,一個來路不明的來福,要如何踏進你馮家的門?」不是他從中作梗,而是他倆壓根不配。

  馮玨握緊了韁繩,一句話也反駁不了。

  如果他要繼承皇商之位,來福是絕對進不了馮家的門,可他不要取捨,他會得到皇商的頭街,成為家主之後,他自個兒的事自個兒安排,誰都不准插手。

  「我與她的事輪不到你置喙,該怎麼做我心底清楚。」

  「二爺不會辜負來福?」

  「與你何干?」

  「不管怎樣,二爺得派人去尋來福的家人,至少得先確定她到底許人了沒有,不是嗎?」

  「說夠了沒?」

  李魁長嘆了口氣,又再提醒道:「如果二爺真是看重來福,那麼就讓管事和莊頭們都知曉,省得莊子裡的年輕人老是到她面前獻殷勤。」

  馮玨微瞇起眼,想起她懷裡抱著的東西。

  「方才來福手上拿的,沒有一樣是我贈與的,莊子裡的人以感謝她救了這批萊菔為名義,讓年輕人得了贈送物品的藉口,有衣有裙也有釵,來福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這事二爺得要自個兒看著辦,我就先走一步了。」

  馮玨眸色複雜地目送李魁離去,隨即躍下了馬,朝自個兒的院落而去。

  來福將抱在懷裡的東西隨意往桌面一擱,回頭就要離開,豈料門一開便見馮玨大步走來,她欣喜的喚道:「二爺。」

  馮玨瞅她一眼,隨即環顧房裡多添了什麼,又走到桌前翻看著物品。

  「二爺怎麼了?」她跟在身旁,不解地問。

  「為何你收了這些東西?」他拿起銀釵質問道。

  「我……那是管大娘要送我的,我本是不想收,可是管大娘的兒子硬是塞到我手中就走了。」

  「你不知道男人送女人簪釵意味著什麼嗎?」

  「我知道,可那是管大娘送的。」

  馮玨閉了閉眼。「你是存心讓人不好過的嗎?」

  來福愣愣地瞅著他。能再見到他,她恁地欣喜,可他一來就發脾氣……「我不是故意要惹二爺生氣,這些東西,我明天就拿去還。」

  「給我放著,我處理。」他重重地將東西壓放回桌上,隨即拉著她往外走。

  他走得又快又急,壓根不管她跟不跟得上,直到她踉蹌了下,他才趕忙回身將她摟進懷裡。「沒事吧?」

  她吶吶地道:「沒事……二爺不要生氣。」

  聽岀她的嗓音噙著濃濃鼻音,馮玨微微拉開距離,捧起她的臉,只見她早已淚流滿面。「別哭……別哭。」他一路趕到豐水莊,可不是為了瞧她掉淚的。

  她低聲抽噎著。「可以將二爺給盼來,我真的很開心,可二爺卻不開心。」她的滿心歡喜像是被兜頭潑了桶冷水。

  他心疼的再次將她攬進懷裡。「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我要不是想你,又怎會趕在元宵前回莊子?」

  「可我不懂二爺為何不開心。」

  馮玨抿了抿嘴。「我送你的鞋,你再沒穿過,可你卻一再收下別人的禮,哪怕是大娘的心意,可是交到你手中的是男人,不管怎樣你都不該收,你該要跟他們說,你已與我定情,不能再收他人這禮。」

  來福猛地抬臉,豆大的淚珠還噙在眸底。「我們什麼時候定情了?」

  「你……我要回京之前不是要你等我了?」他有些羞惱地道。

  「可你沒說喜歡我。」

  「不說你就不曉得嗎?」他連耳垂都泛紅。

  「我不曉得啊。」

  馮玨直瞪著她,直覺得眼前的狀況比與商家斡旋還棘手。

  「二爺喜歡我?」她怯怯地問。

  「這還需要問嗎?」他低吼著,以掩飾懊惱和羞意。

  「喔。」她應了聲,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又急又快的心跳聲,一閉上眼,喜悅的眼淚便滲進了他的衣料。

  馮玨緊擁著她,啞聲低喃,「為了能回莊子,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可一回來就見你和李魁走得近,又見你手上拿了釵,以為你收他給你的釵。」滿心期待趕來,卻見她被李魁抱個滿懷,要他如何不惱。

  「不是……」

  「我知道。」他緊摟著她,不讓她瞧見他現在的窩囊樣。

  瞧他沒個沉著,連他自個兒都覺得沒出息,可偏偏她就是能如此左右他,教他因為她的一舉一動心思惶然。

  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餘光瞥見爾剛已經隨後趕到,他稍稍拉開她。「走,廣場那頭正熱鬧著,咱們一道去。」

  「嗯。」

  馮玨佔有性地握住她的手,帶著她來到廣場。

  此刻大半莊子裡的人都到了,在廣場上升火,擺上酒菜,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好不熱鬧。

  而當有人瞧見馮玨時,驚喊了聲二爺,大夥兒全都回過頭,再見馮玨牽著來福走來,眾人突地都明白了。

  有人扼腕,有人嘆氣,只有李魁在旁笑啜著黍酒。

  馮玨要來福坐在自己身旁,替她佈菜,讓莊子裡的人都明白她是他看上的姑娘,要他們絕了心意。

  可來福哪裡明白他的心思,只滿心歡喜有他作陪,開心地吃菜飲酒,直到醉到身子都歪了,馮玨才當著眾人的面將她打橫抱起。

  「你們慢慢玩,盡興點,我和來福先回房。」

  這話說得夠白了,徹底毀了來福的清白。

  爾剛在後頭聽得眉頭輕顫著。就知道,二爺一回京,得閒就買鞋買衣,甚至還找了幾匹上等的布料,全都是姑娘樣式的,那時他就知道不妙了,可如此也說得通二爺對來福為何這般好。

  回了房,馮玨腳步有些虛浮地將來福安置在床上,他是要回自個兒的房,誰知臨走前她竟揪住了他的袍角。

  「嗯?」他帶著幾分酒意在床畔坐下。

  「二爺何時要回京?」

  「再幾日吧。」近日父親身體有恙,他無法在莊子裡待太久。

  「喔。」

  「你再忍一下,待他日我掌了權,我就帶你回京。」他盤算好了,等他繼任皇商一職,他就馬上迎娶她,身為家主的決定,他看誰敢違抗。

  「要很久嗎?」

  「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父親身子不適,勢必要先交出大權。

  「二爺真的要我?」她醺然的眉眼帶媚,又笑得幾分傻。

  「嗯。」他直瞅著她一開一閉的粉唇,對她到底說了什麼,聽得不是很真切,現在的他只想……

  「二爺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她話音方落,他的唇已經覆上,她愣了下,沒有抗拒地任由他親吻著

  他只是想親親她,但酒意伴著思念在體內發酵,教他渴求得更多。他的舌鑽進了她口中,與她的小舌纏吮,她呆住,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由著他予取子求,感覺他的吻來到她的頸間,甚至直往胸口而去。

  她渾身輕飄飄的,而他的碰觸、他的吻,教她渾身像是著火一般,情不自禁逸岀了嬌吟,她不知所措,她羞怯不已,然而確定的是,她壓根不討厭他的碰觸,哪怕赤裸的身軀貼靠著,她也無懼羞意,輕撫他,迎向他,渴求更多。

  直到貫穿的痛楚教她瞬間清醒,她粗喘著氣,看著和她同樣氣息紊亂的他,看著他有別平日的俊魅神情,她不由得抬手輕撫他的臉。

  他親吻著她的手,開始緩慢的律動,封住她的唇,將她悅耳的啼吟聲全數吞沒,難以自遏地要了她一回又一回。

*             *             *

  張眼,初醒的來福有著幾分恍惚,眨了眨眼,卷著被子想再睡一會兒,可是想翻身之際卻發覺有人從背後環抱住自己,她嚇得回頭望去,見是他,先是疑惑他為何會睡在她房裡,而後不解他怎麼沒穿衣服……

  水眸飄動了下,她慢慢地拉開被子一角,驚見自己也是赤條條的,她用力回想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只記得昨兒個她和二爺都喝了不少酒,後來……

  「醒了?」

  身後傳來他初醒的啞嗓,讓她莫名心跳加速,只能胡亂應了聲。

  「身子還好嗎?」他柔聲問道。

  「嗄?喔……呃,還好。」除了渾身像是被雷劈中以外,應該沒什麼問題。

  所以說,她是真的跟二爺行周公禮了?

  「起得來嗎?」

  「可以。」她努力不讓聲音顫抖,可這對她實在太難了。

  喝酒真是會誤事的,酒後真是會亂性的!哪怕她和二爺彼此有意,也不該在成親前就圓房……實在太出格了。

  忖著,她感覺身後的他坐起身,扯動她身上的被子,教她壓根不敢回頭看他。

  「會兒我要去疏郢城,你跟不跟?」

  「跟!」她毫不猶豫地道。

  「來福。」

  「嗯。」

  「讓我瞧瞧你。」他湊在她耳邊低喃。

  她羞得拉起被子蒙住臉,覺得她現在要是看他,她的心一定會停止跳動。

  「來福……」他柔聲低喃,吻上她小巧的耳珠。

  「二爺。」她羞赧欲死地偷覷他,隱約記得他是怎麼吻她,又是怎麼……不行,她不能再想了,她快不能呼吸了。

  「一會兒我讓爾剛備熱水,沐浴後,咱們就去疏郢城。」他忍著情慾,她初經人事,他不敢再索求更多。

  「嗯。」

  「等等你就換上我給你買的衣裳。」

  「嗯。」

  馮玨直瞅著她緋紅的肩頸,一陣心旌動搖,他強迫自己起身著裝,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前往疏郢城的路上,哪怕兩人是同車而坐,來福卻從頭到尾都沒瞧馮玨一眼,而他也異常沉默。

  負責駕馬車的爾剛一霧水,昨兒個來福是睡在二爺房裡,一早老天爺了就要他備熱水,這個中意思盡在不言中,照理說這時兩人該是濃情蜜意,怎麼一路上都沒聽見他們交談?

  來福拉拉身上的裘襖,偷偷覷他一眼,沒料到他也正好轉回目光瞅著她,一對上眼,她的臉不受控制地燒燙著,而她也瞥見他的臉上飄上異樣的紅。

  難道,二爺也害臊?

  他輕咳了聲,問:「裘襖暖嗎?」

  「暖。」

  「合身嗎?」

  她愣了下,抬眼望去,見他望向車簾外,玉白的耳垂微微泛紅,教她不禁更加羞澀,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我身上的行頭是二爺給的,沒想我穿戴好了,二爺都沒瞧我一眼。」他要是瞧了,怎還會問什麼合身不合身的?

  聽出她話語中的尋釁,他神色微惱的瞪去。這丫頭,學會怎麼笑話他了不成?

  「是二爺親自到鋪子裡挑的嗎?」這裘襖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要不怎會如此合身?

  「不然呢?」他沒好氣地道。「你身上穿的,從頭到腳都是我親自挑的。」

  「……肚兜也是?」

  馮玨頓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自然是他挑的,否則還能有誰?他一個大男人進了店鋪,難為情的不知道該把目光擱往哪兒,只能隨意指著花樣,到底買了什麼,他也不是挺清楚的。

  來福看他困窘的模樣,自然知道答案,羞赧之餘,卻也覺得很甜蜜。

  驀地,馬車內又再次陷入靜默,直到來到蒙御醫的住所。

  下馬車,來福忍不住嘆氣了,原來是帶她來找大夫的。

  差人通報進了屋後,便見蒙御醫已經等候多時,他替來福診了脈,揚笑道:「姑娘近來應該少有頭疼了吧?」

  「才疼一次。」她不敢說雖是久久疼一次,卻是疼得頭都快裂了。

  「久久是多久?」馮玨在一旁問。

  「就……大概四、五天。」

  蒙御醫輕點著頭。「這倒是好現象,這帖藥確實是有效的,要是瘀血除盡,也許記憶就會恢復。」

  來福垂著眼,對於記憶恢不恢復不怎麼在意,橫豎她已經有了二爺,有了她想要的家。

  「那就勞煩蒙御醫再備些藥丸,明兒個我再過來拿。」

  辭別了蒙御醫,來到大門外,見爾剛拉著馬匹,她不禁問:「二爺,咱們還要上哪兒嗎?」

  「你沒瞧見家家戶戶的大口上都懸掛著燈籠嗎?」

  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她漾起了笑。「這城裡是這麼慶元宵的嗎?」

  「到了晚上千百盞燈齊亮時,那才是真的美。」

  「我要什麼時候才瞧得見那樣的美景啊?」她喃喃道,想像著夜色低垂,萬家燈火齊亮是怎樣的景緻。

  「今晚就瞧得見。」

  「真的?咱們今晩要待在疏郢城嗎?」她笑睇著他,瞧見他難得的笑意裡藏著寵溺,教她不禁羞澀地垂下眼。

  「嗯,咱們今兒個在酒樓住一晩,明兒個有元宵燈籠可賞,有市集可逛,現在咱們先瞧瞧市集上有什麼有趣的玩意兒。他不著痕跡地握住她的手。

  她怯怯地反握著他,明明天氣就凍得很,可她覺得快發手汗,心跳得好快,覺得好滿足,像是她想要的全都充塞在胸臆間。

  兩人走著逛著,瞧見什麼稀奇東西就湊上前,應景的煎糖、甜糕、炸元宵,他各買了一份,兩人邊走邊邊吃,看著街上人潮成雙成對,她不禁更偎向他,心想在旁人眼裡,他倆也是一對是尚未成親的夫妻。

  「怎麼了?」她的主動,教他笑露不自覺的溫柔。

  「二爺,這攤子賣的銀飾挺別緻的。」她指著前方的鋪子。

  「走。」他拉著她近前,拿起攤子上的飾品細細打量,雕工不怎麼特別,就見她拿了一隻銀手環,一再把玩,像是極為喜愛,他便道:「就這隻銀手環了。」

  她聞言,趕忙阻止。「二爺,你怎麼連要價多少都沒問?」

  「重要的是你喜歡。」

  「可是……」話盡,她已經被拉走。

  一直跟在兩人身後的爾剛負責結帳。

  走了幾步,馮玨拿起銀手環往她手裡一套。「雕工尚可,但我喜歡上頭雕飾的含意。」她看了眼上頭雕的天竹和瓜藤,不禁皺起眉。「二爺,這雕飾有什麼含意?」南瓜是好的,可天竹有毒啊,這是什麼含意?

  他笑了笑,沒告訴她。

  馮玨牽著她,帶著她在疏郢城的大街小巷逛著,直到天色漸暗才回到萬隆酒樓。

  「哇!」從酒樓摟台往下望去,疏郢城市集街道猶如一條燈河,萬家燈火齊亮,疏郢城頓時成了一座不夜城,來福看得目不轉睛。「二爺怎知道有這好地方,以往是和誰來的?」

  「能和誰來?」他沒好氣地道。「以往經過疏郢城投宿過幾次罷了,恰好有一次遇到元宵,才知道這兒慶元宵比京城還熱鬧」

  「所以二爺是為了帶我來疏郢城,才特地從京城趕回來的?」

  「是。」他坦蕩蕩的回道,沒有一絲彆扭,就是要她知道,他想寵她。「不過別在這兒待太久,一會兒就得回房,否則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再一會兒就好。」

  馮玨由著她,拉開大憋從身後抱著她,不讓夜風凍著她。

  來福本以為兩人會同房,豈料他送她回房便要走,她一時情急拉住了他。

  「怎麼了?」

  「二爺不跟我同房?」她細聲問。

  她知道他是難得得閒帶她出遊,再過幾日他就要回京了,下回再見不知道要等到何時,這讓她心生不捨,想把握能跟他在一起的時時刻刻。

  馮玨有些難以置信她的大膽,心緒不免有所動搖,但很快的他又穩住。

  「昨兒個是太出格了,咱們還未成親,實在不該如此,還是等到成親後較為妥當。」

  來福瞬間羞紅了臉。「二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想再跟你說說話……」

  「可是……」他輕咳了聲。「如果你現在讓我進房,會讓我想做昨兒個的事,這樣……你還想讓我進房嗎?」

  他這話一出口,她便毫不猶豫地關上房門,頓時教他哭笑不得。

  當馮玨轉身要回房時,瞥見爾剛就站在樓梯口,也不知道他在那兒多久,抑或者是聽見了多少,他噙著惱意瞪去。

  爾剛無奈地垮下臉。「二爺,是來福不讓你進門,又不是我不讓你進門,瞪我做什麼呢?」他何其無辜啊!

  來福那丫頭也真是的,二爺把話都說白了,竟然還當著二爺的面關門,未免也太不給面子了,還連累他遭受池魚之殃。

  馮玨冷冷地瞅著他,瞅得他乖乖地讓腦袋放空,不敢浮現一絲一毫的埋怨。

  可是他還是很想問,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第七章】   再見佳人

  翌日一早,馮玨帶著來福前往蒙御醫的住所拿了藥丸,打算再帶她將昨兒個沒逛到、沒嘗到的全都試過一遍。

  「所以明兒個才回去?」來福欣喜地笑問。

  「嗯,慶元宵,今晚元宵夜才是重頭戲。」

  「會有什麼重頭戲?」她挽著他的手走在市集大街。

  「應該是有百戲和各種戲班表演,通常都會在府衙那頭。」

  馮玨說著,見迎面而來的人有幾分眼熟,尚未開口,那人已熱絡的打招呼——

  馮玨漾起客套的笑。「杜老闆,怎麼會來疏郢城?」

  「特地帶家人到疏郢城鬧元宵的,倒是你身旁這位……」杜老闆不禁多瞧了來福一眼。

  馮玨猶豫著該不該介紹杜老闆是常有往來的布莊老闆,和父親頗為熟識,要是他到父親面前嚼舌根,他的計劃可就功虧一簣了,他正思忖著,又聽見有人拔聲喊著——

  「靜予!」

  餘光瞥見有人靠近,馮玨望去的同時,爾剛已經一個箭步擋在那人面前,而那人的目光則是落在他身旁的來福,教他心頭驀地一震。

  「靜予!」男人喊著,滿臉的欣喜若狂。

  來福直瞪著他,偏著頭思索,隱約間腦袋像是出現了模糊的影子,可是眨眼又消逝,快得她來不及捕捉。

  馮玨回頭看著來福的反應,再看向那男人,餘光瞥見杜老闆,幾乎是不假思索,當機立斷地道:「爾剛,先送來福回酒樓。」

  「是。」

  來福聞言,緊挽著他。「二爺?」

  「沒事,我一會兒就回去,你先回去等我。」他溫聲哄著,隨即朝杜老闆漾開抱歉的笑。「杜老闆,我和故友見面,就不再多跟你聊了,祝你跟尊夫人玩得愉快。」

  「好。」杜老闆雖釐不清楚狀況,倒也從善如流地離開,只是忍不住好奇又回頭看了幾眼。

  馮玨回頭,瞧爾剛已經將來福帶離一條街,也看不見杜老闆的身影,才對那男人道:「這位爺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而你,又是誰?」他狀似平靜,可唯有他清楚,緊握的掌心裡滿是手汗。

  這個男人和來福到底是什麼關係?有諸多可能,也許是她的家人,兄長什麼的,他不應該先自己嚇自己。

  「我上回瞧見的就是他沒錯。」跟在男人身後的小廝低聲說道,「方才帶靜予小姐離開的男人就是上次駕馬車帶走她的,而這個男人則是縱馬跑了。」

  馮玨微瞇起眼,想起上一回進疏郢城時……難不成這小廝回稟之後,這男人就在疏郢城裡守株待兔?他和來福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情分?難道……

  「把靜予……我的未婚妻還給我。」

  馮玨喉頭緊縮,不敢相信來福竟然已經許人了。「這位爺兒說的是什麼謊,依爺的身分,男女婚嫁之前豈會碰面。」這男人的衣著打扮,不是大富也至少是富戶,必定事事守禮,婚嫁前不可能培養出太深的情感。

  「靜予是我的童養媳,從小就侍在我身邊,去年九月時,她出門後無故失蹤迄今,我尋找她多時,去年十一月,我的小廝在城裡瞧見了她……報出你的身分,交出我的未婚妻,要是不從我會立刻告官!」男人雖面帶病容,然而眉眼銳利,渾身散發著強悍氣勢。

  馮玨突地輕笑一聲。「我家丫鬟怎會教人給錯認了?我那丫鬟從小就伺候我,如今你隨便三言兩語就想佔我的丫鬟,真不知道你鬥不鬥得起我?」

  來福已是他的人,為了留下她,他可以卑鄙地以勢逼人,況且眼下情況也容不得他承認是他救了來福,只因佔人妻子,可是會丟盡家裡的臉,這事一旦鬧開,傳進宮中,皇商一職恐會易位,一旦觸怒了父親,他也留不了來福。

  「如果她真是你的,何不讓我與她見上一面?只要一面,我就能確認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

  「方才的反應你沒瞧見嗎?她要是真識得你,又怎會如此?」馮玨一點機會也不肯給,決定待會兒就帶人離開疏郢城,他要將來福帶到京城,絕不再讓這個男人找著。

  「如果你堅持不讓我見她,我上酒樓找她也是一樣的。」話落,他隨即越過馮玨而去。

  馮玨回頭跟上,想要阻止他,可他表現心急,愈顯得欲蓋彌彰,於是一路上,他走在前頭邊走邊想,要如何讓爾剛先帶來福離開。

  當他將踏進酒樓大門時,就見爾剛像陣風般颳了出來,劈頭就問:「二爺,你瞧見來福了嗎?」

  馮玨倒吸了口氣。「你……我不是要你看著她?」

  「可是來福又犯頭疼了,房裡沒有茶水,我下樓取水,再上樓就不見她的身影了。」爾剛急得臉色都白了,「我方才裡裡外外地找,就連掌櫃小二們都問了,可就沒人瞧見她。」

  馮玨驀地回頭瞪向那男人。「是你把我的來福搶走了?!」

  「你在胡說什麼,咱們就只有主僕兩人,你……該不會是你跟你的隨從演戲要唬人的。」

  「我沒閒功去理睬你。」馮玨轉身就走,朝跟上的爾剛道:「從通往官道的所有路線開始搜起。」

  馮玨反身回市集,在人潮裡不斷尋找熟悉的身影,愈是尋找愈是心急如焚。

  那日後,他一直待在疏郢城,甚至差莊戶們在睢縣通往疏郢城的各條路上尋找來福,家裡一直寄來家書要他趕緊回京,他都視若無睹,直到三月底時,他收到了父親病逝的消息。

  這個消息讓他乏力地癱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只是一場風寒竟奪去了父親的性命,他想得到的認同,註定是得不到了。

  「二爺,你得要回去,不回去不成的。」身為家主的老爺去世,其他各房老爺自會覬覦皇商這個位置,一個不經心,恐怕就會失去大權。

  面對爾剛的勸說,馮玨始終不吭聲。

  他該回去,他知道,可是他的來福呢?要是她又犯頭疼,昏厥在哪個僻靜小徑,這一回有誰救她?

  可偏偏父親病逝,他不得不走……

  「二爺,你儘管放心,我留在這兒繼續找,只要人還在,總是找得到的。」爾剛安撫他道。

  他進城差人畫了來福的畫像貼在告示上,甚至鄰近的縣衙也有張貼,可是至今一點消息皆無,來福無故失蹤,本就有諸多疑點,要說有人見她貌美將她擄走也不是不可能,而擄走之後,又是如何呢?太多太多可能,可都是壞的猜想。

  所以,他不敢說,他怕一說出口,二爺會跟著倒下。

  「爾剛。」馮玨啞聲喚道。

  「繼續找,鄰近的成陽縣、廣通縣、羅縣……不,包括疏郢城在內的二十一個縣城都不能放過。」

  「我知道,二爺儘管放心。」爾剛握緊了拳頭,嘴上承諾著,心裡卻是萬般期昐主子趕緊將來福給忘了,他好怕二爺盼到最後是一具屍體。

  這些日子二爺消瘦得可怕,不食不眠地尋找,鐵打的身子也不容這般糟蹋,且老爺又在這當頭驟逝,二爺的心裡該是多苦多痛。

  馮玨虛乏地站起身。「這兒交給你了,記得定期回報。」

  回到京城,一進城西馮家,府內哭聲不絕,前往祭悼的人不少,馮玨眸色清冷地看著靈堂,心緒複雜翻湧,就是沒一滴淚。

  「二哥,你到底上哪兒去了,為何遲遲未歸?」

  馮玨高大的身形被撞了下,他轉頭望去,是三弟馮璿,他滿臉是淚,滿是憤恨。「爹一直在等你啊!」

  「等我?」馮玨口氣平淡地問。

  爹向來不待見他,哪怕已在病榻上,也不願他盡孝,又怎麼可能等他?抑或者,爹等著他回來,是要告訴他,要他從旁輔佐三弟?

  「二哥,爹一直等著你,要親手將皇商一職交到你手中,可是你遲歸了!娘也病倒了,家裡就我一人……你為何遲歸?!」

  馮璿與馮玨這個嫡兄長還不若與庶大哥馮瑜親,由於他爹臨終前已經表明由馮玨接下皇商一職,更是家主,很多事得等他回來打理,而他不在,決定全都落在馮璿頭上,搞得他焦頭爛額,還被隔房的叔伯們取笑。

  馮玨頓了下,眉頭微皺,未開口,幾個隔房的叔伯便示意他倆到後頭說去。

  馮玨瞧上香祭悼的人朝這兒瞧來,便拉著馮璿到後頭的廳房。

  才剛踏入,手裡就被塞了東西,他垂眼一看是一封信。

  「是爹臨終前給你寫的信,你自個兒看吧,我要去娘那兒了。」馮璿話落,頭也不回地走了。

  馮玨走到桌前坐下,拿著信,卻無意打開,爹平日甚少對他說些什麼,怎麼會寫信給他?

  疲憊地閉了閉眼後,他拆開了信,信上字體顯得輕軟無力,寫下的字也不多,可是他看著看著,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父親不是厭惡他,惱他比不上馮玉,老說著要捨棄他嗎?

  可如今……這算什麼?!

  他目光空乏地看向窗外,半晌後,他用雙手捂著臉,信因此滑落在地。

  爹深信,你比馮玉強上許多,更明白爹若不在,你亦能出色地擔起皇商一職,這些年,你比誰都努力,爹認為,擔子雖重,可你擔得起。

  這些話,爹為何不在活著的時候對他說?!

  是他遲歸,是他自個兒錯過了……這到底是怎麼著?在他尋找來福的當下,他以為從未將他擱在心上的父親竟是如此引頸期盼他的歸來……

  淚水再也止不住,發洩出的是數十日來尋找來福未果的惶恐和擔憂,還有此刻才得到父親青睞的遺憾。

  在這一年,他同時失去了他最在意的兩個人,年末,一併送走了娘親。

  這是慌亂的一年,也是教他痛徹心扉的一年。

  儘管回到京城接掌皇商一職,馮玨卻終未遺忘來福,他持續派人尋找,一年找過一年,找得他的心都涼了,可他始終沒有放棄,甚至後來開始尋找能人異士,盼望有哪個能人仙姑能幫他找到所愛。

  今年,千年前的天官後人教他給找著了,她沒瞧見未來,卻瞧見了過去,瞧見了他救了來福的那一刻,教他深信,她的眼會幫他找到來福。

  而今,她找到被馮玉壓下的信,教他一路尋來,真的教他找著了……

  馮玨黑潤的魅眸就定在那抹纖美的身姿上,望向那張他記憶中柔美的俏顏,事隔近六年,她脫了稚氣,正是艷放的年歲,他眸色貪婪,毫不避嫌,直到那雙秀美的水眸對上了他,只見那兒波瀾不興,瞧他的眼神像是看個陌生人。

  他曾經猜想過,也許沒有人帶走她,而是她恢復了記憶,回到了原本屬於她的家,如今看來……還真是如此。

  她不是不見,只是將他遺忘。

  踏進鋪子裡的方靜予眉頭微微蹙起,還未開口,那男孩隨即衝了過去,抱著她的腿,軟軟地喊道:「娘。」

  馮玨瞠圓了眼,瞧她彎身將孩下抱進懷裡,親了親他粉嫩的臉頰。

  「羿兒,今日乖不乖?」

  「我很乖,娘問萸姨。」

  方靜予看向茱萸,見她一副涼魂未定的模樣,不禁問:「發生什麼事了?」

  茱萸走向前,小聲地將方才發生的事說過一遍。「……幸好有這位爺相助,否則可真不知道要怎麼辦。」

  方靜予淡淡地將目光移去,見馮玨眸色毫不收斂地盯著自己,眉頭又皺緊幾分,惱他的目光露骨,可一想起要不是他出手相助,恐怕兒子也會遭險,最後還是抱著兒子朝他欠了欠身。「多謝爺。」

  馮玨的目光還不願移開,聽她喊了爺,不知怎地,他突然想笑。

  教他魂牽夢縈的姑娘就在眼前,他被思念折磨得快不成人形,可她卻眉眼不動,口吻如此生疏,就此劃開了思念。

  他還困在記憶裡,她卻已置身事外。

  「二爺,她分明就是……」呆愣半晌的爾剛回神後脫口道,話未竟,小腿骨便被踢了下,痛得他齜牙咧嘴忘了下文。

  馮玨不語,仍舊定定地注視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出些許往日的愛戀痕跡,然而什麼都沒有,此時此刻,對她而言,他真的只是個陌生人。

  她嫁人了,還有個兒子……突然間,他不知道是找到她比較好,還是永遠都不知道她在哪兒比較好。

  靜予正欲開口斥責他時,客官上門,她將兒子交給茱萸,回頭招呼,接著動作俐落地擀著麵皮包了餡,蓋進鍋裡再添了水,動作一氣呵成,可以想見她早已做過千百回。

  茱萸將文羿帶到後院後,回到她身旁,目光掃向馮玨,低聲說道:「夫人,那位爺兒有些古怪。」

  「怎麼說?」方靜予蹲下來看著灶口,控制著火候。

  「夫人尚未回來時,他問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靜予。」

  方靜予頓了下,蹙眉細忖著。

  「可他人也挺好的,幫了咱們。」對於這位爺自己的感覺也挺矛盾的。

  方靜予站起身,「他那一桌就別跟他收錢。」

  「我知道了,還有,」茱萸看了外頭一眼,壓低聲音又道:「薛管事沒差人將萊菔和白菲送來。」

  方靜予淡聲道:「沒有二爺的吩咐,他不敢給。」

  茱萸不禁瞪大眼。「夫人,染福莊是你名下的莊子,憑什麼還得要二爺吩咐?」

  「算了。」方靜予揉了揉眉心,俏顏難掩疲憊。

  「怎能算了?」茱萸氣得身子微微顫抖。「那是大爺留給你和小少爺的,契狀還在你手上,怎能任二爺一句話就給吞了?」

  方靜予抬眼,自嘲地笑道:「大爺的死我連上府衙擊鼓申冤都沒用了,你認為還能有什麼辦法?」

  茱萸不禁語塞。「簡直是逼人太甚,竟然狠心至此。」

  「好了,招呼客人。」見又有各人上門,方靜予揚笑迎上前去,將煩心事拋到腦後,也徹底漠視那噬人的目光。

  也許是近用膳時間,這一忙,方靜予足足忙了一個時辰,才終於可以歇口氣,可是一回頭,驚見那人還在,且他桌上的餅和腌菜還留下大半,她眉頭微皺了下,問:「這位爺,餅和腌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不,好吃。」馮玨噙著極淡的笑。

  「既然如此,怎會……」剩這麼多,好似她的手藝多差。

  馮玨笑了笑,將桌上的東西都推給了爾剛,催促著爾剛快吃。

  爾剛看了他一眼,只好默默地將桌上的菜都給掃進肚子裡。

  待爾剛吃完,馮玨隨即起身,以眼神示意,爾剛隨即上前結帳。

  「不用了,這些吃食就當是答謝你出手相助,還望你不嫌寒傖。」方靜予退了一步,不肯收下銀子。

  馮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走出鋪子,爾剛見狀,硬是將一兩銀子擱在桌上,快步跟上。

  天色慾暗,刺骨寒風迎面而來,爾剛瞧馮玨走起路來有些踉蹌,想了下,上前問道:「二爺不覺得這事古怪?」

  「哪兒古怪?」馮玨心不在焉地反問。

  怪什麼呢?古怪在明知她已嫁人,他依舊對她有非份之想?他想像過最糟的結果是她已不在人世,如今她活得好好的,還有個兒子,結果已是極好,橫豎打文又閔找上門時,就已經註定他倆無法相守,他還奢望什麼?

  慶幸的是文又閔是個大度之人,沒有嫌棄她已非清白之身,依舊接納她……

  「來福瞧二爺和我的眼神,怎會像瞧個陌生人沒兩樣?」

  馮玨高大的身形頓了下。「……因為她恢復記憶了。」正因為她恢復記憶了,所以她離開了,而他卻為她掛心多年。

  「可恢復記憶就會把我們給忘了嗎?」

  「蒙御醫說過是有這可能的。」

  「就當是如此吧,可是來福應該是文家大夫人,就算文大當家死了,她也沒道理自個兒擺鋪子拋頭露面吧。」

  他知道,二爺肯定是痛得難受,才會一直恍恍惚惚的,壓根沒察覺有太多的不對勁。

  馮玨垂睫思忖了下,這才想起馮玉提起文大夫人被趕出府,照這狀況看來,該不會是被凈身出戶吧?

  「而且,我方才聽她們說什麼薛管事沒有差人送萊菔和白菲來,說那染福莊是來福名下的,但二爺吩咐不給,來福說算了,還說什麼她擊鼓申冤都沒用。」爾剛努力地將他偷聽來的說過一遍。

  馮玨聞言,沉聲道:「讓吳勇帶人到街上探消息。」被她遺忘的刺激過大,教他忘了他特地前往疏郢城的用意。

  他不正是得知文大夫人被逐岀府著實古怪,才想確認她到底是不是來福,既然現在又發現諸多疑點,自然得查個清楚。

  「是。」爾剛用力應了一聲,太好了,二爺總算有些精神了。

  是夜,馮玨住進萬隆酒樓,聽著吳勇和爾剛回報的第一手資料。

  「二爺,我在一家和文家競爭的布莊裡打聽到,坊間流傳文大當家是被文二爺給毒死的,就是為了要霸佔家產,而之前文大夫人被趕出府後,也曾經到府衙擊鼓申冤,知府卻不理不睬。」吳勇說起話來簡單扼要。

  「二爺,我也打聽到來福現在的鋪子,是當初文大當家記在來福名下,她帶著兒子文羿和丫鬟茱萸就住在後院,聽說原本還有一些莊子和鋪子也是在來福名下,可是就算有契狀也沒用,底下人都是看文二爺眼色在做事,有人說來福手裡的契狀似乎無效了,這肯定是文二爺跟知府勾結所為。」爾剛趕忙也報上第一手消息。

  馮玨坐在榻上,面無表情地思索著。

  馮玉的說法,文二爺為奪家產,自然會將擁有繼承權的文羿逐出府,至於文大當家之死……趕明兒個他得抽空走趟府衙探探口風才是,當初驗屍的仵作必定是最清楚內情的。

  他又想到當初來福身上也是有毒的,莫不是文二爺一直用同樣的手法毒害來福和文大當家?

  「可有打聽到文大夫人個人的事?」

  吳勇向前一步稟報,「據聞,文大夫人的娘家是莊戶,十歲時以沖喜為名進了文家,因為她一進文家,文大當家的身子便有好轉,再加上擅長農活,頗得文家兩老喜愛,在她及笄那年,兩老先後離世,讓兩人成親的事給緩了下來,同年,文大夫人要前往睢縣的一處莊子時,因為馬匹突然發狂,將文大夫人給甩了出去,四個多月後,文大當家將她找了回來,幾個月後兩人便成親,那孩子是……」

  「夠了。」他不想知道他們夫妻鶼鰈情深的消息。「文大當家的身子呢?這些年好否?」

  「聽街坊說倒還不差,兩老死後就由他主事,手上莊子無數,後來也做了布莊的生意,在疏郢城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富戶。」

  馮玨忖著,既是如此,身子該是不算太差,這離世得太突然了,要說是文二爺等不及下重手,是極有可能的。

  但推測畢竟只是推測,得要有真憑實據才成。

  爾剛瞧他不吭聲,趕忙再道:「二爺,昨兒個聽來福和那丫鬟的對話,是要上莊子取食材被刁難,而那些食材恐怕是要拿來營生的。」

  馮玨疲累地閉上眼,在腦袋裡抽絲剝繭,思索著要如何處理這些事。

  「對了,二爺,聽街坊說,文大夫人的鋪子被砸已經不是一、兩回了。」

  吳勇想了下,將打聽的消息一併道出,「文大當家六月去世,同月出殯後,文大夫人和兒子就被趕了出來,九月時,文大夫人開始著手做生意,至今已被砸了幾回。」

  爾剛聽完,眉頭都快打結了,「二爺,這樣不成,他們孤兒寡母的被人這樣欺侮,文二爺分明是要逼得他們在疏郢城待不下去,怕是哪天他們孤兒寡母被不聲不響地殺了……」

  馮玨驀地張眼,墨眸裡張揚著怒焰。

  「二爺,這不是不可能。」爾剛又道。永除後患的做法大夥兒都知道,尤其文家與知府的關係良好,想讓一、兩個人消失,難嗎?

  「爾剛,明天一早就去問問當初給文大當家驗屍的仵作是誰,將他帶來。」馮玨沉聲吩咐道。

  「二爺,文大當家當初有驗屍嗎?」這事他倒是沒問。

  「你認為來福一直侍在文大當家身邊,當文大當家的死有異時,難道她不會要求驗屍嗎?就算她沒要求驗屍,知府也得做做樣子,不是嗎?」

  「好,明兒個我立刻著手去查。」

  「還有,找兩個身手俐落的守在鋪子外頭,有動靜就先發制人。」

  「是。」

  「好了,你們今日來回奔波也該累了,全都下去休息吧。」

  「是。」吳勇應了聲便離開。

  反倒是爾剛走了幾步,又踅了回來。「二爺。」

  「嗯?」

  「如果文家容不下來福,二爺何不帶來福走?」

  馮玨猛地抬眼,像是聽到多不可思議的事。

  「雖說來福現在是寡婦,無法成為二爺的正室,但養在外頭也不是不成,至少好過她性命受到威脅。」

  「爾剛,你覺得她還是來福嗎?」

  「她是來福呀。」

  「她不是來福,來福已經不見了。」馮玨幽幽地道。

  那個懂他、與他心靈相通的來福,已經消失在方靜予的腦袋裡了。

  要她還愛著他,哪怕要他背負惡名,他都會想盡辦法帶她走,可問題是她不記得他,那種面對陌生人的目光傷透了他。

  爾剛似懂非懂,想再勸說,卻是詞究,只能搖頭晃腦地離去。

  馮玨倚著窗檯,看著底下的萬家燈火,想起那回在樓台上,來福看著燈河,滿臉驚艷的神情,相較於她今日的淡漠……她真的不是他的來福了。

     她在她的記憶裡殺了他,抹滅了他的存在。

  痛,落實了,逼出了眸底的淚,他知道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             *             *

  近正午,方靜予備妥了內餡和麵糰,將東西都搬進鋪子裡,才打開店門,就看見馮玨在外頭,讓她不由得一頓。

  「這位爺,你……」

  「突然覺得餓了,想吃點餅。」

  「可是餅……」

  「無妨,我可以等。」

  方靜予見他大步踏進鋪子內,擦身而過時嗅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她看了眼神色自若的他,這才回頭生火,抓緊了時間揉麵糰,然而坐在她後頭的人卻是直直地打量著她,教她不滿卻又不好發作。

  忙了一會兒,方靜予將萊菔餅遞到他面前。

  馮玨並未馬上動筷,而是說道:「今兒個的內餡看似準備得不多。」

  「有些食材還沒備妥,所以有多少就賣多少。」方靜予淡淡地解釋,無意與他深談。

  他逕自又道:「萊菔,我莊子裡很多,你要多少,我都能供應。」他看著裝盛在盤子裡兩面金黃的萊菔餅,聞著那記憶中的味道。

  就算來福消失了,可是手藝是相同的,他嚐嚐手藝也好。

  「我與爺素昧平生……」

  馮玨緩緩從懷裡抽出文又閔寫給他的信,遞給她。

  方靜予馬上就認出字跡,難以置信極了。「你……」

  「在下姓馮,在家行二,是文大當家的友人,很遺憾消息知道得晚,沒能給他上香。」馮玨口氣平淡地說道,見她的目光一直定在信上頭,又將信給收進懷裡。「他托我照應,所以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你儘管開口。」

  「不用了,我過得很好。」

  「萊菔也不需要?」

  剛好從後院走來的茱萸聽見了,問:「什麼萊菔?」

  「我跟文大夫人提起我莊子裡有萊菔,要多少有多少,可以以市價的七成供應。」馮玨的口吻始終清淡,像是問得隨意,她要與不要都無所謂。

  茱萸一聽,忙拉著方靜予。「好啊,夫人,咱們就跟他買萊菔。」

  「茱萸。」方靜予冷著臉低斥。

  「夫人,近來咱們的鋪子生意正好,總不能因為萊菔短缺就不做生意吧。」瞧她似乎不為所動,茱萸壓低音量又道:「咱們只有這家鋪子了,吃穿用度都要錢,尤其是小少爺打小身子骨就不好……」一張眼,樣樣都要錢的。

  「我知道。」方靜予打斷她的未竟之言,垂眼思索著。

  「還有,如果文大夫人想追查文大當家的死因,我也幫得上忙。」

  方靜予猛地抬眼瞅著他,神情顯得有些複雜。

  茱萸更是疑惑地皺眉。「這位爺,你怎會知道這件事?」難不成是夫人方才告訴他的?

  「我和文大當家在商場上交手過,惺惺相惜,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不查?」就算她不是來福,但她等同是來福的分身,他自然要她生活無虞,讓她拿回原本該屬於她的。

  「這位爺兒,你恐怕有所不知,文二爺和知府是拜把交情,想替咱們家大爺申冤,可比登天還難。」茱萸感激他的有心,但她必須讓他知道,光是知府那一關就不知道有多難過。

  「一個疏郢城知府,我還沒看在眼裡。」他是大內指派世襲的皇商,地方官員看見他,哪個不巴結奉承的,再者,如今他將馮玉拉回同宗,托他妻子常寧縣主的福氣,所到之處莫不禮遇三分。

  茱萸聽他這麼大的口氣,不禁看向方靜予。

  方靜予神色平靜地思索著,好半晌才道:「馮二爺,你能怎麼幫我?」

  「我不會再讓文二爺動你半分,並且開始著手調查文大當家的死因,而你,不如就暫時到我的莊子作客,順便挑選萊菔。」

  「可是……」

  「夫人,這樣甚好,暫時離開這兒,就不會老是被人砸店,等弄妥了所有事再開鋪子也不是不成。」茱萸的算盤打得可精了,只要這位馮二爺能查出大爺死因,想重回文家還難嗎,何苦為了幾文錢汲汲營營。

  「如何?」他問。

  方靜予細細思考了下,這才回道:「那就麻煩馮二爺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4 09:23 PM 編輯

【第八章】  恢復記憶

  兩輛馬車緩緩駛進了豐水莊,管事郝奇已恭候多時。

  馮玨先下了馬車,茱萸抱著文羿從後頭那馬車下來,再牽著方靜予下馬車。

  郝奇一見到方靜予,哪怕早已收到消息,還是忍不住瞪大了雙眼,險些將來福這個名字給喊出口。

  「文大夫人,這位是郝管事,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他。」馮玨簡略地介紹。「郝奇,文大夫人想挑些萊菔,你帶她到田裡瞧瞧。」

  「二爺不一道嗎?」郝奇疑詫地問道。

  「我還有事。」馮玨話落,朝方靜予微微頷首,便朝自個兒的院落而去。

  郝奇有些摸不著頭緒,但還是擺出笑臉,朝前方做了個請的手勢。「文夫人請往這兒走,咱們豐水莊盛產的就是萊菔,不過這時分尚未採收,你可以先瞧瞧,咱們這兒的品質是一等一的好,是每年大內欽點必進的食材。」

  方靜予輕點著頭,看向遠方一畝畝的田,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特有的氣息。

  「娘,那些都是萊菔嗎?」窩在茱萸懷裡的文羿掙扎著跳下地,指著前頭的田。

  「是啊,那都是萊菔喔。」方靜予揚起嫻雅的笑容,牽著兒子的手。

  郝奇回頭偷覷了眼,見那孩子有幾分酷似她,一眼就知道是她兒子……唉,二爺到底是什麼心思呢?

  尋了幾年,人是找著了,可人家也嫁作人婦,兒子都有了,聽說前些時日丈夫剛歿,二爺不會打算迎娶個寡婦吧?可若是二爺有意迎娶她,為何又事先差人通知,要豐水莊上上下下都當做不識得她?

  如今人帶來了,也不作陪,難道是他想太多,二爺純粹只是在商言商?

  一路來到東二間,就見有不少莊戶正在田裡除雜草,有不少人抬眼偷覷著,隨即又低頭幹活。

  其中站在田埂邊的李魁一見到她,便朝她走來。

  「文大夫人,這位是咱們豐水莊的一把手李魁,聽說文大夫人也善農活,也許你們能聊聊,彼此切磋。」郝奇發揮三寸不爛之舌,將原先準備好的說詞說得有條不紊,隨即把人丟給李魁,自個兒閃到一邊觀察。

  「幸會。」方靜予直睇著他,淡聲道

  「文大夫人不用客氣,這菜菔採收約莫還要幾天,文大夫人可以先行挑選,等採收後會立刻送到府上。」李魁揚起了笑意,瞧見她牽個孩子,問道:「這是令公子?」

  「是啊,羿兒,叫叔公。」

  「叔公。」文羿恭恭敬敬地喊喊著,還行了躬禮。

  李魁見狀,脫口問道:「能否讓我抱抱他?」

  方靜予沒有多作考慮,便將文羿給推向前去。

  李魁將孩子一把抱起,笑著稱讚道:「真是個好俊的孩子,待他長大了,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姑娘家。」

  「別誇他,省得他不安份。」方靜予難得地勾起笑意。

  一旁的茱萸看著自家夫人許久不見的笑臉,不禁覺得到這莊子裡待幾天,真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至少可以讓夫人暫時把心放寬,別老讓那些雜事折磨。

  馮玨走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他不免有些恍惚。

  說她不是來福,可偏偏當她這麼笑時,分明就是來福啊……所以,他只要將來福的記憶喚回就行了吧。

  蒙御醫說過,腦袋受創總是有諸多可能,她恢復了記憶遺忘了他,可誰知道身處在以往待過之處,不能喚醒來福的記憶。

  只要大夥兒不動聲色,像是初識般的待她,也許來福就會回來了。

  他不會放棄的,他要將他的來福找回來。

  方靜予哪裡知道馮玨的心思,仍在和李魁聊著,直到李魁將文羿放下來,文羿一下子就像脫韁野馬般朝田埂跑去。

  「羿兒,別用跑的!」方靜予吼道。

  「孩子嘛,跑一跑有什麼關係。」

  「那孩子早產,一出娘胎身子骨就不好,堪不起跑。」她說著,分神注意著兒子,見他竟動手扯著葉子,不禁嘆了口氣,走上前去將兒子把抱起來,一回頭剛好瞥見沿著田梗混種了一列其他的農作,看了一會兒,她脫口道:「落花生?」

  「文大夫人真是好眼力。」李魁讚歎道。

  「這兒也有落花生?」

  「二爺說近來落花生的價格水漲船高,便跟大內拿了種子,要咱們試種,雖說我以往曾看過,但畢竟不曾栽種過,總是有些誠惶誠恐,就怕砸了咱們二爺的招牌。」李魁蹲下身,輕觸著土,確定水分是否足夠。

  「落花生是幾年前從西域帶進來的,那時是從大內皇莊先試種,後來才流傳到民間,種是不難,難的是種出好品質。」方靜予看了眼便指出問題所在。「壟土可以再堆高一點,如今已經抽花了,可以再多澆點水肥,水份別斷,如此採收時,必定教你家二爺滿意。」

  李魁頓了下。「可這果最終會落在土裡,要是水太多,不是會爛了果實?」

  「有殼呢,怕什麼,多點水,豆莢長得長,果實才會飽滿。」

  「多謝文大夫人賜教,不經你提點,我還以為水不能多。」

  「一般入冬農作都喜水,尤其是抽花之後。」方靜予想了下。「不過一會兒就別再澆水了,近幾日應該會下雨。」

  「是嗎?」

  她垂眼看著那一叢叢的落花生,輕撫著伸展開的葉。「當葉子開始轉黃發枯,就是最佳的採收時機,這幾年我一得閒便將以往農作栽植的經驗寫成雜記,改日我回城裡,再托馮二爺帶給你。」

  「文大夫人真是大方,這般珍貴的雜記意要贈與我,這怎麼好?」

  「有什麼不好?橫豎我現在也沒碰農活了。」又或者該說自從有了兒子之後,她就再也沒碰過了。

  「這樣啊。」李魁頗感遺憾地道,微抬眼,見馮玨就站在不遠處,他又道:「今兒個晚上,莊子裡剛好要在廣場那頭開宴,還請文大夫人別嫌棄咱們這兒樣樣求簡。」

  「說哪兒的話,我也不是什麼尊貴的人。」

  李魁輕頷首,朝她身後望去,啟口道:「二爺,文大夫人確實是個農活的高手,就連落花生都難不倒她。」

  方靜予沒回頭,只是緊抱著不斷想趁機跳下地的文羿。

  「可不是。」他的來福最是有本事。「文大夫人,在下已經差人在院落西側整理幾間客房,晚上你們就在那兒歇息吧。」

  昨晩,他反反覆覆地想了一夜,也喝了一夜的酒,天未明之際,他像個賊似的潛進鋪子後院她的房裡。

  站在床邊,他目光貪婪地注視她的睡臉。

  那一夜,他擁著她入睡時,她也是這般恬柔神情。那一夜的她嬌羞可人,全心全意地迎合著他,漂亮的杏眼裡只映著他,彷彿只看得見他一人。

  她的神情鮮活生動,藏不住心思,看向他時的羞澀,拉著他走時的雀躍,送行時的依依不捨,等待時的鬱鬱寡歡……她分明就是他的來福。

  她只是忘了,只是忘了。

  他想要嘶吼,想要咆哮,想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來福,是他的妻,他更想要喚醒她,告訴她,他才是她唯一的良人!

  但最終他仍是硬生生地壓下酒後放肆的野性,他實在怕極了她眸底的清冷淡漠,那傷得他不敢放肆。

  腳步踉蹌了下,他閉了閉眼,全然不知該將她視作誰,這時,他的餘光瞥見她突然勾唇而笑,如蝶翼般的睫輕顫著,好似作了場好夢,教她連入睡也抿不住笑。

  多像……那一夜,在他懷裡,她睡著時也這般笑著。

  他痴迷的凝視著,帶著幾分微醺,捨不得移開視線,多想留住這笑意,多想回到那段時光……忖著,腦袋靈光乍現,不管如何,來福是真真切切存在過,又有誰說失去的記憶定就找不回?

  如果能讓她想起那段記憶,不就等於找回他的來福了?

  懷著這樣的心思,今天中午他才又去了她的鋪子。

  就算方靜予不是他的來福,但來福的記憶肯定在她的腦袋裡,他只要讓她想起來就好,至於文家發生什麼事,他壓根不管想,在他這兒,誰也別想欺她,把她藏在這裡,假以時日,總是能喚回那些遺失的記憶,是不?

  方靜予皺起眉頭,還沒開口,便聽李魁搶白道——

  「二爺,這樣不妥吧。」

  「我也知道不妥,可莊子裡沒有其餘的空房了,只好請他們暫時委屈一下,況且在豐水莊裡,咱們也不講究那些規矩,更不會有任何不實流言流出豐水莊,不是嗎?」

  李魁沒轍,無奈的點點頭。

  茱萸心想他們是來作客的,總不好讓主人多費心,便也沒多說付麼,等著自家夫人的決定。

  過了好一會兒,方靜予才回過身,道:「麻煩馮二爺了。」

  「不麻煩。」馮玨噙著恍惚的笑。

  如果她想不起他,他就囚住她,直到她想起他為止。

  天色尚未全暗,莊子中央的石板廣場擺了十來張的矮几,一道道的佳肴被搬上桌。當方靜予三人被領到廣場時,位子已經快坐滿了。

  「文大夫人,這兒。」負責引路的郝多兒朝中央的位子一比。「你是我們的貴客,就坐在這兒吧。」

  「我談不上是貴客,我……」

  「是貴客。」郝多兒堅持地道,並朝她笑了笑,帶著他們入席後,在一旁伺候佈菜。

  「郝姑娘不需要這麼多禮。」方靜予想自個兒動手,可偏偏郝多兒手快,才眨眼功夫便已替她跟茱萸佈好了菜。

  「文大夫人才是不須多禮。」郝多兒瞧坐在方靜予懷裡的文羿,一雙大眼正不住地到處張望,好奇的問道:「這孩子多大了?」

  「五……」

  「過了年就五歲了。」方靜予淡淡地打斷茱萸的話。

  茱萸不禁疑惑地瞅她一眼,不懂她為何說錯文羿的年紀。

  「喔,正是可愛的年紀呢,我也有個兒子,兩歲了,成天活蹦亂跳,老教我在後頭追……」話未盡,她突地撇頭掩著嘴乾嘔了聲。

  「你不要緊吧?」方靜予見狀,趕緊拍著她的背。

  「不礙事,只是害喜而已。」郝多兒羞澀地道。

  方靜予打量著她還沒隆起的肚子,輕笑道:「真是恭喜你了。」

  「希望肚子裡這個能聽話點,別再折騰我。」

  「肯定的,你的性情溫婉,孩子肯定像你。」

  郝多兒聞言,不禁疑惑地看著她。這話乍聽之下沒什麼不對,但是假設今日她們不過是初次見面,她何以認定她性情溫婉?

  「不是嗎?我這眼可利得很。」方靜予噙著恬淡的笑。

  郝多兒心想這話也沒錯,許是自己多想,正想再聊什麼時,後頭有陰影罩來,她回頭便道:「二爺。」

  馮玨朝她微頷首,很自然地坐在方靜予身側的位子,爾剛隨即向前為他佈菜。

  方靜予下意識地想退開一些,便聽他道——

  「我是莊子的主子,理該坐在這個位子招呼文大夫人,要是文大夫人介意,我可以坐到另一頭。」

  她搖頭淡聲道:「哪有正主子坐到另一頭的道理?」

  馮玨沒再開口,靜靜地用著菜。

  瞅著大夥預備慶豐年,又是唱又是跳,到處可聞笑聲,那強烈的感染力,再冷情的人都會忍不住露出些許笑意。

  文羿吃了幾分飽後就跑到前頭與大家湊熱鬧,跟著又跳又唱的,教方靜予不禁露出久違的笑意。

  「瞧,小少爺樂得很呢!」茱萸也跟著笑瞇了雙眼。

  「茱萸,盯著他,別讓他太胡鬧。」方靜予低聲提醒道。

  茱萸應了聲,隨即離席,誰知道竟被文羿拉著一起跳舞玩鬧,教坐在席上的方靜予忍不住笑柔了水眸。

  而那笑意看在馮玨眼裡,彷彿時間倒流,回到那一年的年初,他倆也是這樣坐在席間,看著莊戶們玩鬧。

  他看得目不轉睛,直到方靜予察覺他露骨的打量,微側過臉看向他。

  「文大夫人似乎用得極少,是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嗎?」馮玨也不在意,逕自問道。

  「不,只是向來吃得不多。」

  「太瘦了。」

  「馮二爺這話說得太過了。」她與他光是同席而坐就已算是逾矩了,更遑論是這等關懷的口吻。

  馮玨神色如常,還未開口,便見郝奇拿了酒走來。

  「二爺,難得再進豐水莊,何不趁著個晚跟著咱們同樂。」郝奇說道。

  一般來說,他們會在莊子裡大肆慶祝,大抵都是年後,今兒個是因為二爺的命令,讓大夥兒可以在農忙時喘口氣,眾人都是感激不盡。

  「不了,你們玩得盡興。」馮玨淡道。

  「那就讓我敬二爺和文大夫人一杯。」郝奇替兩人斟了酒,對友靜予道:「文大夫人,這是咱們莊子自個兒釀的黍酒,味道也許不若外頭的好,還請別嫌棄。」

  「郝管事客氣了。」她先乾為敬。

  「哇,文大夫人的酒量似乎不差呢。」郝奇樂了,又再替她斟了杯酒。

  「好了,別讓她喝多。」馮玨出手擋著。

  「二爺,這黍酒喝不醉人的。」

  「喝不醉的是你。」馮玨沒好氣地道。

  當初就是因為他在席間灌酒,才會教他和來福都醉了,導致酒後亂性。

  「真的,這黍酒就跟茶水沒兩樣,李魁,你說是不是?」見李魁經過,郝奇一把拉住他,硬是要他附和。

  李魁嘴角抽了下。「要是只喝兩杯是醉不了人的。」誰都知道郝奇可是酒鬼,千杯不醉,可也只有他如此。

  「可不是嗎?就算一壺也醉不了人。」見又有其他莊頭莊戶走來,郝奇忙吆喝道:「來來來,咱們都來敬二爺跟文大夫人一杯,今兒個托兩人的福,咱們才能偷閒,過來過來。」郝奇一吆喝,黑鴉鴉的一群人隨即向前,還真的討酒要敬酒,方靜予喝了兩杯、三杯,當她端起第四杯時,馮玨便將她的杯子搶去。

  「好了,要喝,就讓我陪你們。」馮玨沒好氣地道,雖說今晩的戲碼是他定的,但他要的是能藉此幻起她些許記憶,並不代表他樂見她被灌醉。

  「二爺既然要喝就拿整壺來,喂,你去那裡再搬……不對不對,那兩壇都搬過來。」郝奇酒興起,忙拉著人吩咐道。

  「郝奇你這個酒鬼,兩壇你自個兒喝。」

  「二爺別這麼說,二爺已經多久沒踏進豐水莊了,事隔多年再見到你,我當然要瞧瞧你是不是如外頭說的酒量一流。」

  「你聽誰鬼扯。」馮玨笑罵道。

  「欸,商場上是這麼流傳的,二爺與人應酬,大夥兒都醉了,唯你獨醒。」郝奇說著,見人已經將酒罈搬來,隨即拿著碗舀酒。「二爺,小的不知道多久沒瞧見你笑了,就讓小的敬你一杯。」

  郝奇先乾為敬,一群人開始鼓噪著要馮玨拼酒,馮玨搞不懂怎會搞到最後成了他被灌酒,可是今兒個確實讓他們辛苦了,陪他們喝一點也不是不行。

  馮玨拿起碗,大口呷盡,一群人開始起鬨著,原本在前頭唱跳的人也跟著圍成一團看熱鬧。

  「夫人,小少爺倦了,我想先帶他回去歇著。」茱萸抱著滿臉睡意的文羿走來,瞧見郝奇和馮玨正在拼酒,那酒是一碗一碗地喝,不免咋舌。

  「你先帶他回去吧。」

  「夫人呢?」茱萸以為她會一道走。

  「我一會兒就回去。」方靜予看著他倆把酒當茶喝,直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茱萸再往那頭瞧了眼,搖了搖頭便抱著文羿隨郝多兒往馮玨的院落而去。

  而一夥人還鬧著起鬨著,眼看一壇已經見底,方靜予思索著該不該制止他倆時,突地感覺有股濕意打在臉上,她抬眼望去。「下雨了。」

  拼酒正拼得起勁的郝奇也朝天望去。「真是下雨,唉唷,這雨勢恐怕不小。」他話一說定,豆大的雨水便快速落下在這寒冬的天候裡,說有多冷就有多冷。「快快快,趕緊收拾收拾。」

  郝奇一聲令下,大夥趕緊動手收拾,方靜予本是想幫忙的,不過身旁的馮玨已經拉她起身。

  「咱們先走。」

  方靜予趕忙起身,掙脫他的手,與他保持幾步遠的距離朝院落而去。

  見雨勢來得兇猛,馮玨脫去了大氅,往她頭上一罩。「失禮了。」

  還來不及細想,便被他一把抱起,她嚇得手腳並用掙扎著,他突地踉蹌了下,然而墨黑的眸卻仍直勾勾地瞅著她。

  「二爺。」爾剛趕忙來到他的身旁。

  馮玨睨了他一眼,他立刻退了幾步。

  「無意唐突,只是雨勢大!」馮玨解釋完,加快腳步,最後甚至開始抱著她跑了起來。

  方靜予子心頭一驚,抱他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最終只能攀著他的頸子,而他呼出的酒味帶著屬於他的男人氣息,不斷鑽進她的鼻中。

  她實在不該如此,可偏偏這人恁地強勢,她拒絕不了。

  進了房,將她放下來,馮玨拉開大氅,確定她沒淋到雨,這才安心。

  「你……馮二爺還是趕緊回房換衣吧。」他身上濕了大片,就連髮絲都淌著水珠。

  「像這樣和大夥兒同樂,你覺得有趣嗎?」他突地問道。

  方靜予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麼問,只能照實回道:「有趣啊,很熱鬧,尤其莊子裡的人都很好相處,挺有意思的。」

  想起文羿跟著大家一起手舞足蹈,她不由得露出恬笑意。

  「太好了。」他跟著揚笑,帶著幾分醉意,讓他俊魅的面容更添幾分誘人風情。

  至今,他還記得很清楚,來福很喜歡這種熱鬧的氣氖,她都會跟著手舞足蹈,一回頭就朝他笑得羞澀……那景象和眼前的她重疊了,彷彿她從未離開過他。

  方靜予不自在地別開視線,道:「馮二爺請自重。」

  「自重?」他喃喃自語。

  為何來福會對他說這種話?不管他何時出現在她房裡,她從未抗議過。

  「馮二爺既是外子之友,自然就該知道避嫌,這時分還在我房裡實在是於禮不合,還請馮二爺……」

  話未盡,已教他封了口,她錯愕地瞠圓水眸,想將他推開,豈料他卻像是堵牆壁,不管她怎麼掙扎,他終不鬆手,甚至將她抱得更緊,吻得更重,兩人氣息交纏,教她不知所措。

  而下一刻,他已經將她壓上了床,放肆地吮吻著,直到他的吻來到她的頸間,大手滑入她的衣衫底下——

  「馮二爺是要逼我去死嗎?」

  淡漠的話語一出,彷彿平地一聲雷,教馮玨猛地清醒,抬眼瞪著她,見她眸底滿是淚水,他的心狠狠地發疼著。

  「也好,外子死的時候,我本該跟著他走的。」

  「你胡說什麼,咱們王朝不興殉葬!」他怒聲斥道。

  她真那麼愛著那個人,愛到不管他去到何處,她都想要跟隨?!

  方靜予眨落了淚水,伸手緩緩地解開衣襟,他本是疑惑,卻見她的喉頭處竟有著一抹刀疤。

  「你……」

  「不瞞馮二爺,我在及笄那年遭賊人所害,失去了四個多月的記憶,而在那段時間我沒了清白……在我與外子成親後我才發現,雖然外子不在意,但我無法忍受,乘夜想了結自己,要不是外子拿命攔著我,我是決計不願再活。」

  馮玨怔怔地看著她,眸底一片模糊,他隨即起身,坐在床畔,單手捂著臉,啞聲道:「文大夫人,是我酒後亂性,請原諒我宛如登徒子的行逕,我跟你起誓,往後絕對不會再犯。」

  原來,他成了她生命中無法抹滅的污點,甚至逼她不惜拿命相抵……是啊,姑娘家的清白何其珍貴,而她的清白卻是在失憶中被毀,尋死似乎成了最後的路,而他從未細想過這一點。

  說到底,是他痴心妄想,自以為將她帶進莊子可以勾起來福的記憶,甚至還企圖將她囚在這裡一輩子。

  他沒有路可以走了,不得不放手了。

  方靜予拉緊了衣襟,帶著濃濃的鼻音道:「請你馬上離開。」

  馮玨點了點頭,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孤單的影子在門外拉得長長的,直到門板掩上。

  幾乎同時,方靜予拉過被子蒙著頭,強撐岀的淡漠和堅強在這瞬間徹底被摧毀,淚水無盡地流。

  四更天,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瓦上,教方靜予緩緩轉醒,看著屋內擺設,她疲憊地坐起身,思索了半晌,下了床,搭了件帔子推開了門。

  寒凍的夜風迎面襲來,教她瑟縮了下,突地,她聽見隔壁房似平有交談聲。

  「所以,莊子外頭的人是文二爺派來的?」

  她認出馮玨的聲音,意外這時分他竟然還清醒著。

  「確實是如此沒錯。」

  「鋪子那頭呢?」

  「沒有動靜,許是二爺帶來福前來時,文二爺的眼線就回報了這消息,所以才會循線找來。」

  「仵作的事處理得如何?」

  「二爺儘管放心,我已經找著那位仵作,確定當初文大當家確實是死於毒,而我也安排那位仵作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絕不會讓任何人找到他。」

  「好。」

  「二爺。」

  「嗯?」

  「你要不要歇會兒?你一路從京城趕來,前晚幾乎都沒睡,昨晚又喝了不少酒……」

  「不了,我得想想要怎麼從知府口中套出些實情。」

  「二爺不是打算將來福留在莊子裡,既是如些,又何必管文家那頭的事?」昨兒個一早他進房伺候二爺時,就見二爺坐在榻上未睡,可二爺突然改變了心意,要他趕緊聯絡莊子這頭,決意要留下來福。

  桌子突地傳出重擊聲,教方靜予嚇了一跳,瞪向那道門,接著又聽到馮玨說道——

  「沒有來福,來福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往後別在我面前提起她。」

  「咦?」二爺的心思也未免轉變得太快了。

  馮玨握了握拳,淡聲道:「下去吧,別擾我。」

  方靜予聽至此,快速地走到轉角,沒跟爾剛打到照面,頓了下,了無睡意的她看著漆黑的天色,繞到側門走出,看著曾經熟悉的莊子屋舍,她有些恍惚,眸色迷離,直到聽見有人喚她——

  「靜予。」

  她回頭,噙笑喊道:「魁二叔。」

  李魁聞言,大步走向她。「你是真的恢復記憶了。」

  當初馮玨將她帶回來時,他著實愣住了,只因她是故人千金,但礙於當時她沒了記憶,他也沒多說什麼,況且她在十歲那年,她爹就將她送走,甚至連送去哪兒都保密到家。

  「是啊。」她笑嘆道。

  李魁直勾勾地瞅著她。「你這意思是,你恢復了記憶,但也記得二爺?」這就說得通了,當她在田邊與他交談時,倘若她只恢復記憶,她該會再熱絡些,而不是看他像個陌生人一般。

  「魁二叔,咱們走走吧。」雨已經停了,她徐步走在前頭,走過大片廣場,來到東間的田埂上,才又道:「十歲那年,我爹將我送到文家當童養媳,可惜文家兩老死後、二爺容不下我,謊稱是外子要趕我走,路上要車夫對馬兒動手腳,我為了避開墜谷,只好跳下馬車,誰知道撞傷了腦袋,失了記憶。」

  「可是既然你後來恢復記憶後,仍記得二爺,為何要回文家?」他看得出她和馮玨是兩情相悅,沒道理她會丟下馮玨一走了之。「難道你打一開始就知道方家被滅門是因為馮家?」

  方靜予回過頭看著他。「是啊,這事我知道。」

  說來這命運真是份外諷刺,當她在文家時,得知爹娘和弟妹都不見了,大爺曾幫她去打探,街坊裡有人提起是馮家的人所為。

  「靜予,不是二爺所為。」李魁頓了頓,才道:「事發之前,有人去拜訪過你爹,那晚我跟你爹聊起時,他說是京城皇商的庶兄馮釗來訪,要他不準接受皇商馮剛的禮聘,得替他養莊子,否則後果自理,兩日後,他就將你送走了,本也要將你弟妹都送往他處,可惜慢了一步,被馮釗的人給押走了,而我趕到時,人早就不見蹤影。」

  他對馮家有著說不出的恨,當初會答應馮玨的禮聘,本是想藉機報復,可是進了豐水莊之後,他才發現皇商馮家內宅問題多如牛毛,更聽過馮玨為方家滅門的那樁懸案深感惋惜。

  同是馮家人,可他這仇這怨是不會記在馮玨身上的。

  「魁二叔別自責,這事本就與你無關。」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她早就看淡了。

  在她恢復記憶後,她也想起了當初並非爺娘捨棄她,只是她遇劫前聽信了文二爺的話,以為連大爺都要捨棄自己,才讓她在失憶後將那份恐懼給植在心底。

  「你呢?你為什麼不願意回到二爺身邊?」

  「我剛恢復記憶的時候,是真的忘記了二爺,是成親後才想起的。」她回頭望著他,笑得苦澀。「魁二叔,大爺待我如至親,只想著怎麼護我周全,你認為我可以在那當頭丟下他離開嗎?」

  她說的虛實備半,事實上,她回文府之後,大爺為了顧全她,決定立刻成親給她名份,然而在大爺不曾碰過她的狀況下,她竟然有喜……那時的她,覺得自己背叛了大爺,心想清白已失她也臉再活下去。

  也就在大爺將她救回時,她一併想起了馮玨。

  然而想起了又如何?她已經是文大夫人,況且大爺也允諾會照顧她們母子,將羿兒視為己出,再說了,她本就配不上馮玨,更何況是在許人之後。

  「現在呢?」

  「魁二叔,我是個寡婦,我必須為外子守節。」而且大爺之死,至今沉冤未雪,不管要花多少年的時間,她都要將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靜予,在你離開之後,二爺發瘋似的找你,京城連發數封信,他就是不肯回去,要不是那時馮老爺病故,他是沒打算回京的。」

  方靜予垂眸不語。她知道,她將一切看在眼裡,在鋪子裡初見他時,她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可慶幸的是她撐住了,沒教他看穿絲毫。

  她也知道馮玨之所以帶她進豐水莊,許是以為進了莊子後,能讓她想起什麼……但是一切都太遲。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07:50 AM 編輯

【第九章】   探探虛實

  「你不打算讓他知道你已經想起他了?」

  「何必呢?我不可能回到他身邊,就讓他以為我什麼都不記得,對彼此才是最好的。」這些年,她變了,不再是那個害怕被捨棄的來福,而他也已是獨當一面的皇商,他們之間本該不再有交集。

  突地,她想起了馮玨拿出的那封信,那確實是大爺的筆跡,可他為何要給馮玨寫信?就算他早知道當初救她的人是馮玨,也沒必要與他書信往來。

  李魁注視她良久,若有所思地道:「靜予,屠大娘走了。」

  「她……」

  「前年走的,她突然兩、三天未進莊子,我得了空去探望,才發現她躺在我大哥的墓旁,早已氣絕多時。」李魁搖頭輕嘆。「她的身子原本就不怎麼好,哪兒不舒服也不說,可我在想,她那時許是知道大限已至,才會拖著身子躺到了墓旁。」

  方靜予面色凝重,不願去想像那樣的畫面。

  「後來,我通知了她的夫家,請求將她葬在我大哥身旁,他們不允……是啊,他們怎會答應,要是讓兩人合葬,他們的臉要往哪兒擱?最終,我也不知道屠大娘葬在哪裡,但我常會忍不住想,他們是否在黃泉之下重逢了。」

  她總覺得他話中有話,像是在提點她什麼。

  「我大哥那個人向來是個老實的,連調戲姑娘家都不敢,可他明知屠大娘是羅敷有夫,還是動情了,我不知道人的情感是如何,可人生在世不能相守,非得要等到黃泉路上重逢,你不覺得凄涼?」

  方靜予聽明白了,他是在提醒她要趁著尚在世時,別讓自己後悔,可是……她還能有什麼選擇?

  她要是不放手,要是讓文二爺察覺馮玨就是當年救她的人,只怕會挖出文羿的身世,最終可不只是她身敗名裂而已,貴為皇商的他一旦背負醜聞,恐怕汲汲營營到手的位置就不保了。

  她盡己所能的不想將他攪進文家的內鬥,然而他卻已經心細如髮地替她策劃著,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光是對他冷漠就已教她用盡了全力,她是無法再對他殘忍的。

  「不說了,魁二叔早點回去歇息吧。」

  這是個無解的難題,她也不想解,現在的她只盼能重回文家,拿回原屬於大爺的一切,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至於虧欠馮玨的,註定得等來世才能還了。

  「可是……」李魁話到一半頓住,直瞪著她身後。

  方靜予見他表情不對,驀地回頭,就見馮玨站在暗處,她抓著帔子,心忖著他到底聽見了多少。

  「這麼晚了,你們在聊什麼?」馮玨的嗓音輕且啞,也不再明目張膽地凝睇著她。

  「落花生。」她指著田埂邊的落花生,想從他的神情裡找出端倪。「雨水有點多,總得巡巡是否積了水。」

  「那些落花生不過是皇上一時興起交給我的,種得活就種,種不活也無妨,天寒露重,文大夫人還是早點回房歇著吧,若是文大夫人有所顧忌的話,可以將丫鬟找來候在一旁。」

  聽出馮玨的話意,她明白他壓根沒聽見她和李魁的交談,也明白他是藉此告訴她,他不會再對她無禮。

  「魁叔,早點歇著吧,這些落花生無礙的。」

  「好。」

  方靜予朝李魁欠了欠身,回頭朝馮玨的院落而去。

  一路上,馮玨始終走在她三步之後,像是在護送她回房。

  「多年前,我有個心怡的姑娘,她也總愛在四更天巡田。」

  方靜予頓了下,腳步卻未停。「那姑娘很懂農活?」難道,他還是聽見了什麼,所以在試探她?

  「是啊,當年我有一批萊菔還是她幫我栽活的。」馮玨放緩了腳步,看著四周,就是不看她的背影。「文大夫人與她極為相似,所以我一時情難自抑……往後不會了,可我畢竟犯了錯,要是有機會讓我彌補,務必告知我。」

  「馮二爺知錯能改便成,沒什麼好彌補的。」聽到最後,她明白了,他不是試探,他只是因為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有感而發罷了,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心頭卻也漫上濃濃的苦澀。

  「不,請務必讓我彌補,了卻我一樁心事,從此以後,我才能真正地放下。」他要強迫自己面對這一切,告訴自己早已失去,從此以後不再深陷。

  方靜予垂著眼,半晌才道:「那麼……馮二爺能為我相公申冤嗎?」他都說到這坎上了,她就順手推舟吧,況且,有他相助,確實是如虎添翼。

  「可以,過幾日回疏郢城,我就會著手處理這件事,還請文大夫人放心。」踩上了廊階,他瞧也沒瞧她一眼。「文大夫人回房吧。」說完,他便先行離開了。

  方靜予瞅著他的背影,緩緩地收回目光,進了房,倚在床柱邊,始終了無睡意。

  如果可以,她也想回到那段最快樂的時光,可是,時光是無法倒轉的。

*             *             *

  兩天後,拿著第一批初採收的萊菔,方靜予借了廚房做了萊菔餅,一來是試試萊菔的品質,二來是當她回報莊戶們那日特地為她辦宴。

  她注意著火候,一會兒又忙著做腌菜,偏偏她那個兒子老是在廚房裡頭東摸西摸,教她三不五時得分神注意著他。

  「小少爺,別靠近灶口。」正在洗菜的茱萸尖聲喊道。

  方靜予回頭,壓根不管滿手都是醬料,正想要將兒子抱起時,馮玨的動作比她快了一步。

  馮玨看著懷中的孩子,放柔了嗓音問道:「娃兒,叫什麼名字?」

  「我才不是娃兒,我叫文羿。」文羿很有個性地道,可因為頭一回被人抱得這麼高,他興奮地東張西望。

  「文羿,跟叔叔到外頭玩,好嗎?」

  聞言,文羿猛地回過神,瞇起眼,萬分戒備。「叔叔都不是好人。」

  「羿兒!」方靜予出聲制止。「誰教你這麼說話的?」

  「真的嘛……」文羿可憐兮兮地癟著嘴。

  方靜予瞪著兒子,文羿乖乖地抿緊嘴,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見狀,馮玨不由得笑了出聲。

  文羿瞅著他,不解他在笑什麼。

  方靜予想將兒子接過手。「馮二爺,把他交給我吧,你儘管忙去。」

  「今兒個沒什麼好忙的,你在這兒忙吧,我把這惹禍精帶到外頭,省得你做起事來綁手綁腳的。」說著,他也沒多瞧她一眼,逕自抱著文羿離開。

  「這樣好嗎?」茱萸湊近她問道。

  方靜予嘆了口氣。「趕緊把那些腌菜處理好,你再去把文羿帶回來。」

  「嗯,就這麼著。」

  「文羿,你的叔叔很壞嗎?」馮玨抱著文羿一路朝院落而去,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嗯,叔叔很壞,欺負娘欺負我。」文羿憤憤不平地說道。

  「你爹呢?他沒有保護你跟你娘嗎?」

  「有啊,可是後來爹爹身子不好。」文羿的眼眶突地微微泛紅。「爹爹老是躺著,叔叔就開始刁難娘,不給花用不給布匹什麼都不給,娘為了不讓爹爹擔心,什麼都不肯跟爹爹說。」

  馮玨眉頭聚攏,她在文家過的竟是那種生活?

  她就那般心疼那個男人,寧可自己吃苦,什麼也不說?如果是他,他是絕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委屈。

  「爹爹很疼我也很疼娘,所以爹爹給了娘很多東西,可是爹爹走後,叔叔就把東西都給搶走了。」淚水在他的眸底打轉,但他很用力地忍住。「等我長大,我一定要把娘的東西都搶回來。」

  馮玨聞言,笑聲輕逸。「等你長大還要很久。」

  「才不會呢,我已經五歲了,我很快就會長大。」

  馮玨被他認真的神情給逗得笑開懷,總覺得愈是瞧他,愈覺得他和來福極為相似,幾乎在他身上看不見文又閔的影子。

  不如……將他收為義子吧,可若是真這麼做,豈不是讓自己更難受?

  「叔叔不信我很快就會長大嗎?」叔叔為什麼笑了?是當他吹牛皮嗎?

  「不是,我是……」

  「二爺。」

  馮玨回頭望去。「郝姑娘怎麼來了?」

  「我方才去廚房,本是想幫忙的,可是文大夫人托我將文羿帶去。」

  「是嗎?」沒多細想什麼,馮玨將文羿交給她抱著。

  既然她不願他跟她兒子獨處,那也就儘可能地讓她寬心,省得她待自己老是那般防備,像是他還會做出什麼令人髮指的行徑。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文弈掙扎著要下地。

  他之所以肯讓叔叔抱他,是因為叔叔很高,可以讓他看得很遠。

  「你還小,讓姨抱著不好嗎?」郝多兒柔聲哄道。

  「我不小了,我五歲了。」

  「四歲,你才四歲。」郝多兒糾正道。

  「才不是,我已經滿五歲了,過年就六歲了。」文羿伸出小小的手掌,很肯定地比了個五。

  「可是你娘跟我說你今年才四歲。」

  「那就是我娘說錯了,我今年八月才慶祝過五歲生辰。」文羿非常肯定地道,不想讓人以為他是連自己幾歲都搞不清楚的笨蛋。

  「是文大夫人跟你說他今年四歲的?」馮玨突地問道。

  「嗯,之前我問她的,她明明說四歲,可她也不可能記錯吧。」

  馮玨忖著,腦袋閃過一個大膽的可能,於是他問向文羿,「文羿,你是元熙四年八月生的?」

  「我是八月生的,可是什麼元熙四年的……我不知道。」他好想問什麼是元熙四年,但是他怕一問出口,他會被取笑是什麼都不懂的笨蛋。

  馮玨的心思動得極快,看來他得找個機會去探探茱萸的口風,如果文羿真的是元熙四年八月生的……文羿不就是他的兒子。

  往回算,女子懷胎得十月,元熙四年八月生,那便是在元熙三年十月後懷下的……他撿到來福時是九月,隔年一月她才離開……

  她刻意告知文羿錯誤的年歲,豈不是欲蓋彌章?而且她想掩飾,不正是意味著她根本記得一切?

  「二爺,怎麼了?」郝多兒小心翼翼的問,二爺的表情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嚴肅?

  「我問你,你可有覺得文大夫人有任何古怪之處?」他心急地問。

  郝多兒攢眉想了下。「硬要說的話,文大夫人說過一句話,讓我有點在意。」

  「她說了什麼?」

  「她說我是性情溫婉之人,肚子裡懷的這個孩子肯定像我,可是她既然沒了來福的記憶,就等於是頭回見到我,又怎會知道我的性子?但也說不準她只是客套罷了。」郝多兒說著,不由得輕嘆一聲。

  二爺要她刻意接近文大夫人,可文大夫人看起來是真的完全不識得她,這讓她覺得挺難過的,畢竟她倆以往感情那麼好,文大夫人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如果她都這般難過了,遑論是二爺?

  馮玨的黑眸緊縮著,感覺猜想慢慢成形了,但他不是那麼肯定,畢竟她要是真記得他,為何要假裝不識得?

  被冷落在一旁的文羿來回看著兩人,他很認真地聽他們說話,可是都聽不懂,他不會真的是笨蛋吧?

*             *             *

  方靜予百思不得其解。

  昨兒個從莊子回到疏郢城,馮玨送她到鋪子後,只丟下一句文大當家的事交給他後就離開了,甚至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

  打從那天他險些輕薄她後,他就沒再正眼瞧她,可昨兒個她一直隱約感覺到他冷沉的怒氣,想不透自己是哪兒惹他生氣了,況且他之前像是下了決心要與她劃開界線,怎麼又突然跨過了界線?

  「夫人,今兒個不開張嗎?」茱萸進廚房,就見自家夫人坐在裡頭發呆,內餡已經準備好了,可麵粉還和在一塊沒揉成團。

  「要,當然要。」方靜予趕忙回神,動手揉著麵糰。

  茱萸覷了她一眼。「夫人是在想昨兒個馮二爺說的事?」

  她倒是不怎麼在意他要怎麼處理大爺的事,因為她知道他一定辦得到,如今她比較想釐清他到底在想什麼,可偏偏他是個教人難以讀透的人。

  「夫人,皇商真有這般大的本事?現下如果要查大爺的事,得要進府衙的,可知府會賣他面子嗎?」

  方靜予沉吟道:「大內採買都是經過皇商,而馮家除了是大內指派還可世襲的,是以地方官必定會禮遇他幾分。」

  「照這麼說來,大爺的事也許真能沉冤得雪?」

  「也許吧。」她應道。

  「希望一切順利,兇手明明就是二爺,可咱們卻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方靜予低頭不語。是啊,這才是最難辦的,就算馮玨有本事讓知府重新開審此事,但什麼證據都沒有,又能拿文二爺如何?

  別說大爺,她甚至懷疑公爹也是死在文二爺手上。當初大爺的身子好轉,公爹將手中的權力下放,沒多久賦閒在家的公爹就因急病去世,再後來,等到她欲成親時,文二爺又謊稱大爺不要她了,更是差人將她帶走,讓她在半路上出了禍事。

  待她回到文府後,她將這事告訴大爺,大爺從那時便開始對文二爺諸多防備,處處限制著他,甚至到最後就連莊子都不讓他經手。

  直到一年前,大爺因為染上風寒靜養,誰知道愈是靜養愈是糟,短短一年就撒手人寰,要說是因為病勢來得兇猛,她才不信。

  想到這裡,方靜予不禁嘆了口氣,如果當初她能找到蒙御醫替大爺看診的話,也許就能救回大爺了,可偏偏那時蒙御醫進京去了。

  命運就是如此,彷彿逃不過註定。

  如今,沒有人證物證,就連大爺中的是什麼毒都不知道,到底要怎麼辦文二爺的罪?

  「夫人,你怎麼了?」茱萸瞧她沉著臉不發一語,不禁擔憂那馮二爺其實沒那麼大本事。

  方靜予搖了搖頭。「沒事,那些萊菔你都處理好了嗎?」她打起精神幹活,暫時將這些煩心事拋到腦後,橫豎馮玨那裡要是有什麼消息,應該會通知她一聲。

  「刨絲的刨絲了,切塊的切塊了,已經撒鹽了。」

  「羿兒呢?」

  「在房裡寫字,我跟他說他要是沒寫滿一張,不准他踏出房門一步,你就不知道他那哀怨的神情有多逗人。」茱萸說著忍不住笑了。

  方靜予想像兒子那張表情豐富的小臉,不由得笑柔了眼,古靈精怪的小子,真不知道到底像誰。

  「好了,咱們先處理這些麵糰,一會兒我再去腌菜。」

  兩人在廚房裡費了點時間處理好麵糰,方靜予又趕忙到後頭腌菜,掂算了時間,趕在正午之際開張。

  包好餡的餅才剛下鍋前,便有客官上門,幾人先是站在外頭打量,聞到陣陣香氣後,魚貫進了鋪子,偏偏有幾個人的動作比他們更快,幾大步跨進鋪子里,二話不說地開始翻桌砸東西。

  方靜予趕緊將茱萸拉到身後沉聲喝道:「你們是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胡作非為?!」

  「咱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大夫人必須跟咱們走一趟。」帶頭的人一說完,使了個眼神,身後的人立刻上前要逮人。

  方靜予退無可退,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包圍。

*             *             *

  府衙裡,知府大人在衙役的通報下,大步來到前廳,一見馮玨,立即揚笑招呼道:「今兒個吹的是什麼風,將馮二爺給吹進府衙,怎麼沒先差人跟本官說一聲,好讓本官為馮二爺洗塵。」

  馮玨噙著輕淺的笑意朝他作揖。「大人,許久不見,如今見大人滿面紅光,想必是在疏郢城過得順風順水極了。」

  王正清,幾年前還是個小的戶部侍郎,幹了幾份不錯的差事,蒙皇上青睞,發派到疏郢城擔任知府,真要說來,他與他算是有幾分交情的。

  「還成還成,哪裡比得上馮二爺的春風得意,不但將城東馮玉收於麾下,更得馮玉之妻常寧縣主之福,和攝政王攀上了交情,這點本官可是遠遠比不上。」王正清雖遠在疏郢城,但京城的消息他可從沒錯過,也許哪天他又做了件大事,傳回京城,拿了高評,說不準皇上又將他給召回京了。

  自然,對於馮玨,幾分拍馬是必要的,畢竟當年他能調到疏郢城,馮玨是出過力的,在和戶部的合作下給了他許多方便,讓他在皇上面前出盡風頭。

  「說哪兒去了,我和馮玉是同宗,不過是分久必合的道理罷了。」

  「馮二爺說的是。」王正清從善如流,往一旁的高背椅一比,先行落坐後,問道:「今兒個馮二爺來到府衙,是有什麼事嗎?」

  就他所知,這些年馮玨甚少來到疏郢城,否則他要是知情,肯定會使盡辦法作東,搏點交情。

  「是想跟大人詢問一件事。」

  「儘管說。」

  「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有個住在疏郢城的故友近來離世,聽說是病逝,可我那故友這些年身子養得不錯,說是突然病逝,我是有幾分不信的,打聽之下,聽說仵作是有驗屍的,我只是想知道死因是否單純。」

  「不知道馮二爺的那位故友是誰?」王正清努力回想近來有哪個大人物離世,但還真的沒有。

  「文又閔。」

  王正清聞言,神色微變了下。

  「看來大人的記性很好,都幾個月前的事了,還記得呢,既是如此,那驗屍結果是如何,大人必定知曉。」馮玨耐著性子等著。

  王正清沉吟了半晌才道:「這……本官依稀記得是病逝無誤。」

  怪了,就他所知,文家和馮玨並無交情,還是說是透過馮玉,馮玉專收文家莊子的萊菔,這事他是知情的,可是透過馮玉……這未免不合理。

  「確實?」

  「確實。」王正清說得再誠懇不過。

  馮玨微瞇起眼,又問:「病因呢?」

  「本官記得好像是……心病,當初大夫說過文當家急病發作時是心病特有的表徵,所以死於心病該是無誤。」

  馮玨輕點著頭,靠近了王正清一點。「大人,我想跟大人做件買賣。」

  「馮二爺爺儘管說。」

  「我呢,前些日子收到文大當家的信,信裡交代了一些事,讓我不得不走這一趟,可我遲了時候才到,他人已經走了,而且走得不明不白,一個心病而逝的說法說服不了我,我希望大人好生想想,到底是想得到皇商為靠,還是要為了一個小小的文家與我作對。」

  王正清的眸光閃過一絲慌亂,不過他很快又鎮定下來。「馮二爺說哪兒去了?馮二爺該是清楚,本官向來是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本官所查所知的結果就是如此,總不會糊塗行事的。」他說得再誠懇不過,心裡卻暗惱著,文又閑當初沒告知,文當家和馮玨的交情深到馮玨會插手管這渾事。

  就馮玨所言,他再傻也不會挑文家當靠山,可問題是文又閑這事做得天衣無縫,況且事情又過了這麼久,沒憑沒據的,馮玨也不能拿他如何。

  但他也不是不能做得漂亮些,方便兩面討好。

  「所以只要我查到證據,大人願意讓文大夫人擊鼓申冤嗎?」

  王正清笑得有些虛。「自然是成的,要是馮二爺認定此事有冤,要審又有何不可。」反正事情是文又閑幹的,他頂多只能要文又閑小心行事。

  「看來大人是知曉文大夫人曾經擊鼓申冤,但府衙卻不受理一事。」

  「豈有這事?一會兒本官把人找來問問,要是有誰膽敢不讓百姓擊鼓申冤,本官絕對嚴懲。」

  瞧王正清說得很像回事,馮玨也無意戳破他演得太假。「原來大人不知情。」

  「本官要是知情,豈會不審?」

  「那麼大人可知在文大當家離世後,文大夫人及其子皆被趕出文家?」

  「怎會有這事?」王正清眨眨眼,像是詫異極了。

  馮玨揚起眉,笑了笑。「說來也巧,我喜歡吃萊菔餅,碰巧在市集旁的巷弄裡找到一家專賣萊菔餅的鋪子,也因而知道文大夫人竟然拋頭露面賣萊菔餅,那光景,教我真覺得愧對故友所託,我竟然連他的遺孀孤子都護不了。」

  「豈有此理!文家豈能如此對待文大夫人,等會兒本官就差衙役親自送文大夫人回文家,看誰有膽子再將她趕出府。」王正清義憤填膺地斥道。

  「大人不覺得文大當家一死,文大夫人及其子就淪落街頭,這事極不單純?」馮玨捺著性子道,一方面是要借王正清的口告訴文又閑,他正在插手這件事,文又閑要是個識相的,最好安份點。

  「馮二爺的意思是……」

     「大人,我呢,從就在高門大院裡走動,那些高門大院裡的戲法我看得比誰都透徹。」馮玨點到為止,隨即起身,像是想起什麼,又道:「其實,我本是無意插手管他人的家務事,可誰要我那天才剛到疏郢城,正在品嚐萊菔餅時,親眼目睹有人找碴砸店,帶頭的人直言要找文大夫人……唉,疏郢城的風紀向來不錯,怎麼會有人光天化日之下砸店呢?大人,這事要是傳回宮中,可真是大大的不妥。」

  王正清的臉色隨著他的話語一變再變,最終只能硬著頭皮道:「馮二爺說的是,這事本官必定詳查。」蠢蛋文又閑,怎會連辦點小事都這般不機伶,這事要是透過馮玨加油透醋地傳到朝中,他可是死定了!

  「是該詳查了,大人。」馮玨意味深長地道。

  他很清楚王正清是個自詡清廉,油水卻撈得比別人還多的貪官,如果他貪得連誰才是真正的角色都分不清,那只能怪他自己太笨了。

  當馮玨踏出府衙外,爾剛隨即快步向前稟道:「二爺,吳勇傳來消息,說又有人上門找文大夫人麻煩。」

  馮玨神色一凜,問道:「她沒事吧?」

  「沒事,吳勇說連根寒毛都沒讓人碰著。」

  馮玨這才稍微安心了,接著又問:「人可逮著了?」

  「逮著了。」有他們在,豈有逮不著的道理!「不過,好像鋪子裡方巧有客人,也出手相助了。」

  「是嗎?」馮玨哼笑了聲,隨即又踏進府衙。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文又閑那個不長眼的想死,他就成全他。

*             *             *

  鋪子裡,剛煎好的萊菔餅一塊塊地盛到盤子裡,茱萸端盤上桌,一邊感激地道:「今兒個多謝幾位爺兒相助,這是咱們夫人招待的,儘管吃。」

  她從臨接的位置一路送到最末一張桌,不斷向眾人表示感謝。

  「姑娘客氣了,況且我的隨從幫得不多,是後頭那些人相救的。」男人有張俊雅面,揚笑如清風拂面。

  「都一樣的,還盼爺兒不嫌寒傖。」方靜予走來,送上兩碟腌菜。

  方才要不是這位爺身邊的兩個人出手相助,她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只能暗罵文二爺太過大膽,竟想光天化日之下擄人。

  「豈會寒傖,我和我的隨從都很喜歡吃萊菔餅,就是因為一時嘴饞了,才會從京城趕到疏郢城嚐鮮。」

  「是嗎?那您嚐嚐,要是喜歡的話,我再多給您準備一些。」

  男人笑著,咬了口萊菔餅,隨即面露驚艷地看向她。「這味道我吃過!」

  「是嗎?」

  「十年前我還待在疏郢城時,我家有幾處莊子,而總莊頭的妻子就有把好手藝,那味道和這相似極了。」他說著,催促著身旁的隨從一道品嚐。「今兒個來到疏郢城,不虛此行。」

  方靜予被誇得笑意輕揚。「既是如此,您可要多吃幾塊,這裡頭包的萊菔品質是一等一的好,打豐水莊來的。」

  「豐水莊的萊菔收成了?」他問。

  「爺兒也知道豐水莊?」

  「我知道豐水莊是屬於皇商的,可我記得那兒的萊菔要是收成了,全都是送進大內,而這時分,應該還沒採收才是。」

  「是還沒採收,是我挑了一些剛熟的。」

  「喔……所以你和皇商有些交情,要不怎麼拿得到送進大內的萊菔?」

  「這說來有點話長,因為我……」

  方靜予正要開口,瞥見外頭有輛馬車停下,如她所猜,下車的人是馮玨,只見他大步走進鋪子,目光掃過她,再掠過鋪子裡的人,突地他視線一頓,驚訝地定在那個俊美的男人身上,他正要開口,那位爺兒便揚起手制止。

  「馮玨,好久不見。」男人笑若溫潤美玉,黑眸生輝。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08:36 AM 編輯

【第十章】   回到文家

  方靜予來回看著兩人,心忖這位爺必定是富貴公子,要不怎會這般以上對下的口吻對馮玨說話。

  馮玨直睇著他,再看向他身旁的人,不能理解皇上為何出現在疏郢城,而且還是在這差點被砸的鋪子裡,要是皇上有了丁點損傷……

  「馮玨,我聽這位姑娘說這兒的萊菔是打豐水莊來的。」藺少淵噙著無害的笑,朝他勾了勾手指。「可是豐水莊的萊菔不是得全送進大內?」

  馮玨瞅著他手中咬了一口的萊菔餅,神色不變地道:「藺爺要是嚐過這位姑娘的手藝,就會明白我為何會賣出一些萊菔給這位姑娘。」

  皇上嗜吃萊菔,絕對會對她的手藝折服。

  「原來如此,相信皇上必定會原諒你。」」藺少淵開了聖口。

  馮玨鬆了口氣,看著隨侍的御前帶刀侍衛湯榮和侍讀學士唐子征,壓低聲音問:「藺爺出門就只帶兩名隨從?」

  「兩名就足夠了。」

  「可不是,哪怕突然遇到有人進鋪子擄人,就我一個人也夠用。」湯榮吃著萊菔餅,一邊說道,「還是馮二爺不信?」

  「我豈會不信?」

  湯榮和唐子征皆是攝政王的義子,尤其湯榮的武學是攝政王和鎮國將軍單厄離手把手教導的,說是大內第一高手也不為過。

  「坐下吧,吃點餅。」湯榮很自然地遞了塊餅給他。

  「多謝。」幾個月前,他和馮玉押糧銀前往昆陽城賑濟,便是由湯榮護送,兩人是有幾分熟識。

  「謝什麼,我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湯榮看回方靜予,端起了空盤子。「姑娘,還有嗎?」

  「馬上來。」方靜予接過了盤子,回頭察看鍋內的萊菔餅熟了沒。

  見她一離開,馮玨隨即壓低音量道:「方才發生的事,沒驚動皇上吧?」

  「有湯榮和子征在,還有那些人,我怕什麼?」藺少淵像是沒將那等事看在眼裡,只是……「現在的疏郢城是怎麼了,大白天的,竟然有人大剌刺的進鋪子要擄人,知府難道都不知情?」

  馮玨想了想後,簡略地將文家的事說過一遍。「一會兒衙役會過來押人,相信知府大人清楚該怎麼辦。」

  「王正清啊……」藺少淵沉吟著,「這事我就不插手了,橫豎過兩日我就回京,至於最後如何處置文大夫人,你再差人跟我說一聲。」

  「皇上的意思是……」

  「她的手藝真是好,這一回到疏郢城讓我嚐到魂縈夢牽的滋味,算是一大收穫,而她的好手藝,我希望可以傳承下去,否則往後我要上哪兒找這麼好吃的餅?」說著,藺少淵隨手解下腰間的玉珮交給他。「喏,你知道該怎麼做。」

  「多謝皇上。」

  「謝我?」藺少淵偏頭打量著他。「你是憑什麼代替文大夫人謝我?」

  「我……」

  「馮玨,你和她是什麼關係?真只是故人遺孀?」藺少淵噙著清雅笑意底下的眼眸份外銳利。

  馮玨還沒回答,唐子征已經嘆了口氣,搶白道:「皇上,這年頭寡婦改嫁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皇上別忘了我娘也是寡婦改嫁。」當初他那個攝政王爹還是皇上時,就已經下令從此不再興建貞節牌坊,而且鼓勵寡婦改嫁。

  「我當然知道,我並無貶低寡婦的意思,我只是……」

  外頭突地傳來動靜,馮玨回頭看了一眼,說道:「皇上,衙役到了,不如讓我先處理這事。」

  藺少淵擺了擺手,馮玨隨即朝外走去,讓衙役將已被捆綁起來的個男人押走,再走到灶邊,對著方靜予道:「等會兒你隨我上府衙一趟,衝著今天這事兒,我會讓你回到文家。」

  方靜予錯愕地看向他,沒想到他竟然要助她回文家。

  能回文家是好事,可問題是他們孤兒寡母再回文家,就怕……

  像是看穿她的擔憂,他又補充道:「你別擔心,我也會暫時住進文家,直到將文二爺定罪為止。」

  方靜予不禁傻眼,不知道他到底要用什麼名義住進文家。

  「放心吧,我自有辦法。」馮玨定定地看著她,說得自信。

  他怎麼彷彿能看穿她所有心事,她不須開口,他就能意會,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她就聽從他的安排。

  去到府衙,知府立即開堂,審問之下,竟是文二爺之妻張氏所為。

  馮玨冷笑了聲,確定了王正清想使兩面手法,一方面安撫他,一方面派人通知文又閑,讓張氏出面頂罪。

  等了兩刻鐘,張氏來到了衙堂。

  張氏一進衙堂就跪了下來,又哭又鬧的。「大人,民婦認罪,可民婦沒要做什麼,不過是讓人砸她的鋪子,嚇嚇她罷了,誰要她像個狐媚子,有意勾搭自個兒的小叔,民婦吞不下這口氣。」

  「二嬸子,你可別血口噴人!」方靜予當堂怒斥。

  「我可是親眼瞧見的,他勾搭你,你也順著他,這算什麼?根本就是亂了倫理,這事要不是大人傳我上堂,我還真不知道要找誰說去!」說完,張氏抓著手絹哭天喊地了起來。

  王正清被她的哭聲擾得頭都疼了,他看向馮玨。「馮二爺,依我看,既然無人受傷,鋪子也無損害,不如這事就這般私了,要不這妯娌這般鬧開,總是難看。」

  「誰難看呢?」馮玨噙著笑。「她想哭,就讓她哭,我倒要瞧瞧她能哭多久。」

  以為讓個婦人上堂演著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事就能私了,豈有這般容易?他還沒算她血口噴人,損方靜予清譽的帳呢。

  張氏抬起梨花帶雨的俏顏,直指著馮玨。「大人,你瞧瞧,她馬上就勾搭上這個男人了,要這男人給她出口氣,這般欺負我,大人,你要替民婦作主……」哇的一聲,她哭得更是驚天動地。

  「馮二爺……」王正清是真的被吵得頭都痛了。

  「她說文二爺勾搭嫂子,大人,這罪該要怎麼判?」馮玨似笑非笑地道。

  「這……」

  「是她順著我家老爺,是她的錯,我家老爺哪裡有罪?」張氏尖聲喊道,接著又對衙堂外看熱鬧的百姓哭喊道:「那個女人心思不正,勾引我家老爺,要害我家老爺犯下逆倫之罪,都是她……」

  方靜予粉拳握得死緊,不敢相信她竟然毀她清譽至此。

  「大人,還不掌嘴?何時衙堂裡允許如此喧鬧不休了?」馮玨眸露陰戾地道。

  王正清聞言,也知道張氏真是演得太過,只能怒拍驚木堂,喝道:「張氏,衙堂上豈容你哭鬧,再不收斂,掌嘴伺候。」

  張氏聞言,收了淚水,悻悻然地閉上了嘴。

  「文家將文大夫人給趕出府一事,大人何不趁現在一併給審了?」馮玨涼涼地又道。

  王正清頭痛極了,氣惱文又閑真是個不會辦事的蠢蛋,才會累得他進退維谷,既然如此:「馮二爺,這事倒是不必審了,文家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趕文大夫人出府,文大夫人隨時都能回文府。」

  張氏難以置信地瞅著王正清,心知他話都說出口了,根本沒有轉圜餘地,不過這樣也好,一次徹底了斷,彼此都覺得痛快。

  然而,張氏沒料到的是,馮玨竟然護送方靜予回文家。

  文又閑從屋裡迎了出來,滿臉愧疚地道:「嫂子,你終於肯回家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真不知道要用何顏面面對列祖列宗了。」

  方靜予淡淡地瞅著他,連應聲都懶。

  為何總是有人能夠睜眼說瞎話?分明是他趕她離開,怎麼現在像是她私自離府一般?「文二爺,如果我沒記錯,我初上文府時,你說文大夫人是去廟裡祈福。」馮玨毫不客氣地扎了他一針。

  文又閑的臉漲得發紅,態度更顯得卑微了。「其實是我不清楚嫂子的去處,只好隨便找了個理由。」

  「你不知道文大夫人的去處,尊夫人倒是清楚得緊,你該向她打聽的。」馮玨說得譏諷,一點情面都不給。

  文又閑陪罪的笑都快僵住了,但仍努力忍著氣。「內人我會好生管教的,我要是知道她會做這些事,豈可能不阻止?」

  今兒個他唯一錯的,就是錯在他低估了馮玨插手的程度。

  就算他是大哥的友人也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吧,畢竟大哥都已經死了,他竟然還打算查大哥的死因……

  「這樣吧,為了避免尊夫人又誤會文大夫人勾搭你,我呢,就在文府叨擾幾天,好好瞧瞧到底是誰勾搭了誰,又是誰犯了逆倫之罪。」

  方靜予驀地抬眼,不敢相信他竟是用這樣的理由留在文底,他是認為他們會對她下手嗎?

  文又閑張了張口,本想拒絕,可是又想著若是不答應,反倒顯得自個兒心虛,只好允了,並差來總管領著他前往客房。

  方靜予則是帶著兒子回到以前住的院子。

  待人一走,張氏從廳外走進,心急的問:「老爺,這樣怎麼成?」

  文又閑把她給拖回屋裡,將門窗都關嚴實了,劈頭就罵道:「你到底在搞什麼,什麼逆倫之罪?你到底在堂上說了什麼鬼話?」

  「我……」她囁嚅著將堂上的事說過一遍。

  他怒瞠著眼。「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分,居然還敢在公堂上胡亂說話?」

  王知府特地派人通報,他便知道馮玨和王知府是有交情的,王知府屆時要往哪邊倒還不知道,她竟然還給他找了這麼個大麻煩,他到底是娶了個什麼樣的蠢妻!

  「不然要怎麼辦?要我摸摸鼻子認罪?」張氏不服地罵回去。

  「你乖乖認了罪,大不了就是花錢消災,可是被你這麼一鬧,情況變得更複雜、更麻煩,現在倒好,人家堂而皇之地住進來,你要我怎麼趕人?」他可是皇商啊,想要斷他文家命脈,難嗎?

  當初馮玨上門後,他便差人要將方靜予拾擄回來,可偏偏要死不死的,硬是教馮玨給遇上了,而後他們又去了豐水莊,他差人盯著動靜,卻進不了莊子,釐不清馮玨帶她上豐水莊又是為哪樁。

  但不管怎樣,能將方靜予帶回,讓她躺在床上說不了話,對他而言就是最安全的做法,可誰知道馮玨像是早猜到他的心思,派人盯著鋪子,害他人沒擄成,反倒引發這一連串的麻煩。

  「要不然,咱們想個法子弄死她,再嫁禍給馮二爺。」張氏突道。

  「你傻了嗎?!你的腦袋能不能好好想想,他可是皇商,他要是出事,宮中難道會不聞不問?再者,他馮家現在在聖駕面前可是春風得意得很,又有常寧縣主和攝政王當靠山,你是想死了才敢動他!」文又閑真想掐死她,老是出一些傷己又無用的餿主意。

  「要不然你說要怎麼辦嘛,難道真要讓他住下來,好讓他查出大哥的死因,把你給揪出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在為誰心急、為誰慌!

  「他就算想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他要是買通了王知府,將計就讓地定你罪呢?」張氏幽幽地道。

  文又閑往榻上一坐,愁眉不展,陷入沉思。

  「你要知道那個馮二爺可不是什麼君子,他真想要弄死你,還難嗎?」張氏撇了撇嘴,朝方靜予所居的東方吐了口口水。「也不知道那個狐媚子是怎麼媚惑人的,就連馮二爺這種男人也拜倒在她裙下。」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在堂上一真替方靜予那個賤女人說話,我愈是罵方靜予,他的臉色愈冷,不就是為她出頭?」一想到方靜予,她就一肚子火,憑什麼兩個都是方家的媳婦,卻只有她受到公爹婆母的疼愛?她好歹是燈商千金,可她方靜予不過出身農戶,拿什麼跟她比?

  文又閑沒理睬她的怒火,細細地將她的話想過一遍,突地用力一拍手。「原來如此,要是如此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

  「什麼說得通?」張氏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馮二爺確實看上方靜予了,而且恐怕是在之前就看上的,否則他何必替她出頭?美其名是為了大哥,可分明就是為了她,我甚至懷疑,當初大哥會將莊子的農作賣給馮玉,肯定就是他牽線的,如今他知道大哥死了,就是為了方靜予來的。」說完,他為自己的完美推論感到滿意。

  「那又如何?」

  文又閑橫她一眼,惱她是個沒腦子的。「那又如何?咱們正好拿方靜予來引誘他,要是他倆事成,咱們就看他如何反應,如果他顏面有愧,咱們就助他一臂之力,將方靜予送給他,只要寡婦改嫁,文羿就沒道理繼承文家家產。」

  「但他要是理直氣壯呢?」

  「哼,那咱們就上官府告他們私通,告到他身敗名裂。」

  「這哪算是私通,大哥都死了。」

  「嘿,你別忘了,當初你不就是懷疑方靜予肚子裡的孩子根本不是大哥的種,才會對外說孩子早產。」

  「但……她也不可能搭上馮二爺吧。」

  說起這事張氏就有滿腹的怨懟,當初好不容易才將方靜予給攆走,可偏偏她失蹤了四個多月後,竟然又讓大哥給找了回來,這也就算了,偏偏成親後就傳岀有喜,這實在讓她嘔極了!

  瞧瞧她都成親多久了,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可偏偏方靜予和那病癆子大哥有了喜,再仔細算算時間,這分明是成親前就懷上的,可大哥向來講禮,豈可能行事如此出格?她能不懷疑是方靜予在外頭懷了野種再回來嗎?

  「就算不是私通,他與寡婦有染就是出格,接下來就由著咱們便編派他罪名,藉此要脅他,他還能不從嗎?咱們還能要他牽線拿到幾筆買賣,有皇商當靠山的買賣,咱們還需要煩惱什麼?」

  只要他運用得好,這可是一箭多雕的好法子。

  「老爺,你果真聰明。」張氏不禁讚歎道。

  文又閑斜勾起唇,直覺得這買賣是穩賺不賠的,他真是聰明。

*             *             *

  「娘,咱們真的要住在這兒嗎?」文羿坐在床上,問得很無奈。

  「你不想回來?」將衣物擱進紫檀櫥裡,方靜予回頭問道。

  「想,可是我討厭叔叔。」

  方靜予嘆了口氣,坐到兒子身旁,摟著他。「放心,不會有事的。」

  「可他要是又不給咱們月銀,咱們要怎麼過活?」文羿小小年紀早已看清文又閑的真面目,更惱火的是活兒都是娘在做,錢全教他們攢在手裡,不公平。

  「羿兒,你別擔心,娘有辦法的。」話是這麼說,她心裡卻沒個底。

  「娘能有什麼辦法?」文羿愁著小臉,像是想到什麼,又突地笑開來。「對了,馮叔叔要住上幾天,他肯定有辦法,我去跟他說。」

  「別去。」方靜予一把拉住他。

  「娘?」

  「這是咱們文家的事,不能讓個外人幫忙,這樣只會讓事情愈來愈複雜。」

  「可是我覺得馮叔叔是個好人」

  方靜予輕點著他眉間的皺摺。「羿兒,正因為馮叔叔是好人,所以咱們更不能害了馮叔叔,是不?」

  「可是……」

  文羿還是有聽沒有懂,想再據理力爭時,茱萸端著茶水入內。

  方靜予抬眼望去,就見茱萸臭著臉,她正要詢問怎麼了,便見她後頭跟著……「芝蘭。」

  「夫人。」芝蘭怯怯地喊著,站在門外不敢踏入。

  「進來呀,杵在那兒做什麼!」

  「夫人做什麼讓她進來?像她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根本就不該再讓她踏進這屋子一步!」茱萸憤憤不平地道。

  茱萸之所以會這般生氣,不是沒有原因的。原本她和芝蘭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兩人本是情同姊妹,無話不說,當初二爺要趕她們母子倆離開時,她二話不說地跟著走,芝蘭卻選擇留下來。

  像這種只能共享福不能共患難的人,她壓根不想再理會。

  「茱萸,別這麼說,你也知道芝蘭是家生子,她怎能跟咱們走?」方靜予起身將芝蘭給拉進房內。「她的爹娘都在這裡,如果她跟著咱們一走了之,二爺要是拿她爹娘撒氣,那可怎麼好?」

  茱萸緊抿著嘴,事實確實如此,可是當初芝蘭連掙扎都沒有就決定留下來,甚至一點姊妹情份都不顧,她就是吞不下這口氣。

  「夫人……」芝蘭長得極為秀麗,噙淚的眸是喜也是悲,彷彿喜她諒解她,又悲自個兒不曾共患難,一雙眼會說話得很。

  「好了,沒事,倒是你待在這兒,二爺他們沒有刁難你吧?」其實方靜予想知道的是張氏有無刁難她,畢竟她長得好,二爺那般貪戀美色的人,要不是張氏管得緊,現怕早就納妾無數,又豈會放過府裡的丫鬟。

  「我很好。」

  「你當然很好。」茱萸冷冷地嘲諷了一句。

  「好了。」方靜予沒好氣地道。「芝蘭,都過去了,你也別擱在心上。」

  「夫人願意讓我再回到你身邊伺候嗎?」芝蘭怯怯地問。

  「當然願意,既然你來了,我這兒有些東西,你幫我收拾吧。」

  「是。」芝蘭俐落地拿起擱在床邊的包袱,分門別類地放到櫥櫃裡。

  方靜予故意發派工作給她,回頭極不認同地看了茱萸一眼。

  「夫人,你該端出架子的,有些人你一昧姑息,到時候肯定會爬到你頭上。」

  「你別爬到我頭上就好。」方靜予沒好氣地戳了她的額頭一下。

  「夫人,我說真的。」茱萸簡直快噴火了。

  方靜予受不了的搖搖頭。

  芝蘭整理好東西後,走了過來。「夫人,我忘了跟你說,二爺說晚上設宴要招馮二爺,還要向夫人賠不是,請夫人出席。」

  「說那什麼話,咱們跟馮二爺非親非非故,怎能要夫人與他同席?」茱萸想也沒想地罵道,十足的潑婦嘴臉。

  芝蘭瑟縮了下。「我也不明白啊,二爺要我傳訊的。」

  「不去。」方靜予淡聲道,「芝蘭,你就跟二爺說,非親非故,不得同席是為禮,相信二爺會明白的。」

  芝蘭應了聲後,便乖乖回訊去了。

  「二爺到底在想什麼?」茱萸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方靜予沉默不語,這事要是細細地往裡頭想,就會覺得文又閑是變相在撮合她跟馮玨,可他為何要這麼做?

  難道……他察覺什麼了?

  不成,她得要想個法子讓馮玨離開,否則這事鬧開了那可是兩敗俱傷。

*             *             *

  文家的大廳,馮玨僅吃了兩口便擱下筷子。

  文又閑見狀,忙道:「馮二爺,是不是這菜色不合你的胃口?」

  「是啊。」尤其陪吃的人長得那般猥瑣,教他完全沒了食慾。

  文又閑呆了下,沒想到他竟回得這般直白,照理說一般人都會客套下,他倒是壓根不客氣。

  「既是如此,我再差人備一些菜。」

  「不了,文二爺有事儘管忙去,無需特別招呼我。」馮玨毫不客氣地起身。

  文又閑趕忙跟著起身,喊著外頭的小廝,「春煦,還不領著馮二爺回客房。」

  「這邊請。」春煦恭敬地道。

  馮玨本是要拒絕,但還是舉步跟著小廝走,轉過了長廊,走了一段小徑,他立刻察覺這並非通往客房的路,不過他仍舊不動聲色,直到靠近一座院落,他聽見了細微的聲響,聽見了她的笑聲,他突地一頓。

  「馮二爺,往這邊走。」春煦發覺他沒跟上,刻意回頭招呼著。

  馮玨看了他一眼,再繼續跟上,就發現他所暫宿的客房竟然和這院落只一牆之隔,如今小廝則是帶著他朝那院落而去。

  文又閑是這般心細如髮的人,揣測得出他和來福之間的情份?若真是如此,那便是他小覷他了。

  進了院落,便見茱萸、文羿和她正在亭子裡用膳,三人說說笑笑的,好不開心。

  聽到腳步聲,方靜予和茱萸同時循聲望過來,方靜予神色一凜,還未開口,茱萸便已雙手叉腰開罵——

  「春煦你這個狗東西,是誰要你帶著外人踏進夫人院落的?!」

  「茱萸姊姊,是我該死,是我一時帶錯了路,我現在就走,馬上就走。」春煦唱作俱佳地自打兩個巴掌了事,隨即回頭道:「馮二爺真是對不住,都是我的錯,是我帶錯了路,咱們得往這兒走。」

  馮玨懶賴地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既然文又閑有心試探,他就順藤摸瓜,釐清楚那個蠢蛋在算計什麼。

  「無妨,我正巧有話想跟文大夫人說。」

  「那小的先退下。」春煦溫順地一路退到院落門處,耳朵拉得尖尖的。

  方靜予瞅著他,心忖著要怎麼提點他,懷裡的兒子已經跳下,朝他跑去。

  「馮叔叔。」

  馮玨蹲下身,一把將他摟進懷裡,不住地打量著他。

  文羿的面貌八成像足了她,可是如今再仔細瞧,他總覺得這孩子也像了他幾分……他該是他的兒子吧,儘管她未親口承認,他卻已經如此篤定。

  「馮叔叔用膳了嗎?」文羿討好地可道。「我跟娘正在用膳,馮叔叔要不要一道?」

  文羿打定主意了,現在的他還太小,根本保護不了娘,但馮叔叔不一樣,他很高大,身子骨又好,有他在,壞叔叔肯定不敢再苛待娘。

  方靜予一聽,暗自氣惱。「羿兒,別胡說,你馮叔叔……」

  「我餓了。」馮玨打斷她的話。「文二爺說是為了賠罪,備了一桌菜,可惜壓根不合我的胃口,嚐了兩口就食不下咽,而這兒……萊菔餅真香。」

  聽他這麼說,方靜予就算再不願意,也說不出趕人的話。

  「馮叔叔真有口福,今兒個娘煎了十幾塊餅,外酥內脆,絕不是外頭那些鋪子可以比的,我敢說我娘的手藝是天下一絕,絕對無人能出其左右。」文羿小年紀能言善道,舌燦蓮花,十足的商人本性。

  馮玨被他逗笑了,將他摟得更緊。

  如果文羿真是他的兒子,他定會好生疼他,絕不會如他爹待他這般。

  「欸,這這這位是……」從小廚房走來的芝蘭,驚詫院落裡竟多了個男人,而且他身形高大,豐神俊秀,教她不禁看直了眼。

  「芝蘭,他是皇商馮二爺,是大爺的好友,來看看羿兒的。」哪怕於禮不合,方靜予還是大略介紹,假裝他岀現在這裡不算太出格。「既然馮二爺餓了,芝蘭,你就將那盤萊菔餅給馮二爺吧。」

  芝蘭被他迷得出神,走了兩步不知道踢到了什麼,手中那盤萊菔餅直接餵了沙。「啊!」

  茱萸橫眼瞪去,氣惱她怎麼在這當頭如此笨手笨腳。

  「無妨,廚房裡還有。」

  「我去拿。」芝蘭趕忙小碎步離開。

  「如果馮二爺不介意,這盤萊菔餅可以先用。」方靜予指著石桌上的萊菔餅,順手要將兒子抱回來,豈料兒子竟別過臉不理她。

  「叔叔抱比較高。」而且叔叔很有力氣,單手就將他抱得高高的。

  「羿兒,你不下來,馮叔叔怎麼用膳?」方靜予板起臉道。

  文羿一想,隨即從馮玨身上滑了下來,投入娘親的懷抱。

  馮玨踏進亭子裡,笑意始終淺淡的掛在嘴邊,嘗嚐了口萊菔餅,他更加打定主意——他要將屬於他的都搶回來!等他將文又閑處置好,再來好好問她,為何明明記得他,卻要欺瞞他?

  方靜予瞧了他一眼,將文羿交給茱萸,朝茱萸使了個眼色,茱萸隨即明白她是有話要過馮玨說,便牽著文羿朝廚房而去。

  「少爺,咱們去瞧瞧廚房裡還有多少萊菔餅,總不能教馮二爺餓著了,對不?」她還要順便去廚房擋著芝蘭,免得她聽見他倆的交談。

  馮玨看著茱萸離去,便知道她有話對自己說,搶白道:「你要說什麼?」跟他坦白嗎?肯定不是,他若不逼她,她是決計不會老實說的。

  方靜予抿了抿嘴,盡其委婉地道:「你……馮二爺,此處非久留之地,我看你還是先離開吧。」

  「為何?」他吃完一塊餅,又拿起第二塊。

  「因為我怕二叔會使計對付你,你還是儘早離開。」

  「就憑他?」他哼笑了聲。

  方靜予皺起眉頭。「馮二爺,容我提醒你,光是你人在這兒就極不尋常,要是教人撞見,可是會毀了我的清譽。」

  「是啊,很明顯的文二爺就是要我毀了你的清譽。」而他也很想知道文又閑的下一步會怎麼走。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是……」

  「我想見你。」他淡聲道,彷彿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

  「你為何想見我?我跟你之間……」難道他直到現在還不放棄?

  「我說過,我要找出文大當家的死因,把該他的拿回來。」他心裡藏著惱意不發作,可他真的惱火她一直將文大當家擱在心上。

  他已試著要放下她,可她不該教他察覺,她極可能打一開始就對他演了出荒腔走板的戲,教他以為她真的忘了他,但更可恨的是,她佯裝遺忘,極可能是因為她對文大當家傾心。

  穩住心緒,他告訴自己,如今只要確定文羿是他的兒子,哪怕她是羅敷有夫,他也要將她搶回來。

  這話聽似極有道理,可她真的不知道為何大爺會聯繫上他。「馮二爺,我從未聽外子提及你,為何你能對外子如此重情?」

        外子兩個字聽在馮玨耳裡刺耳極了,教他頓時沒了食慾。「文大夫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忘了我曾讓你瞧過文大當家託人捎給我的信,也忘了許多不該忘也不能忘的事。」

  她愣了下,直覺他話中有話,可她自認偽裝得毫無瑕疵,他不可能察覺,她移開眼,避開他灼灼如炬的目光,這才又道:「能否請馮二爺把信交給我,讓我看看外子到底寫了什麼。」

  「成,到我房裡去。」

  「你——」這句話簡直是在輕薄她,難道他還沒記取教訓嗎?

  馮玨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說笑的,我沒帶在身上。」

  「馮二爺請自重。」她咬牙切齒地道。

  他笑得慵懶,彷彿將她激得炸毛,他就覺得愉快。「說笑罷了,文大夫人。」

  方靜予皺緊了眉頭,總覺得文大夫人這幾個字出自他口聽起來份外地重。「既然馮二爺已經飽餐一頓了,還是離開吧,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離開他太久,久到她快搞不懂眼前展露的是他的本性,還是她根本不曾認識過他。

  馮玨從善如流地起身,卻是走到她身旁,低聲道:「文大夫人,既然文二爺有意借著撮合咱倆圖謀某事,咱們何不合演一齣戲,探探他的虛實。」

  他說話時,熱氣吹拂在她耳際,教她不自覺紅了臉,她微惱地道:「馮二爺,貞節對女人而言猶如性命,哪怕是假戲,我也不演。」

  「是假戲嗎?」他低聲呢喃。

  聞言,她心弦一震,驀地抬眼,對上他那雙噙著憂傷的墨眸,那眸色如刃,彷彿將她的心剖開,讓藏在心底的秘密全都瞧得一清二楚。

  她倉皇地別開臉,心緒慌亂不已。

  「要不你說,你有什麼法子能夠定文二爺的罪?」

  感覺他退開了些,方靜予單手撫著胸口,瞪著桌面道:「這就不勞煩馮二爺了,我會自個兒想辦法。」

  「你如果有辦法可想,就不會被趕出去了。」馮玨冷笑道。

  「你!」

  「文大夫人,給我個機會好生報答文大當家吧。」

  「報答?」

  「是啊,這份恩情,不管怎樣,我是一定要還的。」文大當家這般護著她,她至今還活得好好的,還寬宏大度地讓文羿降生下來,光這兩點,他就該不計代價地報答他。

  「他哪可能施恩於你?」她笑得苦澀。

  他可是皇商,身分那般尊貴,哪裡還需要他人施恩?

  「他保全了我最重要也最想要的人,哪怕讓我一無所有,我也要還這份情。」馮玨隱晦地低聲道,不盼她聽懂,只盼她能再看看他,可憐如他,至今還等著她。

  方靜予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總覺得心裡亂紛紛的。

  下一瞬,馮玨已經退開數步遠,狀儀漫不經心地道:「多謝招待,馮某先走一步。」

  她坐在原地不動,心失序的跳著。

  為什麼他就這般痴情?他要她做什麼?她已經嫁人,進了文家的族譜,她根本高攀不上他……要是他繼續強求,恐怕會連累他落到萬劫不復的境地,他為什麼就不懂?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09:08 AM 編輯

【第十一章 】  文羿中毒

  經春煦回報,得知馮玨和方靜予之間真有曖昧,文又閑不禁喜出望處,然而連著幾天,哪怕經過方靜予的院落,馮玨再也沒有踏進去過,教他不禁又開始發愁。

  就他對方靜予的認識,她只忠於大哥,想要再看上其他男人,恐怕不容易,所以給馮旺吃了閉門羹,或者是她惹得馮玨不快了,才會教馮玨再也沒踏進她的院落,再這樣下去,他的計劃要怎麼進行?

  不成,這可是千載難逢可以拉攏他的機會,怎能錯過,他得再想個法子不可。

  於是,他決定去找方靜予。

  「染福莊的萊菔出了問題?」聽完文又閑道明來意,方靜予只這麼一問。

  「是啊,薛管事說新栽的萊菔全都枯了葉。」文又閑憂心忡忡地道。

  「新栽的萊菔?」

  「是啊。」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怎能還栽萊菔?」

  文又閑愣了下。「可問題是這批貨是昆陽城一個糧商要的,要是出了問題出不了貨,可是會砸了咱們文家的招牌。」

  「這是誰去說的活兒,就交給誰去處理,我說了這時分不能再栽萊菔,就算栽了也一樣活不了,你找我也沒用。」方靜予神色嚴厲地道,一點餘地都不給。

  先前她去找薛管事要萊菔,他死活不給,原來是那批萊菔早就運送出去,這才急著要再栽一批……說過多少回了,田土得要休耕,不給田土休養的時間,來年的農獲怎會豐收?打從大爺倒下之後,二爺就不准她再插手莊子的事,偏偏他什麼都不懂,還敢如此胡亂瞎搞。

  最終,文又閑悻悻然地離開了,他倒不是惱那批萊菔的損失,而是她死活不去染福莊,他又要怎麼製造機會讓馮玨跟著前往,好成就一樁美事?

  「二爺走了?」茱萸端著茶水走來。

  「嗯。」方靜予應了聲,還氣著。

  「二爺到底是為了什麼事來找夫人?」多年相處,茱萸光是瞧她的臉色就知道她氣得不輕,趕忙給她倒了杯茶。

  方靜予將來龍去脈說過一遍,直覺得那些田地全都被糟蹋了。

  「可夫人強硬地拒絕了二爺,二爺不會藉此找麻煩?」

  「由著他。」方靜予呷了口茶後問:「羿兒呢?」

  「在房裡習字,可今兒個不知怎地,用過早膳之後就覺得他有些蔫蔫的。」

  「是嗎?」

  「倒是馮二爺近來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好些時候沒瞧見他了。」

  「他是皇商,大江南北地跑,怎可能一直待在這兒。」

  「可他不是允了說要查大爺的死因嗎?」

  「這事難辦。」

  「那倒是,我怎麼都想不透大爺在咱們的照料下,身子會一天比一天還差,咱們甚至都在小廚房準備膳食,怎麼還會出問題?」茱萸輕搖著頭,就是想不透。

  方靜予默然不語,假設大爺不是中毒而死,那麼真正的死因呢?如果是毒,又怎麼下手的?大夫嗎?

  「夫人、夫人不好了!」

  突地聽見芝蘭的喚聲,方靜予擱下茶杯循聲而去,就見芝蘭從文羿的房裡跑了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方靜予抓著她問道。

  「少爺突然吐血了,倒在案上!」芝蘭驚魂未定地道。

  方靜予嚇得瞠圓了眼,快步進了房,果真見文羿倒在桌上,她一把將他抱起,直覺得他渾身冰涼,連帶的她的心也快涼了。

  「大……大夫,夫人,我馬上差人去找大夫!」茱萸也嚇得慌了。

  方靜予緊緊抱著兒子。「不,去差人備馬車,咱們去醫館。」

  不能拖,況且她才剛得罪了二爺,就怕他表面答允找大夫,可暗地裡不讓人去找,她不能冒一點風險,她寧可自己去找大夫。

  「夫人,我馬上去差人準備。」芝蘭喊著,已經一溜煙地跑了。

  茱萸見血染上了方靜予的衣襟,再看向文羿毫無血色的臉,趕緊從櫥子裡找了件夾襖蓋在他身上。「夫人,讓我抱吧。」

  「不,我來就好。」話落,方靜予抱著文羿往外跑,跑了幾步就覺得胸口發痛,可是她不敢停下腳步,怕會害得兒子再也醒不過來,可是當她來到大門口時,卻沒瞧見馬車,隨即對著守門的小廝吼道:「去備馬車,快!」

  小廝涼涼地看她一眼。「大人,二爺兩刻鐘前出門,沒有馬車了。」

  方靜予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兩刻鐘……兩刻鐘前文又閑還在她院落裡!

  但她不敢拖延時間,連忙抱著兒子往外跑。

  「夫人,換我抱吧。」茱萸緊跟在身旁,瞧她臉色灰白得嚇人,就怕文羿一倒她也跟著倒下。

  方靜予沒吭聲,緊抱著兒子跑到十字大街,正要穿到對街,一輛馬車突地從左側停在她面前,她正要繞到前頭,卻聽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文大夫人,發生什麼事了?」

  車裡探出頭的是馮玨,一掀簾見她身上沾血,他隨即跳下馬車,卻見她抱在懷裡的文羿奄奄一息。

  「上來,搭我的馬車過去。」馮玨強勢地從她懷裡搶抱過文羿,拉著她要上馬車,見她動也不動,他不免感到氣惱。「都什麼時候了,還要顧及那些迂腐禮教?」

  方靜予頓了下,隨即拉著茱萸一道上了馬車。

  「爾剛,到蒙御醫那兒。」

  「是。」

  坐在馬車裡,方靜予緊盯著兒子,不斷地輕拍著他冰涼的臉頻,好怕他就這樣沉睡下去,再也醒不過來。

  「肯定會沒事的,你別胡思亂想。」馮玨安撫著她,也一併安撫自己。

  天曉得他有多驚恐,抱在懷裡的文羿像是快沒了氣息,隔著衣料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寒意。

  好他個文又閑,竟然連他的兒子都敢算計,這筆帳可有得算了。

  一到蒙御醫的住所,差人通報的同時,馮玨已經領著方靜予和茱萸踏進屋內大廳候著。

  待蒙御醫急步而來,就見馮玨鐵青著臉。「馮二爺,真是多年不見,你這是……」

  「大夫,求你救我兒子,他不知道怎地突然嘔了口血後就昏過去了。」方靜予焦急地道。

  蒙御醫側眼望去。「姑娘……」啊啊,他明白了,原來是他們的兒子出事了。「馮二爺,請將孩子抱進診間。」

  馮玨快步跟在他身後,將文羿擱在診間裡的床上。

  蒙御醫靜心診脈,長指在文羿的腕上點了點,按了又按,突地像是清楚了病因,隨即起身喊道:「來人,趕緊到藥房取救命丸,快!」

  外頭的小廝應了一聲,立刻領命而去。

  「大夫,他到底是怎麼了?」方靜予驚惶地問。

  救命丸……到底是什麼狀況才需要用到救命丸?

  「夫人不必擔心,令郎是中了毒,是什麼樣的毒,一會兒我細診才能確定,先服用救命丸穩住心脈就沒事了。」

  「真的嗎?」方靜予先是安心了些,但一想到毒……怎麼可能?

  「放心吧,夫人,這算不得什麼大事。」跟宮裡相比,這麼一丁點毒太微不足道了。

  小廝很快的取了藥來,蒙御醫從瓷瓶裡倒出一顆,丟進杯裡和著水,扶著文羿讓他一口一口飲下,讓他躺好後,蒙御醫閉著眼細心診脈,好半晌才睜開眼。

  「如何?」馮玨沉聲問

  「馮二爺,這是附子毒,就跟當年夫人中的毒是一樣的。」蒙御醫說著,看向方靜予。

  方靜予喉頭緊縮,正要解釋,馮玨已經快一步道:「蒙御醫認錯了,這位是文大夫人,不是我的來福。」

  「咦?那這個孩子……」

  「自然是文大夫人的親兒。」馮玨說得隱晦卻也得體。

  「那馮二爺跟她……」蒙御醫並不想問得那般詳實,實在是眼前這陣仗太過弔詭。

  「蒙御醫,這孩子該怎麼醫治才好?」馮玨索性轉了話題。

  「附子毒倒好解,也慶幸服用的量不至於太多,不過這孩子因為常年食毒,脾胃有傷,得要好生養著,往後才不會落下病根。」

  「常年食毒?」馮玨和方靜予異口同聲的驚問。

  「是啊,就跟……馮二爺那位來福姑娘是一樣的癥狀。」他當年之所以能在宮中待到榮退,實在是他眼力太好反應太快呀。「依這癥狀,沒個一年,也有半年的時間了吧。」

  馮玨聞宣,拳頭握得死緊……竟然有人敢喂他的妻兒毒!

  一雙冰涼的手突地握住他的手腕,他疑詫地抬眼,就見她神色緊張地道:「大夫,求你替他診診脈吧。」

  她們一直只用小廚房備膳,但羿兒都中毒了,難保曾在她院落用過膳的他不會中毒。

  「嗄?」蒙御醫困惑的低呼。

  就算他眼力很好,反應很快,可方才這兩人還急著撇凊關係,如今她又如此關心馮二爺,這是哪招呀,到底要他怎麼應對?他已經老了,不必再這樣折騰他了吧。

  馮玨側眼望著她,看出她眸底的擔憂和惶然,要不是茱萸就在她身邊,他肯定緊緊將她摟進懷裡。

  她對他並非無意,對吧?否則她又何必擔心同在文家的他可能也被餵了毒。

  忖著,瞥見她袖品滑至肘間,近手肘處戴著一隻銀鐲,那鐲上雕著天竹與瓜藤……像是心有靈犀,方靜予側眼看向他,再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頭一窒,趕忙放下手,朝蒙御醫欠了欠身,收拾好驚慌才道:「還請大夫替他診診脈。」

  她表面上故作鎮定,心裡卻難掩慌亂,他瞧清了手鐲上頭的雕紋了嗎?認出這是他相贈的那隻銀鐲嗎?

  最終,馮玨還是讓蒙御醫診了脈,不過脈象強而有力,沒有一丁點中毒的癥狀,反倒是方靜予和茱萸的脈象都岀現了中毒之症,但毒性不若文羿體內的來得兇險,喝點解毒湯就不礙事。

  「文大夫人,借一步說話。」

  坐在床畔守著兒子的方靜予聽聞,朝門口望去,向茱萸囑咐了幾句,便跟著馮玨到了外頭。

  她始終垂著臉,心想要是他認出了銀鐲,有所聯想,她也有說法可以遮掩過去。

  「可有眉目?」

  「咦?」

  「我說,文羿中毒一事,你有什麼想法。」馮玨嘆了口氣,不想戳破她心神不寧許是怕被他看出端倪,就算他真看出端倪,也不會挑在這當頭揭底。

  那隻銀鐲是他送給她的,只因他看中了雕飾的意境,而她,現在是否知曉那雕飾藏著的寓意?

  知曉他沒瞧清銀鐲,她莫名有些失,更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收拾好這複雜的心緒,她搖了搖頭,回道:「我也想不透,回文家後我們完全不吃府裡備的膳食,食材是我自個兒挑的,膳食是我自個兒做的,平常也沒有其他小廝丫鬟進我的院落,我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

  馮玨想了下,又問:「當初文大當家身子漸虛弱時,是否就是吃著府裡的膳食?」

  「一開始是,可後來我覺得不對勁,所以就在小廚房準備膳食,就連藥都是我親手熬的。」她是想起當初她在豐水莊時,曾聽郝多兒提起大夫診出她身上有毒,才因而聯想到是文二爺下毒,所以能避時她一定避,盡量自個兒煮食。

  「若是如此,當初文大當家離世時,文二爺沒趁機咬你一口,說是你下毒毒死了文大當家?」

  方靜予抬眼瞪他。「你這般認為?」

  「當然不,但依照文二爺的性子,這是絕佳的嫁禍機會,他為何不用?」

  「他曾說過,但他也說了,只要我離開文家,他可以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可事實上我猜想,八成是因為族中長輩會為了子嗣問題代而照顧文羿,只要文羿還在,家產他是獨吞不了的,而在外子甫離世之際,他總不會蠢得再對我們母子倆下手,所以才會開了條件讓我自行離開。」

  馮玨輕點著頭,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但這事一旦開審,恐怕文又閑會緊咬這點不放,屆時反倒會教她涉險。

  換言之,那個混蛋為了一己之私逮著機會便對大房的人下毒,只要將大房的人除盡,家產自然是落進他手中。

  看來,尋找罪證的方式恐怕是行不通的,他必須另謀出路。

  「可這事真的很古怪,我想不通羿兒為什麼會中毒。」方靜予懊惱極了,偏偏她想不出哪個環節有問題。

  「準備膳食時,你一定都在廚房?」馮玨問道。

  「不,有時我會讓茱萸或芝蘭看著火候。」

  「芝蘭?」

  「那日你到我院落時,那個將萊菔餅連盤打翻的就是芝蘭,她是文家的家生子,從小就發派在我身邊,與我情同姊妹。」她這麼說他必定清楚,畢竟芝蘭長得好,見過她的容顏,少有人能將她忘懷。

  「既是情同姊妹,怎麼你離開文府時沒帶著她?」他隱約記得那天確實多了個丫鬟,但並沒有仔細瞧對方的長相。

  「她是家生子,爹娘都在文家,要是跟我走,豈不是擺明了和我同一陣線,到時候不就會連累她爹娘?」

  馮玨微揚起眉,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也許可以找她試探試探。

  「你該不會是懷疑她吧?」

  「凡事要嚴謹些,這年頭爹娘都能賣子女了,出賣姊妹,難嗎?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不見得是對的,但總是個線索。」

  「你要試探她?」

  「對。」

  「怎麼試探?」

  馮玨好笑地瞅她一眼。「我心裡還沒個底,反倒是你,依我看……不如咱們就先試試,往後我吃什麼,你跟著我吃什麼,也許如此就能釐清我的揣測是否正確。」他想,文又閑的膽子還沒大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怎麼成?」

  「有何不成?你不覺得這就是個圈套,像是文二爺為了某種目的,非要將你我給扣在一塊兒?既是如此,咱們就演齣戲,瞧瞧他到底想做什麼。」

  「你既然清楚文二爺是為了某種目的做這種事,你還要跟著他起舞,就不怕後果是你承受不起的?」他總不想把馮家百年皇商的招牌毀於一旦吧。

  「我已經沒有什麼承受不起的。」

  「你……」為何要如此熱迷不悟!

  「罷了,你不想演那就不勉強,我自有法子。」

  「你別胡來。」她已經夠心煩意亂了,不希望再為他擔憂。

  「我知道你會擔心我,所以我絕對不會胡來。」

  「我不是擔心你,只是因為你身分尊貴,要是你在文家出了事,文家難辭其咎罷了。」她急忙將早就想好的說詞道出,可她的心跳很急,真的怕他也在文家出事,屆時她不會原諒自己的。

  「知道,否則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馮玨哼笑了聲,別開臉。「等文羿醒了,我送你們回去,記得,我在文家吃了什麼,你就跟著吃什麼,如此就能釐清。」

  方靜予未置可否。

  「我讓爾剛去備些熱食,一會兒先吃,否則文羿沒醒你跟著倒下,還有誰可以照顧文羿。」話落,他轉身就走。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的眉頭蹙得死緊。

  老天,她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遠離她?

  當日,直到入夜,確定文羿已經無礙,馮玨才送他們回到文家。

  翌日,文又閑聽聞文羿中毒一事,隨即前來探視,並且承諾絕對會嚴加徹查,不過方靜予從頭到尾都沒吭聲。

  文又閑前腳一走,方靜予便讓茱萸將他帶來的物品全都丟棄,一樣不留,面馮玨後腳也跟著到了。

  「文羿的狀況如何?」他問。

  「好多了,方才醒來喝了帖藥後又睡著了。」方靜予垂著臉回應。

  馮玨盯著她,直到餘光瞥見有人接近,他才側眼望去,朝那面生的丫鬟刻意展笑,微微頷首。

  「馮二爺。」芝蘭軟聲喚道。

  「誰家的姑娘生得這般俏?」馮玨裹著笑意問。

  方靜予猛地抬眼,卻見他笑得萬分俊魅,目光就落在芝蘭身上。他知不知他這種說話方式就跟市井流氓沒兩樣,很低俗下流。

  「馮二爺笑話奴家。」芝蘭嬌羞地低下頭。

  方靜予當場傻眼,愣怔地看著他從身旁走過,附在芝蘭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芝蘭隨即笑得滿臉羞紅。

  他這是當著她的面調戲她的丫鬟?

  她愣在原地,直到馮玨不知道又說了什麼,而後來到她面前,笑道:「文大夫人,跟你借個丫鬟,一會兒就還你。」

  「你要做什麼?」

  「秘密。」他意有所指的看向身後的芝蘭,笑問:「對不?」

  「對。」芝蘭馬上笑著回道。

  方靜予簡直傻眼,可眼下情況又容不得她說不,於是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芝蘭被他帶走,而且任誰都看得出芝蘭有意無意地貼近他,他卻好似渾然未覺,真教人不敢相信。

  她盯著他倆的身影消失在月門後,分不清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

  半晌,她才勾唇笑得苦澀,原來她還挺自私的,自己不能要的,也不允許別人得到……可她憑什麼呢?她的身分一輩子都是文大夫人,他想做什麼,她沒有資格過問干涉。

  她是這般說服自己,但當他每次前來,目光再也不流連在她身上,甚至只為芝蘭而來時,她直覺得一口氣堵在心頭,極為鬱悶難受。

  方靜予微閉著眼,輕撫著她依舊戴在近肘處的銀鐲,回想那段時光是恁地快樂,如今反撲在她身上就有多痛。

  「娘,是不是哪兒疼了?」文羿用軟軟的童音問。

  她張開眼,就見兒子不知道何時跑到跟前,擔憂地輕搖著她的手肘。

  「這兒疼嗎?」他看到娘親方才一直揉撫著這兒。

  看著如今已經能跑能跳的兒子,方靜予喜笑顔開地將他摟進懷裡。「娘沒事,只要羿兒沒事,娘就沒事。」

  「真不疼嗎?還是這鐲子戴得太緊了?」他將銀鐲推了推,就見底真箍出了淺淺的痕跡,連忙朝上頭吹氣。「娘,這鐲子推得太近肘臂了,勒太緊了,就算是爹爹送的,你要藏起來,也犯不著累著自己。」

  聞言,她的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這孩子真會記事,她只說過一遍,他都記得了。

  她說:這銀鐲子是他爹送的,可她卻無法告訴他他的親爹其實是誰。她突然想起了屠大娘,想起了她被困夫家,心卻繫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等到陰陽相隔才為他守墳。

  那份凄涼,她現在終能體會了。

  「娘,又想爹爹了嗎?」瞧她眸底蓄著淚,文羿伸臂環抱住她的頸項。「娘,爹爹最不愛娘哭了,娘別哭,爹爹送娘這鐲子,意喻著要與娘天長地久,哪怕爹爹先走了,這情份還是綿延不絕的,娘只要這麼想著爹爹就了好。」

  「天長……地久?」她吶吶地道。

     「嗯,爹爹當初教我讀書習字時,瞧見娘手上的鐲子,告訴我,送這鐲子給娘的人,表明的心意是與娘天長地久,綿延不絕的,可送鐲子的人就是爹爹,爹爹為何說得這般繞彎呢?」當初他問爹爹,但爹爹只是笑而不答。

  豆大的淚水倏地從杏眼滑落,她緊抿著唇不敢逸出半點哭聲。

  大爺……她是何其有幸得到大爺如此寬容對待,容下她的不清不白,容下了文羿這個孩子?她又是如何卑劣地傷了馮玨……她一直以為不過是短暫的時日,他轉眼就會將她遺忘,豈料,早在當年他就給了承諾,而她卻只能辜負他。

  她不是不想跟他走,只是有太多太多的責任牽絆著她,她不能放下文家,不能不替大爺申冤,更不能不替他的將來著想。

  她好想他,沒有一日停歇……明明已經出閣,明明大爺待她那般好,她卻是恁地不知羞恥,心裡想的念的都是馮玨,她根本無法與大爺同床,無法接受另一個男人。

  她無心傷人,卻傷了最疼她的兩個男人。

  「娘,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提起爹爹。」文羿瞧她掉淚,眼眶也跟著泛紅。

  方靜予吸了口氣,拿出手絹拭去了淚。「沒事,娘只是擔心你的身子,跟你提起爹爹無關,你別亂想,只要你將身子養壯,娘才能安心。」說著,她勉強地擠出笑意,輕點著兒子的鼻子。

  「都怪我不好,無端端生病了,害娘擔憂。」文羿面有愧色地道。

  「是娘不好,沒將你照顧好。」方靜予為了不讓兒子害怕,不想讓他知道文家人的心有多醜陋,謊稱他只是染了風寒。

  「不是娘的錯。」他軟聲安慰道,餘光瞥見馮玨正從月門走來,隨即又跳又叫的。「馮叔叔。」

  就在他喊完時,瞧見芝蘭總是有意無意地想牽馮玨的手,教他不禁偏著頭,問:「娘,蘭姨這是在做什麼?」

  「不知道。」

  文羿疑惑抬眼,總覺得娘的語氣好冷漠,該不會是跟馮叔叔還是蘭姨吵架了吧?如果真是如此,他得要找個時間跟他倆說說。

  「文羿,身子都好了?」馮玨走到亭內,把將他抱起高舉。

  文羿壓根不怕高,興奮地叫道:「馮叔叔,我已經都好了,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馮玨聞言,乾脆將他往上一拋。

  眨眼間,文羿四平八穩地落在馮玨懷裡,還興奮地要求馮玨再來一次。

  「你這是在做什麼?」方靜予惱火地將文羿搶回來,怒目低斥,「可以將個孩子這般拋著玩嗎?」

  她方才還為這個男人感到愧疚難過,如今見他任著芝蘭跟前跟後,教她心底生起一把火,再見他這般耍玩著兒子,把怒火幾乎要衝天了。

  「他輕得很,我還可以拋更高,半點都傷不著他。」

  「馮二爺,我不管你有多了得,橫豎我不准你往後再這麼做,尤其羿兒才康復,你……往後不需要你再探視他,請你離開。」方靜予鐵了心下逐客令,無視文羿的掙扎,抱著他就要進屋。

  芝蘭見狀,趕忙向前一步道:「夫人,今兒個是二夫人的生辰,二爺開了宴,希望夫人也能夠入席。」

  「你跟二爺說,羿兒的身子還未完全康復,我就不出席了。」方靜予神色淡漠,瞧也沒瞧芝蘭一眼。

  馮玨抿著笑意目送方靜予的背影離去,走到芝蘭身邊安慰道:「罷了,她不出席就算了,屆時就你陪我吧。」

  「可我是個丫鬟……」芝蘭嬌羞地道。

  「丫鬟又如何?只要我看上的,身分向來就不是問題。」是的,一如他對待來福,從未嫌棄過她的來路不明。

  雖說不知道今晚文又閑又想玩什麼把戲,但她既然不想去就不勉強了,他剛好趁著時機成熟,探探他想知道的內情,結束這場鬧劇。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09:26 AM 編輯

【第十二章】   寡婦又如何

  華燈初上,文家外頭馬車排到街頭,裡頭賓客不少,大多是張氏的親戚和商場上往來的對象。

  筵席就辦在主屋的偏廳裡,明明主角該是負責招呼的文又閑,然而進門的賓客卻是一個個朝馮玨走去,將他團團圍住。

  「聽說馮二爺近來走了平川鎮一趟,該不會是想插手平川鎮上的礦山吧?」有人向馮玨打探消息。

  文又閑在旁豎起耳朵,想起他前些日子似乎出了一趟遠門,莫不是真走了平川鎮一趟吧?聽說平川鎮前陣子因為太山山崩,反倒崩出了玉礦脈,消息傳到大內後,大內就立刻派了礦官打理,一般百姓根本無法介入。

  「何老爺的消息也未免太快了。」馮玨淺啜了口酒,笑意輕淺。

  「瞧馮二爺笑得這般春風得意,莫不是真拿到礦山開採權了?」有人跟著問,就是想藉機分杯羹。

  「是拿到了兩筆。」

  「兩筆?」現場頓時一片嘩然。

  「可問題是,之前不是說過了是大內要開採的,並不打算開放民間?」

  馮玨搖著長指。「並非如此,只是尋常富戶是無法一口氣吃下這麼大的量,再與大內五五拆帳。」

  一群商賈開始暗自撥著心中的算盤,發現就算是五五拆帳,那利潤還是高得嚇人,聽說那崩岀的玉礦是上等的翡玉,翡玉在市場的價格哪怕品相不好,隨便一尊巴掌大的觀音像都能叫價數百兩。

  這樣算了算,難怪馮玨會說一般富戶是吃不下那麼大的量。

  「所以之後平川一帶的地價會上漲,已經有不少人在平川鎮注入大筆銀兩,準備建酒樓蓋客棧,未來可以想見貧瘠的平川,將會因為玉礦脈而熱絡起來,馮玨毫不吝於告知眾人平川未來的遠景。

  「可是馮二爺這麼說,不是擺明了咱們根本沒機會分一杯羹了?」礦脈買不起,要蓋酒樓恐怕也搶不到地,還有什麼能攢錢的?

  馮玨瞅著在場的賓客,知曉這些人大抵都是疏郢城裡叫得出名號的商賈。

  「那也不一定,平川的土質貧瘠得什麼都難栽活,只有不黍勉強栽植得了,所以當地要是有了酒樓,必定需要食材,從睢縣或廣縣都方便食材運輸,還有布匹、馬車和各式工具,一個百廢待舉的窮城鎮,什麼都缺,隨便一種買賣都做得成,好比……陳老闆,你的鐵鋪子可以改打一些挖礦所需的鍬或磨具等等,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牽線。」

  被點名的陳老闆感動得險些涕泗縱橫,不敢相信他竟然知道自己,更不敢相信他竟願意幫他小小的鐵鋪子牽線。

  「馮二爺,別只看顧著陳老,咱們也需要你提點牽線的。」一群人呼呼喳喳,莫不盼望他能指引一條路。

  文又閑在旁聽得一愣一愣的,暗惱自己這段時日沒有好好巴結馮玨,要說布匹,文家也有布莊啊,要是有他牽線……不不不,他要的不只是牽線而已,他要的更多,光只是布匹的利潤,他壓根不看在眼裡。

  只要他能讓馮玨和方靜予在一塊兒,屆時他想要的還怕無法手到擒來?

  然而,近來也不知道馮玨是怎麼著,雖然常到方靜予的院落走動,找的對象卻變成了芝蘭,這……看上芝蘭,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他想了想,心生一計,立刻將春煦喚來,對他附耳交代了幾句,春煦便領命離去。

  筵席進行到一半,文又閑瞧見芝蘭偷偷摸摸地來到馮玨身邊,兩人狀似要相偕離開,他不假思索地擋在馮玨面前。

  「文二爺這是……」馮玨涼涼地睞去一眼。「馮二爺要是倦了就早點回去歇息,芝蘭,你到廚房幫忙去。」他是絕不會讓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的。

  芝蘭無奈地看了馮玨一眼,抬手撥開時她的袖子滑落一截,教文又閑瞧見她戴在手腕上金光閃閃的雕花鐲子,上頭甚至還鑲著他沒瞧見過的寶石。

  難不成是馮玨賞她的?

  不過就是個丫鬟,哪裡需要如此大手筆?

  「文二爺,芝蘭是文大夫人的丫鬟,我跟文大夫人借調她,這樣不成嗎?」馮玨狀似帶著幾分酒意笑問。

  「成是成……」

  「那就好,煩請文二爺讓讓,我有幾分醉了,想讓芝蘭扶我回去休息。」

  馮玨懶得再理會他,推開他,讓芝蘭扶著他離去。

  文又閑急得跳腳,卻又無力阻止。

  「二爺也真是的,奴家不過是扶著你回房歇息罷了,犯得著這般大驚小怪嗎?」回房路上,芝蘭低聲咕噥。

  「你家二爺有意要撮合我跟你家夫人,自然不喜你太靠近我。」

  芝蘭難掩驚詫。「馮二爺看上夫人了?」

  「這個嘛……不管怎樣,她確實是個美人,對不?」

  芝蘭瞅著他的笑臉,突地掀唇冷笑,「是啊,她是個美人,可是卻是行為不檢。」

  馮玨眸色一黯,卻輕掀笑意。「芝蘭,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說自個兒的主子行為不檢,這要是沒有真憑實據,你可是會挨家法的。」

  她朝他笑得嬌媚。「我不怕,你會保護我。」

  「可你也得要有依據,否則我怎麼保護你。」他耐性十足地誘導。

  「真要說證據是沒有,可是這事不管怎麼想就是古怪,二夫人找我問過多回,我也只能說真是不清楚。」

  「什麼事?」

  芝蘭看看左右,將他拉到轉角處,方便瞧見兩方是否有人走來,壓低了聲音道——

  「其實我家夫人曾經被二爺設局趕出府,然而四個多月後她又突然回來了,後來大爺仍籌備婚禮迎娶,接連又公布夫人有喜,可問題是,我是夫人的貼身丫鬟,夫人跟大爺真有個什麼的,我會不知道嗎?更弔詭的是,在得知有喜之後,夫人的喉頭莫名出現了傷,大爺什麼都沒說,接下來,夫人卻像是變了個人,每每見了大爺就哭。」

  馮玨聽著,回想起她曾說過喉頭的傷是她因為對不起文大當家所以自殘的,可芝蘭說她變了個人,難道說,她一開始真是不記得他的,是後來才想起來?

  所以,她並不是在記得他的情況之下回到文家的,她……並沒有拋下他?

  而,推測只是推測,有一天,他會要她親口證實他的猜想。

  「總而言之,大爺和夫人別說成親前,就連成親後兩人都不曾同房,我怎麼想都覺得小少爺根本就是她在外頭懷的野種。」芝蘭幾乎是篤定地道。

  野種?馮玨微瞇起眼,忍住想掐死她的衝動。

  他的兒子竟被稱為野種?惱火的瞬間,卻也證明了文羿確實是他的兒子,總算不枉費這段時日他忍受她周旋在身邊了,不過……

  「既然你都這般起疑了,怎麼你家二爺和二夫人卻沒揭開這件事?」

  「沒有真憑實據要怎麼揭開?況且那個孩子像足了夫人,壓根瞧不見其他男人的影子。」

  「所以你家二爺選擇用毒殺的方式對付他們母子倆?」這消息還是他前幾日才從她口中套出的。

  芝蘭心急的扯了他的袖口一下,要他住口。「這事別在這兒說。」她嚇得只能用氣音說話,「如果讓二爺知道我把這事跟你說,我就死定了。」

  「你怕什麼呢?趕明兒個,我在外頭買間屋子,你就搬到那兒,他還能對你如何?」接來他就將她囚在那間屋子裡,直到她願意點頭作證為止。

  聞言,她笑得可甜了。「不管馮二爺要我做什麼,我都肯,可是馮二爺答應我的事情得要做足才成。」說著,她的小手貼上了他的胸膛,不住地想,哪怕只能為妾,也絕對強過委身二爺。

  「那當然。」馮玨笑瞇了眼,不動聲色輕柔地拉開她的手。

  文又閑的命令,她動的手,毒殺他的妻他的兒,如此蛇蠍女人,他怎能放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已算是他的仁慈了。

  他忖著,突覺心口狠狠地顫了下,正覺疑惑之際,渾身像是著火一般,且這把野火燒得又狂又烈,直朝身下而去,教他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馮二爺?」芝蘭伸手想扶他,卻被他撥開。

  他抽緊了喉頭,想喚爾剛,又想起他將爾剛發派到方靜予的院落外守著。吸了口氣,他閉了閉眼,勉強揚笑道:「酒勁上來了,我得先回房,你也趕緊回去歇息吧。」

  該死,他只動了筵席上的膳食,為何那膳食裡會被下了春藥?他惱怒地回想著,驀地想起最後送來的那壺酒,是芝蘭端來的,難不成她是痴心妄想當他的妾,對他下藥?

  「我扶你回去吧,馮二爺,我瞧你連站都站不穩了呢。」芝蘭打定主意要服侍他,站穩妾的位置,主動挽著他,卻被他甩開。

  「不用了,我這人酒品不好,醉了會打人的,我可不想失手打了你。」哪怕渾身燒著噬人的野火,他依舊力持鎮靜。

  他想,應該不是芝蘭,那麼必定是身為東家的文又閑,可他對他下藥又是在打什麼主意?

  一聽到會打人,芝蘭二話不說地退開兩步遠,「既是如此,馮二爺,你小點,慢慢走回房吧。」

  馮玨笑了笑,強撐著腳步,費盡了千辛萬苦才終於回到房裡,然而他才剛進門,就瞥見床被竟是隆起的。

  他靠著門板,瞪著床上的人,啞聲問道:「誰?!」

  床上的人並沒有回應他,他微瞇著眼,拖著腳步走上前去,一把掀開了被子,黑眸倏地瑟縮了下。

  驀地,外頭傳來細微腳步聲,而後停在門前,低聲道:「二爺。」

  「怎麼了?」

  「我……來福不見了。」爾剛哭喪著臉,他怎知道他不過去解個手,回來沒多久就聽見茱萸在找來福。

  他真的好嘔!虧他還自告奮勇,誰知道竟是歷史重演。

  「不用找了。」他的嗓音沙啞極了。

  「二爺,你沒事吧?」二爺的聲音有點怪,更怪的是他竟然說不用找。

  「沒事,來福在這兒。」馮玨直瞅著在他床上沉沉睡去的方靜予。

  「咦?」

  「對了,你去跟茱萸說一聲。」

  爾剛應聲離去。

  房內,他還盯著方靜予的睡瞼,直到鬼迷心竅般地輕觸她的臉頰,聽見她發岀輕軟嬌吟,他頓時心旌動搖。

  他氣息紊亂地坐到床畔,就見她驀地半張著眼,水眸閃動著琉璃光痕,神色有些恍惚,像是認不出眼前的人,身子難受的扭動著,嘴裡忍不住發出細碎低吟。

  馮玨驀地察覺不對勁。「來福,你怎麼了?」他不問她為何會出現在這兒,推想肯定也是文又閑搞的鬼。

  「二爺……二爺……」她嬌聲輕喃,帶著微微的哽咽。

  馮玨情難自抑地吻上她的唇,一如他記憶中那般美好,他是恁地思念她,得知她成了他人的妻,他心裡有怒有怨,然而此時此刻,她就在他的懷裡,如往常那般喚著他。

  方靜予瞠圓了眼,該要推開他的,可她渾身無力,再加上他的吻,像是狂風暴雨般擊潰了她的理智,他的碰觸,教她身上的火燒得更熾烈,纖柔的身子不斷蹭著他精實的身軀,想要藉此得到解脫。

  他發狂般地吻著她,放縱情慾,可是當他褪去中衣,拉開她的衣襟,瞧見她喉頭上的傷痕時,他瞬間清醒了幾分,死死地瞪著那道傷痕。

  他想要她,但不能在這當頭,絕對不能!

  她不解地瞅著他,淚水在眸底打轉。「為什麼?」

  他不要她了……他選擇芝蘭了嗎?她不是不要他,她是不能要他……是命運捉弄他們,不是她要捨下他……

  「來福,你冷靜點,有人對咱們下了藥,你……喝點水撐著僅剩的意志力。」,他起身給她倒了茶水。

  她一口喝過一口,但依舊無法緩解體內的熱火,她難以承受地開始低聲啜泣。

  「來福。」他啞聲低喃,才一靠近她,她便主動貼了上來,甚至咬著他的胸口,像是要將他僅剩的理智全都咬碎一般。

  他抽動著喉口,垂在身側的雙手動了動,最終握成了拳,附在她耳邊低喃,「來福,你忍耐下。」

  她抬起迷濛的眼,突地感覺後頸一陣痛,黑暗隨即鋪天蓋地而來。

  馮玨替她蓋妥了被子,一把抓起水壺狂飲,但那緩解不了渴望,教他只能一路退到榻上,怕自己功虧一簣地爬上床。

  他不願再從她眼裡看見悔恨,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而文又閑今兒個幹的這筆,他日必定要他加倍奉還!

  馮玨不著上衣,故意讓夜的冰冷降低他的渴望,直到天色慾亮之際,熱度才褪去了大半,幾乎在同時,他聽見腳步聲傳來,不由得撇嘴,笑得極冷。

  不等對方開門偷窺,他主動開了門,用身形擋住文又閑望向裡頭的目光。

  「有事嗎,文二爺?」馮玨倚在門邊,嗓音沙啞地問。

  「呃……敢問馮二爺,那躺在床上的是否是家嫂?」雖說只有匆匆一瞥,但他篤定是方靜予。

  只因昨兒個後來他有瞧見芝蘭,意味著芝蘭並沒有進他的房,如今他房裡有人,那肯定就是他差人下藥帶進他房裡的方靜予。

  想著,他險些要扼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馮玨神色微變,狀似難以啟齒,猶豫半晌後,嘆道:「昨兒個飲酒過多,結果……」

  「馮二爺怎能如此?她可是替我大哥守身如玉的,你如今糟蹋了她……」文又閑馬上裝作一臉不知所措,同時偷覷著馮玨的反應。「這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文二爺,這年頭寡婦改嫁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就連攝政王妃也是寡婦改嫁,是不?」馮玨狀似愁著臉與他說理。

  「是沒錯,可問題你和家嫂啥都不是,這麼做實在太出格。」

  馮玨沉吟了半晌,道:「文二爺,我會比照正式迎娶的禮節將她迎娶過門,如此一來,咱們也算是一家人,我這兒要是有什麼好處,肯定會分你一杯羹。」

  「一杯羹?」是哪一杯羹?不說個清楚,白紙黑字打個契,天曉得他會不會轉眼就反悔?

  「這樣吧,文家有布莊,我可以幫你在平川布點。」

  文又閑簡直想翻白眼,這蠅頭小利比陳老闆的鐵鋪子賺得還少,誰希罕!「馮二爺,咱們文家的布莊在疏郢城也算是小有名氣,倒不需要特別牽線,反倒是一些沒試過的,我還比較有興趣。」文又閑不跟他囉唆,打算就在這兒跟他說清楚。

  馮玨微瞇起眼,淺勾笑意。「文二爺莫不是看上我剛得手的兩筆礦脈吧?」

  「說什麼看上,既然是一家人,互相扶持不是天經地義的?況且你到時候需要的人手肯定不少,這我也使得上力,只要你讓出幾分利,其他事就交給我,豈不是皆大歡喜?」

  「文二爺想要幾分利?」

  「這個嘛……」文又閑想了下,心底的算盤打得響。「五分利。」

  他想過了,這個數字不算太坑人,而他也拿得快活。

  馮玨突地笑出聲。「文二爺才要五分利,未免太過小家子氣,不如這樣吧,既是一家人,我就乾脆把我手上的一筆礦脈賣給你。」

  文又閑眨了眨眼,一聽到一筆礦脈,他就一整個心花怒放,可是……

  「馮二爺這不是故意損人了嗎?我哪有本事買下你手上的一筆礦脈?」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啊,可他就算賣光身家也湊不足。

  「這樣吧,我可以給你打個折扣,就用市價的五折賣給你。」

  「五折?那豈不是……五千兩就買得著?」文又閑驚喜得都快結巴了。

  「對,只要你忘了你今天看到的事,我就以五千兩賣給你。」馮玨笑瞇了眼,眸底噙著他最為噬血的狠絕。

  文又閑不敢相信怎會有如此的驚喜降臨在他身上,二話不說地道:「馮二爺,咱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像是怕他不信似的,馮玨又補上一句,「文二爺該是清楚馮某在商場上向來是一諾千金。」

  「馮二爺說的話,我自然是信得過的。」文又閑說完,喜孜孜地走了,準備回去好好盤算如何湊足銀兩。

  馮玨冷哼了聲,回頭進房,竟見方靜予早已清醒,一雙大眼滿是難以置信。

  「來福,身子好些了嗎?」他柔聲問,朝她走去。

  方靜予戒備地跳下床,瞪著上身赤裸的他,聽著他曖昧的問話,不敢相信他竟然對她……

  「你冷靜點。」

  「你要我怎麼靜?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她怒吼著,淚水在眼眶打轉。

  方才她被交談聲擾醒,那交談的隻字片語像是他將她給銀貨兩訖了?

  馮玨無奈嘆口氣,比了比胸口。「是你先對我如此的。」

  她瞪著他胸膛上微微滲血的咬痕,瞬間,腦袋裡翻飛出許多畫面,她撫著他的胸膛,甚至咬著,又在他身上蹭著。

  她又羞又惱,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會這樣。

  「你被下藥了,該是文二爺差人將你給擄進我房裡的。」馮玨瞧她愈退愈遠,索性回頭找了衣袍穿上。「昨兒個我也被下藥,不過……」在他綁好繫繩後,他才懶懶地道:「咱們之間什麼事都沒發生。」

  「真的?」

  「有沒有,你會不知道?」他打趣道。

  方靜予愣怔地瞅著他,半晌才發覺自己被調侃了,羞惱地想離開,偏偏他就擋在門前,她不悅地道:「走開!」

  「不走。」

  「你——」

  一抬眼,正要怒斥,他卻上前封了她的口,靈活的舌恣意地鑽進她的口中,萬般憐惜地纏吮著,直到她不能呼吸。

  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調勻了氣息,吻了吻她的髮,才道:「昨兒個本是想要了你的,可是你那喉頭上的傷教我瞬地清醒過來。」

  「放開我。」她冷聲命令道。

  「不放。」

  「你就非得要毀我清白,逼我去死?」

  「我是你唯一的男人,是你兒子的爹,我吻你要你,究竟是哪裡毀你清白,非得逼你去死?!」他聲色俱厲地低斥。

         方靜予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為何他……

  「文羿今年是五歲,並非四歲,你為何跟郝多兒說是四歲?」他略放開她,眸色冷厲地瞅著她。

  她倒抽了口氣,暗惱自己的多此一舉反倒顯得欲蓋彌章。

  「你打一開始就記得我,為什麼要假裝不識得?」

  方靜予別過頭,閃避他的視線,卻被他捧住了臉,被迫與他對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跑啊,你再跑啊,我瞧你能跑多遠,就算要把整個王朝翻過來我也會將你找回來!」

  她緊抿著嘴,半晌才勾起輕蔑的笑。「馮二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作戲,這些日子你不是和芝蘭玩得挺快活的?」

  茱萸告訴她,芝蘭身上添了許多貴重的首飾,直疑惑那些首飾是打哪兒來的。

  這還用問,眼前不就有個財大氣粗的男人!

  突地,馮玨笑了,本就有神的眼眸閃閃發亮,「吃味?」他就是故意的!

  「馮二爺莫往臉上貼金。」

  「你不知道皇商就是金子打造的?就唯你不識貨,膽敢在我面前假裝不識得我。」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他就滿肚子惡火。

  「橫豎我已經嫁人了,如今還是個寡婦……」

  「寡婦又如何?這年頭不時興貞節牌坊了,只要你點頭出嫁,誰敢攔你?」

  「哈,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心儀你!」

  「不是嗎?昨兒個是誰主動索吻?又是誰撫著我的胸口,在上頭咬了好幾口?」他拉著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膛,讓她感受著他的心跳。

  方靜予羞惱地喊道:「那是因為我被下藥了!」她掙扎著要抽回手,可偏偏他一股蠻勁就是教她掙不開。

  「我也被下藥了,可我因為愛你,為了不讓你生怨,所以我可以忍,只為了要你心甘情願……你如果不愛我,為何一直哭喊著二爺,又問我怎麼不碰你?」

  方靜予羞紅了臉,彷彿他每說一句,她就能回想起那羞人的一刻。

  「還有……」他拉起她的手,袖口滑落到肘間,戴在近肘處的銀鐲子閃動著銀光。「你要是真沒將我給擱在心上,為何還戴著我送給你的銀鐲?」

  馮玨的咄咄逼人,教方靜予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如何搪塞。

  「如今,你可知曉這銀鐲雕飾的寓意了?」他啞聲問。瞧她心荒意亂卻又力持鎮靜,他不禁低低笑開。「天竹南瓜,意指天長地久,綿延不絕……我的情意能夠直到天長地久,我要我倆能開花結果,子孫綿延……你呢?你要的是什麼?」

  方靜予瞬地紅了眼眶,冰冷的拒絕話語到了嘴邊,卻是捨不得開口傷他,面對一個自始至終情意不變的男人,她憑什麼一再傷他?

  「來福,回來吧,我已經等你好久好久了……」他啞聲低喃,輕柔地將她摟進懷裡。

  「如今沒有什麼擋在咱們面前,你為何不跟我走?」

  臉頰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又急又重的心跳聲,她眨著濕潤的眼,噙著鼻音道:「我不能背叛大爺,十歲時我被爹娘捨下送到文府沖喜,如果不是大爺開口留下我,老爺夫人隨時都可能趕我走,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討好他們,甚至和大爺的婚事早早就定下,就等著我及笄。

  「可誰知道我沒了記憶遇見你,恢復了記憶遺忘你,直到回府成親發現有喜,教我明白清白不在,我一心尋死,要不是大爺,你現在是見不到我的,可偏偏我尋死清醒後想起了你……我心裡藏了個男人,卻得受大爺保護才能活下,你不知道我有多內疚,甚至大爺走了,我連他的家產都護不住……」

  「你放心,我會幫你將文大當家的家產原封不動地取回。」算是他報答文又閔這個君子,他由衷地感激他。

  「可是我……」

  「別再跟我說什麼你是寡婦,這壓根不是問題!」

  「可我要是改嫁,那羿兒呢?」

  「帶他走。」他的兒子豈能流落在外。

  方靜予搖了搖頭。「你如果帶他走,他就無法繼承文家的家產,家產還是又落到二叔手中。」

  「我不會讓他拿到,他現在正踏進我的計劃裡,最終的去處是黃泉地府。」

  她皺著眉。「你……」

  「我已經掌握了他毒害文大當家的證據,有人證物證,絕對能要他付出代價。」

  「真的?」

  「我辦事還錯得了嗎?況且,如果是將文大當家的家產還給他文家族人,相信文大當家是能接受的。」

  她凝視著他,完全沒想過還有這種做法。「可是我畢竟嫁人了,我根本配不上你,而且如果我們之前就在起的事被發現,你……」

  「那就別讓任何人發現,待這兒的事處理完,我帶你回京,一切重新開始,如此又有誰能掀咱們的過去?」原來這才是她最擔憂的?她怕兩人的情事被揭發,有心人會以此事攻擊他嗎?真是個傻瓜。

  「可是……」

  「沒有可是。」他低聲打斷她又道:「你知道莊子裡的屠大娘去世了嗎?」

  「我聽魁叔說了。」

  他一愣,想起她進莊子的那天清早和李魁在田邊交遂,思及此,對李魁不禁生怨了起來,竟然連他也一起瞞。

  「而你也必定知道,她最終是死在墳上……來福,我們比她幸運多了,你怎能不珍惜?」

  靜予的身子不自覺地輕顫著,就連嗓音也跟著打顫,「所以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嗎?」

  「你曾說過,萊菔必須要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栽種,才能夠豐收,也許之前咱們相遇,談不上是對的時間對的地方,可這一回,總對了吧。」他嘆了聲,再一次放低身段請求道:「回來吧,我的來福,你不在,我的福怎會來?」

  「但我不喜歡來福這個名字……」她噙著鼻音,微嘟著嘴道。

  聽她這麼一說,意味著她答允了,他胸口震動,難掩激動地道:「可我喜歡,這天地之間就你一個來福,我的來福,我的幸福。」

  「好吧,我認了。」他都這麼說了,還能如何?

  兩人對視著,淚光點點,滿是喜悅。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09:46 AM 編輯

【第十三章】   計劃開始收網

  這天過後,馮玨便堂而皇之地踏進方靜予的院落,他倆在茱萸面前拘謹有禮,唯有在暗處時,兩人偷偷廝磨猶如私會偷情的情人。

  「好了,趕快放開我,茱萸一會兒就過來了。」方靜予羞澀地垂著臉。

  馮玨將她緊摟入懷。「怎麼我倒覺得我像是個見不得光的情夫?」

  「你……」這要教她怎麼回答?「可我瞧你前些日子倒還挺快活的,總是將芝蘭帶在身邊。」話一出口,她忍不住想咬掉舌頭,聽聽,她說這話不是滿嘴酸味了,還怕他聽不出來?

  「又吃味了?」他噙笑道。

  就是要她在乎,要她把心思都擱在他身上。

  「誰吃味來著?倒是你這般戲弄芝蘭,可想好如何善後了?」

  「我哪裡戲弄她了?」

  「茱萸說了,芝蘭身上多了許多貴重的首飾,要不是你贈與,她怎會有?」這不是擺明了他就是誘之以利嗎?

  「我與她之間不過是銀貨兩訖,我拿些東西換她一點消息,她可是一點也不吃虧。」

  「芝蘭身上能有什麼消息?」她原以為他是故意那麼做好教她吃味的,如今看來他是另有打算。

  「可多了,好比文大當家當初是中了什麼毒,又是誰下的手,是誰的命令,她是我握在手中最重要的證人,我已經讓爾剛將她和其他相干人證帶到城裡一幢屋子看著,眼前就等時機成熟。」

  「不、不會是芝蘭做的吧?」她顫著聲問。

  「除了她還能有誰?」他絕對相信茱萸對她的忠誠,但芝蘭的心思不定想攀高枝,那必定得效忠府中掌權的人,不是嗎?

  這事不難猜,她未起疑,那是她們從小長大的姊妹情誼,教她壓根沒懷疑到芝蘭身上罷了。

  瞧她彷彿想通了而憤憤不平著,他輕拍著她的背。「你等著瞧吧,很快的,只要我將這些事都辦妥了,就立刻帶你回京城。」說完,他還趁機在她唇上偷了個香。

  方靜予羞澀難言,直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一切真能如此順利……

  「叔叔,為何你要帶我娘去京城?」

  當文羿軟軟的嗓音在腳邊出現時,方靜予二話不說地將馮玨推開,教馮玨微惱的瞪去,再瞪向他那個尚未認祖歸宗的兒子。

  「叔叔,你還沒回答我。」雖說他一直都很喜歡馮叔叔,可問題是他這樣對娘又摟又抱的……不可以吧。

  「叫聲爹吧。」叫什麼叔叔。

  「我已經有一個爹了。」文羿很認真地道。哼,以為他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嗎?他又不是笨蛋。

  馮玨微瞇起眼。「可你運氣好,可以有兩個爹。」

  文羿疑惑地看向娘親,不懂他為何可以有兩個爹,有兩個爹又為何是運氣好?

  方靜予沒好氣的瞋了馮玨一眼,氣惱他多嘴,這樣要她如何跟兒子解釋。

  「娘,你說呀。」文羿抓著她的裙擺追問道。

  方靜予頭疼地蹲下身,思索著要怎麼矇混過去,瞥見茱萸正朝廚房這頭走來。

  「苿萸,怎麼了?」瞧茱萸皺著眉,她不禁懷疑苿萸到大廚房要些食材碰了軟釘子了。

  「芝蘭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整整兩天不見她的人,大夥都在找她呢。」

  方靜予不由得看了馮玨一眼,就擔心他作風強勢,反倒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打亂他的計劃。

  茱萸也很自然地望向馮玨,只因前些時候和芝蘭走得最近的就是他了,但她畢竟是丫鬟,這話實在沒道理由她來問。

  「芝蘭的家就在這兒,她還能上哪兒去呢?不必擔心。」既然他不出聲解釋,她只好替他代勞了。

  茱萸聽她這般說著,心裡穩了些,隨想起另一件事。「對了,夫人,薛管事要找你呢,人在外頭候著。」

  「薛管事?」方靜予細忖了下,想起文又閑曾提過染福莊的萊菔出了問題。

  「夫人要見他嗎?」

  「我在廳裡見他。」她交代了聲,回頭對著馮玨說道:「二爺,煩請你先避開。」

  「為何?」

  方靜予沒好氣地又瞋他一眼,「二爺,這是文家的家務事。」

  馮玨睨她一眼,摸了摸文羿的頭,將文羿推向她才道:「那好吧,橫豎我也有事跟文二爺談談,就趁這當頭去吧。」

  方靜予這才進了廳子裡的花罩後頭,不一會兒茱萸就將人給領來了。

  「見過夫人。」薛管事一進廳裡就萬分客氣。

  「不知道薛管事特地前來找我,有何貴事?」方靜予口氣淡漠地問。

  「之前小的跟二爺提起過莊子裡萊菔的問題,眼看著那些萊菔結不成形,要是不想個法子,那批萊菔可要浪費了。」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在錯的時間點栽種萊菔根本就是取巧,再加上今年冬天比往常還冷,苗根根本無法成形,現在要補救是不可能的,這事我已經跟二爺說過了,難道二爺沒告訴你?」

  薛管事氣惱在心卻不敢言,「二爺是說過了,可好歹夫人是方家之後,該是極擅長處理這些農活的問題,怎會毫無辦法?」當初他亦是跟在方家人身邊的莊戶,極清楚她的能耐。

  好不容易遇見了一個賞識他的人,想著多種一回就可以多攢點銀兩好過冬,她豈能不都個忙,況且染福莊還是歸在她名下。

  「我說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你現在能做的就是把那些萊菔搗爛和土,等待明年來春再栽種。」方靜予口吻是一逕地淡漠,倒不是因為當初曾遭他刁難,而是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他這個人。

  魁二叔跟他相較起來,顯得正直又勤奮得多。

  「可要是損失了,也是夫人的損失。」

  「那可不關我的事,那是二爺做的決定,要是虧了,他得負責補足。」憑什麼旁人做的事都要她善後?

  薛管事知曉她這回鐵了心不相助,氣惱地隨意說兩句便大步離開。

  「茱萸,往後這人要是再找來,一律不見。」他日由她主持大局時,她頭一個就不留他,做事這般投機取巧,早晚砸了文家的招牌。

  茱萸應了聲。

  方靜予正要起身時,感覺裙擺被拉扯住,這才發現兒子睜著雙大眼盯著她。

  「娘,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我可以有兩個爹?」

  方靜予無奈的閉了閉眼,誰可以告訴她,她到底該要怎麼跟兒子解釋啊?

*             *             *

  「文二爺的算盤打得可真是響。」

  正忙著盤算全部身家的文又閑一聽見馮玨的聲音,隨即起身將他給迎到房內,還不住抱怨道:「我這七湊八湊的,怎麼算就是短少了兩千兩,馮二爺,你說該如何是好?」

  他把府裡值錢的東西都加上了,順便將幾處莊子也算在內,偏偏還是湊不齊,不禁懷疑他大哥八成在臨死前把些東西給藏了起來,要不自家的家產豈可能這麼少?

  「你可以將布莊押出去。」馮玨好心給出建議。

  「這不是說押就能押,也得有買主。」

  「我呀。」

  「咦?」

  「我打算在過年前帶靜予回京,所以我就好人做到底,你乾脆將一些值錢的產業,好比布莊,還有所有旗下的莊子,甚至這幢屋子都成,只要押進我的錢莊裡,馬上讓你總現,待你從礦脈那裡賺得了銀兩後再慢慢贖。」

  文又閑聽得心動無比,可一方面又認為天底下豈有這般好的事。

  「喏,文二爺,我機會就只給一次,你要就說一聲,如果不要……」

  「要,當然要!」這天大的機會,他要是錯過就真的是呆子,好歹他馮玨扛著皇商的招牌,總不可能誆他吧。

  「既是如此,我去將疏郢城裡的馮家錢莊的掌櫃找來,文二爺就先將文契給進備好,咱們一手交契手交銀。」

  「這有什麼問題!」他是求之不得。

  就在馮玨前腳離開,他正準備回房將文契找出時,薛管事找上來了。

  「二爺,染福莊的事你不能不管。」薛管事劈頭就道。

  「我還真是不想管,橫豎我要將莊子押岀去了,這田地到底會落得什麼下場,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就算屆時要贖,他只要贖回他想要的部分即可。

  「二爺怎能將莊子押出去?又是將莊子押給了誰?」薛管事憂心忡忡地問。

  「我押給了京城的皇商。」

  「二爺怎會跟京城馮家牽上線?」這怎麼想都不對勁。

  「哼,不就是拿那個寡婦牽的線,人家馮二爺看上她了,我就利用她去討好馮二爺,得到了絕佳的機會,對了,我正忙著,沒空跟你說了,你回去吧。」文又閑擺了擺手,就怕他擋了他的財路。

  「夫人答應了嗎?」

  「她是傻了才不應。」跟個皇商總比待在疏郢城守寡的好,說到底,方靜予該好生感謝他才是。

  「可問題是當初方家被滅門,兇手就是馮家啊!」難不成大爺沒跟她提過?這事他可是跟大爺說了。

  文又閑看了他一眼,雖說這事聽來頗嚇人,可是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說了,我要去忙了,去去去。」趕著人,他快步回房。

  薛管事見狀,眉頭深鎖,最終只能無奈離去。

*             *             *

  「所以這事得要麻煩王知府儘快處理。」馮玨說著,順便亮出先前藺少淵交給他的玉珮。

  這等玉珮要是一般百姓瞧見了,頂多覺得是塊質地上等的玉,然而王正清是曾經在京裡待過的京官,一見上頭的五爪龍雕便知道這是皇上的玉珮,他不敢相信馮玨竟然如此得皇上信任。

  「本官自然會秉公處理。」最終,他只能如是道。

  雖說往後少了文家為後盾,但也絕對好過和馮家作對。

  「多謝。」

  待馮玨一走,王正清隨頭痛地來回走,考慮了好半晌後,才將外頭的捕頭喚進來:「你找幾個俐落的,暗地裡將文又閑除去。」

  王正清垂眼思索著,雖說馮玨要求重審,他不得說不,但文家這頭他也得安置好才成,否則文又閑要是因為被馮玨對付而拿他出氣,把他私下跟富戶收賄,甚至是他出了主意讓他謀奪家產的事。

  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永遠說不出話,橫豎這與馮玨要的目的是一致的,無人會追查文又閑的死因。

*             *             *

  文又閑滿面得意地走在市集大街上,一想到從馮玨手中買到了一筆礦脈,而那筆礦可以帶給他多大的財富,他連走路都有風。

  「這不是文二爺嗎?」

  迎面有人喚著自己,他抬眼認出人,熱絡地喊道:「這不是周老闆嗎?」

  周老闆是疏郢城一流的玉商,那日為了巴結馮玨,哪怕沒邀帖,也硬是去了文家,那時聽馮玨提起平川的礦脈時,那神情說有欽羨就有多欽羨。

  「正是在下,文二爺瞧起來春滿面,是不是近來有什麼好事?」

  「也談不上是什麼好事,就是馮二爺讓了一筆礦脈給我。」

  周老闆倒抽了口氣,滿臉的難以置信。

  那表情取悅了文又閑,他就知道眾人萬萬想不到馮玨會將礦脈讓了一筆給他。

  「那礦脈是馮二爺跟大內交涉來的,怎能賣給你呢?」周老闆不解地問。

  文又閑愣了下,「大內交涉來的不能賣嗎?」

  「自然是不成,那可是要跟京裡來的礦官打契的,文契上的名是不能隨意更改的。」周老闆本身是玉商,手裡也有玉礦脈,自然清楚關於礦脈的各種律法。

  「可是馮二爺確實讓給我一筆呀,我和他可是白紙黑字打契的。」文又閑有些膽顫心驚,但也認為事情不至於如周老闆所言。

  「真的?」周老闆依舊相當困惑。「文二爺到底是出了多少銀兩,才讓馮二爺願意讓出一筆?」

  不管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這文家的家底有多厚,他是掂算得出來的,要他出手買礦,不是他小覷他,怕就算變賣文家所有產業,恐怕也湊不齊一筆礦脈的價格。

  「這就不方便多說了。」文又閑心想價格就別提了,省得節外生枝。

  「不管怎樣,那你是註定要發財了。」周老闆嘆了口氣,雖然對他羨又妒,但還是開口祝賀他。

  「前兩天太山炸礦了,聽說半山腰的礦脈是上等翡玉,礦官樂得眉開眼笑,相信馮二爺知曉這消息肯定亦然。」

  「半山腰?你搞錯了,馮二爺的礦脈是在山頭上。」不過半山腰的礦脈是上等翡玉,那山頭上肯定也是,這下他真的要發財了。

  周老闆皺起了眉頭。「太山的山頭是拿來炸礦用的,從山頭直接炸,才不會傷到半山腰的礦,而且也就不需要從山腰慢慢地鑿,如此取礦快,最不勞民傷財,利潤更是高得嚇人。」

  「可是、可是馮二爺賣我的礦脈是山頭上的,怎可能炸山頭?」文又閑一口氣喘不上來,覺得自己像是快要斷氣。

  「不,你肯定是聽錯了,馮二爺買的礦脈是在半山腰上,以玉礦來說,如果有玉璞滾掉到山腳下,那山頭上肯定有玉礦脈,可問題是太山崩塌時,就已經震出山腰的礦脈,而山頭壓根沒玉璞,那取礦自然就是炸山頭,像馮二爺如此經驗老道的人,肯定知曉這一點,怎還會蠢得去買山頭?」

  「可是他賣給我的礦脈是在山頭上啊……」他邊說身子邊發顫,手心也跟著冒汗。

  他買的是山頭上的礦脈,如果炸掉了……

  「不可能,馮二爺就連何時要炸山頭都知道,又怎麼可能賣你山頭上的礦脈?」周老闆萬般篤定地道。

  文又閑聽完,在這隆冬的天候裡已經滲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周老闆說的是真的……他可是血本無歸,一無所有了!不成,他必須趕緊找馮玨問可個清楚不可。

  「文二爺……文二爺?!」周老闆瞧他腳步踉蹌地奔去,連喚幾聲都不見他停下腳步,一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文又閑一路朝文府狂奔,然而就在他跑進較為僻靜的小巷時,眼前突地飄下幾抹身影,個個身穿黑色勁裝。

  他頓了下,二話不說地回頭狂奔。

  可是他不過才跑了兩步,就教人團團包圍,壓根沒有商量的餘地,來者刀就砍,眼看著刀就要落下時,另幾道身影竄出,硬是將落下的刀隔開,身手俐落地逼退來者。

  幾個黑衣勁裝的男子見狀,隨即撤退。

  「至少抓下一個!」

  發話的嗓音從前方傳來,文又閑驀地抬眼,認出是馮玨身邊的隨從,趕忙緊抓著他不放,就怕小命不保。

  「文二爺無需擔心,已經沒事了。」爾剛努力維持笑容,用力地將手抽開。

  「多謝多謝……」甫死裡逃生,教文又閑滿心感激,待他稍微緩過氣後,驀地驚問:「馮二爺在哪兒?」

  「我家主子不就在府上?」

  毫不猶豫的,文又閑再次往文府的方向跑,然而跑了兩步,像是想到什麼,又回頭抓著爾剛。「一道吧,一道。」他怕半路又有人竄出來要殺他,可說真格的,對這樣的局面他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爾剛嫌惡地撇了撇嘴,正要陪他一道時,後頭方巧吳勇趕來。

  「怎麼了?」爾剛不解地問。二爺差了吳勇寄信,這時他人應該在驛站那兒才是。

  「我幫二爺寄了信,方巧來了封信,說是十萬火急,差信使一路從京城送來的。」吳勇隨即從懷裡掏出信。

  爾剛瞅了眼,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吳勇便趕緊離去,而他只能無奈地陪文又閑回文府。

  「怎麼了,文二爺?」一開門,馮玨噙笑的打量著文又閑青中帶白的臉色。「找我有事?」

  「當然是有事。」文又閑顧不及渴,開門見山地道:「「馮二爺,你賣給我的那一筆礦脈到底是在山頭上還是山腰?」

  馮玨笑瞇了眼。「重要嗎?」他沒想到文又閑竟然這麼快就收到消息了,是說他早知道晚知道一點都不重要,橫豎他要的已經到手了。

  「不重要嗎?」瞧他神色自若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文又閑想了下,又問:「你可知道太山的礦前幾天炸礦了,而且是炸了山頭,說是玉礦脈都是在山腰上。」

  「嗯,這事我知道。」

  「你知道?!」文又閑的嗓音瞬間拔尖。「你知道怎能還像是沒人事一般,咱們不是虧慘了嗎?」

  「做生意嘛,總是有賺有賠,這一回就當做是讓我學點經驗。」馮玨笑得無奈,倒了杯茶遞給他。

  直瞪著他那氣定神閑的模樣半晌,突地像是明白了什麼,氣憤地吼道:「你耍我!」

  「二爺,說話可要有良心,那礦脈是你求買的,不是我逼的。」

  既然文又閑不喝茶,他就自個兒喝,只是茶杯才剛要就口,就被文又閑一手撥掉,刺耳碎裂聲響起,守在門外的爾剛神色陰戾地回頭,用眼神警告文又閑,要是他膽敢再放肆,他會立刻拿下他。

  馮玨懶懶地撣了撣被水潑濕的衣襟,再抬眼時,神色陰冷懾人。「文二爺這是在做什麼?難道文二爺沒做過生意,不知道生意就像一場賭局,願賭就該服輸。」

  「可問題是我被詐賭!你分明就是誆我,讓我拿出家產買下毫無用處的山頭礦脈,你是惡意吞了我文家的家產,身為皇商竟如此行事,我要上府衙告你。」文又閑怒得雙眼都泛紅了。

  馮玨微瞇起眼。「去呀,我攔著你了嗎?」

  「現在,你馬上給我滾出去!」文又閑氣得直想翻桌洩恨。

  「文二爺,你似乎沒搞清楚,你已經將這宅子押給我了,只要你無錢贖回,這宅子就是我的,該滾的人應該是你吧。」馮玨的口氣冷冽如刃,眸色一點溫度皆無。

  要讓文又閑問罪,壓根不難,但是當文家家產尚在他手上時,就怕無子嗣的他一旦判了死罪,這家產就充公了,所以他特地迂迴點,等拿到文家產業再處置他,算來,他是宅心仁厚了。

  「你……我要上府衙告你,我要上京城告你,我要讓天下人知曉身為皇商的你竟然坑殺百姓!」話落,文又閑轉身就走。

  「二爺。」爾剛從門外走進來。

  「可有逮到人?」馮玨斟著茶水,淡淡地問。

  「差人去追了,也讓吳勇跟去,至少會逮到一個。」

  馮玨呷了口茶哼笑著,果真是一丘之貉,他不過故意上府衙跟王正清交代幾聲,殺手就出現了……沒想到現在的衙役還得兼職殺手呢。

  他可不會讓文又閑隨隨便便死得不明不白,他要用律例將他定罪,才能還文大當家一個公道,才能讓他吞下這口氣。

  「對了,二爺,吳勇去驛站寄信時方巧遇到信使,說這信是京城寄來的家書,十分緊急。」爾剛說著,快手將信遞上。

  馮玨接過信,是馮璿的筆跡,拆開一瞧,他的眉頭不禁緊鎖著,思索半晌才道:「爾剛,備馬,我一會兒準備回京,這兒就交給你了。」

  「發生什麼事了?」爾剛驚詫地問。

  要不是真正十萬火急之事,二爺斷不會在這收網之際回京的。

  「馮玉病了,年前的一些採買馮璿無法處理,我必須趕緊回京一趟。」歲末本就是各商行最繁忙之際,他之所以放心前來疏郢城,那是因為有馮玉在,可既然馮玉病倒了,他不回去是不成的。

  「那……來福呢?」意指是否帶她一道走。

  「不,這兒的事尚未辦妥,我還會回來,暫時讓她先待在這兒。」馮玨收了信,人已經往外走。「我去跟她說一聲,你趕緊備馬。」

  「二爺,不讓人跟著,這樣不妥吧。」

  「這兒需要人手,全都留在這兒,還有,必定要護住來福和文羿,他倆才是最重要的。」馮玨說著,已經朝方靜予的院落而去。

  「你要走了?」方靜予難掩詫異。

  「再回來時恐怕已過了年,但只要事情處理好,我會儘早回來,畢竟已經開始在收網了,總得要將文又閑給正法,我這口氣才出得了。」馮玨摟了摟她。「不必擔心,我讓爾剛留在這兒,他會護你周全的。」

  「你自個兒要小心點。」

  「放心吧。」他不捨地親了親她的唇,怕自己會走不了,他隨即鬆開了擁抱。「儘可能地待在這院落裡。」

  方靜予不捨地目送他離開,不知怎地,總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給壓著,有種說不出的不安。

  才剛走回亭子裡,人都還沒坐下,方靜予就聽見張氏發狂般的怒吼聲,嚇得她回頭望去,就見張氏急步跑來,那狠厲的表情像是要將她碎屍萬段。

  「方靜予,你這個吃裡扒外、紅杏出牆的賤女人!你竟然夥同外頭的男人謀奪文家的家產!」

  屋裡的茱萸聞聲,立刻跑來護在方靜予身前,口氣不善地斥道:「二夫人,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張氏二話不說甩了她一巴掌。

  方靜予扶著被打歪臉的苿萸,惱火地推了張氏一把。「二嬸子,誰允許你在我面前打我的丫鬟!」

  「一個丫鬟也敢在我面前造次,是要笑話我的?!」張氏像是已經失了理智,一回頭就撲向她,扯著她的衣裳和頭髮。

  茱萸趕忙將兩人拉開,混亂中還被張氏給踢了兩腳,她惱火地道:「二夫人,你今兒個是特地來這兒欺人的不成!」

  「到底是誰欺人,你讓你的主子說清楚!是她與她的姦夫聯手謀奪文家的家產……不要臉的賤蹄子,就憑著一張臉到處媚惑人,讓馮二爺替你出氣,使計陷害老爺,害老爺將所有家產全都押下,現在卻落得血本無歸!」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方靜予沉著臉道。

  「你不要再裝蒜!馮二爺騙了老爺買下了無用的山頭礦脈,明知老爺湊不足銀兩,還假好心地讓老爺上馮家錢莊,把所有的家當都押了進去,如今山頭礦脈被炸,那些家產全都贖不回來……是不是全都進了你這個賤蹄子的手中?你給我吐出來,你要是不還給我,我就跟你拼了!」

  方靜予聽得愣愣的,身前的茱萸被推開,一個巴掌眼見就要落下,張氏的手突地被人緊緊擒住。

  「二夫人請自重,要是膽敢對大夫人動手,那就恕在下造次了。」爾剛沉聲警告。

  「瞧,還說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說什麼你一心一意只為了大哥,全都是假的!你要的一直是文家的家產,不要臉!」

  爾剛目光冷沉瞪去,手微微使勁,張氏隨即痛得連嘶叫都不敢。

  「爾剛,放開她。」方靜予淡道。

  爾剛手一鬆,張氏隨退到亭外,本想再罵上幾句,可一對上爾剛狠絕的神情,只能悻悻恃然地離去。

  待張氏離開,爾剛才道:「文大夫人,你別聽她胡說,二爺只是為了先將文家家產拿到手,以防文又閑被定罪後,家產被充公。」為兔節外生枝,爾剛一口氣將事情清楚交代。

  「真的?」

  「來福,二爺的行事作風,你會不知道?」爾剛有點惱了。

  「他回京真的只是處理商事?」不是帶著文家家產回京了吧?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如果二爺一走了之,我還在這兒做什麼?」爾剛說到最後都忍不住動氣了,二爺為了她到處奔波,她竟然還懷疑二爺,真教人不滿。

  反倒是一旁茱萸輕拉著她,低聲問:「夫人,他怎會叫你來福?」怎麼馮二爺身邊的隨從竟與她這般熟識?

  方靜予嘆了口氣。「我會再告訴你。」既然爾剛都這麼說了,她自然是相信他的,但她現在擔憂的是,張氏和文二爺絕不會善罷干休,要真把事給鬧大了……她不安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29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10:06 AM 編輯

【第十四章】   上京告御狀

  「大人,文二爺來了。」衙役快步到府衙後院通報。

  王正清闔上書冊,撇唇笑了下。很好,正愁逮不著人,他現在自投羅網,也是他的造化。

  「讓他進來。」

  衙役很快地將文又閑帶來。

  文又閑劈頭便道:「大人,你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

  王正清打量了他一會兒,試探道:「到底是什麼事,你也得要把話說清楚才成,沒頭沒腦的要我怎麼主持公道?」

  「大人,皇商馮玨使計謀奪我的家產!」

  王正清微揚起眉,心裡暗自盤算著,佯怒斥道:「你在胡說什麼?馮玨可是大內欽點的皇商,家財萬貫,哪看得上你那一丁點的家產?」

  馮玨要他以文又閑謀財害命為罪押下,可文又閑又道馮玨奪他家產,看來文又閑真是將馮玨得罪得不輕,怎麼不乾脆要了他的命,不是省事多了。

  「真的,大人!」文又閑趕緊將事情經過說過一遍。「我就說嘛,一筆礦脈怎麼可能只用五千兩就買得到,他就說一家子所以關照我,我呸!真是個不要臉的傢伙,奪人家產還敢那般大言不慚!」

  王正清覺得這內幕精彩極了,原來事情的源頭就是出在文大夫人身上……

  「大人,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我說的都是真的……對了,我一個時辰前還差點被人所殺,說不準根本就是他派來的!雖說他的隨從救了我,但這也許不過是要掩蓋罪行罷了,而且他現在人也已經回京,分明就是怕東窗事發!」

  王正清心裡覺得好笑,臉上卻不張揚,「可問題是,你說了這麼多,你可有真憑實據?你的文契上寫了什麼?而你又要怎麼證明他與文大夫人有染?況且就算真的有染,那又怎地?頂多是行為出格了點,沒什麼罪呀。」

  他要的是文又閑可以給他更多有利的消息,好讓他可以脫身。

  他先前要捕頭帶人滅口,可偏偏有名衙役被逮住了,不過文又閑說馮玨回京了,這來回再怎麼快也得費上十多天,他有足夠的時間將那名衙役給搜出來,否則那衙役要真被逼問出什麼,他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這……」文又閑呆住了。

  他的文契上寫的是太山礦脈,但並未註明礦脈之處,他愈想愈覺得打一開始馮玨就在算計他,他越發不服氣。「太可惡了,仗著皇商身分欺人……對了!大人,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當年慶王的皇莊裡有個姓方的莊頭,他就是方靜予的爹,因為擅長各種農作而小有名氣,方家人因與我爹有交情,所以將方靜予送到文家沖喜,可誰知道沒多久方家人竟莫名地失蹤,至今還是件懸案。」

  「然後?」王正清興致缺缺地問。

  「而我莊子裡有個管事,當年就是皇莊裡的莊戶,他說是馮家殺人滅口的。」

  聽到殺人滅口,王正清整個精神都來了。「你說的確實?」

  「我那管事是貪財了點,但話是不會亂說的。」

  王正清聽完,笑意都爬到嘴角眉梢了。「這事就有點苗頭了。」

  他欲除去文又閑,那是因為他不希望從文又閑口中道出麻煩的話語,可偏偏有人逮住了他的衙役,這事只要往上查,查出他欲殺人滅口的原由,別說他烏紗帽不保,就連性命都堪慮。

  而且文又閑也說了是馮玨的人救了他,那就代表馮玨打一開始就懷疑他,特地告知要他辦文又閑,分明是在試探他,糟就糟在他的衙役技不如人,沒逮著人反被擄,他日堂上作證,他絕對難辭其咎。

  倒不如利用文又閑咬馮玨一口,如此一來,說不准他有了建功,皇上還會將他調回京高升呢。

  「大人,你在想什麼?」

  「其實你知道嗎,馮玨今兒個特地上了府衙,跟我說要我將你給押進大牢裡,只因他要替你大哥討公道,說他人證物證都有了。」

  文又閑瞬間臉色慘白。「大人,絕對不能如此,你得要幫我啊!」要是這事硬要辦,他可是十條命都不夠死。

  「是啊,我是想幫你,可這真是難了。」王正清狀似苦惱,實則是在引誘他步入自己設下的圈套。

  「大人、大人,我有方法。」

  「喔?說來聽聽。」是吧,這傢伙滿腦子壞主意,這事交給他就對了,跟他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             *             *

  馮玨千里迢迢趕回京城,瞧見的竟然是安坐在商行裡的馮玉。

  躍下了馬,將韁繩丟給走到商行外的掌櫃,他一臉不善地踏進商行,瞪著坐在櫃檯後方的馮玉。

  「我還以為發那封信是要我趕回來送終的,沒想到你倒是還好好的。」馮玨皮笑肉不笑地道。

  馮玉將帳本一闔,隨即往他砸去,卻被他快手接住。

  「你這小子,我不發那種信,你會回來嗎?」

  「既然沒急事,何必要我回來?我的事正在收網,被你這麼一攪和,要是出了什麼變數,我唯你是問!」

  「得了,要是這麼容易出現變數,那就是你思慮不周,牽扯到我身上那就真的太冤枉人了。」馮玉起身,瞪著那張與他相似的臉。「敢問馮二爺你可知道你離開京城多久了?要不要我你算算?」

  「如果不是有人將信交遲了,就不會有個爛攤子讓我收拾至今。」馮玨涼涼地回了一句。

  「所以我活該為你做牛做馬?」

  「不用做牛做馬,把該做的做好就好。」

  「我去你的!你的商行要我坐鎮,大內歲末的採買一大堆,問你那個麼弟是一問三不知,你也未免把他養得太嬌貴了。」年紀不小了好不好,就連燈油分了七、八種都不懂,他到底還能冀望他什麼?

  「這點我不如你,你將兩個弟弟教得相當好,馮璘負責拓源,馮凈更是了得的總帳房,所以他就一併交給你了。」

  「別作夢,捧我再高我也不幹,橫豎你回來了,這兒就交給你,我的糧行還有事等我處理。」

  「不成,我一會兒還要趕回疏郢城。」馮玨一把拉住他。

  馮玉回頭死瞪著他。「你到底有什麼要緊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分?在歲末最忙之際,你可以丟下商行不管?」

  馮玨嘆了口氣,為了讓馮玉願意繼續幫他,他只好將馮玉拉到後院,將一切原原本本地說過一遍。

  「所以,如果你打一開始就把信交拾我,是不是事情就好辦了?」趕在文又閔未死之前前往,他就不需要出手處理文又閑了。

  馮玉聽完,抹了抹臉,雖然他不認為遲交了一封信算什麼大罪,但照馮玨的說法,他似乎犯了大錯。

  如果早知道因為一封信會惹出這些事端,他那時肯定會準時交給他的,可人生裡哪來的早知道。

  馮玉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去去去,橫豎你說要收網了,那就趕緊收網,趕緊把人帶回來,要趕在年前成親是不可能啦,但挑個好日子總是行的。」

  「多謝了,大哥。」

  「得了。」每每有事才叫大哥,他這個大哥還真命苦。

  「其實我覺得要是由你來接皇商這個位置也挺不錯的。」

  「別,千萬不要,我不是你同房的大哥,你要是不想幹了,還有你麼弟。」要不是馮玨唯一的庶兄不在了,他會直接說讓給庶系的算了,因為他的麼弟天生就是個敗家的紈褲,已經沒救了。

  馮玨笑了笑,才剛起身,外頭便傳來爾剛的喊聲——

  「二爺,不好了。」

  馮玨立刻推門而出,就見爾剛已經跑到面前。「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回京了?」

  「二爺,你一走,知府就派人將來福給押了起來,一問之下才知道竟是文又閑擊鼓申冤,說來福與二爺謀財害命,害死了文大當家,謀奪文家家產,而且知府還領著文又閑要上京告御狀。」

  馮玨愣了下,又問:「來福呢?」

  「她被押上京城了,我讓吳勇他們跟著她,順便將一些人證也一併帶上,我自己先行來通知二爺。」

  「很好,幹得好。」馮開微鬆了口氣,眸色浮現陰戾之氣。「好他個王正清和文又閑,竟然狼狽為奸,想要反咬我一口,瞧我怎麼整治他們!」

  「等等,可有將蒙御醫捎上?」後頭慢吞吞走來的馮玉問道。

  他已經聽完來龍去脈,自然知道哪幾個才是最重要的人證。

  「有。」爾剛回道。

  「哇……怎麼你家的隨從這麼了得,麼弟卻這麼糟?」

  馮玨哭笑不得地瞅他一眼。「不說了,我得去陪著來福。」

  「嗯,至於宮裡的事我先幫你打點一下。」他呢,仗著他親親娘子是攝政王的義妹,想要藉機向宮裡遞個訊息是很容易的。

  不管怎樣,總不能教人看扁了馮家!

  馮玨足不停歇地趕路,約莫一日夜後,終於碰著了王正清一行人。

  「大膽!」馬車前的衙役隨即亮出長劍。

  馮玨停在馬車前,硬是逼得王正清下了馬車。

  「王大人,這是你的選擇?」馮玨冷聲質問。

  「來人啊,眼前之人乃是罪嫌,還不將他拿下!」王正清毫不猶豫地喊道。

  馮玨懶懶地掏出腰間玉珮。「誰敢動我?」

  衙役見狀,不禁回頭看著王正清。

  王正清的臉色忽白忽紅,一會兒才平著嗓子道:「「馮二爺,文又閑欲告御狀,告你和文大夫人私通,謀財害命,你就別為難本官,乖乖跟著本官到聖上面前說清楚就成了。」

  「誰為難大人了?我這不就來了嗎?」馮玨目光冷冷掃過他,落在後頭的馬車。「文大夫人在哪兒?」

  「在後頭的馬車上,本官體恤她是個女人腳程太慢,特地雇了輛馬車。」

  「多謝大人。」為此,他定會在皇上面前為他求情,給他一個好死。

  「既然馮二爺這般配合,那麼你就坐後頭那輛馬車,一道進京吧。」

  馮玨縱馬來到馬車旁,瞧見吳勇和幾個人都守在這邊,他下馬上了馬車,卻見坐在裡頭的來福和茱萸竟都是被上了枷鎖,胸口驀地怒火翻騰。

  「二爺……」方靜予一見他,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馮玨一把將她摟進懷裡。「都是我不好……」瞧他做了什麼,竟讓他最愛的人被上了枷鎖。

  「不是,是我……」方靜予哽咽地道。

  「別胡思亂想,不管他們要怎麼告御狀都沒用,我手中掌握的證據就能將他們治罪。」

  「可是咱們的關係要怎麼說得清?一個不小心,你就會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也許會累及你失去現在所擁有的。」這就是她一直深藏在內心的隱憂。

  馮玨怔了下,沒想到她顧及的竟是自己,心不禁苦得發澀。「別擔心,頂多是把皇商這份差事交給其他人罷了,這份世襲差活,我並沒有那麼看重,唯有你和文羿才是最重要。」

  「可是你明明……」

  「也許我曾經擔憂自己被父親捨下,可現在的我已經不在乎,只要是我要的,就算要我傾盡一切,我也要搶到手。」他不要讓自己遺憾,不要等到事後後悔,只要有一線生機,他都不會放手。「我不會捨下你,一如文大當家不曾捨下你,我會做得比他更好,讓你捨不得放下我。」

  他最怕的是她再一次逃離他,不管是否為他好,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只有她的陪伴,平淡而有她的生活。

  方靜予這才知曉原來他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最讓她心疼的是,他竟然是抱著這份決心等著她回頭。

  「來福,你信我,我早已經佈好了局,你就當做是提早進京,不要擔心也不要怕。」她的不發一語才真是教他膽顫心驚,無從猜測她的想法,就怕她會為了周全他,而在衙堂上撒謊。「來福?」

  「二爺,咱們說好了,要是這事過後,你得要負責跟羿兒解釋他為何有兩個爹。」方靜予突地打趣道。

  此話一出,坐在身旁的茱萸很捧場地笑出聲,她可是親眼瞧見夫人被少爺給纏得快炸毛的模樣。

  馮玨頓了下,緩緩地漾出笑意。「這有什麼問題。」她說這話,是打算待這事處理完後與他成親了吧。

  「你說的。」她要讓他知道,他兒子可以多折磨人。

  「當然。」想了下,馮玨才問:「文羿呢?」

  「爾剛臨行前交給蒙御醫了。」

  馮玨輕點著頭,才壓低聲道:「好了,既然你的心穩了,我就不怕了,至於他們想將事鬧大,那咱們就鬧得他天翻地覆,讓他們後悔欺負你。」

*             *             *

  當一行人進京時,已是過了兩日,王正清也不囉唆,直接領了人來到宮門前。

  「喏,就是那裡。」王正清指著宮門左側所懸的登聞鼓。「去敲吧,一會兒就有奏事使會過來,你將狀紙遞上便是。」

  文又閑看著那面鼓,渾身抖若秋葉,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京城太冷,教他拿起鼓槌,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敲了幾下。

  過了約莫一刻鐘,有個人走出宮門,王正清見狀,連忙迎上前去。「眼前是奏事使嗎?」

  「正是,在下是侍讀學士唐子征,你是……」

  「本官是疏郢城知府王正清。」

  唐子征聞言,濃眉一攢,清俊面容頓生威儀,斥道:「未經皇上傳喚,你為何私自離開疏郢城?」

  「本官是為了疏郢城人士文又閑,前來京城告御狀。」王正清趕忙垂眼。

  唐子征是攝政王義子,從小就入宮伴讀,如今成了侍讀學士也不令人意外,往後捧著他就是了,誰教他是皇上面前的紅人。

  「狀紙?」

  文又閑趕忙遞上狀紙。

  唐子征接過狀紙,看過一遍後便收下,沉聲道:「依律,告御狀者,必先杖三十,請王知府將他帶往盡天府衙,交由盡天府知府審理。」

  文又閑聞言,滿臉驚恐的回頭看著王正清,那眼神像是在問他,你怎麼沒說要先杖三十?他無法想像打了三十下之後,他還活不活得了。

  「唐大人,據我所知,告御狀必先杖三十這條律法不是早就廢了?」

  「今年初才剛復律。」唐子征面不改色地道。

  既是如此,王正清愛莫能助了。

  前往盡天府府衙的路上,文又閑簡直要哭了。「要真被打三十個板子,我還能活嗎?大人,你這不是害慘我了!」是他提議要鬧就鬧大,直接入京告御狀,可他壓根不知道告御狀還得先付出代價。

  「放心,待會兒塞點銀兩給衙役就不成問題了。」

  「我哪裡還有什麼銀兩。」

  王正清雙手一攤,由著他自個兒決定。

  於是,一進盡天府,啥事都還沒說,文又閑直接脫了褲子打了三十大板,板子還是宮製的規格,別說三十下,才打到第十下,文又閑的屁股早已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到了第十一下時,人已經厥了過去。

  「金大人,到此為止吧,否則他都還未狀告那姦夫淫婦,就要死在杖下了。」王正清趕忙替文又閑求情。

  他得要利用文又揭開馮玨的所有醜事,才有機會置馮玨於死地,要是文又閑現在就死在這兒,下一個死的怕就是他了。

  盡天知府金柄權垂眼尋思半晌,才勉強道:「待他告完狀之後,再行剩餘的十九下。來人,打水將他潑醒。」

  嘩啦一陣水聲,文又閑是被凍醒的,屁股痛得他不斷哀號呻吟。

  「堂下何人?」金柄權沉聲問。

  王正清踢了文又閑一腳。

  文又閑強忍著痛回道:「草民是疏郢人氏文又閑。」理該是氣勢萬鈞的,然而他卻疼得不敢施半點力,出口的聲音如蚊鳴。

  「狀告何人?」

  文又閑咽了咽口水,用盡全力吼道:「草民要狀告皇商馮玨與家嫂私通,謀財害命,請求大人主持公道。」

  「狀告者何在?」

  「金大人,他們在外頭候著。」王正清才說著,突地瞥見有幾名男子從衙堂後方的通道走來,而走在最前面的竟是……「馮玨?為何你在這裡?!來人啊,還不趕緊將他押下!」

  隨著王正清入京的幾名疏郢城衙役立刻抽出長劍,刷的一聲,齊齊指向了王正清口中的馮玨。

  「在下並非馮玨,而是糧商馮玉,大人未問清身分就使劍相向,如此審案時會不會太過草率,或難辨是非遭人利用?」馮玉涼涼開口。

  跟在他身後的湯榮和唐子征不禁掩嘴偷笑。

  原因無他,先前兩個馮家要合為同宗時,就是因為兩個人太過相似,才會教他替馮玨死了一遍,沒想到眼前險些遇到第二次,真不知道事後該跟馮玨要多大的紅包,才會教他心裡舒坦一些。

  「你……」王正清呆住,這才想起確實還有個馮玉,馮玉之前還迎娶了攝政王的義妹常寧縣主,思及此,他趕忙垂首認錯。「本官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包涵。」

  馮玉擺了擺手,一臉無所謂。

  反正,早晚會換馮玨幫他背黑鍋。

  正忖著,外頭衙役已經領著馮玨和一名身戴枷鎖的女子入內。

  「文又閑,你要狀告他倆何罪?」金柄權問道。

  文又閑吸了一口氣回頭,指著馮玨和方靜予。「草民一要告皇商馮玨以山頭礦脈詐欺草民,再告馮玨與家嫂私通,三告他倆謀財害命,害死了家兄還要強奪文家家產。」哪怕氣若遊絲,他還是將罪名直指馮玨。

  金柄權看向馮玨,內心五味雜陳,甚至懷疑馮玨被人作祟,要不怎會幾個月前才因為家族內鬨害死了馮玉被判流放,而後因為馮玉未死,教馮玨死裡逃生一回,如今又被控告了數條罪名?

  收回心神,金柄權沉聲問:「堂下何人?」

  「在下馮玨。」

  「民婦方氏。」

  金柄權來回看了看兩人,問:「馮玨可認罪?」

  「大人,在下無罪,這實是文又閑血口噴人,還請大人明察。」馮玨神色平靜地道。

  「他告在下以山頭礦脈詐欺他,可事實上在雙方買契上並無載明礦脈位在何處,而在下又豈會知道礦官選擇了炸山頭取山腰礦脈,這筆買賣,在下也虧了本。」

  一旁的馮玉連嘖了幾聲,佩服這傢伙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

  「你胡扯,疏郢城的玉商周老闆說了,你必定知道太山崩時並無落下玉璞,意味著山頭無礦脈,礦脈分明是在山腰處,玉商都懂的道理,你又怎會不懂?」哪怕疼得快要厥過去,文又閑還是緊咬住他不放,都受了這麼大的罪,他非要拿回自己的家產不可。

  「那麼文二爺能否請周老闆與我對質?抑或者請太山的礦官與我對質?」馮玨神色平淡地問。

  文又閑張了張口,暗惱自己竟沒想到這麼做,可就算他想請周老闆作證,恐怕周老闆也會避免得罪馮玨而拒絕他。

  「文又閑,你能否請人作證?」金柄權問。

  文又閑臉色一沉,隨即又道:「大人,證人遠在疏郢城難以作證,但就算如此,他確實是與家嫂私通,被我親眼撞見,也因而假裝受我威脅,以五千兩的價格將礦脈賣給了我,可事實上這就是他的計謀。」

  「馮玨,可有此事?」

  馮玨笑了笑。「文二爺,你可有確實瞧見那日在我房裡的人是誰?」

  「分明就是家嫂。」

  「何以為證?」

  「如果不是家嫂,你為何心虛,又為何受我威脅?」

  「我既是受了你威脅,又怎能坑殺你?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聽出了端倪?是文二爺設局威脅在下,惡意製造在下與文大夫人私通的假象,可事實上他無憑無據,又怎能成為堂上證詞?」

  文又閑聞言,臉色又青又白,想反駁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倒是一旁的王正清看不下去了,插話道:「文二爺,你不是說過,令兄獨子文羿便是馮玨與令嫂私通所出之子!」

  跪在馮玨身旁的方靜予神色一震,卻不敢看向馮玨,就怕被人看出端倪。他說過了,進了衙堂之後,所有的事都交給他,除非大人問話,皆無需開口。

  「放肆!王大人,這裡是盡天府,沒有你說話的份!」金柄權怒拍驚堂木。

  王正清撇了撇嘴,悻悻然地想,待他辦妥了馮玨立下大功,他必會想法子將這沒眼色的傢伙給扯下來。

  「王大人說的都是真的。」文又閑趕緊附和道。

  「證據呢?」

  文又閑咽了咽口水,道「六年前,家嫂尚未與家兄成親前,無故失蹤,再回府時已隔了四個多月,當時家兄歡天喜地辦喜事,隨即宣告家嫂懷孕,可家兄不是個行出格之事的人,此後,家兄不曾再與她同房……幾個月前,馮玨突然到來,又帶著家嫂前往一座莊子,那莊子裡的人與家嫂十分熱絡,壓根不像是頭一次前去,所以草民懷疑他倆在六年前就已有私情。」

  金柄權聽著,直覺得這堂上證詞實在是薄弱到無法聽信,只能轉而問馮玨,「馮玨,可有此事?」

  「大人,這事要解釋起來有點長,能否讓在下先請一位證人上堂?」

  金柄權擺了擺手。

  馮玨回頭向守在外頭的爾剛打了個信號,爾剛隨即請蒙御醫入內。

  金柄權一見他,不禁笑問道:「這不是已經退休的蒙御醫?」以往他尚在宮中任職時,也曾經為了自家娘子向蒙御醫討過藥方。

     王正清聽著,猜不透馮玨請個早已退休的御醫為證,到底是要玩什麼把戲?

  「正是,許久不見了,金大人。」蒙御醫笑得和氣。

  一旁的衙役趕忙到偏廳裡搬了張太師椅讓蒙御醫落坐。

  「馮玨,你讓蒙御醫為證,到底是要證明什麼?」

  「大人,這要話說從頭,元熙四年九月,在下前往疏郢城收租,路經頂平山腳時,救了個身負重傷的姑娘,在下將姑娘帶進莊子裡養傷,豈料姑娘醒來時卻沒了記憶……這一點,蒙御醫可以為證。」

  「金大人,確實如此,當時那位姑娘因為傷在頭部,不只失了記憶,還時不時引發頭疼昏廞,為此馮二爺央請我過府診治,當時我發現姑娘除了身上的傷,體內還有毒。」

  文又閑心一震,緊趴在地,假裝沒瞧見王正清噬人的目光。

  「毒?」

  「正是,那是附子毒,像是日日食上一點,毒症得待一定量時才會慢慢浮現。」

  「金大人,現在說的是他倆私通一事,提及中毒與本案壓根無關。」王正清微惱出聲,要打住這毫無意義的交談。

  金柄權雖不滿交談被打斷,可王正清所說不無道理,他只好再問:「馮玨,你說的那位姑娘與本案有關?」

  「那位姑娘便是當時尚未成親的文大夫人。」馮玨不卑不亢地道:「在那幾個月裡在下確實是對她傾心,在不知她是否有婚配就……確實是行為出格了,而後來,她因為恢復了記憶,將我遺忘,回到了文家,而文大當家十分大度,為免她遭人議論,隨即決定成親,在得知她有喜之後,更將那孩子視為己出。」

  身旁的方靜予聽得手心滿是冷汗,怕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他身敗名裂。

  「大人,他承認了,他確實是與家嫂私通!」文又閑忙喊著,哪怕話聲一大就痛得他齜牙咧嘴,但好不容易扳回一城了,他疼一點也甘願。

  「大人,在下與她,是在她成親之前,在不知她身世之前,何來私通之說?」馮玨沉聲斥道,「而弔詭的是,今年,方氏之子文羿也無故中了毒,我送到蒙御醫那兒救治,蒙御醫,你那時跟我說他是中了什麼毒?」

  「附子毒。」

  文又閑神色大變地吼道:「大人,這事與他跟家嫂私通無關,他剛剛已經承認……」

  「放肆!衙掌豈容你喧鬧,再喧鬧本府就掌嘴!」

  文又閑聞言,嚇得趕緊閉上嘴。

  「大人,今年夏末文大當家死了,明明仵作驗屍寫明是中毒而亡,疏郢城王知府知情卻未審理此案,更巧合的是,文大當家也死於附子毒,在下特地請來仵作為證,還請大人明查。」馮玨伸手往門外一指。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30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10:28 AM 編輯

【第十五章】   釐清真相

  「堂下何人?」

  「小的是疏郢城府衙的仵作蔡三郎。」仵作跪得直挺挺的,無視王正清射來的目光。他早就看不慣王正清的所作所為,既然馮玨說只要他照實說就能嚴辦王正清,他自然是挺身而出。

  「當時是由你相驗了文大當家的屍體?」

  「正是。」

  「死因為何?」

  「文大當家的屍體上出現了異常的紅點,所以小的以銀針直入血脈相驗,確定是毒無誤,再見其人死時的面貌偏紅潤,故而推算是附子毒。」

  王正清撇唇冷哼了聲。「金大人,此名仵作早已離開府衙多時,如今突然出現在盡天府的府衙上,實在是教人不得不聯想他是遭人利用了。」

  「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小的必定不得好死!」蔡三郎氣得滿臉漲紅,指天立誓。

  「這種誓言豈能做為證詞?」王正清涼涼地看著金柄權。

  得了,這麼一丁點小把戲就想弄死他,他要連點腦袋都沒有,當年是怎麼成為疏郢城知府的。

  金柄權摩挲著下巴的鬍鬚,明知王正清說的有理,可他心裡就是不舒坦,思索了下,隨即問:「蒙御醫,本府依稀聽人說過,人要是食毒一段時間之後就連骨頭都會因而發黑,不知道是真是假?」

  被點名的蒙御醫不假思索地道:「確實如此,文大當家之死若是怕仵作驗屍有誤,可以重啟棺槨取其骨相驗便成。」雖然他不是仵作,但要知道他以往是在宮裡當差的,這麼點小事在宮中早就見怪不怪了,壓根不稀奇。

  「既是如此,來人啊,帶著本府衙的仵作前往疏郢城,開棺驗屍!」

  衙役應聲而去。

  文又閑隨即道:「驗,確實是該開驗!草民早就知道家兄是死於中毒,但因為家嫂還帶了個孩子,不忍對她趕盡殺絕,所以才央求王大人別審理此案,可如今我已得知家嫂與馮玨私通又謀財害命,這口氣我吞不下去。」

  馮玨睨向他,哼笑了聲,餘光瞥見馮玉正面朝自己笑吟吟的,一副看熱鬧的趣兒,教他微惱的瞪去。

  「文又閑,將話說清。」金柄權怒道。

  「大人,家兄的身子骨一直不佳,後來是親家將家嫂送進家門沖喜,許是沖喜真有效,家兄的身子骨愈來愈健壯,後來也能出門經商,打理生意,可是無端端地年初卻病倒了,甚至一病不起……這期間一直是家嫂照料著家兄,不管是三頓膳食還是湯藥全都是經她的手,家兄之死與她脫不了干係。」

  馮玨看向跪在身側的方靜予,瞧她氣得直打顫。

  「方氏,你做何解釋?」金柄權沉聲質問。

  方靜予吸了口氣,回道:「大人,文二爺所言並非屬實,民婦在當年失去記憶之後,與馮二爺相許,而後恢復記憶回到文家,大爺待民婦如往昔,甚至執意迎娶民婦,如此大度之人,民婦怎可能對其下毒手?再者,民婦又要上哪去買附子毒,又為何民婦與小犬身上都中有附子毒?」

  「說不準是你在下藥時,不慎沾到所致!」文又閑吼道。

  蒙御醫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插嘴,「金大人,文二爺此言差矣,附子毒並不會沾到身上致毒,再者,附子是藥亦是毒,雖然在藥村行就買得到,但是有管制的,買賣必得簽名以示身分,這點馮二爺該是清楚才是。」

  金柄權瞧向馮玨。

  「確實如蒙御醫所說,馮家也經營了藥材行,要査清附子毒的買賣去向壓根不難,而在下尚在疏郢城時,也查清了這一點,還請大人傳疏郢城藥村行的辜老闆和文家丫鬟芝蘭上堂。」

  文又閑一聽到芝蘭這個名字,哪怕被板子打得已起不了身,還是用力地撐起了上身,回頭望去,果真瞧見跟在一名男子身後的姑娘確實是芝蘭。

  「奴家是文家丫鬟芝蘭。」芝蘭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嚇得腿軟,直接跪了下來。

  「芝蘭,將你所知所聞告大人,由大人為你作主。」馮玨沉聲安撫。

  芝蘭咽了咽口水。「奴家是夫人的貼身丫鬟,被二爺逼迫對大爺下毒,甚至在前些日子夫人回府之後,二爺還要奴家對夫人和少爺下毒……奴家身為家生子,唯恐二爺對爹娘不利,只能聽令行事。」

  方靜予冷冷地看著她,壓根不信她是被脅迫的,她要是真被脅迫,大可告知她一聲,大爺難道就不能為她主持公道嗎?

  「你胡說八道!」文又閑目眥盡裂地吼道。

  「肅靜!」

  兩旁衙役重擊殺威棒,嚇得文又閑瑟縮了起來,就怕那板子又打在身上。

  「芝蘭,你要再說分明!」

  芝蘭嚇得快要六神無主,只能將文又閑何時將藥給她,她又是如何添在膳食裡頭說得詳實。

  金柄權問完,隨即又道:「文又閑,你還有什麼好辯解的?」

  「大人,此事並非如此單純,在下查過藥材行之後,發現了多處可疑,這都多虧了辜老闆。」馮玨指向跪在芝蘭前頭的辜老闆。

  金柄權問清了來者身分之後,直接道:「那麼又是何人一再跟你買附子毒?」示意他瞧瞧堂上的人。

  「回大人的話,那人並不在堂上。」辜老闆據實回答。

  「那麼那人的姓氏為何?」

  「那人簽的是文又閑。」

  文又閑瞪大眼。「我聽你在放狗屁,我何時買了附子毒!」

  可惡,王正清竟然想將事撇得一乾二淨,當初他不知道如何下手,還是王正清提點他使毒,甚至還答允會幫他辦得妥貼,卻是讓人買毒時簽他的名!

  辜老闆嚇了一跳。「你……我說的是文又閑,關你什麼事?」

  金柄權不禁看向馮玨,便見馮旺不慌不忙地道:「辜老闆,要是再見那個人,你必定認得出來,對不?」見辜老闆點了點頭后,他彈了彈指,由爾剛親自押了個人進堂。

  王正清見狀,黑眸緊縮了下,目光在那人身上。

  「辜老闆,你仔細瞧瞧,是不是這個人?」馮玨問。

  「是了,就是他。」那人是個啞巴。

  「此人是……」金柄權問。

  「大人,這得要問王大人了。」

  王正清神色一凜,斥道:「放肆,馮二爺這是含沙射影,想陷本官於不義,本官根本就不識得這個人。」該死,怎會連這人也被搜了出來!他原以為這事是天衣無縫,哪怕他日文二反悔想反一口,他也有了萬全準備。

  那人聞言,不斷地發出嗯嗯啊啊的喊聲,像是在控訴王正清的無情。

  全柄權立刻讓衙役準備紙筆,便見那人快筆寫著——

  王大人要我買附子毒,讓我簽下文又閑。

  「辜老闆,將簽冊取出吧。」馮玨說道。

  辜老闆將簽冊從懷裡取出,衙役將簽冊和那人所寫一併呈上。

  看那字跡一模一樣,金柄權似笑非笑地瞅著王正清,問:「不知道王大人做何解釋?」

  「金大人,這分明就是栽贓嫁禍,更何況,今兒個是為了審馮玨與文大夫人私通謀財害命,哪怕文大當家之死與文大夫人無關,但馮玨使計誆騙文二謀奪家產,又與文大夫人有姦情,這是鐵證如山,不容他轉移話題脫罪!」

  馮玨懶懶地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在下已多年不曾踏進疏郢城,而在下會在事隔多年後重回疏郢城,乃是因為文大當家寫了封信託交給我大哥。」

  金柄權讓衙役將信取上前,他一眼看盡,輕點了點頭,揚開讓底下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方靜予輕捂著嘴,不敢相信大爺臨終前竟是替她安排去處……他知道她一直無法將馮玨忘懷。

  「那字跡才不是我大哥的,大人!」文又閑仍在做垂死掙扎,不甘心告御狀卻是逼死自己。

  「大人,我能作證那字跡是文大當家的字跡,我府上還有與文大當家簽契的契本,可以差人馬上回府取來。」馮玉在一旁涼涼發聲。「在下一直和文大當家有生意往來,所以當初文大當家才會把信託給我,說來也是我不好,是我給得遲,才會讓憾事發生。」

  他要是早知道一封信會左右一條生命,他不會那般草率行事。

  「既有文大當家的書信為證,又豈有私通說法?至於誆騙而謀奪家產……文又閑提不出證據,又要如何證明馮玨誆騙?身為皇商的他家財萬貫,又豈看得上文家家產?」金柄權話說至此,已開始準備判刑。

  王正清正忖著要如何逃這一局,又聽文又閑喊道——

  「大人,你不能認定馮家家產萬貫就不會騙他人,他甚至還派人追殺我欲置我於死地,大人明察啊!」

  「啊,文二爺不說這事,我也差點給忘了。」馮玨煞有其事地彈了彈指,讓爾剛再押人進來。「大人,話說那日,我在疏郢城府衙對王大人說,我已查清文大當家死因,且要將行兇之人繩之以法,結果呢,我的隨從就在路上撞見有人對文二爺行兇,當時我的隨從力搏惡人逮住一人。」

  他指向剛押進之人,所有人的目光望去。

  王正清狠吸了口氣,正欲思索對策時,那人已經喊道——「大人,救我!」

  「王大人,這是……」金柄權眸光銳利地看向王正清。

  「不關本官的事,金大人,這事一見就知道是馮玨惡意栽贓本官,本官根本就不識得這人。」

  「欸,大人,我還說這人是誰呢,你怎麼急著說我要栽贓你,莫不是你早就知道他是什麼人,又做了什麼事?」馮玨佯訝道。

  王正清怒眼瞪去。

  文又閑跟著喊道:「大人,這人是疏郢城府衙的衙役班頭!王正清,你好狠的心,原來打一開始你就打算殺人滅口,你以為殺了我,你幹的事就沒人知道?大人,附子毒是王大人差人交給我的,是他慫恿我毒殺我大哥的!」

  既然他已經活不了了,拖個墊背的他也痛快!

  「文又閑,本官好心幫你,你竟然反咬官一口?」

  文又閑不理睬他,逕自又道:「大人,王大人在疏郢城一帶收賄無數,要是不給銀兩,他是不審案的!」

  「你——」

  「來人,將王知府拿下!」

  「放肆,本官是皇上授封的正三品知府,在尚未釐清罪狀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押下本官!」

  「喔?那麼朕能否押下你?」一把清潤的嗓音在通道響起,站在馮玉身旁的湯榮已經快步回頭作揖,金柄權也趕忙迎上前。

  方靜予不敢抬眼,但聽那嗓音有些耳熟,她攢著眉回想,身旁的馮玨卻趁機撫著她眉頭的皺摺,教她不禁瞋他一眼,惱他在衙堂上也沒個規矩。

  「王正清,虧朕還等著你立功,好將你召回京,你卻讓朕失望了。」藺少淵清俊的面龐噙著笑意,眸底卻是冰冷一片。「是誰准你擅離職守的?」

  「皇上,下官是遭人污衊,事實上下官是為了要揭發馮玨才特地回京的。」

  「喔?說來聽聽。」藺少淵走到他的面前,也不讓他起身,就讓他跪著說話。

  「下官查到了當年皇莊方姓莊頭滅門血案的主嫌了。」

  王正清話一出口,方靜予不禁抬起頭,瞧見了當今聖上龍顔,不禁愣住。他不是那天在她鋪子裡吃萊菔餅的爺兒嗎?

  「是誰?」

  「正是馮家人。」

  馮玨和馮玉一同看向王正清。

  「下官帶了個人證過來。」王正清拉著身後做衙役打扮的薛管事。

  薛管事還在錯愕之中,搞不懂為何王大人和二爺竟變成狗咬狗,如今就連王大人好像也遭罪了。

  「薛管事,趕緊說吧,在聖駕面前不吐實,可是要受罰的。」王正清低聲警告。

  薛管事咽了咽口水,顫著聲道:「草民原本是皇莊裡的莊戶,一日聽聞方管事提及馮家人想禮聘他遭拒,恐生出歹心,正想方設法將兒女們送去他處安置,豈料才送出大姑娘,方管事一家人就連夜失蹤了,那晩,有其他莊戶親眼目睹是馮家人押走方管事一家子,大夥畏懼馮家勢力,無人敢提此事,可這事在幾個莊戶之間早已是秘而不宣的事了。」

  方靜予幾乎垮了肩頭,雙眼卻還是直瞅著有些失神的馮玨。她最怕的事終究是發生了,如果可以,她壓根不想揭開這件事。

  照理,她該為爹娘討公道,可那事不是馮玨做的,不該在馮玨成為家主,成為皇商之後找他追討,如此對他不公平!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馮剛所為?」藺少淵沉聲問,目光看向馮玨。

  「該是如此。」薛管事胡亂點著頭。

  「不對!」方靜予驀地出聲反駁。「薛管事說的不是真的!」

  「文大夫人知道真相?」藺少淵看著她,這才突然覺得熟悉起來。他曾經去過多次皇莊,見過方管事也見過她,難怪她的萊菔餅滿是他記憶中的味道。

  「是……雖然是馮家人所為,但不是馮剛,那時大爺從中調查,是前皇商的庶兄馮釗。」方靜予說著,邊覷著馮玨的反應,卻見他神色依舊。「皇上如果不信,豐水莊裡的李魁也是知情的,他也可以作證。」

  「那麼現在朕知道了,由朕給你討個公道。」

  「咦?」

  「方家曾是朕最倚重的農戶管事,當年血案未能查清一直是朕心中的憾恨,如今真相大自,卻也意外扯出大宅內的醜聞……」藺少淵輕聲低喃,頓了下,道:「金柄權。」

  「臣在。」

  「方才在堂上審案,凡曾欺負方家孤女者,一律斬立決。」

  金柄權忖了下,問:「也包括王大人?」

  藺少淵望向王正清。「王正清夥同文又閑謀奪文家家產,甚至趕走方氏,乃至於她回府後還讓丫鬟毒害她及幼子……相關聯者,一律斬立決!」

  聞言,王正清整個人無力的身子往一旁歪斜,急忙求饒道:「皇上,下官是為了揭發馮家惡事才回京,下官……」

  「你以為能夠將功贖罪?」藺少淵忍不住低笑了聲。「你的功是抵不過你的過,至於馮家……」他看向馮玨,再看向馮玉,「馮玉聽令。」

  「草民在。」

  「從此刻開始,由你接任皇商。」

  方靜予倒抽了口氣,看向依舊無動於衷的馮玨,作夢也想不到他最害怕的事,竟是以這種方式因她而起。

  「皇上,滅了方家人的是馮玨的堂伯,與馮玨無關。」馮玉立即為他求情。

  「朕知道,只是朕認為換個人也不錯。」話落,他朝方靜予招了招手。「方氏,暫且跟朕一道走吧,朕還想嚐嚐你的手藝。」

  方靜予想推辭,可他是皇上,再者要是跟他走,也許還能幫上馮玨一點忙。

  「二爺,我先隨皇上離開,一會兒你要來接我。」她說著,卻等不到他的回應,眼見皇上要離開了,她趕忙追上。

  馮玉腳步動了下,回頭見馮玨動也不動地跪在地上,本想要拖著他一道走,偏偏還是得等金柄權宣判結束。

  所有有罪之人都被押下之後,馮玨依舊跪在堂上。

  「馮玨。」馮玉蹲在他面前喚著,輕拍著他的臉頰。「別跟我說你張著眼也能睡。」

  馮玨緩緩抬眼,眸色黯淡無光。

  「皇商的事,我會再找皇上說說。」

  馮玨撇唇哼笑了聲。「你以為我在意那?」

  「我當然知道你難過的是馮家的長輩殺了你的岳母岳丈。」拜託,他會連這麼點事都看不出來嗎?「這事又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馮玨低喃道。

  最教他震驚的是,薛管事說起當年,她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不是意味著她早就知情,卻沒打算對他提起?

  「我說,這也算是一報還一報,馮家人殺了她的爹娘手足,可你也救了她,扯平了,你也無需胡思亂想。」

  「你不是我,你不懂……」他的家人殺了她的家人,讓她在文家受盡欺凌,這樣的他到底要如何面對她?

  「我是不懂啦,不過你兒子的娘已經被皇上帶走了,你不去追,這樣好嗎?」馮玉撓了撓臉問道。

  「我要怎麼將她追回?」他吶吶地反問。

  馮玉眼角抽搐了下。「我怎麼會知道,可我現在很確定的是,寡婦都能成為攝政王妃了,要是這當頭再添個寡婦嬪妃什麼的,估算大臣們也不會阻止,畢竟自從皇后薨逝之後,皇上就再也沒選秀了,皇子也就只有那麼一個,實在是皇嗣太單薄了,就算是寡婦入宮,也沒有人會介意的。」

  馮玨驀地抬眼。「她是我兒子的娘。」

  「嗯……我想皇上應該不在意,更何況方才聽皇上那麼說,說不準他們年少時就見過面,說不準有什麼情愫在彼此心中滋長著,誰知道……喂,你跑那麼快做什麼,就不會順手拉我一把?」

  馮玉拖著腮,瞧馮玨像陣風的遠揚而去,不禁無奈嘆口氣,忖著到底要怎麼讓皇上收回成命啊。

  嗯,還是找親親娘子幫忙去。

*             *             *

  進了御書房,裡頭只有藺少淵和方靜予兩人。

  方靜予不安地垂著眼,皇上明明說了要嚐她的手藝,為什麼將她帶進御書房?

  「方氏。」

  「民婦在。」

  「當年朕還是慶王世子時,曾在皇莊見過你。」

  「咦?」她錯愕抬眼。

  雖說她知道爹是在皇莊裡幹活,可她沒印象見過他。

  「你自然不會有印象,因為朕每每見到你時,你總是在田裡低著頭或是除草或是澆肥,那時方管事總跟朕說,你是最得他手藝的,往後會青出於藍,更勝於藍。」藺少淵說著,像是想到了那時的情景,噙著恬淡的笑。

  方靜予至今還是不敢相信爹竟是那般看待自己的。「民婦什麼都不會,就只會與土為伍。」

  「這些年都怪朕沒好生追查,讓你受苦了,但現在彌補還不算太晚,朕可以答應你一件事,你儘管開口。」

  「怎會是受苦,我身旁的人都待我極好,我……」突地,她雙膝跪下。「皇上,能否求你收回成命?」

  「你是指讓馮玉接下皇商?」

  「是。」

  藺少淵不由得笑瞇了眼。「你可以求很多事,甚至朕可以讓你成為馮玨的正室,抑或者你要金銀珠寶,朕都會允你,可你竟是為馮玨求這事……值得嗎?」

  「值得的,二爺救了我,真心待我,在我恢復記憶回文家後,他一直沒有忘了我,甚至明知我的身分會讓他背罵名,他還是不肯放棄……皇上,二爺是皇商的不二人選,只要皇上去過二爺手下的莊子商行,就會明白二爺有多受到底下人的忠心推崇。」

  藺少淵向後靠著椅背,忖了下,正要叫她起身,外頭傳來貼身太監的通報——

  「皇上,馮二爺求見?」

  「你說,朕該不該見?」

  「求皇上見他一面,聽聽他想說什麼。」她跪伏著求情。

  「那好,你先躲到後頭。」他指著一旁的屏風,隨即道:「讓馮玨進來。」

  待方靜予走到屏風後,馮玨已經快步入內,不見方靜予的身影,他極為不安。「見過皇上,皇上,她……」

  「馮玨,你特地進宮,是想做什麼?」

  馮玨想也不想地跪了下來。「求皇上將來福還給草民。」

  「來福是什麼?」

  「方氏,方靜予。」

  「你給她取名來福?」

  「她……」他大略將她失憶後那段日子的事說了一遍。「所以給沒了記憶的她取了個小名。」

  藺少淵聽完不禁哈哈大笑。「有趣,好你個馮玨,朕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可以繼續做皇商,二是……」

  「皇上,草民不做皇商,草民只要來福。」他放肆地打斷他未竟的話。「請皇上將來福還給草民,草民就只要她。」

  「方氏,你意下如何?」藺少淵托著腮,懶懶地問。

  方靜予從屏風後頭跑了出來,劈頭就罵,「二爺,你應該要……」話未竟,她已被他緊擁入懷。

  「來福,讓我用這一輩子彌補你,別離開我。」

  「可是皇商……」

  「我不希罕!」

  「嗯……原來你這般不希罕當朕的皇商?」藺少淵涼聲道。

  方靜予後知後覺地想起這是皇上的御書房,皇上還坐在大案後頭,她趕緊掙脫馮玨的懷抱,替他解釋,「皇上,二爺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說快了而已,其實他……」

  「知道,既是這樣,那就由著他吧。」

  「多謝皇上,草民先告退。」

  「改日可要帶她進宮給朕做萊菔餅。」

  「遵旨。」說完,馮玨向皇上行了個禮,便起身拉著方靜予快步離開。

  「可是二爺你……」走到外頭,方靜予還是想替他爭取。

  「回去吧,羿兒還等著咱們。」

  見他壓根無心回頭,方靜予只能嘆了口氣。「好吧,既然如此,你回去幫我跟羿兒解釋他為何有兩個爹。」

  「嗄?」

*             *             *

  元宵夜,酒樓上,馮玨正色道:「文羿,待我跟你娘親成親之後,你就必須改口叫我爹,懂不?」

  「可這樣我就有兩了。」文羿學他動作,神色認真地道。

  「有兩個爹不好嗎?」

  「別人都只有一個爹。」他不想太過與眾不同。

  馮玨捺著性子,再次解釋,「簡單來說,兩個爹,一個是親爹,一個等於是義父,有兩個爹的人,在京城裡比比皆是。」

  文羿皺起短短的眉。「所以馮叔叔是義父?」

  馮玨眼角抽搐了下,還沒開口便聽見馮玉的笑聲。

  「大哥,我似乎沒邀請你。」

  此處是馮家經營的酒樓,完全仿造疏郢城的萬隆酒樓,樓高五層,頂樓的露台可以眺望遠方,可見萬家燈火。

  而今夜元宵夜,他特地帶來福前來,就是打算重溫舊夢,誰知道她把他們爺倆丟在這頭,自個兒跑到另一頭賞景去。

  「沒邀請也無所謂,橫豎我是來找你談事的。」馮玉很自然地往他身旁一坐。

  文羿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用力眨了眨眼,懷疑自己的眼睛壞了,恐怕連耳朵也壞了,要不然他為什麼會看見兩個馮叔叔在說話?

  「我和你之間沒什麼好談的,大哥要是沒事,可以先離開。」馮玨神色淡漠地道。

  「你以為要甩開我有那麼容易嗎?我告訴你,橫豎你繼續接任皇商,我才不幹那可憐的活!」

  「你以往不是很想要,我成全你,不用太感謝。」

  「那是我爹很想要,不代表我很想要,不用成全我。」馮玉沒好氣地道,瞧文羿直盯著自己,他湊近馮玨一些,道:「喏,你似乎為了你兒子搞不清楚你的真實身分而困擾,不如我幫你,要是解釋清楚了,你就回去接皇商。」

  「不用,這事我會自個兒教。」

  「你方才說了老半天,他不是有聽沒懂?」這孩子不好教啊,恐怕得用強硬手段才能矯正了。

  馮玨無法反駁,只因這孩子的腦袋像石頭一樣硬,認定的事怎麼也更改不了。

  「羿兒,叫馮叔叔。」馮玉擺出親切的笑臉。

  文羿直瞪著他,喃喃道:「你不是要我叫爹嗎?」為什麼又變成馮叔叔了?這些大人為什麼如此反覆,搞得他頭很痛!

  不!重點是,為什麼變成兩個馮叔叔了?

  馮玉笑瞇了眼,看向馮玨,搖了搖頭,用眼神告訴他:這孩子沒救了,另請高明。

  「那是你不會教。」馮玨一把將他推開,對著文羿揚笑。「羿兒,叫爹,我是親爹,義父是你的文義父,知不?」

  「你剛才不是要我叫叔叔嗎?」啊!誰來告訴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要他叫爹,一個卻要他叫叔叔,能不能統一一下?

  「羿兒,你仔細瞧,我才是爹,他是爹的大哥,你要叫大伯,懂不?」馮玨一把將馮玉扯過來,要他認清兩人宛如雙生子的面容。

  文羿來回看著,這才確定原來他眼睛沒壞,耳朵也沒殘,是兩個長得很像的人,呼,他安心了一點。

  「羿兒,其實你也可以叫我爹的。」馮玉壞心地惡意混淆他。

  文羿眉頭隨即又皺起。「為什麼又一個爹?」兩個已經太多了,怎麼可以有三個?

  「馮玉!」馮玨惱道。

  「叫大哥!馮玉是你叫的嗎?」不要忘了,他大他整整三天!

  「子悅,將你相公帶走,否則他待會兒就走不了了。」

  馮玨怒聲吼,教正在圍牆邊和方靜予一起賞燈景的關子悅回過頭。

  她滿臉歉意地對著方靜予道:「真是對不住,我相公總是喜歡逗逗二爺,回去後我會好好教他的。」話落,她趕緊跑去將她相公領回。

  方靜予不禁掩嘴笑著,直覺得這常寧縣主一點架子都沒有,為人隨和又親切,而她的相公馮玉確實和馮玨極相似,但只要多看幾眼就能認出的,倒是她那個兒子,到底要怎麼教啊?

  「馮玨,我跟你說,你這個兒子不是眼睛不好,很明顯的就是腦袋不好,可你放心,我家裡頭那兩個腦袋不好的都讓我教得很好,只要你把你兒子交給我,我保證能將他教好,可是前提是你必須回去接皇商。」馮玉坐地起價,今晚不達目的,他誓不歸。

  「你給我滾!」

  「馮玨,你可以這樣跟我說話嗎?」

  「子悅,把他帶走。」

  「走了走了。」

  「子悅,那傢伙坑殺我,你忍心要我忙得往後都沒時間陪你嗎?」馮玉被拖著走,嘴裡還不住地叨念著。

  馮玨吐了口氣,見方靜予抿著笑意,他沒好氣地道:「你就不知道來幫我嗎?」

  「就跟你說了,這事交給你呀。」她已經無計可施了。

  「這孩子到底像誰?」馮玨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說呢?」她都不好意思提醒他,羿兒像極了孩子的爹,想法一旦落實,那真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來。

  馮玨一把將她拉進懷裡,問:「燈景美嗎?」

  「嗯,比疏郢城的還美。」

  「往後咱們年年元宵都到這兒賞燈景。」

  馮玨睇著她的笑臉,情難自抑地想要吻她,豈料他兒子的頭卻冒了出來,硬教他吻上他的頰,還給他一個嫌惡至極的神情。

  「馮羿,我會想個法子治你的。」如此不配合,還阻止他偷香的兒子,他會用力地糾正他。

  「我叫文羿。」

  馮玨翻了個白眼,耳邊聽見的卻是最愛的女人的笑聲,他是真的沒轍了,算了,今晚到此為止,明天他再跟小傢伙培養父子情,而今晚他想培養的是夫妻之情。

  待會兒,要將這小傢伙塞到哪兒去好呢?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6-8 07:30 A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6-5 12:36 PM 編輯

【番外篇】  終歸幸福圓滿

  春暖花開的三月,馮府大紅燈籠高掛著,上門的賓客川流不息,別說朝中官員,往來商戶,就連豐水莊的莊戶們都特地攜老扶幼上門,簡直是要踩爛馮家的門檻。

  迎親的隊伍在京城裡繞了一圈,終於在吉時進了馮家的門,馮玨一身喜服下了馬,掀了轎簾,牽著新娘子進門。

  廳上,馮玉坐在主位,只因馮家那些庶系的隔房叔伯幾乎都被逐出家門,可憐他只好充當高堂了。

  待拜完堂欲進洞房前,馮玉走到馮玨身旁,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喏,別說大哥不罩你,今兒個你要是願意接回皇商職,大哥就罩著今晚不讓任何人鬧你洞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更何況他們還是闊別多年的重逢,這洞房意義重大,可是不容任何人破壞的。

  馮玨面無表情地抬眼,道:「誰敢鬧我洞房?」他還真想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

  「你兒子。」馮玉一針見血地道。

  馮玨閉了閉眼,想起這段日子以來,馮羿有多黏來福,就連入夜了還佔著他的位置睡……這筆買賣真教人為難。

  「一句話。」馮玉等著他的答案。

  馮玨天人交戰好半晌,甚至觀禮的賓客已經開始議論紛紛,猜測著兩人間的對話,馮玨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接皇商這一職又不是我說了算。」

  「就你一句話,我能搞定。」說穿了,對皇上來說,不管他們兩人誰接了皇商,都是一樣的。

  馮玨攢起了眉,想多騰點時間陪伴妻子,餘光瞥見馮羿正偷偷地接近,大有跟著進洞房之嫌,於是他當機立斷道:「成交。」

  「爽快!」馮玉眉開眼笑地抱起黏在來福腿邊的馮羿。「羿兒,跟爹走,爹帶你到處走走。」

  「爹?你是伯伯吧?」馮羿攢緊兩道眉毛。

  「我是爹,是爹呀。」馮玉壞心眼地逗弄他。

  馮羿驚慌回頭,發現新人不知何時不見,忙道:「那帶走我娘的是伯伯?」怎麼可能,他從頭盯到尾,兩人又沒換衣裳!娘說了,他要是認不出人就認衣裳吧,他就是這麼辦的。

  馮玉正打算再嚇嚇他時,親親娘子晃了過來,一手抱過了馮羿。「羿兒,別聽你伯伯瞎說,他嚇你的,伯母帶你去走走看看。」

  馮羿聞言,鬆了口氣,突地又想到一件事,「不對,那帶走娘的是爹爹,不能讓爹爹跟娘在一塊,要是不小心給我添了弟弟怎麼辦?」往後他就不受寵了!

  馮玉瞧他又要鬧騰起來,涼涼地看了親親娘子一眼,擺明了要她擺平這小子。

  只見她不慌不忙地道:「要是添了妹妹呢?有個漂亮的妹妹,羿兒往後就是個威風的哥哥了。」

  威風的哥哥?

  「伯母有三個哥哥,一個個都是威風凜凜的,羿兒往後也會如此。」

  馮羿聽得小嘴徴張,被轉移了注意力,直追問著要怎麼當個威風的哥哥,已經不管他娘被帶進洞房。

  馮玉在一旁瞧著,忍不住朝他娘子比出大拇指,這才知道孩子原來是要這麼哄的。

  進了洞房,待全福夫人念完了各種喜詞之後,馮玨終於得償所願地掀開了紅蓋頭,直瞅著那張粉雕玉琢的羞澀俏顏。

  他瞅得心旌動搖的,沒想還是被外頭的賓客給拉著離開,席間,無人替他擋酒,等到眾人滿意了,他才踩著蹣跚的腳步回房。

  房外沒人伺機鬧洞房,進了房,他讓裡頭的婆子丫鬟全都退下,拿了兩杯酒,挨著她坐下。

  「都一身酒味了,還喝?」

  「合巹酒是非喝不可的,你不知曉嗎?」馮玨與她各持一杯,交杯而飲。

  來福被酒的辣勁給辣瞇了眼,可還是硬著頭皮將酒飲盡,道:「我頭一次成親時並沒有喝合巹酒。」

  「是嗎?」

  「我跟大爺不曾同床。」她吶吶地道。

  這事他一直沒提起,但哪怕他不信,她還是想告訴他。

  「嗯。」所以他打從心底敬重文大當家,只可惜與他僅有一面之緣。

  「你信?」

  「為何不信?」他俯近吮吻著她的唇,輕柔的,像是帶點試探,更像是不敢置信,教他不敢要得太狂。

  末了,她羞澀地偎在他的胸膛上,而他的吻落在她的耳蝸,大手已經探入中衣,野火隨著他的指燒起,她為之輕顫低吟,直到她被壓至床褥間,他的體溫貼了上來,教她忍不住地顫抖。

  馮玨褪去她的衣裳,大手輕撫著她柔膩的身軀,含住酥胸蓓蕾,長指在她腿間流連著,為她做好佔有她的準備,然聽著她羞澀的呻吟,他的意志漸漸薄弱,再也無法剋制情慾騷動,快速地褪去兩人的衣物,置身在她腿間……

  「二哥,救命、救命啊!」

  外頭突地響起馮璿的鬼哭神號,馮玨胸口劇烈起伏著,試著充耳不聞,可偏生那該死的聲響在夜色裡更顯凄厲,逼得他不得不起身搭上褲子。

  「你等等,我出去瞧瞧。」

  來福蒙著被子,羞赧得不敢看。

  馮玨開了門,面無表情地瞪著被丫鬟婆子揪住的馮璿。

  馮璿一見他開門,隨即掙開,拿著帳本快步走來,正要開口,就被馮玨懾人的目光嚇得倒退三步,顫著聲解釋,「二哥,我不是要鬧洞房,實在是今兒個有批貨急著要出,對方商隊正等著呢,問題是這帳上沒有二哥簽字,商隊取不了貨,辦不了事呀。」

  他也是千萬個不願意,誰要二哥的婚事辦得這般急,偏是跟商隊取貨撞期,這商隊的買賣可是在幾個月前就定下的。

  「我真不想承認你是我弟。」

  「咦?」

  「眼下的皇商是誰?」馮玨冷聲問。

  馮璿頓了下,吶吶地道:「馮凈跟馮璘說皇上還未正式下達旨意,所以得要二哥簽名才成啊。」

  「皇商易人需要正式下達旨意嗎?」馮玨的嗓音一字冷過一字。

  「我不知道,是馮凈跟馮璘……」馮璿拿著帳本的手開始發抖,決定回頭揍死那兩個隔房的兄弟,可眼前他更怕被二哥打死。

  「你的腦袋能不能精明一點?我不冀望你像馮凈當個總帳房,也不冀望你能像馮璘八面玲瓏,簽契買賣樣樣精,我只要你行事前多點思慮,苛求嗎?」

  「二哥……」馮璿抖若秋葉,連帳本都快要拿不住。

  「將帳本拿給馮玉,還有,明兒個開始你到馮家糧行見習,我沒開口,你不准回來。」馮玨話落,當著他的面關上門,還低聲說了句,「依我看,你乾脆跟馮凈交換算了,我倒寧可要他那個弟弟。」

  「二哥,你怎能拿那傢伙跟我比?今兒個的事分明就是他們兩兄弟陷害我的,你怎能不明事理地就……」

  瞬地,門開,面對馮玨那張冷到極點的面癱臉,馮璿很識時務地閉上嘴,抱著帳本跑了。

  馮玨轉回房內時,興致都沒了,只想回頭掐死馮璿。

  「生氣了?」來福見他坐在床畔好一會兒,卻沒有進一步動作,掀開被子一角覷著。

  「不是。」只是恨鐵不成鋼,要怪也只能怪爹當年教導他太嚴,卻對馮璿放任不管,加上娘嬌寵著,才會養出他這般紈褲氣息。

  明明就是。來福不著痕跡地嘆口氣,坐起身靠在他身上。「別氣了,他只是被人捉弄了,就我聽見的,他對你這個二哥很是敬重的。」

  「他能不敬重嗎?」他可是對他設了諸多規矩,橫豎只要他犯了規矩,他就扣月例,他那人要面子得很,沒有銀兩怎麼走得出門?咬了牙也得守著規矩。

  「還說不氣?」來福沒好氣地道,把臉貼在他胸上,這才發覺他沒著上衣,臉上突然發熱,也不知道是自個兒熱的,還是被他偎熱的,她羞澀地退開,可雙眼還是偷覷了他胸膛兩眼,直覺得和當年相較,是更厚實了些。

  忖著,暗惱自己真是太不正經,可眼前的人吭都不吭一聲,教她不禁抬眼,卻見他面紅耳赤地瞧著自己……她跟著他的目光往下瞧,突地尖叫了聲,拉起了被子遮著胸前春光。

  天啊,被子,被子!她的被子什麼時候掉的?!

  「來福。」他低啞著嗓音喚道。

  她怯怯地覷他一眼,發覺他滿臉通紅。「你怎麼臉紅了?」

  「你的臉比較紅吧。」連他都不知道自己也會難為情,方才明明沒這些問題的。

  「咱們今晚要比誰的臉較紅嗎?」洞房花燭夜就是要比這些?

  「咱們什麼都不比。」他低喃著,吻上她的唇,覺得自己像是初經人事的毛頭小子,一個吻讓他抖得厲害。

  兩人對視一眼,陷在莫名的羞赧當中,最終還是來福羞澀地道:「再喝杯酒吧。」

  「……也好。」馮玨取來兩杯酒,兩人再一次交杯,飲完酒後,不禁彼此對視而笑。

  可吻加深了,瞬間,想佔有彼此的心思凌駕於羞澀之上,這一夜,他倆重溫日夢,終於讓彼此情意天長地久,綿延不絕。

【全書完】



【後記 寫,最愛 綠光】

  這一本是《招福小半仙》的「兄弟作」,又也許該說,當初一開始這兩個酷似雙生子的主角,在我腦袋裡各自配對了,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動手了。

  而書中的萊菔,其實指的就是白蘿蔔。

  刻意不寫蘿蔔,純粹只是想要借用古名當諧音。

  懂吧,很明顯的是作者在惡搞女主角,呵。

  而這裡頭要說是種田文嘛,其實也不全然,純粹是想讓女主角有個一技之長,之所以挑了蘿蔔當農活,那是因為,作者本身喜歡吃蘿蔔。

  是的,就像是花園系列裡的《稻香太上皇》為何要種米,那是因為作者很喜歡米飯,既然要種,當然要種自己喜歡的,是吧。

  況且蘿蔔真的是好東西啊,十字花科科類的疏菜,真的是很養身,俗語有說,萊菔上市,郎中下市。不是沒有原因的,而且烹煮簡單,隨便燉個湯,或和著肉滷都很美味,超愛的。尤其冬末春初的蘿蔔最是美味了,光是這個冬天,我就嗑了不少。

  想來也巧,書的背景都是從《稻香太上皇》裡延伸出來的,突然發現這幾本沒有系列名卻有相關背景,而且剛好就落在四個書系裡……嗯,開春就這麼玩,就當是好采頭啦。

  也趁這當頭跟讀者們拜個晚年,祝大家狗年行大運,全都心想事成啦!

  註:欲知馮玉與關子悅的「三世」愛戀,請看《招福小半仙》。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3.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