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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王者之路.參章】君本無情 [打印本頁]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1 06:06 PM     標題: 季可薔 -【王者之路.參章】君本無情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2-9-13 11:31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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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如果你的天地都是虛假,就讓我成為你唯一的真實──」
身處風雲詭譎的宮內,為了讓母親和自己平安地活著,
他選擇出賣至親手足,也正是從那一日起,
他徹底領悟將來的人生不再光明,只有無盡蔓延的黑暗;
在爾虞我詐之中,無情成為他的本能,謊言便是他的保護,
婚姻不過是利益與權勢的考量、自保的手段,
可在這陰暗的生活中,他的妻卻是一朵溫柔可人的解語花;
她絲毫不知他的心思計算,如水如光似地暖了他,
她說,她願做他唯一的真實,
但孤寂的成王之路,容得下真實嗎?
而他的天地,又容得下如此純真無瑕的她嗎?
他因她而動搖了,換來的卻是令他措手不及的驚濤駭浪,
難道,他終究要失去她嗎……

【出版日期】2011/9/15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采花1089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1 06:22 PM


楔子

    十年前。

    希林國,天上城,王宮。

    夜色蒼沈,宮內火影幢幢。

    空氣中,隱隱浮動著不安的氛圍,負責擔任宮廷護衛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令官及二十八星宿主,齊聚一堂,只待主君一聲令下。

    靖平王高踞王座,氣勢卻是萎靡,一臉病容,反倒是坐他身旁的希蕊王后風姿綽約,母儀天下。

    「陛下,請示下。」四大令官請旨。

    靖平王遲疑,一聲不吭。

    希蕊流轉一雙媚眼,凝望夫君,菱唇輕啟。「陛下,再如何不舍,這事也該有個決斷,否則國家根基動搖,百姓又該何去何從?」

    最寵愛的正宮都開口了,靖平王不得不有所反應,蹙著眉咳兩聲。「可是王后,那孩子……畢竟是我親生骨肉啊!」

    「就因為是親生骨肉,此等叛上作亂之舉更加不可輕饒。陛下,國家為重啊!」希蕊悠悠勸說,即便當此緊急時刻,語氣仍是溫柔婉約,不疾不徐。

    靖平王凜然深思,良久,一聲嘆息,揮揮手。「罷了,你們就依從王后所令,去吧!」

    「臣等遵旨!」

    案王當真要痛下殺手了!

    夜幕垂降的宮內,一道人影急急奔竄,少年面容俊俏、身形玉立,一襲精致白衫繡著王家徽飾,流露一身貴氣。

    然而他的表情卻不平靜,眼神甚至隱隱透出驚懼。他穿花拂柳,閃過重重護衛,來到專門供奉戰士亡魂的英靈祠後方密道入口。

    確定四下無人,他潛進密道,在猶如迷宮般的小徑左彎右拐,從某個出口鑽出。

    這出口是東宮殿院內一座塵封多年的古井,在他還小的時候偶然發現的,這秘密,只有他與王兄德宣太子知曉。

    今夜,他便是來尋王兄的。

    兩名東宮侍衛發現他,以為他是刺客,正想抓人時,赫然認清他,連忙行禮。

    「王子殿下。」

    「太子呢?」他促聲問。

    「太子殿下已經睡下了——」

    不待侍衛多言,他撇下他們徑自奔向屋內,眾宮女侍衛見他夜半闖東宮,都是訝然大驚,但知他與太子素來感情交好,不便阻止,只是呼喝著將他來訪的消息傳進太子寢殿。

    他進房時,德宣衣冠整齊,神情凜肅,不似正要就寢。

    見到他,德宣很意外,但轉念一想,立即恢復平靜。「你來啦。」

    開陽瞠眸。「你怎麼還在這兒?怎能如此冷靜?你知道外面發生什麼大事了嗎?父王派人來抓你了!」

    「嗯,我聽說了。」德宣頷首。

    「那你怎麼還待著不動?你想坐以待斃嗎?還不快逃!」說著,開陽猛然抓住兄長的手。

    德宣輕輕掙脫他。「還能逃去哪兒?在父王眼裡,我叛國謀逆的罪證確鑿,難逃一死。」

    「你沒造反!」開陽嘶聲喊。

    德宣深深睇他,良久,慘淡一笑。「相信我的人並不多。」

    「那怎麼辦?」

    「除非我真的起兵造反,否則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不造反就只能認罪?哪有這種事?

    開陽驚駭,心撲通撲通地跳,全身血流狂竄。他不明白,為何德宣還能一副凜然就義的從容姿態?

    「哥,你不逃嗎?」他焦急地問。

    德宣搖頭。「宮外已經亂成一片了,親近我的人一個一個都被抓起來,我能調動的軍隊距離王城尚有半日的路程,來不及了。」

    因為來不及了,只能認命?不!就算德宣願意認命,他也不願!

    「哥,你跟我來,記得我們小時候發現的密道嗎?我們從那邊逃出去,暫時躲個半天,只要你的援軍來了,未必不能一戰,你還沒輸呢,還有機會……」

    「開陽,你的意思是當真要我舉兵造反嗎?」德宣靜靜地問。

    他一窒。「這不是造反,是自保……」

    「即便是自保,也等於跟父王撕破臉了。」德宣冷靜地分析局勢。「你認為在起兵之後,我與父王的親情依然如舊,朝廷勢力也不會有絲毫變動嗎?這個國家的根基絕對會動搖,而你認為漁翁得利者會是誰?」

    「是……王后?」

    「就是她。」

    開陽悚然,凍立原地。

    希蕊王后是個可怕的女人,仗著父王的寵愛,逐一拔除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就連德宣的母親都保不住後位,他太子的地位自然也岌岌可危。

    「你快走吧。」德宣勸他。「在我這兒多停留一刻,危險便多一分,王后恐怕會將你視為我的黨羽,一並剪除。」

    「我走了,那你怎麼辦?」他不願離開。

    「想想你母妃,開陽,你不該讓她擔心。」

    是啊,他不該令母妃擔憂,她早勸過他遠離德宣的,這宮裡誰都看得出德宣與希蕊水火不容,懂得明哲保身的人應當閃遠一點。

    「這封信,請你替我轉交給德芬。」德宣交代後事。「她是我唯一同母所出的親妹妹,就勞你多加照料了。」

    開陽握著信箋,躑躅不決。為了母妃與將來,他知道自己該當立刻離開,但他舍不下德宣啊,雖然兩人不是同母所出,卻比親兄弟還親。

    「哥……」

    他還想說話,房外傳來雜沓人聲,跫音一陣緊過一陣。

    他面色一變,開窗,窗外不知何時已進駐一群青龍令率領的星徒,而傲然越眾而出的,竟然便是希蕊王后本人。

    王后親臨,他就算要走,也無路可退了!

    這下該當如何是好?

    開陽倉皇望向兄長,德宣神色亦是陰晴不定,忽地,他取出一把劍,拔劍出鞘,鋒刃銳利,凌厲地指向開陽。

    他駭然震住——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24 AM


第一章

    都說他是放蕩不羈的王子。

    當他兩個王妹憂國憂民,為國家征戰、為百姓祈福時,他大開筵席,與一群貴族子弟同樂,喝酒吃肉、斗雞走狗打馬球。

    都說他是冷血無情的王子。

    必於這世間的生存之道,他學了十成十,情愛對他如糞土,親情於他如浮雲,為求自保,他不惜賣兄求榮。

    十年前,德宣太子叛上謀逆,是他交出了最關鍵的證據,助那於宮裡只手遮去半邊天的希蕊王后斬草除根,拔去最令她坐立不安的勁敵。

    原本朝廷與民間不太相信,那位知書達禮、出類拔萃的太子竟會如此大逆不道,但既然有了白紙黑字的證據,眾人也不得不接受事實。

    人人稱道的太子、希林國未來的王位繼承人,因此認罪伏誅,服毒自盡。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手足。

    流言如野火,從宮裡燒竄民間,生生不息,他,成了群臣與百姓眼中的不肖王子。

    德芬恨他,真雅忌憚他,其它人或巴結、或暗鄙,或敬他而遠之。

    十年來,他便是這般活著,眾人於他背後指指點點,他裝作不聽不聞,以王子身分及姿態,我行我素地活著。

    他活得狂放,卻也活得冷漠,漫無目的,將來之於他是一片空白。

    但如今,該是規劃之時了。

    思及此,開陽冷冷一哂。他懶懶地倚在御花園一座隱密的涼亭裡,手上把玩著一枝翠玉細雕的笛子。這枝鳳鳴笛,是某個人多年前送給他的,歲月悠悠,這橫笛總是不離身。

    思索時,他習慣用拇指撫過那一個個笛孔。

    他的兩名心腹月緹與赫密見狀,知他正整理思緒,識相地靜立一旁,不予打擾。

    他們默默望著主子,丹鳳眼,劍眉英氣,鼻峰高挺,唇泛瑰麗血色,這是一張十分好看的臉孔,甚至太過俊美了,美得令女子都不禁自慚形穢。

    月緹自認美貌,但在這主子面前還稍遜幾分,這宮裡,怕只有那位號稱希林第一美人的希蕊王后方能與他於容貌上爭相比擬。

    不知要何等的天香國色才能入這主子的眼呢?月緹漫漫尋思。這些年來,開陽遍覽群芳,見過的大家閨秀不在少數,玩過的歌姬舞妓更是多如過江之鯽,但從未曾聽聞,他對誰真正動了心。

    不過,冷血無情的人是不該動心的,能夠放縱酒色卻從不沈迷的人,才具備成王的資質。

    她心目中的王,就該如同眼前這男子,不將任何人放在心上,任何人都只能是他棋盤上一枚可隨意玩弄的棋子……

    「嘖嘖,你又在發痴了。」耳畔,一道戲謔的聲嗓撩撥。

    月緹一震,側過臉,兩道冰凝的眸光怒射。

    赫密早就習慣她如冰的眼神,並不以為意,只是懶洋洋地笑著。「我們主上是長得俊俏,可你也不用老是傻愣愣地瞅著他吧?這樣很難看。」

    「我哪有傻愣愣?」月緹暗暗咬牙。他這評語對一向自視甚高的她無疑是個侮辱。

    赫密不答,聳聳肩,攤攤手,一副大男人不與小女子計較的模樣。

    她快氣炸,秀眉一攏,正欲發作,開陽清雋的聲嗓悠慢揚起。

    「斗花祭是今日吧?」

    主子回神了。月緹與赫密同時一凜,不再斗嘴,正經地面對主子。

    「是今日沒錯。」赫密朗朗回應。「殿下受邀擔任評審,也差不多該是親臨現場的時候了。」

    「參加的人很多嗎?」

    「是,今年王后興致高昂,廣發花神帖,說今年選出的花仙,將陪同她與天女一起於神殿向上天祈福三日三夜,所以幾乎王城內所有的千金閨秀都來了。另外,陛下將於此次斗花宴為殿下選妃的消息,也傳出去了。」

    「是嗎?」開陽若有所思。

    赫密觀察他的神色,補充說明。「殿下,夏相國的孫女以及兵部曹大人的千金,據說也都將參與此次斗花。」

    「夏采荷與曹雪紅嗎?」

    「是。」

    開陽沈吟未語,月緹與赫密交換意味深長的一眼。

    「殿下,也該作個決定了。」月緹進言。「您大婚的對象必須對競逐王位有利,究竟要與夏家或曹家結盟,勢必有所決斷。」

    「你們兩個認為呢?我該選擇夏采荷,或是曹雪紅?」

    「夏采荷。」赫密說。

    「曹雪紅。」月緹答。

    兩人意見不同,語落,同時瞪對方一眼。

    「殿下,該當選夏姑娘。」赫密分析。「夏姑娘乃相國大人夏寶德之孫女,而夏寶德又是王后娘娘的舅舅,與夏家聯姻,等於與王后的勢力結盟,這對我方大大有利。」

    「不,殿下,該當選曹家千金。」月緹亦抒發己見。「希蕊王后雖是權勢傾國,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這些年來,不知戕害多少王家子女,屬下很懷疑她是否會真心助您為王?不如與曹家聯姻,曹氏歷代皆出大將軍,掌握希林大半軍權,若能與之結盟,於我們才算是當真有利。」

    「曹家勢力早被真雅公主收編了。」赫密反駁。「曹承佑親自將真雅公主培養成一代女武神,臨死前又囑托其弟曹承熙對她盡忠輔佐,如今真雅公主於戰場上連戰皆捷,兵士們對她傾慕有加……」

    「就因為兵士們都效忠真雅公主,我們才更應該趁她羽翼未豐之際,與曹家聯姻啊!如此一來,至少軍權不至於完全落入真雅公主手裡。」

    「即便與曹家聯姻,我們也未必能搶得過真雅公主,她可是親赴戰場的女武神,有其號召將士的正當性,而我們呢?」

    「那與夏家聯姻又能如何呢?娶一個相國的孫女,便代表我們能掌握朝廷文武百官了嗎?」

    「朝廷百官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得到王后娘娘的青睞,若是王后願助殿下一臂之力,等於如虎添翼……」

    「問題是,她會真心相助嗎?你以為那個王后是怎麼爬到今天這地位的?與此種如同豺狼虎豹的人合作,太危險……」

    兩人激辯,唇槍舌劍往來不止,開陽聽著,唇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

    「都別說了。」他以一個手勢止住兩名心腹的爭論。「你們兩個說的都很有道理,與夏家或曹家聯姻,確實各有利弊。」

    「那麼殿下,您打算如何抉擇?」月緹與赫密相問。

    「很好奇嗎?」他起身,信步走出涼亭,隨手摘下花圃裡一朵搖曳生姿的花,花瓣薄如蟬翼,花色艷紅似血。「這花叫什麼,你們曉得嗎?」

    月緹與赫密相看一眼,都是疑惑。

    「殿下,您考倒我了。」赫密聳聳肩,笑道。「若問我宮裡宮外誰做了什麼事、哪家人生了孩子或剛死了人,打聽小道消息我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您問我這花名嘛,還真沒研究過。」

    「我也不知。」月緹蹙眉接口。「殿下也知道,我一向對這些花花草草的沒興趣。」

    「她啊,跟那個真雅公主是一掛的,都是男人婆,整天就愛作男裝打扮,自以為很帥氣——」

    「赫密!」

    眼見兩個心腹又要斗起來,開陽輕輕一哂,音量雖細微,可兩人聽了,立刻端肅神情,不敢放肆。

    「這花,叫『虞美人』。」開陽淡淡解釋。「根部可治黃疸,花則用於祛痰、鎮咳、催眠,甚有療效。」

    「這麼說,可用作醫藥用途?」赫密領會地頷首。這主子最令他佩服的就是淵博的學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音樂醫藥卜算都有涉獵。

    「這花雖有療效,但尋常人可不能肆意親近,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這種花有毒。」

    「有毒?!」赫密與月緹駭然互望。

    「對,這花有毒,誤食其果實乳汁,將會昏迷不醒。」開陽低眸,若有所思地撥弄著花蕊,似笑非笑——

    「這朵花,我在斗花宴上投給誰,她,就是我未來的妃子。」

    人間好時節,王城斗花祭。

    每逢春季,百花盛開,便是希林王城舉辦斗花祭之時。這活動起初是希蕊王后突發奇想,靖平王為了討她歡心,欣然應允,每年在她生日這天便會舉辦這樣一場祭典。

    辨矩是每個與會的千金都得坐在一頂花轎上,繞著王城大道游行,比誰的花轎裝飾得最華麗、多采多姿,游行完後,於宮內召開斗花宴,諸位千金必須獻上才藝表演,會後由百名貴族子弟評審投花,誰的花籃裡能收集到最多朵花,便是當年雀屏中選的花仙。

    今年,由於王后興致勃勃,兼之又傳出王子選妃的消息,這場斗花祭辦得格外熱鬧,一大清早,百姓們便扶老攜幼地擠在大道兩旁,搶佔觀賞位置。巳時,游行開始,一頂頂花轎如流水般巡過,轎上坐著各家千金閨秀,爭奇斗艷,個個打扮得風姿妍麗,回眸一笑百媚生,眾人都看傻了眼。

    午時,宮廷御花園擺開筵席,年輕的貴族子弟受邀觀宴,靖平王與希蕊王后堂堂坐在高起的樓台上,談笑風生,指點取樂。

    千金們一一獻上才藝,有人唱歌,有人跳舞,也有人吟詩作對,才思敏捷不輸英雄男子。

    表演的平台後架起一頂白色篷幕,她們躲在篷幕裡,等待上台。

    這其中,最顯眼的便是曹雪紅與夏采荷,一個別著桃花編成的髮簪,一個頭戴百合花冠,雙姝競妍,姿色不相上下。

    兩人並非初次會面,之前也曾見過,只是不知怎地總是不大對盤,談話格格不入,無法交心。

    曹雪紅性情高傲,對那些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千金小姐並不太理睬,夏采荷卻是親切溫煦,平易近人。

    眾家姑娘都愛親近夏采荷,紛紛圍在她身邊說話。

    「采荷,你聽說了嗎?今日開陽王子也會來。」

    「開陽?」聽聞這名字,夏采荷一震,腦海裡清晰地浮現一道俊逸人影。

    「說是要選妃呢!」某個二品官員的千金狀若神秘地眨眨眼。「我爹爹說,陛下一直對王子的風流很不滿,叨念著他也該是定性的時候了,最遲今年年底就要他成親。」

    「對啊,我爹也這麼說。」另一位千金也湊過來。「據說王子殿下回陛下說,要他成親可以,妃子可得由他親自挑選,他眼光很高的,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瞧得上,這話可差點沒把陛下氣暈了。」

    說著,一群女兒家嬌聲笑起來,一個個頰染紅霞,杏眸含春,提起那個希林國內最俊美無儔的男子,不免芳心悸動。

    一聲冷哼忽地重重逸落。「你們啊,只因為王子生得俊俏,就一個個頭暈眼花了,真想嫁給那種人不成?」

    是曹雪紅,她不知何時走過來,微揚著下頷,驕傲地睥睨其它人。「你們沒聽說過嗎?十年前,可是他出賣了自己的王兄,將德宣太子逼入絕境!」

    「那是因為德宣太子叛上作亂啊!」某位千金反駁。「逆國之賊,人人得而誅之!」

    「德宣太子是否真是反叛,眾說紛紜,也有人說他是遭到誣陷。」

    「你的意思是,當年陷害太子的人就是開陽王子嗎?這話可不能胡說!」

    「是不是胡說,天地為證。」曹雪紅神態輕蔑。「況且就算德宣太子當真有罪,身為弟弟,連自己的兄長都能出賣,還有誰不能下手?」

    這倒也是。

    眾姑娘面面相覷,至親手足都能翻臉不認人,一個人太過殘忍,即便生就一張好臉皮,也非良配。

    就連方才出聲反駁的千金也頗為遲疑,壓低嗓音說道︰「其實我爹也說,這個王子整天斗雞走狗,不務正事,要不就拈花惹草、喝得爛醉,簡直就是個……斯文敗類。」

    斯文敗類!

    這苛刻的評語一出,眾人不禁咋舌,夏采荷蹙眉,藏在衣袖下的素手緊握了握。

    「別這麼說他。」她冷凝揚嗓。「王子殿下並非你們想像的那種人。」

    「那他是哪種人?」曹雪紅尖銳地接口。「聽你的口氣,彷佛自以為很了解他,你們很熟嗎?」

    夏采荷一窒。「並不……算熟。」

    「那你憑何說王子殿下不是那種人?」曹雪紅挑釁。「難道他沒在關鍵時候交出證據,賣兄求榮嗎?」

    他的確交了。這件事她再三確認,打探得很清楚,問題是——

    夏采荷咬了咬唇。「我們都不知曉那背後究竟有何前因後果,也許他……有他的為難之處。」

    「是啊,他的確有為難之處,到底要幫自己的兄弟呢?還是討好尊貴的王后娘娘?確實很為難。」曹雪紅話鋒夠諷刺了。

    夏采荷瞪她。「為何你要如此尖酸地批評一個人?莫非王子殿下與你之間有私怨?」

    曹雪紅聞言,神色一變,眸光閃爍不定。

    見她如此神情,夏采荷恍然領悟,他們之間的確有私怨,曹雪紅怨著他,為什麼?

    她發現自己很好奇……

    「曹小姐,輪到你了。」宮女前來通報。

    「知道了。」曹雪紅落話,整理衣飾,拾起事先備好的彩帶,傲然步出篷幕。

    一曲天女散花舞,奪取全場注目。

    豐胸、細腰,玲瓏的身段,外加曼妙的舞姿,曹雪紅成功贏得眾家貴族子弟的讚賞,眼見許多男子都以傾慕的眼神呆望著她,她不禁得意。

    但眸光一轉,偶然與一對深邃如潭的墨瞳相接,方寸之間那份喜悅之情便黯淡不少。

    那雙絕世瞳眸,屬於一個絕世美男子,開陽王子。

    若說這世上有她曹雪紅不能征服的男人,怕他就是那個唯一。

    在曹府家宴中,她曾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初次見面便對他傾心,他卻是淡淡地相待以禮。

    他看她的眼神,沒有其它男子那樣的驚艷與思慕,她很明白。

    這更激起了她的好勝之心,幾番掙扎,終於放下女兒家的矜持,主動靠攏、百般暗示,只要他肯娶她,她必能助他成就一番大業。

    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最疼愛的小女兒,若是與她成婚,她敢擔保曹家將成為他最強而有力的後盾。

    可他不知是沒聽懂,還是無意於爭奪王位,只是對她笑笑。

    即便不看她的家世,只看她的美貌,也該動情了,怎能無動於衷呢?

    她自覺遭到忽視,顏面無光,甚至默默地恨起他。

    她恨他,好怨他!沒有人可以冷落她曹雪紅,即便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   ☆   ☆  

    一曲舞畢,曹雪紅優雅行禮,在滿場轟然不絕的掌聲中,盈盈下台,經過開陽的座席時,她不覺朝他瞥去一眼,令她驚喜的是,他竟然回她微笑。

    那笑,燦暖如陽,溫柔似水,鼓動她心韻狂跳。

    她霎時不知所措,頰泛春色,暈陶陶地回到篷幕裡,蓮步一錯,竟跌了個跤。

    搶先來扶她的,是夏采荷。

    「你怎麼了?還好吧?」

    她頓感窘迫,怎麼偏偏就在這個最大的競爭對手面前出醜呢?她恨恨地甩開夏采荷的手,高傲地站挺身姿。

    「我沒事。」

    「夏小姐,下一個輪到你了。」宮女來稟報。

    「是,我知道了。」夏采荷頷首,抱琴步出篷幕,掀開珠簾,迎向她的是滿滿的人群。

    她頓時有些目眩,微暈,呼吸不順。

    她一向不喜人多之處,今日身子又微恙,腦門沉沉的,太陽穴附近刺痛著。

    她想,自己該是感染了風寒,但既然輪到自己表演,也只得強撐著精神上場。

    遠處的王座旁,希蕊王后——也就是她的表姨母,朝她投來鼓勵的微笑。

    她輕輕頷首,表示自己會盡力而為,上台坐定,驚覺開陽就坐在台下她正對面的座席,手上把著一盞酒,好整以暇地啜飲。

    心韻霎時錯亂一拍,她覺得更暈了。

    她急斂眸,不去看他,但他的形影卻縈繞於她腦海。她憶起他們初次見面那天,當年,她還是個小女孩,而他是個憂郁少年……

    她深呼吸,調勻氣息,寧定心神,彈起自創的琴曲,「長相思」。

    起初,琴音是悠寧溫和的,如花園裡舒緩吹來的春風,那是女子對戀人的相思,纏綿悱惻。片刻之後,旋律轉為急促,鏗鏘清越,似女子的怨語,怨她思慕的人,為何久久不來看她?

    為何不來呢?為何舍得她孤孤單單地等著他呢?他不心疼嗎?不掛念嗎?或許他對她,從來不曾在乎過。

    或許,向來只是她自作多情……

    一串高音的回旋轉折,帶動夏采荷心緒沸騰,她急促地撥弄琴弦,勾、抹、拂、挑,許是太過用力,其中一根琴弦竟然斷了——

    琴音戛然而止。

    夏采荷震住,望著繃斷的琴弦,全場鴉雀無聲,人人瞠視這尷尬的一幕。

    出糗了。彈琴彈到斷了弦,這場斗花宴後,她夏采荷怕是會成為全王城百姓茶余飯後的笑柄吧!

    她顫然揚眸,面對無數道混合著同情與嘲謔的視線,腦門滾滾發燒,芳心卻沈落於冰冷的寒潭。

    希蕊王后見自己向來疼寵的表外甥女當眾難堪,亦感顏面無存,秀眉不愉地收攏,正欲發話,一陣笛音倏然響起。

    吹笛之人是開陽,踏著瀟灑的步履,在眾人驚異的注目下從容上台,吹的正是她方才彈奏的樂曲。

    只聽過一次的曲子,他便能精準吹奏,這副靈敏的耳力實非常人所能及。

    夏采荷怔忡地看他,他劍眉一挑,星眸含笑,似是示意她繼續彈奏。

    她會意,將繃斷的琴弦扯開,只用剩下的琴弦,兩人一吹笛一撫琴,合奏得天衣無縫,清淙悅耳的音韻聽得眾人如沐春風。

    這是場精采的演出,更奇妙的是,兩人竟可心意相通,琴音與笛音毫無扞格之處,相輔相成。

  ☆   ☆   ☆  

    一曲奏畢,滿堂喝采。

    夏采荷抱琴起身,彎腰行禮,接著望向開陽,水眸迷離若霧。

    「謝謝你。」她低聲致謝。

    他隨意擺擺手,表示小事一樁。

    「為何要幫我?」她追問。

    他注視她,似笑非笑。「怎麼?你覺得我多此一舉嗎?」

    「不是的,只是……」

    「只是什麼?」

    她凝定他,瞳神蘊著說不出的惆悵。「我以為你討厭我。」

    討厭?開陽挑眉,玉笛握在掌間輕巧地旋玩。「記得這枝笛嗎?」

    「啊?」她怔了怔,眸光一落,點點頭。「當然記得。」

    「這枝笛子,曾經沈進湖裡,是你替我找回來的。」他低語,若有所指。

    她不明白他的暗示,細聲細氣地響應。「那是因為笛子是我不小心弄掉的啊……」提起往事,她既羞赧又惆悵。

    當時她太過調皮,弄丟了他最心愛的寶貝,他震怒,手掌高舉,恨不能當眾甩她耳光。

    她震撼不已,那是她初次見到一個人那麼生氣、那麼絕望,也是第一次,為了一個人失了魂魄……

    「我不討厭你。」他忽地聲明,語調不疾不徐。

    她惶栗,不解地望他。

    「我不討厭你,夏采荷。」他重申,唇角淺淡勾起,笑意溫潤,隱隱又似含著冰霜。「就因為不討厭你,所以……」

    「所以怎樣?」

    他漠然別過眸,不再看她,挺立的身姿猶如一座戰士雕像,凜凜懾人。「所以……」低沈的聲嗓蘊著某種難以形容的嘲諷況味——

    「我那朵花,不會給你。」

    向晚時分,斗花宴終於來到最後的高潮。

    眾家千金提著花籃,站成一列,等待貴族子弟投花,選出今年最美的花中仙子。

    曹雪紅收到最多花朵,百花如雨,紛紛朝她籃子裡投落。

    但她最在意的,只有開陽王子手上那一朵,血紅色的虞美人花,濃艷華美,據說可作為制毒的原料。

    為何開陽要拿這麼一朵毒花,她不知曉,只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那朵花,得到他的青睞。

    據說,他投花的對象,將成為他的妻。

    她可以做不成花仙,這頭餃於她全然不看在眼裡,她要做的,是他的王子妃,將來母儀天下,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后。

    她想得到他,非得到不可。

    曹雪紅思潮起伏,望著開陽踏著閑散的步履走來,迷人的桃花眸一一掃掠過諸位千金,與他四目相接的姑娘都不禁臉紅心跳,嬌羞難抑。

    終於,他來到她面前,停定,對她微笑。

    她頓時頭暈目眩。

    就是她嗎?那朵虞美人花,她,就要得到了嗎?

    正當她心神大亂、忐忑不安時,耳畔乍然傳來一聲悶響。

    發生什麼事了?

    她怔住,朝聲音來源望過去,這才發現有人頹然暈厥,花籃裡的花零落一地。

    「是夏姑娘!夏姑娘暈倒了!」周遭起了騷動。

    一道人影倏地急掠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圍觀的群眾,彎身抱起全身發燙的夏采荷。

    她虛弱地睜眼,昏沈之際,迷迷蒙蒙地瞧見一張眉目森凜的俊容——

    他生氣了嗎?為何臉色如此難看?

    「王子……哥哥,我,又惹惱你了嗎?」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26 AM


第二章

    對,她又惹惱他了。

    不,該說惹惱他的是這個世間,是這世上所有的人,為何不讓他清靜度日呢?為何一個個都要招惹他,表面逢迎諂媚,私下卻恣意嘲弄,說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呢?

    這些人,全惹惱他了!

    開陽斜倚在榻上,左右兩名宮女為他斟酒,服侍他進食,他腦海裡思潮起伏,滔滔卷涌著千堆雪,表面上卻是恣狂笑鬧,誰也看不出來他正憤怒。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他身為新郎,前來道賀的賓客們正一一來敬酒,他來者不拒,酒到杯干,喝的比誰都盡興。

    眾人看著他放浪形骸,都說他醉了,其實他仍神志清醒。

    就因為千杯不醉,怎麼也醉不了,他更是憤怒。

    「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該當是回寢殿的時候了。」一個禮儀執事官悄悄來勸。「王子妃娘娘還等您揭喜帕呢。」

    是啊,王子妃,他清新脫俗的妻,正等著他。

    可他不想見她。自斗花祭那日之後,他便一直氣她,氣她擾亂了自己的計劃。

    為何她要忽然暈倒?為何要令他當眾不顧一切地擁抱她入懷?眾人都以為他看中意了她,父王與母後更趁勢逼婚。

    「就是她了。」父王知道他懷裡抱著的是相國大人的孫女,樂的下旨。「你倆擇良辰吉日成婚吧。」

    希蕊王后亦同時笑吟吟地交代︰「采荷可是我表外甥女兒,你可得對她好好疼惜,別讓她受一點委屈。」

    要他疼惜她?他如何做到?

    「王子殿下,請起駕回寢殿吧。」禮儀官又勸一回。

    煩死了!開陽擰眉,抄起酒壺直接就口,一飲而盡,這粗魯不文的舉止看得某些自詡端方的大臣瞠目結舌。

    這王子沒救了!國家能交給這樣的人嗎?他不配成王,還是寄望真雅公主扛下重擔吧!

    他們竊竊私語,念念有詞,不能不說有些失望,原本認為至高的王位還是由男性的王室血脈來繼承為宜,但開陽王子太不成材,別說比不上近年來在戰場上屢屢建功的真雅公主,就連另一位德芬公主,至少也受封為「護國天女」,掌管國家神器。

    兩位公主各擅其長,在百姓心中備受愛戴,他這個王子確是惡名昭彰,人人記得的只有他出賣至親手足的不堪往事。

    希林的王位,怕是與他不相干了吧!

    諸臣暗暗搖頭,目送他於禮儀官及宮女的簇擁下離開。

    對於身後哪些鄙夷的視線,開陽並非毫無所覺。事實上,他感受的太清楚了。那不僅僅是芒刺而已,已如利刃剜割他。

    但芒刺也好,利刃也罷,他都不在乎,挺直背脊,昂首闊步。

    這些人憑什麼瞧不起他?在宮裡,誰不是勾心斗角求生存?誰不是踩著他人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爬?誰敢說自己比誰都清高,不曾對不起天地良心?

    得了吧,都是謊言!這世間,何曾有過真實?全是虛假……

    「……王兄這就退席了嗎?」一道清越的嗓音悠悠響起。

    開陽怔住,定神一看,一個聘婷女子來到他身前,一身素白衣裳,如一朵清香白蓮,容顏秀麗,淡淡含笑。

    是德芬,德宜最疼愛的妹妹,希林的護國天女,也當是這宮裡最恨他的人。

    開陽凝立原地,一時錯愕,良久,嘴角似嘲非嘲地一扯。「王妹莫非是來祝賀我大婚的?」

    「是啊,正欲來敬王兄一杯,不想來得遲了。」德芬一頓,笑容倏地凝霜。「今日是我德宜哥哥的忌日,我為他設壇祝禱,所以才遲了。」

    她是故意的吧?故意提起今天是德宜的忌日,想試探他是否會為之動搖?她希望看到他什麼反映?歉疚嗎?自責嗎?或者該隨她至德宜的牌位前,下跪認錯?

    一念及此,開陽笑了,那聲音嘶啞而破碎,滿是不可言喻的諷味。

    要他認錯嗎?可他偏偏不想認呢!他沒有錯,為何要認?他沒錯……

    開陽笑意更冷,眼神亦如冰,雙手掐握成拳,指尖刺入掌肉內,痛著。

    「我的大喜之日,正巧是德宜的忌日,冥冥之中,是否是天意作弄?你覺得呢?我親愛的王妹。」

    他語鋒凌厲諷刺,德芬聽了,花容刷白,射向他的眸光隱隱含恨。

    恨吧,就恨吧!是該恨的……

    開陽冷冷一哂,「我好似有些醉了,王妹請自便,我這就要回我的寢殿跟我美麗的妃子行洞房之禮了!」

    他狂肆地落話,狂肆地踏著踉蹌的步伐,醉茫茫地行走這,直到進了寢殿,,屛退左右人等,他才允許自己站直身體,眼眸清醒綻光。

    室內安靜無聲,他的王子妃鳳冠霞帔,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臻首低垂,面容掩在大紅的喜帕後。

    他倏地眯眼,胸海一股怒意反滾成潮,顧不得禮數,也不拿喜秤,大踏步伐上前,隨手一揭——

    一張妝容景致的臉蛋,顫巍巍地仰起,秋水雙眸,深情款款地凝視著他。

    「夏采荷,果真是你。」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蹦話。

    不是她,還能是誰呢?

    夏采荷莫名其妙地瞅著他,看他掩飾不住憤怒的表情,難不成期望王子妃中途被掉包?

    他就這般不願娶她嗎?

    夏采荷芳心微沉,胸窩一陣清冷。

    「相公……」她遲疑地揚嗓。

    「別這麼叫我!」他怒斥。

    她怔了怔,心口微痛,「是,殿下。」

    這種稱謂明白地定義兩人的關系,雖是夫妻,仍有上下之分,兩顆心之間,仍是遙遠莫測。

    開陽坐在桌前,又喝起酒。

    她盈盈走向他,看他心情不好,是因為自覺被迫娶了她嗎?

    夏采荷悄悄咬唇,揭開桌上一籠點心。「要吃點嗎?我親手做的。」

    他瞧一眼,蒸籠裡躺著好幾個糯米點心,捏成各色小動物的形狀,十分玉潤可愛。

    「這是……豆沙餡的糯米粽子?」他緊著喉嚨問。

    「是。」她頷首,靜靜銻他。

    初次見面,她請他吃的,便是這豆沙糯米點心,他記得嗎?

    他瞪她,眸光明顯不定,眼底隱約似凝聚著風雨。

    她知道,他想起來了——

  ☆   ☆   ☆  

    十年前。

    夜半時分,德宜太子仰毒自盡的消息,傳遍王宮內外。

    開陽自然也聽說了,是夜,他獨自幽閉於房內,坐在桌前,如一尊木頭人,動也不動。

    直到過了好幾個時辰後,他才茫然起身,走出殿外,走近午後燦爛的日光裡。

    這是連續數日足不出戶的他,久違的明亮。

    一路上,他遇見許多人,宮女侍衛,文武百官,都對她行禮如儀,他卻知道,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不帶一絲熱誠,只有極力掩飾的警惕或輕蔑。

    沒人會敬重一位出賣兄長的人,何況他出賣的還是眾所擁戴的太子。

    他自嘲地尋思,漠然承受眾人批判的目光,走著走著,餓了,他這才恍然想起,似乎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為何人在最彷徨無助的時候,仍免不了口腹之欲?他啞聲笑了,笑自己,笑這個荒謬的世界。

    他晃進膳房,想找東西吃。

    剛上過午膳,還不到準備晚膳的時候,廚娘們都躲懶休息去了,偌大的膳房空空蕩蕩的,寂靜無聲,他溜進去,忽地問道一股甜香。

    那是什麼?他循著香味,循著食欲本能前進,來到膳房一個小旁間,簡陋的灶爐旁,站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兒個子矮小,身材纖細,穿著小宮女服色,五官分明,模樣生的清秀,白嫩嫩的臉蛋粘著些許煤灰,更顯得俏皮可愛。

    「你是誰?這在這兒做什麼?」開陽沙啞著揚嗓。

    女孩聞聲,嚇一跳,靈動的眸子一轉,這才發現他。

    「那你又是誰?干嘛來這兒?」嘟著小嘴,對他說話的口氣不客氣呢。

    小小宮女,膽敢對王子這般無禮?

    開陽眯了眯眼,可懶得跟一名小宮女計較,也無心計較,走過來,掀開灶爐上的蒸籠,裡面蒸著幾個珠圓玉潤的糯米粽子,做成各色小動物形狀,栩栩如生,即使靈動。

    「這你做的?」

    「嗯。」

    「什麼東西?」他未曾見過這種點心。

    「沒見過吧?」小宮女很得意的介紹。「這是從唐國傳過來的一種點心,糯米團裡包的是豆沙餡。」

    「豆沙?」

    「就是用紅豆沙磨的,紅豆,就是詩人口中說的‘相思豆’,聽過嗎?」

    當然聽過,他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一個身份地位的小宮女竟敢如此老氣橫秋地「指教」他,瞧她年紀,也不過就跟德芬一樣大吧?

    一念及此,他驀地呼吸一滯,腦海紛亂地想起德芬,心口一陣莫名的抽痛。

    他努力排開紛亂的思緒。不能想,想了會崩潰,他不能想。

    「這個,我要了。」隨手拿起一個糯米點心,吹了吹涼氣,填進嘴裡。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女孩生氣了。「這不是做給你吃的。」他偏要吃!

    開陽憑著一股倔氣,隨手又抄起兩個糯米團,蹲踞在角落裡,不顧形象地大嚼起來,綿密的豆沙餡入口,嘗到的不是甜味,是淚水的苦與咸。

    他為何要哭呢?

    女孩看著他,怔住了,走向他,傻傻地問︰「我這點心做的這麼難吃嗎?」

    「難吃死了!」他粗聲抱怨,含著淚水又咬了一大口。

    「難吃你干麼還要吃啊?還來給我!」女孩想搶回點心,可小手伸到一半,卻猶豫了。

    這位無賴的俊哥哥邊哭邊吃糯米團,不知怎的,看了好令人心疼。

    他哭著吃著,忽然噎住了,嗆咳不止,他握著拳,一記又一記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那聲音,聽來好悶,好沉重。

    她連忙倒水給他。「喝點吧!」

    他抬眸倪她一眼,搶過陶杯,大口灌水。

    這人吃相好粗魯啊!女孩尋思,蹲在他面前,習慣性地拉好裙擺,維持著優雅的一面,小小的手掌撐著小臉蛋,好奇地凝視著他。

    「看什麼?」他怒視她。

    「看你吃東西啊。」她細聲細氣地回答,眼珠滴溜溜地轉。「哥哥,你為什麼哭?」

    開陽一凜,默不作聲。

    「看你哭的這麼難過,一定不是因為我的糯米團做的不好吃,你生病了嗎?啊,還是你的手臂傷口很疼?」小手探出,輕輕地撫摸他包裹的傷處。

    他直覺躲開。「你做什麼?」惡狠狠地瞪她。

    她卻不怕,眼眸清靈如水。「哥哥,你究竟為何傷心?」

    何必追問不休?干卿底事!

    「別叫我哥哥!」他不悅地嘶吼。「誰是你哥哥?」

    「叫一聲會怎樣嘛,小氣。」她扮個淘氣鬼臉。「你年紀比我大,不叫你哥哥,難道叫你弟弟嗎?」

    「你!」他沒轍。從哪兒冒出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宮女?沒人教他規矩嗎?

    「哥哥是傷口痛嗎?怎麼會受傷的?看來好像很嚴重呢。」女孩蹙著峨眉,一臉憐惜,湊近他,張開小嘴吹拂著他的傷口。

    他愕然。「你干麼?」

    「我受傷的時候,我娘都是這樣吹的啊,這樣就不會痛了。」說著他又吹了吹,很輕很輕地吹著,如一道溫柔和煦的春風。

    他是怎麼了?竟不堪到領受一個小丫頭的同情!

    開陽失神,又是慚愧又是懊惱,許久,方才收起理智,狼狽地挺直身子。「別鬧了!」

    「人家才沒鬧呢。」女孩跟著起身,很委屈似的憋著小嘴。「我只是希望哥哥不痛啊……?」

    希望他不痛。

    開陽動容地聽著。

    在所有人鄙夷他的時候,卻有這麼一個小女孩關心他,不舍他,他原本冰冷的心房瞬間浮漾著一股暖意。

    他怔地望著眼前的小宮女,沒想到這爾虞我詐的宮裡,還有這麼個仿佛不知世事的單純女孩,還有如此善良天真的一顆心。

    她是哪兒來的傻寶貝?也不懂得對人多防範些,能在這宮裡生活下去嗎?

    莫名地,他為了這個小宮女的將來起了憂慮。

    「哥哥,還要吃嗎?這些都給你。」女孩將一籠點心捧來他面前,他下意識地又拿了兩顆。

    她嫣然一笑。「吃過甜甜的糯米團子,你的心也甜甜呦,不要哭了,你哭的樣子不好看。」

    說他哭的難看?

    開陽深深吐息,眉宇糾結,淨是對自己苛刻的嘲諷。

    是挺難看的,不該哭的,一個出賣手足的人,哪有資格哭?

    他轉身背對著女孩,蒼眸迎著戶外的天光,許久,方幽幽落話。「我哭,是因為今日,我失去了親愛的哥哥。」

    「你哥哥?誰啊?」女孩好奇地追問。

    他沒答應,舉步踏出屋外,頭也不回。

  ☆   ☆   ☆  

    翌日,希蕊王后召見開陽。

    召見的地點是在御花園,一座雕花景致的朱色涼亭下,這裡是希蕊極為偏愛的一遇,而對園內國內最大的湖泊,繁花錦簇,錦色絕倫。

    開陽在隨從的伴護下緩緩行來,遠遠便聽見一串清脆的琴音,旋律雖然動聽,但偶有凝滯之處,略顧生儷,不似出自妙於音律的希蕊之手。

    開陽漠然聽著,不甚關切彈琴者究竟何人,那不關他的事,這世間有許多事,他都不想管了,也無力管。

    他來到希蕊面前,琴音戛然而止,他不去看彈琴之人,徑自深深拜服。「兒臣叩見王后娘娘。」

    「平身吧!」希蕊揚手賜座。

    開陽搖首,並不坐下,仍是恭恭敬敬地站著,希蕊見狀,微微一笑。

    「聽說了吧?德宜已於昨日服毒自盡了。」

    淡漠的嗓音如冰,凍結他方寸之間,他以為自己會害怕、會顫抖,但奇異的,當此時此刻,他不驚不畏,心海風平浪靜。

    淚水早干涸了,傷口亦不復疼痛,他覺得自己就想根木頭,無血無情。

    「他認罪了,所有太子黨羽亦一概伏誅,這次叛亂,算是平安剿定了。」希蕊頓了頓,似是期盼他有所反應。

    他木然揚眉,眼潭黑幽,深不見底。

    希蕊若有所思盯著他。「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

    立功了嗎?開陽不動聲色地尋思,算是立了功吧,對眼前的這個女人而言,他獻出的那封書信,攸關重要,是將德宜扳倒的重要利器。

    「你父王說要嘉獎於你,你想要什麼賞賜呢?」

    他什麼都不想要,但他明白,這是來自這個心機深沉的女人的一個不懷好意的試探。

    「謝陛下聖恩浩蕩,兒臣只是盡一個臣子該進的責任,只要能保全這個國家,令父王王位做的安穩,便是兒臣最大的安慰了。至於賞賜——」他斂眉,回避希蕊犀利的眼神。「若是父王許可,兒臣盼能討得一塊封地,保障我的母妃未來生活無虞。」

    「要領地嗎?」希蕊聞言,笑了。「你膽子可真不小,別人是要金銀珠寶,你一開口便是封地,。要知道,希林王國自立國以來,唯有對國家立過汗馬功勞的功臣良將方能賜得土地,成為一方貴族,王家子女按規矩是不能私自領有土地的。」

    「父王不是說我立大功了嗎?這功勞不值得賜下土地嗎?」開陽作勢嘆息。「那好吧,金銀珠寶也行。」

    「金銀珠寶也行?」希蕊挑眉,又笑了,凝定在他的明眸多了幾分贊賞,亦混合幾許鄙夷。「你倒貪婪,貪得好!貪婪的人方能成大事,不過……」她微妙地停頓。「可別貪過了頭,拿捏不好分寸,那可就麻煩了。」

    他假作驚駭,倒退一步。「兒臣不敢。」

    「不敢就好。」試探過後,希蕊像是對這個結果很滿意。「放心吧,你和你娘將來的日子都會得到保障的,只要你從此乖乖聽我的話。」

    「是,多謝皇後娘娘。」他一徑低垂著眸。

    希蕊凝視他片刻,回眸一笑。「怎麼不彈琴了?采荷,表姨母還等著你演奏創作的新曲呢。」

    「是,表姨母,采荷這就獻丑了。」幼嫩的童嗓揚起。

    開陽一震,這聲音……仿佛在哪兒聽過?

    他抬頭,望向撫琴之人,琴音琮錚,伴隨著他不安定的心跳。

    是那天在膳房見到的女孩!

    希蕊覺察到他一樣的神情,主動介紹。「開陽,你沒見過采荷吧?她是我表姐的掌上明珠。采荷,來見過王子殿下。」

    「是,娘娘。」女孩起身,盈盈走來。今日她的打扮不大相同,一身華貴衣飾,雖是童稚年幼,卻清麗絕俗,儀態優雅,確是受過良好教育。「民女夏采荷,見過太子殿下。」

    夏采荷!她根本不是什麼小宮女,而是貴為王后的親戚!

    開陽心頭頓時亂了調,若是她將兩人昨日偶遇的事說出來呢?若是她告訴王后,他哭著吃點心,還說自己失去了一個最親愛的哥哥那陰毒的女人會怎麼想呢?

    若是她將一切抖出來,他與母妃的性命安危,怕是在旦夕之間……

    開陽咬牙,藏在衣袖下的雙手,掐握成拳,全身肌肉緊繃。

    夏采荷揚著輕靈的水眸,提著他,像是好奇地打量著,然後轉向希蕊王后。

    「表姨母。」嬌嬌的喚。「這位王子哥哥好奇怪啊!」

    「哪裡怪了?」希蕊笑問,神態親切和善,顯然是很疼愛這個表外甥女。

    開陽暗暗心驚,指尖掐入掌心肉裡。

    「初次見面,他居然一聲不吭,連招呼也不打,采荷生的不可愛嗎?他討厭我嗎?」這口氣,分明是撒嬌啊。

    開陽瞪著她,她說初次見面?

    「就因為我們采荷太可愛了,王子哥哥才會看呆了吧!」希蕊笑著將她攬入懷裡,撫摸著她柔細的發絲。

    「王子哥哥,你討厭我嗎?」小女孩問的直白。

    開陽喉嚨發干,搖了搖頭。

    「那我們以後可以做朋友嗎?」她歪著小臉蛋,巧笑倩兮。

    他驚異地地望著她,不知她是何用意。

    「答話啊!」希蕊揚嗓,語氣含著一絲不滿。「莫非我們采荷,入不了王子的眼嗎?」

    「不是的,娘娘。」他急忙應聲。「兒臣只是沒料到會在宮裡遇見這麼個小女孩,所以有點……」俊顏淡淡窘紅。

    希蕊抿唇,似是覺得他尷尬的神情很有趣。「我們采荷漂亮吧?」

    「嗯。」

    「不是我誇口,所以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長得像我,將來長大了必是傾國傾城的絕色。」

    「是,夏姑娘眉目之間的卻與娘娘有幾分神似。」

    所以她才會如此疼愛這個小女孩吧?她肚皮不爭氣,未曾生育一子半女,或許是將這個女孩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了。

    開陽於心下暗暗琢磨。

    「以後采荷會常來宮裡走動,若是遇上了,你就多多關照她吧。」希蕊吩咐。

    「是,娘娘。」他躬身領命。

    「表姨母,現在就可以關照啊。」嬌軟的童嗓又揚起。「采荷想游湖,讓王子哥哥陪我去好不好?」

    「當然好啊!」希蕊捏捏她軟嫩的臉頰,鬆開手讓她滑下。「開陽,采荷就交給你照料了。」

    「是,娘娘。」

    在一群宮女及侍衛的簇擁下,開陽領著采荷來到湖畔,等待著船娘搖來扁舟,夏采荷見其他人都離得遠了,抬起小臉蛋,朝他俏皮一眨眼。

    「你放心吧,昨天的事我不會說出來。」

    這話,她說的雲淡風輕,仿佛不以為意,對他而言,卻猶如一記悶雷,在耳畔霹靂作響。

    他不禁望著她,投給她一記意味深長的眼神,焚著灼灼怒火,藏不住恨意的眼神。

    就是這一眼,令她的天地就此顛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26 AM

第三章

    他想起來了。

    對於他們初次相見,以及之後不算愉快的重逢,他有何感想呢?

    那時,她年歲尚幼,不甚能理解宮內的風雲詭譎,之後,她逐漸長大,也逐漸領悟,她與他之間,原來存有許多利益沖突。

    她的身份對他而言,應當是殘忍的標志,因為她是希蕊王后的親戚,而幾乎每個死去的王家子女,或多或少都與王后有關。

    她在他心目中,也許是個敵人吧!是他難以克制不去憎恨的對象,然而如今,他為了某種原因,不得不娶她為妃。

    那原因是什麼?

    采荷其實想問,卻又隱隱地明白,自己無須追根究柢,有些事情,弄清楚了不會讓彼此關系更好,只會更僵。

    所以她聰慧地不聞不問,只安靜地坐在一旁,陪開陽喝酒。

    他像是發泄似地乾了一杯又一杯。洞房花燭夜,他並不想與自己的妃子溫存,只想喝個酩酊大醉。

    他喝愈多,采荷的心便愈傷,方寸之間纏結著理不清的哀愁。

    想勸他別喝,喝酒傷身,可又希望這一杯杯酒能化去她眉間陰郁,若是他能開朗些,偶爾放縱又何妨?

    她只願他快樂……

    「你,夏采荷。」他忽然喚她的名,揚起頭,強張一雙醉意朦朧的墨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真是醉了。她望著他染紅的俊顏。

    「你,給我聽著。」起先,他指著她,後來想想,索性傾過身來,雙手掌捧她臉蛋。「給我聽著,夏采荷。」

    「是。」她溫順地應,不想跟一個酒醉的男子計較說話的口氣,何況,她也無從計較,他是她的夫君,又是這個國家的王子,她是該順從他的。「殿下有話,就直說吧。」

    他卻沒立刻開口,俊眸瞅著她,眼神變幻不定,良久,才嘶啞地揚嗓。「那朵花,不是給你的。」

    什麼花?采荷愣了愣,轉念一想,方才恍然。「是那天那朵虞美人花嗎?」

    當她在他懷裡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衣襟上,別著一朵艷紅的花,那原本是她捏在手裡的,她猜想,是要投入曹雪紅的花籃裡。

    「你是故意的嗎?」他眼,嗆問︰「那天你是故意暈倒的嗎?試圖吸引我的注意?」

    「不是的。」她搖頭否認。「那天,我是真的頭暈,御醫不也說了嗎?我染了風寒。」

    「是,你是染了風寒,但為何偏偏在那一刻,在我眼前暈厥?」

    「你懷疑,我是刻意挑選那時機,裝模作樣?」

    「難道不是嗎?」他冷笑。

    采荷默然無語。

    她是刻意的嗎?她也曾如此捫心自問,可索求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或許,她真是故意的,眼見他即將把花投入曹雪紅的花籃,一時心焦如焚,才會止不住暈眩。

    「那朵花,不是給你的。」他再度強調。

    她閉了閉眸。「是,我知道了。」

    「不過,既然給了你,我也不後悔。」

    他說不後悔?她驚訝地盯視他。

    他笑笑,將她臉蛋捧得更近,瞧著,迷蒙的眸光落定她綿軟的櫻唇,眼神轉深。

    她不覺震顫,那注視太強悍,令人無所遁逃,她忽地感到心慌意亂。

    他意欲何為?

    她昏亂地想,怯怯地伏落羽睫,以為他會親吻她,就像她在那些風花雪月的書裡讀到的,就像喜娘之前殷殷叮囑她的,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總會有欲望。

    所以,不論他要對她做什麼,只管依順他、滿足他便是了,因為他是她的夫君,有資格佔有她的清白之軀。

    若是他要,她就給了吧,心甘情願地給……

    咚!

    悶沉聲響震懾了夏采荷,她顫顫揚眸,這才驚覺開陽不知何時垂下手臂,俊容無力地趴落於桌案上,鼻息濃濁粗沉,顯是醉昏了。

    她眨眨眼,一時不敢相信。

    她自嘲地抿唇,喚人進來合力將他扶到寢榻上,親自為他脫了靴子,卸下外衣,怔忡地望著他,蔥指輕撫,描繪他憂郁的眉眼。

    好長的睫毛啊!她細看他,不覺入神。

    一個大男人有這樣的眼,也美得太罪惡了吧……

    她幽微地嘆息,俯在他耳畔低語。「很苦吧你?不該選今日成親的,表姨母這麼做,也太過份了。」

    明知是德宣太子的忌日,明知他對德宣有一份難以回避的歉疚,雖然他表面上從不以為意,但她知道,每一句眾人的批評,對他都是鞭笞,在提醒他當年犯下的錯。

    別說夜晚讓她孤枕而眠了,白日也冷落她,早出晚歸,即便回來了也不理她,遠遠待在寢殿另一頭,或讀書吹笛,或飲酒作樂,總之,就當她這個妃子不存在似的,自過他的生活。

    她三番兩次主動前去示好,他總是冷言冷語,要不就是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當她是根多出來的梁柱,令她難堪。

    如此連續數日,她也不願自討沒趣,再怎麼說,她也是出自名門世家的千金,從小可是一群人捧著呵護著的,如何能承受這等羞辱?

    「可惡……你若是這般恨我,又何必娶我?」

    采荷呢喃自語。她早有心理準備,嫁進來後怕是須得費上許多勁,才能打開他緊閉的心扉,但這扇門,也太難開了吧!

    不想怨的,可如今的她,不得不幽怨。

  ☆   ☆   ☆  

    她獨坐庭院裡,焚香撫琴,試著平靜自己起伏不定的情,但意氣終究難平,一陣煩躁,彈錯好幾個音。

    「怎麼了?如此心浮氣躁,不似平常的你。」

    一道清冽如冰的嗓音驀地響落,采荷一震,愕然揚首。

    映入眼底的正是希蕊王后,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女人,她的表姨母。

    「王后娘娘,您怎麼忽然來了?」她連忙起身,斂裙為禮,跟著,蹙眉望向身旁侍立的宮女,輕聲斥責。「怎麼不通報一聲?好讓我出殿迎接。」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見外?」希蕊笑道。「是我不讓人通報的。」她在石椅上落坐,環顧周遭。「我想來瞧瞧你日常居住的環境。這兒,還住得慣嗎?」

    「嗯,多謝娘娘關心,采荷住得挺好。」采荷應道,一面親自斟茶。「娘娘請喝茶。」

    希蕊接過茶盞,眉目慈藹。「就說了你我之間無須見外,像你平常那樣叫我吧。」

    「是,表姨母。」采荷嬌喚,也跟著坐下。

    「開陽不在?」

    「有朋友相邀,他去打馬球了。」

    「又出門玩了?」希蕊挑眉。「他經常這樣嗎?」

    「啊?」采荷一愣,聽出表姨母這話頗有言外之意。

    希蕊靜定地瞅著她,似是想從她神情尋出一絲異樣。「他總是自顧自地出門游樂,將你孤身冷落於此?」

    這是責備的意思嗎?

    采荷神智一凜,深知自己一句話便可能令開陽深陷艱難處境,小心應對。「您也知道的,表姨母,開陽性子就是如此,他素來交游廣闊,待人又豪爽,那些名門子弟都喜歡與他親近,也格外有話說。」

    「所以便冷落了你,只顧著與朋友交際?」希蕊冷淡地接口,語鋒帶刺。

    采荷笑笑。「他沒冷落我啊!他總是邀我一起參加聚會,是我這幾日身子疏懶,不想去的。而且他回來了也都會陪著我,關切我三餐飲食……對了,他還很愛與我談論樂理,我們往往聊到深更半夜呢。」

    「是這樣嗎?」希蕊沉吟。「如此說來,開陽倒是對你不壞?」

    「他對我很好、很體貼。」采荷保證,言笑晏晏,神情開朗,看來很是滿意。

    希蕊打量她,半晌,似是信了,微微頷首。「如此就好。」

    「表姨母既然來了,要不要聽聽我新作的曲子?」采荷機靈地轉開話題。

    「聽你作的新曲當然好,不過,我也想有機會嘗嘗你親手做的點心,許久沒吃了,倒有點想念呢。」

    「那有何問題?采荷等會兒有空,立刻就做幾籠送去給您和王上嘗嘗鮮。」

    「那最好了。」

    姨甥倆品茗撫琴,聊得盡興,直過了一個多時辰,希蕊王后方盈盈起身。「我這就回殿了。」

    「是。」

    采荷優雅地行禮,原想相送,希蕊卻揮手說不必了,臨去前,朝采荷的貼身侍女玲瓏使個眼色,玲瓏會意,悄悄跟出殿外。

    希蕊屏退左右,私下詢問玲瓏。「方才你主子說的話可都是真的?開陽對她當真那麼好嗎?」

    玲瓏左顧右盼,確定附近無耳目,才低聲應話。「是,正如王子妃娘娘所言,王子殿下對她甚好,兩人雖不似鴛鴦愛偶,整天黏在一起,但也是舉案齊眉,相處和樂。」

    希蕊聽了,輕輕頷首。「本來就是政治聯姻,做出鴛鴦相隨的假象,反倒惡心,開陽只要能對采荷真心相待,也就罷了。」

    「娘娘請放心,王子殿下對王子妃娘娘挺好。」

    「那我就放心了。」說著,希蕊的眼神轉瞬變得凌厲。「你記著,安排你跟在采荷身邊,就是要注意她與開陽之間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常,隨時回報予我,知道嗎?」

    「小的明白,娘娘請勿掛懷。」

    「回去吧。」

    「是。」

    玲瓏恭恭敬敬地送走希蕊王后,回到采荷身邊。采荷見到她,同樣屏退左右,低聲相問。

    「怎樣?我表姨母都問了你些什麼?」

    「王后娘娘問小的,娘娘您平日與王子殿下相處的情況如何,小的都照您的吩咐說了。」

    「是嗎?那就好。」采荷放下心,微弱一笑。「辛苦你了,玲瓏,等會兒我再給你賞賜吧。」

    「不用了,娘娘,小的對您盡忠,並不是為了討賞,而是感念娘娘您對小的的恩德。」玲瓏嘆道。「當年我犯下的錯事,若不是有您幫著隱瞞,恐怕小的早就小命不保,枉死宮中了。」

    數年前,玲瓏原是跟在希蕊王后身邊的宮女,卻與一位星宿主有了私情,對方哄騙得她失身,卻拋棄她不顧,回家從父母之命娶了個名門千金,而她懷了身孕,走投無路,正欲投井自盡時,是采荷救下了她。

    采荷主動向王后討了她,將她藏在府裡,掩護她將孩子生下,送給某戶好人家撫養,從此以後,她便死心塌地跟在這位善良的小姐身邊,即便王后極力拉攏她擔任通風報信的耳目,她對采荷一片赤誠丹心,也從不動搖。

    「……娘娘對小的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說著,玲瓏深深一鞠躬。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采荷嫣然一笑,笑如春陽,溫暖洋溢。「來吧,你日前不也說想學琴?我來教你。」

    「多謝娘娘!」

    「這位王子妃,倒挺知人善任的嘛。」赫密若有所思地評論。

    月緹橫他一眼,不吭聲。

    兩人躲在一旁,將方才發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裡,包括希蕊王后是如何試探采荷,又在她身旁安排了耳目,而她又料事先機,早就交代好玲瓏一套說法。

    「看來她不笨嘛。」赫密揉著下頷。「不僅不笨,還挺聰明的,也很懂得收買人心。」

    月緹冷哼。

    「哼什麼哼啊?」赫密嗤笑。「怎麼?人家比你想象的機靈,你不高興了?」

    這話問得犀利,月緹一時無法反駁。

    是啊,若是她所跟隨的主子是個無情之人,她又何必憂慮會有誰成為他的牽掛?可不知怎地,她就是看不慣他新婚的王子妃,誰都好,為何他偏偏決定娶夏采荷?

    夏采荷是他在久遠以前便認識的,甚至比識得她與赫密還早,當夏采荷像個小妹妹纏著他時,他們倆還在師父門下學藝呢!

    所以,她不免會胡思亂想,總覺得主子對夏采荷是有些另眼看待的,雖然表現得並不明顯,但她總覺得他們之間絕不單純。

    「吃醋啦?」赫密似是識破她翻騰起伏的思緒,笑笑地嘲譫。

    她冷冷地瞪他,從懷裡掏出短刃,作勢砍向他。「要我挖出你那雙桃花眼嗎?」

    「天哪,不要!」他連忙伸手掩目,誇張地叫嚷。「我再怎麼桃花,也比不上咱們主上啊,饒了我吧!」

    他愈是示弱求饒,月緹愈怒。還真把她當成那種不講理的潑婦了?

    「哇~~女俠饒命啊!」

    她沒出賣他。

  ☆   ☆   ☆  

    接獲心腹屬下的報告,開陽並不意外。他料想過,希蕊王后一定會親身向自己的表外甥女探問生活,究竟他值不值得信任,她要從采荷的口中得到判斷的依據。

    而他也想過,采荷應不至於出賣他,在表姨母面前打他的小報告。

    事實上,這陣子他冷待她,便是有意試探,而她的反應,正如他所料。

    你放心吧,昨天的事我不會說出來。

    多年以前,她曾對他如此許諾,多年以後,他很想試試,她對他是否還有同樣的義氣。

    他得到答案了。

    但這並不表示,他對她的戒心便會就此降低,他仍會防著她,正如他警覺地防備其她所有的人。

    這宮裡,沒人可以完全信任,即便是他親生爹娘也一樣。

    這是他這些年來學到的,血淋淋的教訓……

    琴音如泣如訴在夜色裡回旋,開陽聽著,不自覺地走到琴音來處。

    他看見他的王妃,獨坐於月下涼亭裡,黯然撫琴,琴音裡,聽得出她難以排遣的寂寞。

    是那首「長相思」,她曾在斗花宴上演奏的。

    他隱身於花叢後,靜靜望著她,她身邊無人,連最親密的貼身侍女玲瓏也未跟著,看來是她意欲獨處,屏退了下人。

    她一面撫琴,一面徑自斟酒,一杯接一杯地痛飲,他從不曉得原來她也會這樣喝酒。

    月華朦朧灑落,她清麗的容顏在暗夜裡若隱若現,他有些瞧不清,但那哀婉的琴音卻是明明白白。

    長相思,這是她的心聲嗎?

    開陽蹙眉,思潮亦隨琴音澎湃起伏,忽地,她輕啟櫻唇,悠悠地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果然,是怨著他呢!

    開陽咀嚼著這出自《詩經》的歌詞,冷冷一哂,嘲諷著,胸臆卻不知怎地,堆疊著某種淡淡的愁緒。

    愁什麼呢?

    他有些不悅,收攏眉宇,只怪她的琴音與歌聲太有感染力,才會促使他有所感懷吧!

    可他不能同情她,也不會同情她。

    自德宣仰毒自盡的那天起,他便決定不再同情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

    琴音赫然止歇,他怔了怔,凝神望去,只見采荷上半身趴伏在石幾上,似是昏睡了。

    醉了嗎?

    開陽緩緩行去,在她身旁站定,桌上一盞小巧可愛的珠貝燈映亮她嫣紅的臉蛋,涼風吹來,拂飛她額前細細的發綹。

    「采荷。」他試著喚她。

    她一動也不動。

    「夏采荷!」

    她依然毫無動靜。

    竟喝到醉昏了?

    開陽啞然,一時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夜風又輕拂,她似是覺得有些冷,微微打了個顫。

    他瞠視她,半晌,卸下自己的外衣,正欲蓋落她身上,忽地,她嚶嚀一聲,羽睫翩然揚起。

    他一凜,動作凝住。

    她眨眨眼,瞳光迷離,半晌,認出是她,格格嬌笑。

    「是你耶。」她咕嚕,像貓一般細細的嗓子,神態也如貓般俏皮,甜甜彎著眉眼,兩只手陡地揪住他衣襟,將他拉向自己。

    他整個呆住,任由她將自己拉近,她著眼,瞧著他,鼻頭輕皺,豐唇微都,那瞳神那表情,霎時有股說不出的媚。

    他不覺屏息,心韻加速,猶如擂鼓,撞擊著胸膛。

    「壞蛋……你……終於來看我了。」蔥指輕刮他耳緣,如芙蓉般嫣媚的臉蛋,逐漸接近他,再接近他,直到與他之間只有一個吐息之距。

    天地在這一刻安靜,他只聽見自己體內躁動的血液。

    然後,就在他以為她即將做出什麼大膽的行舉之後,她螓首一歪,再度落回桌上,丁香舌貓樣地舔舔自己的唇,滿足似地逸出咕噥聲。

    又睡著了嗎?

    開陽瞠視她,良久,心緒好不容易緩下,他鬆了口氣,將外衣覆上她的身,在一旁坐下,揣出懷裡的鳳鳴笛,把玩著,腦海悠然憶起從前。

    記得,那是個春寒料峭的三月天,她剛學會撐篙劃舟,驕傲得了不得,纏著要他坐上扁舟,見識她高超的技巧。他不肯,兩人拉拉扯扯之際,他最珍惜的鳳鳴笛便意外沉進湖裡了。

    當時,他極為震怒,這笛子對他格外具有紀念意義,他從來舍不得離身的,她的任性竟使他弄丟笛子,他恨不得當眾教訓她,若非忌憚她是希蕊王后疼愛的表外甥女,恐怕早就出手了。

    他雖未出手,她還是被他嚇哭了,抽抽噎噎,梨花帶雨,他不耐,正想離去,忽地傳來一聲撲通水響。

    他愕然回首,這才驚覺她竟不顧一切地跳進冰冷的湖水裡。

    宮女、侍衛,一群人都慌了,尖叫的尖叫,吵嚷的吵嚷,亂成一片,他亦震撼不已,好片刻才尋回神智,跟著躍下。

    她在深沉的湖底尋到他的笛子,而他在漂浮的水草間,尋到腳踝被纏勾住的她。

    她撿回他珍愛的笛子,而他,救回了她。

    結果,他還是憤怒地掌了她一耳光,責備她不該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這記耳光也令他付出沉重的代價,王后怒不可遏,罰他受廷杖,足足打了他將近二十大板,才在她哭哭啼啼的哀求下赦免他。

    那次,她受了風寒,他也傷得很重,而從那之後,她便不再糾纏他了。兩人久久不曾相見,偶爾才會在諸如宮廷宴會之類的場合遇上,即使偶遇,也只是禮貌地招呼,不會多談。

    以為就此形同陌路,不再有交集,偏偏因緣巧合,兩人不得不結為夫妻。

    他不想恨她的,他很明白,她對他是情意真摯,芳心暗許,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對她好一些,她絕對會死心塌地地相隨。

    她愛著他,他確信,但他更確信,自己不會愛她。

    尋思至此,開陽瞳神倏冷。他凝望伏在石案酣睡的女人,眼見她睡容香甜,驀地對自己方才近乎倉皇的反應不悅。

    不該為她心亂的,不該因她有所動搖,修練多年的冷靜,不該對她破功。

    他伸出手,撩起她一束細發,在指間卷繞。

    「這是你自找的,夏采荷。」他冰冽低語。

    原不打算娶她的,不過既然娶了,他便會善加利用。

    她天真也好,聰明也罷,於他而言都不重要,愛與不愛亦是多余,他需要的只是她的家世,只是她能為他帶來的那股勢力。

    他沒有真心,因為他的天地全是虛假,包括婚姻,包括她。

    夏采荷,從今而後,她也不過是他棋局裡一枚隨他心意移動的棋子而已——

    開陽起身,漠然離開,風吹來,揚起他披散過肩的墨發,而他嘴角噙著薄刃般的微笑,銀牙閃爍,猶如鬼魅。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28 AM


第四章

    近日,希林的友好同盟國,衛國太子親率使節團來訪。

    為了招待貴賓,亦為了宣揚國威,靖平王下令擺開最盛大的歡迎陣仗,不僅於宮中舉辦宴會,笙歌舞蹈,賓主盡歡,同時也應衛國太子之請求,展開一場促進兩國友誼的馬球賽。

    客方是由酷愛此道的衛國太子領軍,至於東道主這邊,靖平王思來想去,也只能派出開陽王子應戰了。

    「這孩子別的不成,打馬球倒還真有兩把刷子。」他無可奈何地下了評語。

    於是,這天午後,兩方人馬於球場對陣,靖平王身體微恙,不克出席,由希蕊王后代表觀賽。

    球場四周,扎起數頂遮陽篷幕,篷幕下擺開座席,應邀來觀賽的權臣貴族或坐或立,喝酒品茗,寒暄閑聊,兩邊各有人負責擊鼓吶喊,為己方助威。

    場邊視野最佳之處立起一座樓台,樓台上也搭了篷幕,帳下錯落擺置幾張軟榻,希蕊王后便斜倚在其中最細致奢華的一張,身旁有宮女侍立,搖扇獻果,采荷也陪坐於側。

    為免馬蹄奔踏,造成漫天塵土飛揚,迷蒙了視線,開賽前,開陽特地命人在場上鋪上一層食用油。

    衛國太子從未想過此等妙法,嘆為觀止。

    希蕊遠遠觀望場上動靜,菱唇淺勾。「王上說得很對,那孩子別的不成,玩樂方面倒是特別有鬼主意。」

    采荷聽這話裡頗有嘲諷意味,不便接口,眸光流轉,專注地凝定一個人。

    他身著華麗騎裝,英挺地坐在一匹白色駿馬上,墨發以發帶束成馬尾,於頸後飄揚,一派輕鬆地拉著馬轡,身姿十份瀟灑。

    他便是她的夫君,開陽王子,場上最耀眼奪目的美男子。

    她望著他與衛國太子談笑,思緒浮沉不定。

    那夜,她獨自於月下撫琴,喝醉了,趴睡於石桌上,玲瓏說,是開陽命令下人扶她回房的。

    當時,她身上還蓋了件男子的外衣,顯是有人怕她著涼,為她披上的。

    絕對是開陽。

    他是關心她的,即便他對她總是不理不睬,即便那夜過後,他依然冷落她,但她相信,他對自己有一份關懷。

    為此,她願意賭上一睹……

    「娘娘。」采荷轉向希蕊王后,悠然啟齒。「不能是他嗎?」

    王后一愣。「你說什麼?」

    「表姨母,這話您聽了,或許不甚舒心,請恕采荷大膽。」她頓了頓,直視希蕊清銳犀利的眼眸。「采荷想問,難道希林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不能是開陽嗎?」

    這話,問得夠直接,希蕊翠眉一挑。「你這意思是,想將自己的夫君送上王座,或者是自己想當王后?」

    「都有。」采荷堅定地回話。「若是我的夫君成了王,那我自然是後了。」她又頓了頓,眉尖輕蹙,櫻唇微噘,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不可以嗎?采荷太僭越了嗎?」

    「是僭越了。」希蕊深刻地盯著她,彷佛意欲從她眼裡尋出一絲異樣。「這不似你的個性,采荷,我以為你是與世無爭的。莫非……是開陽要你來對我說這番話?他有稱王的野心嗎?」

    采荷眨眨清亮的眸。「若是他有這野心,表姨母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嗎?」

    「瞧他鎮日吃喝玩樂,只知跟那些權貴子弟廝混,我倒看不出他有多大的野心呢!」希蕊似嘲非嘲。

    采荷聽得出來,這並非拒絕的意思。

    「我會馴服他的!」她聲稱,話裡帶著幾分急促。「表姨母,我會讓他明白,他有成王的資質,總有一天要坐上那王位。」語落,她起身跪下,磕頭行禮。「采荷懇求娘娘,栽培我的夫君,助她成王!」

    「起來吧。」希蕊伸手扶起她,凝視她片刻,忽而嫣然一笑。「你素來得我疼寵,坦白說,我之所以促成你與開陽的婚姻,也是希望總有一天能扶持你坐上後座。這個國家,能繼承我的位置的人,也只有你了。」

    希蕊示意采荷坐下,繼續說道。「真雅、德芬,她們都是王室僅存的血脈,都有可能成為王位繼承人,但表姨母答應你,只有開陽才能成為希林國主。」

    「真的?」采荷喜出望外,笑顏綻放。「多謝表姨母。」

    「不過,有個條件。」希蕊淡淡補上一句。

    采荷一怔。「什麼條件?」

    「他必須聽我的話。」希蕊微笑,笑意卻不及眼底「無論我說什麼,他都要當成最高旨意。」

    這意思是,開陽即使成王,也得當一個乖乖的、依順這個太後的王吧!

    采荷聰穎地會意。「那是當然,表姨母,開陽與我一定都會聽您的話,畢竟在這宮裡,還有誰會比您更疼愛我倆呢?」

    「呵。」聽她如此乖巧地應話,希蕊很是滿意,伸手捏了捏她柔荑。「我疼愛的是你,對他,只是愛屋及烏,他最好對你好一點,否則……」言下之意,不言可喻。

    采荷一凜,表面卻燦笑如花。「表姨母請勿掛心,他對我很好的,真的很好。」

    「那就最好了。」希蕊亦回她微笑。

    鑼聲清脆作響,宣告比賽正式開始。

    采荷望向場上,兩隊人馬熱鬧開打,開陽手握月牙球杖,游刃有余地控制坐騎,穿梭飛騰,追擊木球,不過片刻便利落地掃進頭籌。

    歡呼聲頓時不絕於耳,鼓聲隆隆震天,場邊的星徒興奮地唱籌插旗,耀武揚威。

    真帥!

    采荷看著,油然升起仰慕之心。那是她的夫君、她的男人,無論如何,她都想得到他真心的憐愛……

    她忽地轉向希蕊王后。「表姨母,我也可以玩嗎?」

    「玩什麼?」希蕊訝然。

    「這場比賽,我也能參加吧?」她握住表姨母的手,像小女孩似的,撒嬌地搖著。「您也曉得,我的騎術可不輸尋常男子,在家的時候,也會陪哥哥們打馬球。」

    「那也是,我的采荷可是巾幗不讓須眉呢。」希蕊笑著拍拍她軟嫩的臉頰,頷首應允。「去吧,給那些男子們一點顏色瞧瞧!」

    「是,表姨母。」

    這是怎麼回事?

    中場換人時,開陽發現頂替負傷的隊友上場的,竟是他的王妃。

    她一身騎士打扮,秀發亦如男子高高束起,傲然端坐於華美的馬鞍上,竟也顯得英姿凜凜,神采飛揚。

    開陽一凜,側騎靠近她。「你做什麼?這不是女人該玩的游戲。」

    「你也太瞧不起女子了。」她朝他皺皺鼻頭,都起豐軟櫻唇。「我聽說在唐國,女子打馬球可是盛行得很,況且我在家時也常跟哥哥們一起玩。」

    他瞪她,見她堅持參賽,眉峰一擰,橫臂意欲奪她球杖。「別鬧了,這很危險,你沒見方才那人才負傷下場嗎?」

    她輕巧地回旋馬身,躲開他的騷擾。「你見識過我的騎術,不是嗎?我的騎術可比那人高明多了,殿下不必擔心。」

    「夏、采、荷!」他磨牙。

    她嫣然一笑,不理會他,戰鼓擊響,風雲再起。

    兩隊人馬又交鋒,開陽分身無暇,只得由采荷參賽。她操控坐騎,圓轉如意,一把月牙球杖握在柔荑間,與諸男子同時追逐著球,身輕如燕,腰柔如柳,姿態更勝幾分婀娜。

    場邊觀眾鼓掌叫好,視線都追隨著她的倩影,就連場內打球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投以熱烈的注目。

    賽況逐漸激烈,球杖如殘月翻舞,木球如流星進飛,采荷連人帶馬刁鑽地閃過一道縫隙,藕臂帥氣一揮,擊球入門。

    鼓聲急促,觀眾頓時熱血沸騰,采荷凝定原地,領受勝利的歡呼。

    瞧她那副神氣的模樣!

    開陽遠遠地注視她,情緒復雜,似喜似怒,連自己都捉摸不定。

    女子進球,格外令人振奮,就連衛國太子也趨近她道賀,稱贊她技巧高超,不輸英雄男子。

    她回以甜美一笑。

    那笑容太甜蜜了,甜得幾乎發膩,開陽看著,眉峰不禁收攏,頓生不悅。

    她不曉得是否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忽然轉過頭來,與他視線交會。

    他咬牙,警告似地努努嘴,她秀眉輕挑,卻是滿不在乎地盈盈淺笑。

    很好,這意思是向他宣戰嗎?

    開陽眸光一沉,意念忽起。她這般耍任性,倒是給了他一個好機會,他招手要同隊的赫密靠過來,低聲囑咐幾句。

    赫密聽了,先是驚訝,跟著,會意地輕笑。

    「交給我吧,殿下。」

    比賽繼續進行,赫密靈巧地策馬於場中穿梭,慢慢接近采荷……

    忽地,一道高亢的馬嘶劃破了空氣。

    眾人定睛一瞧,只見某匹駿馬不知為何狂性發作,於場內奔騰亂竄,而令他們驚駭的是,那正是王子妃的坐騎。

    發生什麼事了?

    眾人悚然,不及反應,那匹發狂的駿馬已領著采荷往樓台處奔去。

    采荷緊拉馬轡,試著命它轉向,但馬兒不聽,人立嘶鳴,她一個重心不穩,跌落馬鞍,身子垂掛於馬側,手上仍緊緊拽著韁繩不放。

    情況危急,場邊尖叫四起,就連一向冷靜自持的希蕊王后也不禁起身張望,神色倉皇,擔憂采荷摔馬受傷,更擔心馬兒沖垮樓台。

    說時遲,那時快,開陽策動坐騎,如箭矢般疾射而出,轉瞬便奔至采荷身側。

    她看見他,焦急揚嗓。「開陽,幫我!」

    「手給我!」他朝她伸出手,意圖將她接進自己懷裡。

    「不行!」她搖頭。「我不能放開韁繩,若是鬆手,任它沖撞樓台,會傷了表姨母!」

    「你不鬆手,難道要枉死馬蹄之下嗎?」他斥責。

    「不可以,我不放手。」她很倔強。

    該死!開陽暗咒,拿她沒轍,只得心一橫,展臂扯拉馬鬃,飛身躍上她的馬,接著,再設法助她坐回馬背上。

    兩人一騎,合力逼使馬首轉向,竄往另一頭,經過一陣狂奔疾馳,馬兒逐漸鎮定下來。

    危機解除,群眾這才放鬆緊繃的神經,大大鬆了口氣,樓台上,希蕊王后蒼白的容顏也總算恢復些許血色。

    開陽勻定氣息,詢問靠在他胸懷的采荷。「你怎樣?還好吧?」

    「我……沒事。」她嬌喘細細,驚魂未定。

    他蹙眉。「早就警告你這游戲危險,不適合女人來玩,你偏要逞強。」

    一番嚴厲責備,罵得她靜默無聲。

    「怎麼?無話可說了嗎?」他譏刺。「這回總該學到教訓了吧,以後看你還敢不敢這般任性!」

    「……對不起。」她低聲道歉。

    「光會說對不起,有用嗎?」他余怒未熄,攬抱她的臂膀不覺加重力道,她一聲驚呼。

    「怎麼了?」他垂落視線,見她花容慘白,貝齒咬著唇,似是強忍著某種疼痛,他一凜。「哪裡受傷了嗎?」

    「我的手……」她攤開掌心,原該粉嫩的肌膚,此刻傷痕累累,一片怵目驚心的紫紅。「還有我的臂膀……」

    「怎麼了?」

    「好像……脫臼了。」

  ☆   ☆   ☆  

    御醫診斷過後,確認采荷的肘部些微脫臼,稍加治療之後,開了處方。

    「王子妃娘娘這傷勢並不嚴重,只要定時敷藥換藥,再依照我所開的藥方抓藥燉補,休養數日過後,當可痊愈。」

    「是,有勞御醫大人了。」

    開陽禮貌地謝過御醫,親自送他出門。

    回房時,希蕊王后依然坐在床榻邊緣,憐惜地瞧著采荷。

    「早知會發生此等意外,我真不該答應讓你下場打馬球。」

    「是我自己……太不小心,讓表姨母擔心了。」采荷靠坐在軟榻上,勉強揚笑。

    「傻丫頭,你沒事就好。」希蕊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方才真多虧開陽相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萬一有什麼不測,你我都可能遭馬蹄踏傷。」

    「所以我就說了,表姨母,他……對我很好,對您也是一片忠心。」采荷一心為夫君說話。

    「是啊。」希蕊微微地笑。「好了,采荷,你也莫多說了,躺下來好生歇息吧!這回你傷得不輕,得好好休養才行。」

    「是,表姨母。」采荷柔順地應道。

    開陽也接口。「王后娘娘請放心,我會照顧采荷。」

    希蕊聞言,盈盈起身,若有所思地凝視他片刻,方才淡淡揚嗓。「那我們采荷就交由你照料了,你記著,只要你真誠待她,我與夏家自然不會虧待於你。」

    「是,兒臣明白。」開陽懂得這言下之意,躬身為禮。

    希蕊滿意地頷首,玉手一揮,擺駕回宮,開陽執臣子之禮,恭敬地送出殿外。

    再回房時,房裡只有采荷一人,獨坐於寢榻。

    他蹙眉。「怎麼人都不見了?玲瓏呢?」

    「我讓她們都出去了,玲瓏去替我煎藥。」采荷慢悠悠地回答,水眸定定地瞅著他。

    他也看著她,目光郁沉,眼潭深不見底。

    她心韻一亂,細聲細氣地開口。「你……生氣了嗎?」

    他不語,在桌邊坐下,兀自斟茶。

    她窺視他凝重的側面,心房一擰,緊張地握了握手,不意觸及掌心傷處,痛得輕喘口氣。

    他聽見她痛呼,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啜茶。

    漠然的反應與他在王后面前那焦灼憂慮的神色,判若兩人。

    莫非他只是在作戲嗎?

    球場上英勇犯險,解救她於危難之中,其實只是欲在眾人面前,尤其在王后面前,顯示他對她有多珍惜疼寵嗎?

    實際上,他對她真有一絲在乎嗎?

    不!他在乎的。

    采荷凌亂地尋思。他一定在乎,否則那夜不會卸下外衣覆蓋在她身上,今日也不會急如星火地救人。

    他定然是在乎她的。

    采荷咬牙,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今日她之所以下場打馬球,只為了奪取他注目,她想證明給他看,自己並非尋常嬌弱女子,是能與他並肩而行的同伴,她不會成為他的負累。

    只是她沒想到,坐騎會忽然發飆狂奔,更沒料到這場意外差點連帶傷了王后。

    若是當時她真的連人帶馬沖撞樓台,釀下的禍事可就難以收拾了,幸而有他機警地阻止一切。

    結果是好的,對吧?他救了她,控制住那匹驚慌的馬,也控制住一片混亂的局面,所以表姨母才會對他另眼相看,表示贊賞。

    她也算幫了他她,對吧?

    她之於他,算是有用之人,對吧?

    「開陽……」她揚聲喚他,正欲說話,他卻倏然起身。

    「你歇息吧,我出去了。」

    他這就要……走了嗎?

    她不敢相信地望他。「你去哪兒?」

    他淡淡掃她一眼,那一眼,冷得令她全身發顫。

    「衛國太子約我喝酒,他是遠道來訪的貴賓,不宜怠慢。」

    衛國太子不宜怠慢,那她呢?他便舍得拋下受驚又受傷的她?

    何況她很明白,男人們所謂的喝酒,身旁必有美人作陪,他寧願在外尋花問柳,也不願踫她這個明媒正娶的妃子嗎?

    他究竟將她當成什麼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采荷發覺自己的脾氣已瀕臨爆發,她不是沒有性子之人,只是一直以來萬般忍耐。

    他懂嗎?她是因為對他情根深種,才忍的……

    「你沒聽見方才我表姨母怎麼說的嗎?」她聲嗓尖銳,心海掀起驚濤駭浪。

    他卻是一臉淡漠,無所謂似地看著她。

    她覺得自己快被那樣冰冷的眼神凍傷了。「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嗎?你剛也聽見了,我表姨母說,只要你肯對我好,她跟夏家都不會虧待你。我也一樣,只要你說句話,我會想辦法為你爭取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即便是這個國家的王座,我也會要來給你!」

    她言語激越,情緒沸騰,可他神色仍是淡然,若有似無地挑眉。「王座,是你說要就能要的嗎?」

    這話似在嘲弄她。他以為她在說笑嗎?可知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向表姨母開口!

    「我是要不起。」她瞠視他,明眸不免含冤。「但表姨母答應我了,她會助你成王!」

    他明白這意思嗎?她的表姨母可是王后,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女人,即便是靖平王也絲毫不敢拂逆於她。

    這會成為他邁向成王之路最大的助力,他將如虎添翼,一飛沖天。

    「表姨母會幫你,我也會幫你,所以,你對我好一些吧!」她值得的,不是嗎?「我不會連累你,不會為你添麻煩,我會努力做好你的王妃,支持你,令你無後顧之憂。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做到,所以求求你,不要對我不理不睬,不要……」

    采荷驀地頓住,喉間噙著酸楚,淚水刺痛著眸。

    「不要怎樣?」他淡淡地問。「怎麼不說了?」

    不要討厭她,切莫恨她。

    她惶然,並非不曉該說什麼,而是這話太卑微,太作踐自尊,她說不出口。

    他斜睨她,也不知是否看出她的懊惱與自慚,似笑非笑地輕哼。「誰告訴你,我想要這個國家的王座的?」

    她怔然,沙啞地反問︰「你……不要嗎?不然你何須與我成親?」

    他冷笑,袍袖一拂,大踏步轉身。

    她傻傻地凝望他背影,那麼挺拔、那般冷傲的身姿,他每走一步,都似踏在她心上,她痛著,無助著,看著他愈離愈遠……

    不可以!她不能失去他,她已經失去過他一回了,這次,無論如何不想再度錯過。

    上天憐她,她真的、真的很想留下他……

    「開陽,你等等我!」她踉蹌地追上去,從身後環抱住他的腰。就說她不知廉恥吧,說她踐踏尊嚴吧,她只求他回頭看她一眼。

    開陽遭她緊緊抱住,一時似有些震撼,凝立原地,一動也不動。「放開我!」他命令。

    她搖頭。「我不放,不放。」

    「手不是受傷了嗎?這樣抱著我,不怕又扯痛關節?」

    早就在痛了,已經很痛了,但再如何疼痛,她也要設法挽留他。

    「我知道你討厭我,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采荷哽咽著,淚霧迷離了眼。「十年前,是我一直纏著你,整天跟著你,我知道你不耐煩,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好喜歡好喜歡你,好想每天都看到你。那次,你為了我,被罰廷杖二十,我知道那對你而言,是很大的屈辱,你是堂堂王子,我只是大臣孫女,可因為王后疼我,害你受了苦,你身子傷重,心恐怕傷得更重……所以,從那日後,我不敢再見你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只會為你帶來困擾……可是,你知道嗎?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我以為我會慢慢地淡忘你,可每回再見到你,我都覺得自己心更痛了、更舍不得了……能夠與你成親,我很開心,真的很高興,不論你是為何娶我,即便只是想要我家族的勢力,我都願意給你,我都給你……」

    她說著,啜泣著,情真意切的告白任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怕也會動容。

    可開陽依然挺立著,墨幽的眼潭,直視前方,看不出他正看著什麼,是喜是怒。

    「所以你就跟王后開口,幫我要了希林的王座?」他木然問,語調毫無起伏。

    「你不想要嗎?」她抽噎地吸口氣。「我以為你要的。」

    他默然,半晌,幽幽揚嗓。「我之所以與你成親,並非為了王位。」

    「那是為了什麼?」

    他轉過身,拉下她雙手,輕輕地握著,凝定她的眼眸,溫柔而深邃。

    是她看錯了嗎?采荷困惑。他怎可能用那般溫柔的眼神看她?

    他彷佛也能理解她的迷惑,揚起一只手,愛憐地撫摸她濕潤的淚顏。「因為我喜歡你,采荷,正如同你戀慕著我一般,我也戀慕著你。」

    他戀慕她?采荷震懾。怎麼可能?

    他苦笑,拇指為她撫去淚痕。「別說你不信,我自己也難以置信。分明一再告誡自己,遠離你,別理睬你,但當你生病、當你有難時,我仍是不由自主地會奔向你——夏采荷,你或許是我命裡注定的魔星。」

    她是他命裡的魔星?

    「你恐怕會為我帶來災難……」

    「才不會!」她忘情地反駁,熱切地聲明。「我不是魔星,會是你賢內助!聽我說,你娶我不會後悔的,我不會讓你後悔——」

    「可我,已經後悔了呢。」他輕聲嘆息。

    她震住。「什、什麼?」

    他微微一笑,繼續愛撫她臉頰。「你太有能耐令我動搖了。采荷,我很後悔與你成親,我並不想為了一個女人失去冷靜與自制。」

    她怔忡,又是迷惘又是喜悅,胸臆纏結著復雜滋味。「我真令你……如此為難?」

    「很為難,非常為難。」他低嘆,忽地展臂攬擁她,下頷抵於她頭頂,眷戀地廝磨。「采荷,以後,不準再擾亂我的心了,聽懂了嗎?我不準。」

    他嘴上說不準,但這並非命令,而是最深情的表白。她懂的。

    「知道了,我會乖的。」她柔順地應道,螓首窩在他溫暖的胸膛,傾聽他微亂的心音。「什麼都聽你的,不讓你為難。」

    「這才乖。」他輕笑,低唇吻了吻她柔細的秀發。

    這動作情意綿綿,可她看不見的眼神卻是清冽如冰。

    傻丫頭,你可得乖乖的,當一枚好用的棋子。這局棋若少了你,還真玩不成呢!

    開陽暗暗尋思,嘴角扯開鋒銳的弧度。

    她以為是誰主導這場災難?

    她的坐騎怎會無端驚慌失措,難道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她說的對,他見識過她高明的騎術,也相信她一時半刻不致落馬,所以才籌謀這場戲,命赫密乘機拿馬刺刺馬臀,驚動她的坐騎,好讓他適時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

    效果令他滿意。

    不僅希蕊王后信了他,她也不惜拉下自尊,主動對他投懷送抱。

    這招便是欲擒故縱,對她先冷後熱,讓她以為自己終於打動他、征服他,那麼從今以後,她對他該是死心塌地了。

    無論他如何利用她,她都會傾心相隨。

    一念及此,開陽笑意更深,大手忽地不安分地於她身上探索,靈巧地解開衣帶。

    她嚇一跳。「你、你做什麼?」

    「你忘了嗎?我的愛妃,我們的洞房花燭夜,還沒過呢!」他這話說得輕佻,俊唇不客氣地吮吻她敏感的耳垂。

    她顫栗,霎時羞紅了臉,身子骨軟綿綿的,偎在他懷裡。

    他知她春心動了,橫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上寢榻,凝鎖她的眸,飽含野性的欲望。

    這一夜春宵,可漫長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29 AM


第五章

    三年後。

    宮內風起雲涌,情勢越發詭譎,德芬公主利用自己天女的身份,於數月前當眾表演了一場天命接詔的戲碼,假借神諭,暗示自己乃是上天屬意之希林下一任國主,正式加入王位競逐戰。

    之後,盟國衛國遭到齊越國大軍入侵,節節敗退,衛國王都危在旦夕,國君退守離宮,人心惶惶。

    衛國遣特使送來密信,要求希林國遵守盟約,派兵相援,在希蕊王后一番煽風點火之下,靖平王決定命王女真雅出征。

    詔書當眾頒下,真雅即便滿心不願,也只能順從接旨。

    這是希蕊王后精心策劃的謀略,於此關鍵時刻,將百姓愛戴的女武神真雅送出宮門,乘機壯大己方一派的勢力,設法將開陽拱上太子之位。

    她原以為,真雅的軍隊遇上齊越國驍勇善戰的猛將沃朗,棋逢敵手,兩人必有一番激戰,肯定兩敗俱傷。

     孰料真雅收復衛國王都後,並不乘勝追擊,任由沃朗率領殘軍回師。

    她著眼的不在於戰爭一時勝負,而是沃朗家族於齊越國勢力龐大,數年之內,必對齊越王室造成威脅,到時方是希林坐收漁翁之利的良機。

    消息傳回希林王宮,希蕊震怒,至此更加確認真雅是她最大的眼中釘。她早就對靖平王獨寵這個王女感到不悅,多年來一直記恨於心,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安排她與沃朗對戰,偏又功虧一簣。

    但情勢發展往往瞬息萬變,正當希蕊以為此次計謀失敗了,誰知峰回路轉,數日後,探子又快馬送來令人震驚的情報。

    據說,真雅接受衛國國君盛情款待後,於班師回朝的途中遭遇埋伏,起事者與軍隊部份兵士裡應外合,危急之中,真雅及護衛無名雙雙墜落山崖,行蹤不明。

    「真是天助我也!」希蕊接獲報告,不禁喜形於色,轉頭對陪坐一旁的采荷笑道。「你懂得這意味著什麼吧?」

    采荷頷首。她很明白,真雅若有個三長兩短,那麼開陽便是最有力的王位繼承人選了,德芬雖承「天命」,但畢竟起步晚了點,尚未能在朝中建立穩固的勢力。

    希林自立國以來,凡王位繼承、後妃廢立,皆由圓桌會議決定,能夠列席的十二名議事公都是國內權傾一方的大貴族。這些年來,希蕊與真雅於朝廷各擁派系,拉攏文武百官及諸位議事公,如今已呈分庭抗禮之勢,即便德芬中途介入,亦不能扭轉大局,靠攏她的議事公只有寥寥兩、三位。

    「若是我們能夠趁真雅公主生死未卜之際,順利召開圓桌會議,那麼這王位繼承人的身份,就該是開陽的囊中物了。」采荷清晰地判讀形勢。

    「不錯,正是如此。」希蕊微笑贊許。「經過這些年,你變得更聰穎機靈了,不愧是我選中的未來國母。」

    采荷聞言,淡淡一笑。

    自己是否變得更聰穎機靈了,她不確定,對於宮內這些勾心斗角、暗潮洶涌,她其實很厭煩,也渾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開陽,她的夫君,她的天。

    若不是身在宮內,她多希望能夠如同尋常夫妻那般,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偏偏她的夫君是個王子,又對王位有一份野心。

    結三年,她一日比一日更加體悟,他不會甘心於蟄伏,此時此刻的低調都只是為了將來有一天,大鵬展翅,一鳴驚人。

    他可不像表面那麼放蕩不羈,真實的他很聰明,才華洋溢,城府深沉。

    所以,偶爾會令她有些心驚……

    「怎麼了?在想什麼?」希蕊看出她有些迷惘。

    「沒什麼。」采荷定定神,端起茶盞,淺淺一啜。「這茶真好喝!」

    「這是唐國商團進貢的茶葉,自然是上品。」希蕊也跟著優雅品茶,只是清銳的眸光仍不離她最疼愛的表外甥女。「瞧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怎麼?難不成跟開陽吵架啦?」

    「怎麼可能?」采荷輕輕一笑。「開陽對我好得很,我們從不吵架。」

    「當真?」希蕊翠眉一挑。

    「是真的。」采荷擱下茶盞,略顯無奈。「表姨母總懷疑開陽對我的心,但這些年來,他對我當真是百般呵護,著意體貼,我想,這世上找不到比他更疼我的男人了。」說著,一聲嘆息,蘊著滿滿幸福。

    這聲嘆息太甜,她的笑容亦如蜜,就連素來冷情的希蕊,也難免勾動心弦。

    「他對你好,那就最好了,不枉我這三年來,極力為他鏟除政敵。」

    「是啦,采荷替開陽多謝我們國家最聰明又最美麗的王后娘娘,有您鼎力相助,他這王者之路自然會走得順遂。對吧?」采荷甜甜地撒嬌。

    希蕊聽了,忍不住伸手捏捏她軟嫩的臉頰。「你這丫頭,就是一張嘴討人喜歡!」

    她笑咪咪,像貓一般俏皮可愛。

    姨甥倆又聊了片刻,采荷起身告辭。「表姨母,我也該是時候回去了,要不開陽找不著我,又要擔心了。」

    「你回去吧!對了,你不是說喜歡這茶?我派人送幾罐茶葉給你吧。」

    「多謝表姨母,這茶葉得來不易,珍貴得很,我和開陽會留心品嘗的。」

    「嗯,去吧。」

    「是,采荷告退。」

    語落,采荷翩然離開,希蕊目送她婀娜的背影,若有所思,端起茶盞淺啜一口,茶涼了,味道轉澀,她蹙眉,將變味的茶吐了。

    一旁侍立的宮女見了,連忙過來另烹一壺熱茶。

    「不用了。」希蕊揮手逐退宮女。「你派人去傳喚青龍令,要他立即過來見我。」

    「是,娘娘。」宮女領命退下。

    希蕊盯著涼茶,半晌,唇角揚起銳利冷笑。

    這茶冷了,她是不喝的,她要的是完美無瑕的好味道,差一分都不行。

    同樣地,她要的是一個對她忠心耿耿的王位繼承人,不容絲毫異心。這三年來,開陽表現得很好,對采荷溫柔寵愛,對她更是唯命是從。

    只是她仍不免有些許憂心,一旦召開圓桌會議,他果真成了太子,嘗到權勢的滋味,還能否那麼百依百順聽她的話呢?

    看來有必要試探一下……

    「可別怪我啊,開陽,欲成大事之人,有些情份不得不狠心斬斷,你該懂的。」

    希蕊冷冽自語,將杯中涼茶全數倒進一盆綠色植栽裡。

  ☆   ☆   ☆  

    采荷回到寢殿,尚未及日落時分,令她意外的是開陽竟比她先回來,半臥於一張臨窗的軟榻上,悠哉地品茗讀書。

    她驚訝地迎上去。「今日你不是與人相約打馬球嗎?怎麼這麼早回來?」

    他聳聳肩,橫臂一拽,將她旋入自己懷裡。

    「覺得無聊,所以就提早回來了。」他應道,擱下書卷,伸手撩撥她秀發。「你呢?見過王后娘娘了?」

    「嗯,見過了。」她放鬆身子,倚坐於他胸懷。

    「都聊了些什麼?」他問。

    她簡略把兩人談話內容說了,末了,作了結論。「表姨母似乎是打算商請陛下,盡快召開圓桌會議。」

    開陽聞言,沉吟搖首。「還不是時候。」

    「啊?」她一愣。「為什麼?」

    「真雅只是行蹤不明,未必是死了,父王一向最疼愛她,肯定會傾盡全力搜尋她的下落。他不會答應王后娘娘立刻召開圓桌會議的,何況若真要開會討論王位繼承事宜,我方也需多掌握幾席議事公,確保是我被立為繼承人,而不是德芬。」

    「可是,投向德芬公主一派的議事公只有兩、三位啊!」

    「還有真雅的人馬呢!」他寵溺地揉揉她螓首,彷佛笑她天真。「他們為了防堵王后,或許寧願轉向支持德芬。」

    「會那樣嗎?」她驚顫地轉頭望他,秀眉鎖攏,開始為他擔憂了。

    他笑了,見她為他憂慮,一臉煩惱,忍不住低唇,親親她柔嫩的臉頰。「放心吧!你表姨母肯定不會坐視那樣的情況發生,她會將真雅的人也拉攏過來的。」

    她不語,睜著一雙澄透的眸,若有所思地瞅著他。

    「怎麼了?」他揚眉。「干嘛這樣看著我?」

    她眨眨眼,似是遲疑著該不該問,半晌,還是問了。「真雅下落不明,你不擔心嗎?」

    「我為何要擔心?」他輕輕一哂。

    淡漠的反應令采荷有些滋味復雜。「她……可是你妹妹啊。」雖然不是同個娘生的。

    所以,是怨他涼薄嗎?開陽似笑非笑,又親了親她。「這世上能令我掛懷的人,只有你了。」

    最強悍的甜言蜜語,不過如此。

    采荷聽了,不免芳心悸動,兼之他又以那般溫柔深情的眼神望她,教她不投降也難。

    芙頰方才遭他烙吻之處滾燙著,她嬌睨她一眼,媚態橫生。「那母妃呢?」

    他笑笑,不自覺地欣賞著她無意間流露的風情。「你這意思是暗示我不孝了,有了娘子就忘了母妃?」

    「人家才不是這意思呢!」她嘟嘴,蔥指用力掐了掐他手背。

    他作勢痛呼一聲,她立時鬆手。

    「怎麼?很痛嗎?」

    哪會痛啊?開陽好笑,發覺自己很愛看她為自己緊張的模樣,俊唇俯下,貼在她曲線玲瓏的耳畔,吹拂著曖昧氣息。

    「做這世上我最在乎的人,不好嗎?」

    「當然好啊!」她麻癢得微縮肩頸,又想躲,又捨不得躲。「只是……」

    「只是什麼?」

    「總覺得……有些心慌。」

    「慌什麼?」

    怕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轉瞬便會成空。

    采荷默默尋思,卻不敢坦言,怕他誤以為她是懷疑他的心。

    開陽見她悶聲不吭,眉峰斜斜一挑。「不準對我說謊,在我面前,不得有半分隱瞞。」說著,她掌住她後頸,與她的鼻頭相互摩挲。

    她被他挑逗得暈生雙頰,意亂情迷。「若是我說了謊,你要如何?」

    「我會生氣,很生氣很生氣——」

    「我才不怕呢!」

    「真不怕嗎?」他低笑,捉弄地搔她癢,她躲不開,又笑又嚷.

    「別鬧了!好,好,我怕就是了……」

    「聽起來不像很怕呢。」他作弄她。

    「怕,怕,我怕死了。」她求饒。

    他這才甘心,收回手,她懊惱地橫他一眼,梳攏凌亂的雲髻。

    「你這人,真壞。」

    他由她笑罵,攬抱她纖腰,玩弄她衣帶。

    「別玩了。」她試著推開他。「方才我回來時,先吩咐他們燉了補湯,應該熬得差不多了,我去瞧瞧。」說著,就要起身下榻。

    他卻不肯放開她,緊緊將她圈在懷裡。「什麼補湯?燉給你心愛的夫君喝的嗎?」

    「才不是呢!你又沒病沒痛,喝什麼補湯啊?是燉給母妃喝的。」

    「母妃?」

    「自從她上回感染風寒後,身子一直欠佳,我怕是有失調養,所以才想燉點補湯送去。」

    原來是為了孝敬母妃。

    「你這個媳婦可比我這個兒子孝順多了。」他感嘆。

    「那當然啦,我可是天天向她老人家請安呢,哪像你?」她橫睨他。「十天半個月也難得去探望她一回,整天只曉得跟一群權貴子弟廝混!」

    「你不喜歡嗎?你不喜歡的話,以後這些應酬,我盡量推辭便是了。」他說得干脆。

    反倒是她急著搖頭。「不用,我不是這意思,只是希望你有空就去看看母妃,你愛跟朋友郊游,就盡管去吧!我知道你心向著我就好。」

    「不向著你,還能向著誰啊?」他逗問。

    「誰知道?」她抿嘴輕哼。「那些歌姬舞妓個個貌美如花,風情才藝不知勝我幾分。」

    「呵,吃醋啦?我說我親愛的王妃才真正是容貌才情兼備的美嬌娘,琴棋書畫樣樣通,連打馬球都是英姿颯爽,騎術更勝男子……」

    「還說呢!從三年前那次意外後,直到如今你都還不許人家上場打球。」

    「當然不成,要是馬兒又狂性發作,摔傷了我柔弱的娘子怎辦?我可舍不得你受一點點傷。」

    「誰柔弱了?不是才說我英姿颯爽嗎?」

    「在我心裡,你就是最纖細最脆弱的,誰都踫不得。」兩人甜蜜地斗嘴,開陽心念忽動,大手滑落她纖腰,解開衣帶。

    她察覺異樣,連忙拍去他的手,他卻如同一尾滑溜的魚,又摸回來,而且更索性探入她鬆敞的衣襟內,擒握一團嬌軟玉乳,她羞得身子發熱。

    「你……很壞耶,光天化日的,還沒入夜呢,你在做什麼啊?」

    「想要你。」他對著她耳內吹氣。

    她頓時一陣酥軟。「不可以啦……」

    「就要。」他執拗,像個孩子堅持要自己的玩具。

    「不行,我還得去看看燉湯……」她徒勞地想掙脫他,偏偏心軟了,氣勢也軟了。

    「玲瓏會幫你顧著。」他頓了頓,忽地揚嗓。「玲瓏聽見了吧?我跟你王妃娘娘有要事待辦,那補湯就交給你了。」

    待在外間的玲瓏早就察覺內室情形有些不對勁,聽見王子殿下的吩咐,心知肚明,忍笑回應。「是,小的知道了。」

    她很知趣地告退,留下一對欲火焚身的夫妻。

  ☆   ☆   ☆  

    數日後,開陽前往樂妃寢殿,向母妃請安。

    樂妃正倚在軟榻上歇息,見他來了,忙坐起身,又是高興,又是埋怨。「咱們母子多久沒見了?你啊,總算想起自己還有我這個母親了!」

    「孩兒不孝。」開陽恭謹地應道,語氣雖是有禮,卻也顯得疏離。「孩兒聽說母妃近日身子欠安,特來瞧瞧,也帶了些人參之類的補品,都交給下人了,讓他們天天熬給您喝。」

    「算你還有心。」樂妃接過貼身侍女端來的茶盞。「這是采荷日前送來的茶葉,聽說是王后娘娘下賜給她的,你也喝點吧。」

    「是。」開陽也接過茶杯,飲了口。

    「對了,采荷呢?怎麼沒跟你一塊兒來?」

    「她原先也要來的,臨走前王后娘娘忽然召見她,她讓孩兒跟母妃說聲對不住,明天再來探您。」

    「得了,她幾乎日日都來,我很清楚她的孝心。」樂妃說著,感嘆地頓了頓,望向兒子。「說起來你還真是娶了個好女孩,又是相國府的千金,又得王后娘娘的寵,性子溫文和順,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一的,你啊,可得好好對待人家,別讓她受一點委屈。」

    「是,孩兒知曉。」開陽應道。

    氣氛忽地靜寂,母子倆相對無言,都是默默喝茶,一旁服侍的宮女見談話戛然而止,不免有幾分尷尬,面面相覷。

    樂妃看出她們手足無措,揮揮手要她們退下,宮女們這才如蒙大赦地離開,留他們母子倆獨處。

    照理說,沒了旁人的干擾,許久不見的母子該是能自在地說些體己話了,但氣氛仍不見熱絡,依然沉寂。

    還是樂妃熬不住,率先揚嗓。「據說真雅公主率兵出征後,不幸遭難,如今下落不明,怕是生還無望了。」

    開陽默然不語。

    樂妃窺望他,試著從兒子冷凝的表情中看出一絲端倪。「我問過采荷,王后娘娘是否會趁此機會要求陛下召開圓桌會議?她說目前情況未明,她不便妄加揣測。」

    開陽聞言,很明白母妃想試探些什麼,微微不耐地擰了擰眉。「這不是母妃您該管的事,父王要不要召開圓桌會議,與您何干?」

    「怎麼會與我不相干?」樂妃反駁。「這可是關乎你能不能成為太子啊!」

    「孩兒便能成為希林太子,母妃您又意欲如何?」這話,噙著些微挑釁。「您該不會以為,待我登基後,您便能坐穩太后之位?」

    「我哪有資格?」樂妃聽了,花容失色,急忙搖手。「太后之位肯定是希蕊王后的,哪輪得到我來坐?只是……」

    「只是如何?」

    「這日子總該好過些了吧,畢竟我的親兒是王啊……」

    開陽凜然,母親的感嘆聽入他耳裡,不知怎地總覺得帶刺,如細尖的針刮著他耳膜。他揚眸,眼神清冽。「母妃覺得現下的日子不好過嗎?」

    「啊?」

    「這座雕欄玉砌的寢殿,還有這些服侍您的宮女、護衛,除了王后娘娘,母妃是這宮裡最受禮遇的嬪妃了,錦衣玉食、吃穿不愁,這般日子還不好過?」

    「我不是這意思,兒啊,你誤會了,我其實只是想這日子過得安穩些,不用每天擔心怕事,想著又有什麼大禍即將臨頭……」說著,樂妃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回想自己自從入宮以來,鎮日便是與後宮眾嬪妃爭寵,即便想安份守己地過活,也逃不了斗爭的漩渦,多年前,便是希蕊拉攏她,一起斗下德宣的生母。

    思及此,她心口悸痛,望向自己唯一的獨子,深深嘆息。「我知道,為了德宣跟德宣她母親的事,你暗地裡一直怨我,我也不想那樣做的。德宣她母親確實對我很好,但我也沒辦法啊,當年宮中風聲鶴唳,我若不選邊站,自己恐怕不能幸免於難,也不能保住年幼的你……我真的很怕,開陽,你懂嗎?就像那夜你為了躲過希蕊王后的報復,交出德宣謀反的證據,母妃我……也一樣不得已啊!」

    是啊,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出賣血緣至親,眼睜睜地將他們送往地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自保,都是不得已!

    這世上,未免有太多不得已了。

    開陽緊緊咬牙,極力克制著胸海浪濤洶涌。要冷靜,他必須冷靜,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痛,即便是親生母親亦然。

    因為有些苦,注定了一個人承受……

    開陽自嘲地撇唇,毅然起身。「母妃若是沒有別的事,孩兒這就告辭。」

    「兒啊,你聽明白我的話嗎?」樂妃焦灼地叮嚀。「務須謹慎留神,無論是希蕊王后還是采荷,你都不能得罪啊!即便你是現今最有機會繼承王位的人選,也不能擔保不會突生變故。」

    這話完全出自一個母親的擔憂,開陽聽了,卻是一臉譏誚。

    以為他不懂嗎?這些年來,他能在宮裡平安苟活,便是靠著舔舐刀鋒上的血,屈從王后,迎娶采荷為擋箭牌,處處與人為善,寧可被常成不務正業的浪蕩王子,也從不樹立任何政敵。

    他是這般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地活著。

    母妃怕事,以為他就不怕嗎?所以他才討厭前來探望,每回來此,總會令他憶起陰郁的往事,令他對自己的處境更加憎惡。

    他旋身,走得決絕,頭也不回。

  ☆   ☆   ☆  

    穿過院落時,迎面忽然闖進一隊青衣打扮的星徒,為首的是青龍令轄下的七大星宿主之一,角宿。

    角宿見到他,面色微變,一群人連忙行禮。

    開陽蹙眉。「怎麼回事?你們來這兒做什麼?」

    「小的稟告王子殿下,我們是奉青龍令大人之令,前來抓人的。」

    「你們來抓人?抓誰?」

    「我們要抓的人,是……樂妃娘娘。」

    有人密告樂妃娘娘與巫人勾結,行巫術,釘草人娃娃,詛咒的對象正是希蕊王后。

    靖平王收到密告,大為震驚,命人前去樂妃寢殿搜索,果然搜出若干草人娃娃及巫術咒紙,證據確鑿,當場關進大牢,詳加審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開陽措手不及,只能任由角宿將人帶走,回轉寢殿,他立即召見兩位心腹部署密議。

    「怎麼會有這種事?!」赫密驚駭。他一向消息靈通,自詡有一副順風耳,宮內宮外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但這回,他卻完全不知情。「釘草人、行巫術?樂妃娘娘當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舉嗎?」

    「這不是我母妃做的,她絕對不會這麼做。」開陽慢條斯理地回應,沉著臉,眸光陰森。「暗地裡鬼祟作亂,就算借給她天大的膽子,她也不敢。」

    「如此說來,是遭小人陷害?」

    「當是如此。」

    「是誰?」月緹蹙眉問道。「樂妃娘娘向來與世無爭、安份守己,會是招誰惹誰了?」

    開陽聞言,冷笑。「她沒有招惹誰,那人要對付的,應該是我。」

    「什麼?!」月緹與赫密大驚。

    「這麼大的事,能夠瞞過赫密的耳目,又是青龍令下的角宿帶人來搜索,這幕後主使,只可能是一個人。」

    「殿下是指……主使者是希蕊王后?」

    「正是她。」

    「怎麼可能?!月緹與赫密倉皇相顧,都是難以置信。

    「王后娘娘為何要這麼做?她不是與殿下站在同一邊的嗎?近日宮裡已有傳言,說是真雅公主生死未卜,朝廷局勢動蕩不安,應當盡快召開圓桌會議,立下繼承人,以穩定政局……這難道不是王后暗中散播的耳語嗎?」

    「是她散播的沒錯,正因如此,她更必須試探我。」開陽頓了頓,一手把撫鳳鳴笛,腦海思緒翻騰。「她想知道,我是否對她忠心不二,她要的是一個百依百順的傀儡,不得有絲毫反叛之心。」

    月緹與赫密聽她分析,恍然大悟。「所以她才導演這場巫術事件,看殿下是會袒護樂妃娘娘,還是仍然效忠於她?」

    「不錯。」開陽頷首。

    好陰毒的心機!赫密與月緹同時收攏眉宇,面色凝重。

    赫密首先開口。「殿下,這下該當如何是好?樂妃娘娘是您母妃,總不能棄她的安危於不顧吧?」

    「可這就是希蕊王后的毒計啊!」月尖銳地接口。「若是殿下向著自己的母妃,不就證明他對王后懷有異心嗎?何況這回樂妃娘娘釘的草人,詛咒的對象就是王后娘娘,殿下還能護短嗎?」

    「這……」聽月緹這麼一說,赫密也猶豫了,此種形勢當真進退兩難。「難道只能犧牲樂妃娘娘了?」

    月緹嘆息。「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望向開陽,眼神有所不忍,雖說圖謀大業者應當不拘小節,但此刻遭逢危難的畢竟是自己母妃,身為人子,難以視若無睹吧!

    「殿下,我們都理解你很為難,但——」

    「不能不救。」開陽驀地揚嗓,打斷屬下相勸。「我母妃一定要救。」

    什麼?!赫密與月緹震 ,這意思莫非是要跟希蕊王后作對?

    「殿下,這可不成!」赫密焦急。「明知這是王后娘娘給您的考驗,您還自投羅網,不就坐實了您對她有所異心?」

    「是啊,陛下,請您務須慎重考慮。」月緹也刷白了臉,惶然失色。「您曾說過,欲成王者,當有比誰都清明的頭腦,不能任私情干擾,否則不能成大事,如今您又怎能為了母親而方寸大亂呢?」

    她一直以為,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血緣至親亦不例外,不是嗎?正因他夠聰明也夠殘酷,她與赫密才對他如此傾心相隨,因為他們相信,將來他必定成王——

    可現下,這個男人竟然動搖了,難道他終究只是個尋常人,逃不開親情的試煉?她很失望,若是他因而誤了自己的前途,她會非常失望。

    「月緹,瞧瞧你的表情。」開陽望向她,眉峰微挑。「你懷疑我會因一時軟弱,誤了成王大業嗎?」

    「啊?」月緹遭他看透思緒,一時羞愧,赧熱著臉。「屬下不是懷疑,只是……擔心。」

    不是懷疑,只是擔心嗎?

    開陽一哂,嘴角劃開凌銳弧度。要駕馭殘忍無情的屬下,就須得比他們更殘忍無情。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背脊挺直,姿態無比傲慢。「你們以為我的決定是出自一時的沖動?」

    冰銳如刀的眼神,切割著赫密與月緹,兩人都不禁微微打個寒顫,,吶吶回話。「殿下關心母妃,情急之下,那也無可厚非……」"

    「錯了!」開陽冷冷一拂袍袖。「正因為我深知這是王后給我的考驗,更不能無動於衷,她拿我母妃的性命試探我,我若是毫無反應,任由她處置,她才真正對我心寒齒冷。」

    為什麼?赫密與月緹不解。

    開陽看出他們的疑惑,神情更冷。「想想看,一個連自己親生母親都能不顧的人,將來成王,還會把親手扶植我的她看在眼裡嗎?」

    說得是!兩人霎時有所觸動。

    「她想我怕她,要我求她,那我就怕、就去求,愈是對她俯首告饒,她愈是能享受貓逗老鼠的痛快,愈有自信將我玩弄在掌心。」開陽一字一句地撂話,聲嗓如冰,眉目陰沉。「施此毒計,便是看我會不會為了想保住母妃的性命而去求她,只要我在世上還有在乎的人,還有她能掐住的把柄,她就不怕我翻臉無情。」

    原來如此!至此,月緹與赫密方才領悟。

    「是屬下想得淺了。」對主子聰敏深沉的城府,兩人深深一鞠躬,甘拜下風。

    開陽受他們行禮,心卻是寧定如恆,既不沾沾自喜,也毫不感動,恍如堅石,無血無情。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29 AM


第六章

    經由采荷的穿針引線,開陽如願見到希蕊王后,一進殿,也不管周遭尚有宮女侍衛,便立刻下跪磕頭。

    「兒臣請求王后娘娘,代我母妃向父王求情,饒過她這回吧!」

    希蕊麗顏冰凝,神色未見一分變化。「你可知曉,你母妃犯了什麼大罪?」

    「是,兒臣知曉。」開陽頷首。「但我想,我母妃向來膽小怯懦,絕不是膽敢暗中圖謀不軌之人,此次事件恐怕是遭小人誣陷。」

    「意思是我冤枉好人了?」希蕊話中帶刺。

    開陽抬頭,露出倉皇的表情。「兒臣萬無此意!在我母妃寢殿中搜出草人,此事證據確鑿。」

    「既然證據確鑿,你又怎能肯定是有人誣陷你母妃?」

    「這是身為一個兒子對母親的理解,我相信她不是那種人。」

    「這世上,又有誰能完全信任?」希蕊嘲諷。

    開陽啞然。

    希蕊仔細端詳他沉郁的臉色。「開陽,我能信你嗎?」

    他聞言一凜,知道考驗的時刻來了,接下來他的每一步,都將會引導整個局勢的變化。

    他垂眸,斂去所有聰穎堅毅的眼神,只留下遲疑與不安,然後,緩緩揚起。「娘娘莫非以為兒臣與此事有關?開陽立誓,此事我的確不知情,亦不可能如此辜負娘娘這些年來一番栽培!」

    「不可能嗎?」希蕊微牽唇,似笑非笑,屏退左右,與她私談。「既然你認為我對你有恩,你母妃又對我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舉,你身為人臣、又是人子,應當作出什麼樣的抉擇呢?是該包庇你母妃的罪,又或者該大義滅親?」

    開陽惶慄,伏身連磕好幾個頭。「請娘娘饒過我母妃!」

    「你這意思,是選擇你的母妃?」希蕊語如冰霜,寒冽凍人。

    他搖頭,顫著唇,臉色蒼白。「請恕兒臣無法作選擇,她是……畢竟是我母妃,即使她犯了錯,我也不能拋下她不管。」

    「所以,你這是想反抗我嘍?」

    「開陽萬萬不敢!」

    「我不懂,你究竟意欲如何?」希蕊冷笑。

    開陽抬眸,眼中凝淚。「兒臣只求娘娘在父王面前,為我母妃美言幾句,至少能饒她不死,如此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既然如此,你自己去求陛下不就得了?」

    「兒臣與父王從來關系就不親,父王不會答應我的。」

    「那你以為我就會答應你嗎?」

    「娘娘雖然處事英明果斷,不受感情左右,但對我……還是有幾分欣賞的,兒臣很是明白。兒臣也是一樣,從不懷疑娘娘的智慧與能力,能得您賞識,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

    意思是,他對她很是敬服,而她若賣他這個人情,將來他必戮力以報,不敢有二心。

    希蕊淡淡微笑,這孩子果然聰明!

    「你話倒說得好聽,不過沒有一點實際行動,要我如何信你呢?」

    「敢問娘娘,希望兒臣怎麼做?」

    「這天候,有些冷了呢,我正想喚人拿來熱水,泡泡腳,暖暖身子——」

    也就是說,要他服侍她洗腳嗎?

    開陽漠然尋思。這事要是讓其她人知道了,肯定會認為他是受了莫大的屈辱,但此刻的他竟毫無所覺,不惱不怨,心如止水。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兒臣這就去替娘娘端來熱水。」

    開陽親自替希蕊王后洗腳,又為了表示誠意,於靖平王的寢宮外長跪不起,一日一夜,風吹雨淋,給足了她借口,向靖平王求情。

    她說感念王子孝心之誠,不忍他受苦,就請王上饒恕樂妃的罪。深宮幽怨,嬪妃們熬不過寂寞,難免糊涂,這也不算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

    她在靖平王的面前擺出一副雍容大度的姿態,做足好人,靖平王反憐她受了委屈,對她更加愛護。

    於是,一紙詔書頒下,免了樂妃的死罪,改將她打入冷宮。

    事情原該就此告一段落,孰料樂妃在遷入冷宮當晚,一時想不開,竟懸梁自盡!

    開陽於深夜接到消息,當時他與采荷正熟睡,樂妃的貼身侍女親自來報信,兩人趕到現場,只見一具已然失去生命的屍身。

    他不敢相信,只是面無表情地站著,反倒是采荷將死去的樂妃攬入懷裡,失聲痛哭。

    隔日,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出,原來刑部經過明查暗訪,赫然發現樂妃是遭人誣陷的,一個曾經遭她嚴厲斥責的宮女,為了報復,陷她入罪。

    樂妃的冤屈得到平反,但已來不及了,人死不能復生。

    靖平王對此頗感歉意,希蕊王后亦於一旁建言,該當給予開陽補償。

    靖平王拗不過妻子一再軟語相求,加上對兒子有一份愧疚,終於答應召開圓桌會議,商討冊立繼承人事宜。

    真雅不在宮內,德芬羽翼未成,此刻召開圓桌會議,自然對開陽有利,在希蕊極力拉攏下,會議以多數決通過,立開陽為太子。

    他終於當上太子了——

  ☆   ☆   ☆  

    這日,開陽正式入主東宮,宮殿造得極是奢華,亭台樓閣,處處雕梁畫棟,還有一片佔地廣闊的園林,遍植奇花異卉。

    開陽巡視東宮,如一個王巡視自己的領地,可他毫無洋洋得意之情,有的是難以言喻的寥落。

    為何感覺不到一絲喜悅呢?

    他穿過花園,來到偏院一座封起的古井前,心海一時翻騰,卷起千堆雪。

    十三年前,他曾穿過王宮密道,從這口古井溜出來,只為了見德宣哥哥一面將德宣從王后的爪牙中解救出來。

    他想去救德宣的,雖然如今想來,那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但他,是真心想去救人。

    不是去害人,不是一腳將德宣踹入烈火焚身的地獄,更不是為了討好王后,於宮中謀求苟活之地。

    分明是為了關心德宣而奔走,為何到後來,他卻成了令德宣服毒自盡的劊子手?

    開陽抬首,注視高掛當中的日輪,金光熾灼,焚燒他的眼。

    他揚起手掌,擋在眼前,自指縫間感受溫度,日光該是暖的,為何他覺得有些冷?

    為何那般天縱英明的哥哥不能平安地活下來,領導希林走向富強之路?

    這國家該是德宣的,太子之位也是德宣的……

    「可如今,卻落在我身上了。」他澀澀低喃。

    「開陽。」有人喚他的名。

    他聽出那是妻子的嗓音,微微一哂,依然迷蒙地望著燦陽。

    這一切情勢發展都在希蕊王后意料當中,每個人的反應,她都精準地計算到了。她算準了他會去求她,也算準了他那軟弱的母妃會自尋死路,更算準了當刑部查出母妃是遭人誣陷,父王會覺得對不起他,便不會再阻擋圓桌會議的召開。

    他自詡聰明,但比起她,還是相差太多。

    「不如她所意,我可能會死,但如她所意,我便能順利登上太子之位。她都算了……」

    那女人如此可怕,他真能斗得過她嗎?

    「開陽,什麼如不如意的?」采荷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麼?」

    她還不懂嗎?好天真啊,有那麼一個陰狠毒辣的表姨母,她竟還能猶如一張白紙,純潔無垢。

    也太天真了吧,天真得令他……好僧恨。

    他放下手,回身凝望妻子,也不知是否方才注視烈日太久了,眼眸隱隱灼痛。

    采荷察覺他眼眶泛紅,心弦一牽,握起他的手,溫柔勸慰。「你還在難過嗎?開陽,我知道母妃死了,你一定很傷心,但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

    「你認為我是難過?」他冽聲打斷她。

    她一怔。

    開陽看著她傻傻的容顏,忽地笑了,笑聲沙啞。「不錯,我是失去了母妃,失去了至親,但你瞧瞧,我得到了這座宮殿,得到了太子的身份,希林的王座近在咫尺!你還認為我會傷心?」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

    那近乎利刃的眸光,刺傷了她。「開陽,你……」

    「失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換到更高價值的東西!你懂嗎?」他字句如冰,凝凍她。

    她望著他隱約糾結著殘酷的眉宇,一時間,如見修羅鬼魅。「你的意思是,希林王座的價值,高過你的親生母妃?」

    「難道不是嗎?」他言語無情。

    她一顫,不覺地後退一步,半晌,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自眼角靜靜逸落。

    他似乎愈走愈偏了。

    雖然他不曾明確對她透露過野心,對外亦是一副我行我素、彷佛不以政治為念的形象,在父王與王后面前更是不露鋒芒,但她知曉,他對希林王座一直虎視眈眈,王者之路,他早在數年前便踏上了!

    身為王子,王室僅存的男性血脈,他選擇走這條路,她並不意外,也覺得理所當然,只是她沒料想到代價竟是如此沉重。

    代價是他正逐漸失去人性。

    當他的母妃因宮廷斗爭而亡,他未流一滴淚,當時她以為他是太過悲痛,豈知他想的竟是自己又離王座更近一步。

    失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換到更高價值的東西!

    所以,他認為這樣是值得的嗎?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成王,不斷地失去身邊的人,失去自己的所有,他都無悔無憾嗎?

    他可知曉,終有一日,他也會失去自我?

    「他變了。」采荷呢喃,坐在亭下,焚香撫琴,心神卻不能定,思紛紛,想的都是她的夫君。

    他變了。

    十三年前,他失去至親手足,還會窩在膳房角落,邊吃著她做的點心邊哽咽哭泣,如今,他的母妃成為斗爭的犧牲品,他卻只是慶幸自己換得了東宮太子之位。

    這世上能令我掛懷的人,只有你。

    他曾對她說出這般甜言蜜語,可能信嗎?有一天,她是否也會成為他棋盤上一枚用不著的棄子?

    若是到了那一天,她該如何是好?

    思潮及此,采荷驀地心口牽緊,疼痛得難以呼吸,琴音變得雜亂,不成章法。

    她倏地停止撫琴,水眸迷離,如抽光了神魂。

    他當真愛她入骨嗎?他總強調她是他的心肝寶貝,但偶爾,她忍不住會懷疑……

    不!不能再想了。

    采荷阻止自己深思,將那乍然浮起的可怕念頭又推回腦海深處。有些事,不能多想,想了,那幸福美好的天地便會崩毀,而她,沒有自信於斷垣殘壁中生存……

    「娘娘,王妃娘娘!」一陣急速的足音由遠而近,伴隨著驚慌的呼喊。

    采荷定神,望向匆匆奔來的玲瓏。

    「怎麼了?」她審視玲瓏蒼白的臉色,秀眉微蹙,頓生不祥之感。「發生什麼事了嗎?」

    「娘娘,小的方才經過殿下的書房,剛巧遇見前來報信的侍衛,聽說真雅公主回宮了!」

    「什麼?!」采荷震驚,指尖微顫。「她……沒死嗎?」

    原以為已然遭逢不測的真雅公主,竟奇跡般地平安歸來,這代表宮內局勢又要變生風波了嗎?

    開陽的太子之位,能坐得穩嗎?

    「她動不了我的。」接獲消息後,開陽立即召來赫密與月緹兩名心腹,於緊閉的書房內密商對策。「即便真雅回來了,這圓桌會議也召開了,陛下早已頒下詔立我為太子,她縱有不服,一時也難有作為。」

    「不錯,太子之位當仍屬於殿下。」月緹朗朗接口。

    「所以殿下認為真雅公主會放棄與您相爭王位嗎?」赫密詢問。

    「怎麼可能放棄?」開陽冷笑。「真雅與德芬一向互通聲息,她們都寧願對方坐上王位,也不惜要將我拉下來。」

    「如此說來……」

    「只是另啟新局而已。就如同下一盤棋,如今我暫時處於上風,但不表示真雅或德芬不能急起直追,盤勢仍是隨時有翻轉的可能。」

    「那麼,王后娘娘對您的支持就很重要了。」赫密沉吟,面露不豫之色。

    開陽看出屬下的異樣,眉峰微挑。「怎麼了?有話直說。」

    赫密一凜,躬身行揖,先表示歉意,方才嚴肅地說道︰「殿下,這事是小的於日前探得的,但我很懷疑其真實性,直到昨夜,我纏著兵部令曹儀身邊的近侍,拉他一塊兒喝酒,好不容易趁著他酒醉時套出話來——」

    「是關於無名的事吧?」開陽打斷他。

    赫密怔住。「殿下早就知道了?」

    「這事,月緹也跟我提過。」開陽盯著赫密,墨深的眼眸微微閃著銳光,似是責備他不該隱瞞情報。「真雅此次遭難,兵部雖然對外宣稱叛亂份子全數剿滅了,但其實尚有幾名士兵幸存,他們私下用刑審訊,發現這些人都跟申允太子有關。」

    申允太子,靖平王的堂兄,繼承王位的人本該是他,但他與自己的異母弟弟奪權,雙雙慘死,這才讓靖平王漁翁得利,撿到了王座。當年效忠申允太子的人馬,也因而不得不對新王表示臣服。

    「這些人都是申允太子的殘余勢力,暗中活動,必有野心。」月緹接下主子的話,繼續說道。「我調查過了,雖然眾人都以為叛亂當時是無名出手解救了真雅公主,一路同行相護,但曹承熙懷疑,無名與這些殘余勢力有所勾結,正是此次叛亂背後的主謀。曹承熙既是真雅公主的心腹,他會如此懷疑,必然有一定的道理。」

    「赫密,你倒說說看,是什麼道理呢?」開陽慢悠悠地揚嗓。

    這話是試探抑或嘲弄?赫密迎視主子冰冷清銳的目光,不覺有些心驚,他並非有意隱瞞此事,但知情不報,的確是有,偏又讓月緹也探得風聲,先他一步報了信,存心邀功。

    說來這也是主子馭下的手段吧,令他們彼此競爭、相互牽制,同時,也不致令自己偏信一方,因而遭受蒙蔽。

    不愧是他宣誓效忠的主子,好凌厲的心機!

    赫密苦笑。「殿下請別誤會,屬下並非有意相瞞,只是消息尚未確定,我怕說了會擾亂殿下布局。」

    「看來,你知道得比月緹還多?」開陽淡淡地問。

    月緹聞言,凜然掃視赫密,眼神頗有懊惱之意。

    赫密感覺到了,暗暗一嘆。他從來不想與這個師妹爭功,若是可能,他也想將此次功勞讓給她,他知道,比起與他的交情,她更想得到的是主子的青睞。

    他沒想過成為主子的唯一,她卻一向有此野心。

    只是……

    「還是不肯說嗎?」開陽嗓音冷冽。「莫非直到此時你依舊不能肯定情報是否屬實?」

    這口氣是懷疑他的忠心了。赫密無奈地偷覷月緹一眼。抱歉,這回他是沒法相讓了。

    他深吸口氣,直視主子。「據我所知,無名當是申允太子幸存的血脈。」

    什麼?!

    這消息不僅月緹聽了張口結舌,開陽亦是大感驚愕。

    「確有此事?你敢肯定?」

    「啟稟殿下,屬下原也相當懷疑,但經過這些時日的查訪,當有八、九份的把握。」

    無名竟是申允太子的血脈!開陽擰眉。「真雅公主知道此事嗎?」

    「她知道。」

    真雅知曉?開陽沉思,於腦海迅速判讀形勢。申允太子的殘黨至今仍於朝廷中潛伏,圖謀再起,為的總不是扶持真雅為王吧?他們認定的王當是無名,真雅明知無名的身世,也察覺到他背後有這股勢力,卻依然將他留在身邊,這表示什麼?兩人結盟了嗎?

    「還有一件事,屬下至今仍是半信半疑。」赫密忽地又開口。「只是此事至關重要,不可不防。」

    「是什麼事?」開陽聽出屬下話裡的不安。

    「昨天跟屬下喝酒的近侍,年輕時候也服侍過申允太子,據他所說,當年申允太子出宮游歷,曾在某個縣城結識城主之女,兩人暗通款曲,留下一個風流種。」

    「那私生子便是無名嗎?」

    「是。」赫密點頭,望向主子的目光若有深意。

    開陽一凜,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現。「那位城主之女是何方人物?」

    赫密閉了閉眸,顫聲吐露。「她……正是這國家最有權勢的女人,希蕊王后。」

  ☆   ☆   ☆  

    是她的兒子啊!

    她的血脈,她的分身,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骨肉。

    希蕊於殿內來回踱步,芳心悸跳,血流躁動,滿腔興奮之情難以壓抑,素來自持的冷靜消逸無蹤。

    自從入宮以後,她肚皮一直不爭氣,生不出龍種,她怕自己後位坐不安穩,處心積慮地謀害靖平王的兒女,一一除去。這些年來,她於這宮內呼風喚雨,旁人敬她畏她,羨慕她權傾朝廷,她心中卻是有所不滿,說不出的空虛。

    即便人人都說她是這國家最有權勢的女人,但又如何?她終究無法坐上希林的王座,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開陽或其他靖平王的兒女稱王。

    可現下情況不同了,她有自己的骨血,當年為了入宮爭這後位,她拋棄了無名那孩子,不料他存活至今,還成為文武雙全的優秀男子。

    他不僅是個不可多得的英才,更是她親生兒子、申允太子遺留的血脈,他有資格爭王!

    她定要助他一臂之力,即便他對她這個母親,心中有恨……

    希蕊淡淡一笑,憶起昨日深夜,無名單槍匹馬闖進她閨房,意圖為了真雅鏟除她這個最大的敵人,可刀架在她頸上,卻是怎麼也砍不下來。

    他還是手下留情了,口口聲聲說著恨她不認她,依然不忍殺她。

    果然是她的兒子啊,再如何殘忍,對她仍存著一份割舍不去的骨肉親情。

    她很高興,太高興了……

    「娘娘,您要召見的人都已經到了,現下在偏殿候著。」一名宮女前來稟報。

    「知道了。」希蕊凝神,面對銅鏡,整理衣飾,確認自己的外表完美無瑕後,盈盈移動蓮步,來到偏殿。

    一群文武大臣見到她,紛紛起身行禮,他們個個位居高階,官拜二品以上,都是朝廷裡動見觀瞻的人物,也都是她親自籠絡、栽培的人才。

    希蕊頷首回禮,施施然於主位落坐,姿態端莊優雅,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請眾卿來,是有要事相商。」

    「請王后娘娘盡管吩咐。」一位一品大臣代表眾人說道,望了望周遭,有些疑惑。「不過怎麼不見夏相國大人?」

    「我舅舅嗎?」希蕊揚唇,似笑非笑。「因為這事不便與他相商。」

    眾人聞言,駭然相覷。有什麼事是不能讓夏相國知道的?他一向是王后娘娘最信任的心腹,不是嗎?

    「敢問娘娘,究竟要與我們商量什麼事?」方才發話的大臣好奇地追問。

    「我想與諸位合計合計,看要怎麼樣才能夠——」希蕊頓了頓,忽而嫣然一笑,笑裡,藏著令人膽寒的鋒銳。「廢黜當今太子!」

    「要暗殺嗎?」

    「不可。」

    正當希蕊與親近大臣商議如何除掉太子,開陽也與屬下商議,該怎麼剪除無名這個半路冒出來的競爭者。

    赫密力主暗殺,他不允。

    「為何不能?直接除掉他是最快的辦法啊!」月緹也贊同赫密的提議。

    面對屬下咄咄的追問,開陽淡然一笑,氣定神閑。「首先,無名是何人?他可是單刀殲滅數十人的頂尖高手,據說殺人時身形快如鬼魅,往往一刀便封喉見血,這樣的人物,是你們想殺便能殺的嗎?若是暗殺失敗,想想看會發生什麼事?他可是真雅的人,你們認為她會輕易放過我們嗎?還有希蕊王后,親生兒子遇刺,肯定暴怒,誰也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這風險太大了。」

    「可是,難道任由無名與真雅公主結盟嗎?」雖說主子說的有理,但赫密與月緹仍是心有疑慮。「若是王后暗中相助,您這太子之位怕是危機重重啊!」

    「真雅與無名不可能結盟,除非有一方決定放棄競逐王位,否則兩人利害相關,不可能走在一起。既然真雅留無名在身邊,我想約莫是得到他的保證了。」

    「殿下的意思是,無名放棄爭奪王位,轉而力挺真雅為王?」赫密聽出話中玄機。

    「不錯,當是如此。」開陽頷首。

    「可真雅公主會相信他的保證嗎?」赫密很懷疑。「誰知他是不是暫且仰賴她的鼻息,等哪天羽翼豐厚便憑恃自己也是王室血脈的身份,號召謀反?」

    「你說的不無可能,我想真雅也不至於傻到想不到這一點。」

    「那為何不殺他,還將他留在身邊?至少也該驅逐他啊!」

    「明知留下他危險,卻甘於冒險,舍不得放手,自然是有原因的。」

    「殿下的意思莫非是……公主對那家伙動心了?」

    還能有別的理由嗎?開陽譏誚地尋思。女人哪,總是過不了情關!

    「情之一字,害人不淺。」他漠然評論。沒想到那個平素看來冷若冰霜的真雅,也會動心動情,甚至作出不理智的決策,留那男人在身邊,終是心腹禍患,她遲早必須付出代價。

    不過這對他而言,倒不是壞事,真雅愈是感情用事,愈可能誤判情勢,他便能少個勁敵,如今反是希蕊王后,將成為他成王之路最大的阻礙。

    說不定現下,她已與近臣密商廢黜她這個太子了。

    一念及此,他冷冷撇唇。「真雅與無名因何結盟,兩人私底下又有什麼約定,我們無須關切,如今首要之務,該是如何應對王后即將給我的一連串打擊。那女人好不容易得知自己的親骨肉尚存於這世上,肯定萬分欣喜,她必會想方設法扶持自己的兒子成王。」

    「可她要如何扶持?」月緹想不通。「她不可能當眾揭露無名是自己跟申允太子的私生子吧?這只會令陛下震怒,說不定連後位都保不住。」

    「她當然不會傻到自揭丑聞,要公開無名的身世,如今還不是時候。」開陽輕撫鳳鳴笛,眸沉思。「等到無名羽翼豐滿,培植出屬於自己的堅固勢力,那時方是號召起義的時候。現下她該做的,當是讓無名跟在真雅身邊,若是有朝一日真雅能成王,論功封賞,無名自然也會跟著獲益。」

    「所以王后接下來會倒向真雅公主那邊嗎?」月緹駭然。

    「一定會啊!」赫密感嘆。「既然自己的兒子選擇跟隨真雅公主,她肯定會設法助他,先謀公主之人,再謀公主之國。為了能令真雅公主順利登基,她必是千方百計將殿下由太子之位拉下來!」

    「那該……如何是好?」月緹驚懼,花容刷白。

    赫密神情亦是凝重,兩人同時望向主子,等他示下。

    開陽淡哂,嘴角微挑,噙著犀利的嘲諷。他早料到自己與那個陰毒的王后遲早會反目成仇,只是沒想到這天來得如此之快。

    無妨,正所謂禍福相倚,無名之身世確實是他的危機,但也足以成為轉機。

    「你們剛說要暗殺無名?」

    這突如其來的詢問令月緹與赫密有些莫名,兩人四目相顧,不免羞慚。

    「殿下,我倆已經很明白這提議有所缺失,思慮不夠周詳……」

    「就去暗殺吧!」

    「嗄?!」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30 AM


第七章


    「近來,你似乎變了。」

    是夜,月色清朗,采荷邀開陽掌燈夜游。

    這並非他們初次夜游,起先是采荷興之所至,隨口邀約,開陽應了,之後,他們游出樂趣,總會在月色格外美麗的夜晚,提著珠貝燈,於御花園裡尋幽賞花,別有一番風雅。

    這夜,兩人沿著東宮苑內的湖畔慢慢地走,身後遠遠跟著一群宮人。他當上太子後,身份不同了,出入有更多隨從護衛,不能如從前那般屏退下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行走了。

    失去隨意行走的自由倒不打緊,真正令她有感而發的,是別樣心情。

    開陽聞言,眉峰微挑,望向妻子,她也正看著他,淺淺笑著,眉目間卻隱含輕愁。

    「我變了?」他沉聲問。

    「嗯。」

    「哪裡變了?」

    「你自己不覺得嗎?想想看你有多久沒出門跟朋友們聚會了?早上嚴副統領派人來送帖,邀你打馬球,你居然回絕了。嚴副統領那群朋友,不是同你最親密的嗎?你也說過和他最合得來,何況打馬球你素來也是興致勃勃,如今卻……」她忽地頓住,似是遲疑著該如何表達才好。

    他心念一動,手一伸,擒握她柔荑,與她牽手並行。

    這番親密的舉動教身後的隨從看了,是有些不好意思,可采荷並未抗拒,由他握著。

    「我不喝酒不玩樂,在家裡閉門讀書陪著你,這樣不好嗎?怎麼你反倒不開心了?」

    「不是不開心,只是……覺得奇怪。」她揚起薄染霞色的臉蛋,瞅著他。「自從當上太子後,你的想法與行為似乎改變了許多。」

    他一哂。「自然是要改的,今時今日,我的身份不同往常,如今我可是東宮太子,聖國的王儲,自當謹言慎行,以免令人抓著把柄。」

    她微訝,不覺看了看身後,確定隨從們聽不見,才壓低嗓音問道︰「你的意思是真雅或德芬很可能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狀嗎?」

    第一個想告狀的人,可不是他那兩個妹妹。開陽嘲諷地尋思。

    「難怪了。」采荷若有所悟。「難怪今日我回娘家,爹爹和爺爺會說那樣的話。」

    開陽一凜,他正欲向她打探呢,她自己提起最好不過了。

    原先他有意陪她一同回娘家,見見岳丈及相國大人,好探聽一點消息,但恐怕希蕊王后於相國府內耳目眾多,仍是決定作罷。

    從前他未曾造訪過妻子的娘家,值此敏感時機,貿然前往,反而啟人疑竇。

    「你爹跟爺爺他們說了什麼?」他假作漫不經心地問。

    「他們說最近朝廷內有些不尋常的動靜。」采荷蹙眉,娓娓道來長輩的建言。「也不知為何,似乎有人暗中對陛下挑撥,說太子交游廣闊,恐有結黨營私之嫌,他們要你安份謹慎點,免得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是嗎?」開陽沉吟,細細咀嚼采荷話中意味。

    如此看來,夏家人並末參與拔除他這個太子的秘密活動,甚至連希蕊王后一向最信任的相國大人也不知情。

    約莫是希蕊憂慮夏家人若是得知內情,反過來相挺他,畢竟采荷現今可是堂堂太子妃,將來他登上王位,她也能封后,夏氏一門權勢將更加穩固。

    廢黜他,對夏家及夏寶德而言,又有何益處呢?

    「開陽,爹爹跟爺爺會忽然說這種話,是不是朝廷真發生什麼事了?」采荷擔憂地問。「是支持真雅與德芬的勢力不服嗎?他們想合力將你拉下太子之位?」

    「你別擔心。」開陽微笑。「廢黜太子可是國家大事,即便父王再如何對我不滿,也不能輕舉妄動,我既未有失德之舉,亦無謀逆之心,那能說廢就廢呢?」

    「也對。」聽他這麼一說,采荷放心了。「況且還有我表姨母站在你這邊,她一定會支持你。」

    到如今,她依然身在事外,還以為她那個表姨母會幫他呢!開陽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采荷凝睇他,隱約看出他神情有異,她斂眸,想了想,細聲低語。「聽說小時候你們也這樣做過……」

    「做什麼?」

    「像我們現在這樣,趁著夜深,提燈夜游。」

    開陽聽了,倏地凝定步履,眉宇森沉。「是誰告訴你這事的?」

    生氣了嗎?采荷小心翼翼地望他。「是德芬說的。前陣子我到神殿祈福,跟她聊了會兒,她聽說我們經常夜游,便告訴我,小時候,你們一群兄弟姊妹也曾偷偷在御花園內探險。」

    他面無表情。「我倒不曉得你跟德芬感情這麼好,連這些家常瑣事也聊。」

    「只是隨便聊聊而已。」采荷慌著解釋,擔心他以為她口無遮攔。「其她的事我並未多說。」

    開陽不置可否,采荷偷覷他,鼓起勇氣啟唇。「聽說,是……德宣太子領著你們一群弟弟妹妹去的。」

    握住采荷的手,忽然縮緊,她痛得眉尖一凜,卻沒喊叫出聲。

    「是又如何?」他問話的口氣,很深,很沉,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只是覺得你們兄弟姊妹之間,感情似乎挺不錯的,德芬還說,小時候其實你比她還……更黏著德宣太子。」話說到後來,聲嗓變得極細微,彷佛只要夜風吹得稍微強些,便會於這夜色裡黯然隱沒。

    擒握她柔荑的力道又更強了,其中有幾根手指的指尖陷進她掌肉裡,剌得很疼,但她強忍著,不讓他察覺她已感受到他強烈的情緒起伏。

    「你跟我說這些,有何用意?」他冷冷地問。「想打聽些什麼嗎?」

    是,她的確想探問,或許這問題在這時候問很不合宜,或許永遠沒有合宜的時候,但她,無論如何也想知曉。

    她揚眸,膽怯卻也堅定地睇他。「你交出去的……那所謂的證據,到底是什麼?」

    他不動聲色。「為何要問?」

    「我想知道。」

    「你沒必要知曉。」

    「可我想知道!」她強調。

    他忽地怒了,瞳神變幻不定,醞釀著冰風暴,猛然甩開她的手,疾步前行。

    采荷怔愣片刻,接著回頭命令那些滿臉驚愕的隨從。「別跟來!」

    隨從們聽她令下,一時不知所措,杵在原地。

    采荷追逐開陽,穿花拂柳,踩在石板小徑上,轉瞬間,她似有種錯覺,彷佛自己又回到多年以前,變回那個老愛纏著他的小女孩,而他對她總是不理不睬。

    她以為,經過三年前兩心互許的那天後,他對她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冷漠了,莫非只是她自以為是?

    若是她惹惱他了,他隨時可能將她拋下,就如同從前,如同此時此刻。

    「開陽,你等等我!」

    拜托,一定要等她,切莫拋下她不管,她無法承受再度遭他冷落……

    采荷心亂如麻,胸臆焦灼如焚,她好慌、好急,蓮步一個踉蹌,竟咚地撲倒在地,跌得難堪。

    這聲撲跌的沉響總算引來開陽注意,回頭一望,快步走來。「采荷,你怎樣?沒事吧?」

    他彎身扶起她。

    她搖頭,下巴撞得好疼,撞出眼淚來了,她卻不敢哭,臉蛋埋進他衣襟裡,雙手緊緊攬圈他的腰。

    「很痛嗎?」他感覺到她動作蘊著驚惶,低頭想看她。「是不是摔傷那裡了?我瞧瞧。」

    「我沒事,沒受傷。」她依然將臉埋在他胸膛,悶著嗓音細聲道。「我很好,你別看我。」

    為何不讓他看?他皺皺眉,反倒更想瞧清楚她,她卻堅持不抬頭。「開陽,你聽找說,我以後……不會問了,你若是不高興,不想說,我以後再也不問了。」

    他怔住,身軀如冰冷凝,一動也不動。

    「我知道,你心裡必然有許多苦,當時會那麼做,一定有你為難之處,我只是……只是想與你分擔而已,但我不會再問了,不會再問了……」

    她在哭嗎?為何他覺得自己聽到細細的哽咽?

    「我不會……再勉強你了,是我不對,身為你的妻,我只要相信你就好,對吧?我會……會相信你的。」

    她會相信他。

    聽著她急切的表白,開陽不知該作何感想,胸海翻騰著復雜情緒。

    「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他低聲問,嗓音是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沙啞。

    她終於仰起臉了,容顏蒼白,明眸蘊淚,比月色還朦淒美的淚,牽引他緊繃的心弦。

    「如果你的天地都是虛假,就讓我……成為那唯一的真實吧!」

    他的心弦斷了,斷得無聲無息。

    他盯著她,怔忡地、失神地,宛如無主的游魂。「你……說什麼?」

    「我願成為你的真實。」她含淚而笑,笑容美如幻夢。「所以別擔心,我不會對你說謊,永遠不會。」

    她不會對他說謊,她會是他虛假的天地裡唯一的真實,她相信他。

    該高興的。開陽迷蒙地思忖,一枚誓言永不背叛的棋子,將自己的心毫無保留地掏出來獻給他,沒有比這更好用、更令人放心的棋子了。

    他該慶幸。但為何,他的心會是這般空蕩蕩的,不著邊際?

    他揚起手,撫摸她的髮,撫拭她的淚,低下唇,溫柔地吻她,嘗到淚水的咸,也嘗到一股莫名的苦澀。

  ☆   ☆   ☆  

    「陛下,不可不察啊!」

    又來了!

    靖平王苦惱,揪著一雙蒼灰老眉,看著年近半百,依然風韻猶存的王后,實在拿她莫可奈何。

    「你怎麼了?王后,之前極力保薦開陽當太子的人是你,現下要朕防備他的人也是你,他到底犯什麼錯了?為何你態度丕變?」

    希蕊聽靖平王質疑,神色不改,偎靠在他懷裡,笑容嫣美如花,絕麗動人。「臣妾並非態度丕變,臣妾一直以來,都是一心一意為陛下著想啊!當初力薦開陽,那是因為他事孝至誠,對母妃的敬愛令人感動,況且又是聖國唯一的男性血脈,也比兩位公主年長,繼承王位有其正當性,可如今……」

    「如今如何?」

    「臣妾聽聞,他私下交結權貴大臣,往來頻繁,恐有奪權逼宮的野心啊!」

    「奪權逼宮?你說開陽?」靖平王不以為然地輕哂。「朕倒不曉得鎮日只知斗雞走狗打馬球的他有此等野心。」

    「就算他無此野心好了,鎮日散漫游樂,也不適合擔當國家大任。」

    「可他變了啊!」靖平王蹙眉反駁。「朕聽說她近來謹言慎行,整天在家閉門讀書,比之從前的浪蕩不羈,大不相同,難道王后你毫無所覺嗎?」

    當然察覺到了,開陽的一舉一動,向來在她監控之下,所以她才懊惱,這小子,怎麼偏偏在當上太子後變了個人?

    希蕊思忖,笑容失色。

    靖平王看出愛妻不快,輕輕嘆息。「王后,你也明白本王憐你愛你,幾乎什麼都依你的,但廢立太子是何等大事,豈能兒戲?開陽被立為王儲,那是經過圓桌會議之認可,如今他並未失德,也沒犯錯,要我尋何名目重新召開圓桌會議呢?此事萬萬不可。」

    那倒也是。希蕊不愉地咬唇。「可陛下,難道您沒聽說太子殿下私下與權臣來往之事?」

    「朕是聽說了。」靖平王掏掏耳朵,整天不是這個大臣來密告,就是那個大臣來報信,他哪會不曉?「只是雖有部份大臣在朕耳邊叨念,卻也有不少人向朕稱許太子近來循規蹈矩,令人刮目相看,比如相國大人,他對太子可是贊譽有加。」

    那不是廢話嗎?因為太子可是他孫女婿,他不稱贊誰來稱贊?

    希蕊陰郁地沉思,不想從前最得力的同盟,此刻反成為最棘手的阻礙了。那個死老頭,她真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陛下,您不是一向最疼真雅的嗎?之前決定召開圓桌會議,也是以為她遇難而亡,但如今她平安回歸,與王位失之交臂,您不為她可惜嗎?」

    「可惜是可惜的,不過……」靖平王再度無奈地注視愛妻。「事情都已經定,又能如何?只好怨真雅沒這個命了。」

    沒這個命?不,她不信!

    無論如何,她都要設法將自己的親骨肉送上王位。

    「陛下。」希蕊嬌喚,撫摸靖平王胸膛,施展狐媚。「儲君可是未來的王,影響的是希林數十年的國運,怎能不慎加思量呢?」

    「王后!」靖平王雖是年老多病,經她這麼一挑逗,仍是動了欲望。「王后,別說了吧,這夜都深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也該就寢了。」他色迷迷地喘息,雙手急著剝她外衣。

    希蕊嬌笑,正欲說話,殿外傳來一陣喧鬧。

    「什麼事?」靖平王著惱。

    「啟稟陛下,角宿大人說有急事,必須立即面見王后娘娘。」

    角宿?不就是青龍令轄下的星宿主嗎?靖平王皺眉,剛想發話拒絕,希蕊伸手輕輕掩住他的嘴。

    「陛下,臣妾去去就來。」她婉轉起身,他沒法,只能看她整束衣飾,步出簾外。

    隔著簾幔,靖平王只見那名星宿主對她倉促行禮後,附在她耳畔低語。

    她聞言,駭然大驚。「什麼?!你說有人想殺他?」

    「是誰想殺誰?」靖平王好奇地揚嗓。「發生何事?」

    希蕊驚覺失態,連忙掀簾回至內殿,朝他盈盈一笑。「沒事,陛下,只是臣妾宮內兩名侍衛一言不合,打起架來,看來臣妾得親身回去處理。」

    「這事何必要你親自處理?」靖平王皺眉。「是誰如此放肆,膽敢在這宮內大動干戈?我看不如就令——」

    「陛下。」希蕊以一個吻堵去靖平王的命令,眼波流媚,聲嗓嬌膩異常,令人聞之心蕩神馳。「那兩位可都是臣妾的心腹,還是讓臣妾回去瞧瞧好了,今夜召別的嬪妃來侍寢吧,明夜臣妾再來侍候您,嗯?」

    語落,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又纏綿地深吻他一口,然後優雅地告退。

    竟然就這麼丟下他了!

    靖平王怒視王后的背影,若是以往,他置之一笑也就罷了,他疼她寵她,不介意她將國事朝政看得比他重要,可如今……

    他沉下臉,起身下榻,從壁上一格隱密的暗櫃裡抽出一封密函。

    這封密函是數日前有人送來的,並不與一般的奏折並呈,而是趁無人侍寢的夜晚,擱在他枕下。

    能夠越過重重禁衛,且避開希蕊王后之耳目私自投書,那人的能耐不可小覷,他發現時,不禁驚駭。

    而密函的內容更令他震懾,歷歷指稱希蕊王后淫蕩失德,私養面首。

    他深知她熱愛權勢,也不吝於給她,反正有她分擔政務,他樂得輕鬆,有更多時間逍遙快活,但說她私通別的男人?

    不!他不信她膽敢給自己戴這頂綠帽!

    靖平王咬咬牙,招手喚來心腹,低聲吩咐——

    「暗中跟蹤王后,看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   ☆   ☆  

    「行動了嗎?」

    深夜,東宮偏殿,燈影幢幢,一隊侍衛於殿外守著,戒備森嚴。

    殿內,開陽手握一卷書,聽赫密報告。

    「屬下趁無名落單時,埋伏一隊弓兵,亂箭齊發,雖然他身手敏捷,只令他受了輕傷,但消息傳到希蕊王后耳裡,她便匆匆忙忙前去探望了,而且還是從陛下的寢宮離開的。」赫密將目前所獲的情報告知主子。

    開陽聽了,微微一哂。「為了自己的兒子,連丈夫都顧不得了,父王遭她如此冷落,男人的顏面豈不盡掃落地?」

    「是啊,所以正如殿下所料,陛下立刻派人暗中跟蹤了。」說到這兒,赫密不得不佩服這位主子的精心謀略,一切都在他意料當中。

    「父王若是知曉,無名並不是希蕊的面旨,而是她與申允太子的私生子,這出戲可就好看了。」開陽淡淡評論,頓了頓。「那隊弓兵的情況如何?可有折損?」

    「是,無名果然身手不凡,此役折損了我方大半人馬。」

    「那另外一小半呢?」

    赫密聞言,嘴角殘忍地一抽。「謹遵殿下吩咐,格殺勿論,封他們的口,以防走漏消息。」

    「他們的後事及家人,都安排好撫恤了吧?」

    「都安排好了,請主上放心。」

    「很好。」開陽贊許,望向素來忠心相隨的屬下,赫密目光如炬,笑意不掩喜色,看來比他這個主子尚且興奮幾分。

    對於利用過的人,他說殺就殺,沒了利用價值就棄如敝屣,赫密與月緹並不因此膽寒。

    果然,唯有殘酷無情的主子,方能駕馭殘酷無情的奴才,德宣當年就是對身邊的人太過仁慈縱容,才會遭受背叛。

    開陽冷誚地尋思。

    赫密注視他胸有成竹的表情。「殿下,接下來我們該如何做呢?」

    「暫且稍安勿躁,我得先去見一個人。」

    「誰?」

    誰呢?開陽輕哼,嘴角勾噙濃濃自嘲。「一個很恨我的人。」

  ☆   ☆   ☆  

    「你說,那個渾小子不是王后私養的小白臉?」

    靖平王聽聞心腹報告,瞪大一雙銅鈐眼,不敢置信。

    「是,小的的確是聽王后這麼叫他的,她說,『我兒啊』。」

    是她的兒子?!她何時生了這麼個私生子?

    這意外的消息出乎靖平王所料,面色忽青忽白,得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壓抑盛怒。「你說他叫無名?」

    「是。」

    「不就是那個救了真雅的小子嗎?如今也跟隨在她身邊?」

    「不錯,他是真雅公主的得力助手,據說公主對她相當信任。」

    「既是真雅的心腹,怎麼又會成為王后的兒子?他究竟是哪兒來的野種?」

    「似乎是……申允太子的。」

    「誰?」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申允太子。」

    怎麼可能?!靖平王駭然,腦海一時空白,直過了好片刻,才又動起腦筋。

    他的妻,這個國家的王后,竟然跟前朝的申允太子生下了兒子——

    當年,她的確是以申允太子未亡人身份進宮的,自願於牌位前長跪七日七夜,為無緣的夫君祈福,向來自命風流的他聽說有這麼個痴情女子,頗感好奇,主動前去探視,誰知這一看,就此對她一見鍾情,不可自拔。

    他只知道她與申允曾有婚約,可沒想到連私生子都有了!她為何瞞著他不說?是否擔心因此斷了自己的王后之路,所以寧願拋棄那個孩子?

    這些年來,她一直無法順利懷胎,肯定萬份遺憾,如今母子重逢……

    靖平王一凜,終於想清楚了來龍去脈。

    怪不得她這陣子老在他耳邊叨念開陽的不是了,又忽然對真雅極其友善,原來是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因為無名選擇跟隨真雅,她才決意扶持真雅為王吧,然後,或許有一天,她的兒子能夠藉此謀奪這個國家。

    太可惡了!這個女人,他以為她要的不過是呼風喚雨的權力而已,沒想到她竟還意圖染指聖國江山!

    思及此,靖平王全身不寒而慄。

    這江山,是他的,是他兒女的,絕不能落入她在外頭偷生的孽種手裡!

  ☆   ☆   ☆  

    數日後,靖平王於朝堂親自頒下詔書,命太子監國,參決朝政,成立太子府,設置官署,五品以下的官員,全權由太子任命。

    此令一出,群臣嘩然。誰也沒想到,素來看不慣開陽王子的靖平王竟願意提早分權,不僅令他參議朝政,還賜予他任命官員的權力。

    政權即將移轉了。群臣都感受到當今聖上扶持太子上位的決心,問題是,為什麼?

    而一直以來權傾朝野的希蕊王后又會如何應對?她能甘心朝中多了個太子與她平起平坐嗎?

    形勢瞬息萬變,嗅覺靈敏的人已經看出太子與王后隱然各成派系,王后雖於朝中厚植勢力,目前仍引領風頭,但太子急起直追,後勢不可小覷,何況他畢竟是儲君,未來即將登上王位,跟隨他,怕是比跟隨王后更能多享受數十年的榮華富貴。

    於是,倒向太子一派的人愈來愈多,東宮太子府日夜都有官員出人,川流不息,開陽亦來者不拒,舉賢與能,籠絡各方人才。

    這一切局勢變化,采荷自然也看在眼裡,她雖對政治不甚敏感,但也懂得此刻正是開陽聲勢扶搖直上的時候,身為太子妃,自當成為他背後支持的力量,不使他有後顧之憂。

    玩弄權術她不懂,開陽也不可能允她干政,她能做的,便是盡己之力,幫他顧好東宮內務,討好每個有權有勢的長輩,尤其是當今陛下……

    「娘娘,您又在做點心了嗎?」

    每日巳時,是玲瓏向采荷報告東宮內務的時刻,她打聽到娘娘一早便到御膳房內忙碌,只好也跟進來。

    采荷腰系圍裙,卸了無謂的釵環首飾,一身素雅,正於台前使力擀面皮。

    玲瓏見狀,禁不住有些心疼。「娘娘,這些事讓下人來做就好了,您又何必親力親為?」

    「這一定得我來做。」采荷微笑。「這面皮 得好不好,會影響口感,我得自己拿捏分寸。」

    「娘娘這回要做什麼?」

    「餃子,一種西域傳來的點心。聽說陛下從前行軍打仗時,偶然吃過幾回,十分喜愛,可惜宮內御廚沒人會做。」

    「那娘娘怎麼會呢?」

    「我娘向來喜好美食,她的嘴可是出了名的刁,尤其是異國料理,她更是興致勃勃,所以每回有異國商團來訪,我爹都會透過管道搜羅來各國食譜,讓家裡廚娘仿照著做。我聽說陛下很懷念當年吃過的餃子,回去翻找食譜,果然讓我找到了。」

    「原來如此。」玲瓏笑道。「娘娘果真是一片孝心,陛下能夠再次嘗到念念不忘的美食,一定很高興。」

    「能不能讓他老人家高興還不一定呢!」采荷嘆息。「 面皮、包餡料,這些都不難,難的是這搭配的醬汁。」

    「要什麼樣的醬汁呢?」

    「據說當年陛下吃的餃子,蘸了酸奶、蒜泥、黃油,別的都還好找,就是這酸奶,總覺得少了一味。」說著,采荷微微蹙眉。「陛下壽宴就快到了,希望能趕得上讓他嘗到啊!」

    玲瓏見她苦惱,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多年跟隨於采荷身邊,她深知這主子性格雖溫和,卻也有股倔氣,下定決心要做的,就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

    單憑陛下一張嘴的形容,便想重現當年味道,這可難嘍!

    「先不說這個了。」采荷轉開話題。「你不是來報告內務的嗎?說吧!」

    「是,娘娘。」玲瓏參閱記錄,逐項報告。

    自從開陽當上太子,遷進東宮後,采荷便將玲瓏升為東宮首席女官,總管東宮內務,包括其他女官與宮女的管理及日常瑣事,都交給玲瓏負責,重要事項則由采荷親自裁斷。

    采荷仔細聆聽玲瓏匯報,裁決下令,期間手仍不停,持續 面皮、調醬汁。

    「……就是這樣了。」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玲瓏方匯報完畢。

    「沒有其他異常的事嗎?」采荷問。

    「沒有。」

    「近來出入東宮的閑雜人等很多,要那些宮女侍衛們耳目機靈點,嘴巴卻得閉緊些,不許走漏風聲。」

    「是,娘娘請放心。」玲瓏回話。「這些小的以及總管大人,都會格外注意,我們在宮女與侍衛間編隊分組,實施連坐管理,若有其中一人動向有異,自會有其他人前來通風報信。」

    「如此甚好。」采荷頷首,想了想。「王后娘娘那邊呢?近來可有再找你去問話?」

    「王后娘娘約莫是察覺從我這邊問不出什麼,這一、兩年已經很少找我問話了。」玲瓏頓了頓。「不過娘娘,小的近日倒是聽見一些風聲。」

    「什麼風聲?」

    「自從陛下分權予太子殿下之後,殿下於朝中聲勢日隆,逐漸穩固一方勢力,據說王后娘娘對此似乎……有些不快。」

    是嗎?采荷深思。其實對這情勢發展,她也有所警覺,開陽是靠著與王后結盟才能登上太子之位,可如今卻隱隱形成兩人相抗之局面。

    而且最近開陽幾乎不去向王后請安了,王后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開陽,即便對她,也都只是說些疏遠的客套話,不如從前那般熱絡和藹。

    難道宮廷之中,當真無永遠的同盟嗎?即便是往來頻繁的親戚,終有一天也可能反目成仇……

    玲瓏察看主子的臉色,見她似有幾分憂郁,擔憂地揚嗓。「娘娘,若是萬一哪天,太子與王后正面起了沖突,您該當……如何是好?」

    采荷一凜。玲瓏這問題,問得犀利,卻也問得多餘。

    她端凝秀容,毫不猶豫地落話︰「我與開陽既是夫妻,便是共同命運,我當依他從他,唯此而已。」

    她曾對他許諾,要成為他天地之間唯一的真實,這誓約,她永不言悔——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30 AM


第八章

    「王后那邊,可有何動靜?」

    夜深了,開陽方與太子府幕僚會商政務完畢,便又將兩名心腹召進偏殿書房密議。

    最重要的,自然是探明朝廷各方勢力的動靜,及早掌握並回應。

    「王后娘娘那邊並無特別變化。」赫密報告。「正如殿下所料,王后或許是懷疑陛下已然知曉無名身世,近來行事格外謹慎,小心翼翼,不露鋒芒。」

    「這是應該的。」開陽微哂,慢條斯理地分析政局。「任是哪個男人得知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子都不會高興,縱然礙於形勢,我父王無法公然與王后決裂,但下詔令我成立太子府,又賜予我認命官員的權力,顯是打算將政權逐漸移交給我。父王為我造‘勢’,朝中勢力自然會逐漸向我靠攏,該如何面對來勢洶洶的太子,王后近日怕是十分苦惱呢!」

    他停頓,嘴角噙著犀利的嘲諷,跟著又問︰「真雅那邊的情況呢?」

    「是。」月緹接口回答。「雖然王后並未親自出面,但親近她的幾位大臣最近總是有意無意地對真雅公主示好,也極力拉攏公主身邊的人,兩邊酒席酬酢,往來頻繁。」

    往來頻繁嗎?開陽斂眸沉吟,鳳鳴笛攬在案前,他取過來把玩。頻繁並不代表熱絡,表面的交好不見得出自真心。

    他冷冷揚嗓。「真雅也經常參與這些應酬場合嗎?」

    「不,公主很少出席。公主除了每日至兵部處理公務以外,多數時間都閉門不出。」

    如此說來,真雅仍在觀望形勢。她素來冷靜機智,想必早就識破希蕊王后之計謀。當然,她也可以借力使力,暫且與王后結盟,先將他拉下太子之位再說,只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中分寸,可得仔細拿捏。

    選擇按兵不動,是正確的。

    開陽淡漠一笑。不愧是他的王妹,夠聰明。

    接下來,該是德芬了,事實上他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動向。

    日前王后曾以為陛下祈禱之名義,進入神殿祝禱三日三夜,既入了神殿,不可能不與天女有所交談。

    那個陰毒的女人會對德芬說些什麼,他約莫猜得到,問題是,德芬會作何決定?

    「殿下是擔心德芬公主與王后娘娘結盟吧?」赫密觀察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屬下猜想應當不至於,當年德宣太子一案,可都是王后在背後主導,公主殿下怕是至今仍恨她入骨。」

    可德芬也恨他入骨啊!

    或許她會使用雙面手法,引他與王后斗得兩敗俱傷,倘若是他,就會這麼做。

    開陽澀澀地思忖,正欲發話,門口揚起清朗的聲嗓。

    「啟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來了。」

    傳話方落,殿內便飄進一股熱食香氣,似是面點之類,跟著,采荷盈盈現身,倩影窈窕,身姿婀娜。

    她一進殿便嫣然一笑,明眸酷齒,神采照人,七分清甜之中蘊著三分難以形容的嬌媚。

    開陽見了,心韻驀地亂了,握在手中的鳳鳴笛脫落,在桌案上敲出清脆聲響,他警覺自己的失態,連忙將沿著桌面滾動的笛子擋住。

    但這短暫的手忙腳亂,已然落入月緹與赫密眼裡,兩人目光交會,眉頭同時蹙攏。

    采荷捧著一盤食盒,來到他面前,輕盈行禮。「殿下議事到深夜,想必餓了,臣妾備了宵夜,請先歇會兒用些吧!」

    語畢,她揚起眸,眼潭澄透純淨,映出他不自在的面容。

    「你們下去吧。」開陽朝兩名心腹擺擺手。「今日就到此為止。」

    「是,殿下。」

    月緹與赫密躬身退下,臨走前,還狐疑地朝兩人瞥去一眼。

    「怎麼就這麼讓他們走了呢?」采荷一面將食盒擺上桌案,一面嬌聲埋怨。「我也有準備他們的分啊!」

    因為他不想讓屬下看到自己心神不寧的樣子。

    開陽自嘲地尋思,森瞳掃了下她,旋即又避開,心又跳得快了,默默撞擊著胸口。

    自從那夜在花園隱避的小徑上,她對他急切地說了那番話,也不知怎地,他似是受到激烈沖擊,之後每回見到她,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慌亂。

    她說,如果他的天地都是虛假,她願成為他唯一的真實。

    他從未想過,有誰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不,或許更令他震撼的是,她竟能看出他的天地都是虛假。

    如今,當她看著他,他總忍不住想,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她知道他正對她說謊嗎?或者,她也看出他的心為她而亂?

    「晚膳你是跟大臣邊議事邊吃的,肯定吃不多吧?現下又過了幾個時辰,也該餓了。」她柔聲叨念著。「我試做了新的點心,你來幫我嘗嘗味道吧。」

    新點心?他望著她捧來的食盒,共有三層,她打開其中一層,中間一大格盛著十數個面皮包的點心,其余幾個小格則是各式調味醬汁。

    「這是什麼?」他沒見過,奇怪地問。

    「這叫‘餃子’,是西域傳來的一種面食點心,據說陛下以前打仗時曾吃過,念念不忘,我從娘家找到食譜,做了一些,你替我嘗嘗好不好吃?」

    說著,她將一雙銀箸遞給他。他接過,挾起一個餃子。

    「蘸點醬汁。」她指了指一格白色的乳狀物。「這是酸奶酪調成的醬汁,據說西域人都是這麼吃的。」

    他依言沾點調味醬,放進最裡,咀嚼了嚼,眼角倏地一抽。「好怪的味道!」

    「怪嗎?」她失望。「也對,其實我自己嘗也覺得怪,可聽說陛下愛吃,不曉得是不是就這種味道呢。」

    「你沒送去給我父王嘗嘗看嗎?」

    「我是想等到他壽宴那天,再給他一個驚喜,可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為何不能?」開陽挑眉。「我覺得怪,不代表父王也不喜歡,或許他的口味與眾不同。」

    「是這樣嗎?」采荷猶豫,傾下身,拿指尖輕挑一點酸奶酪醬,探出舌頭舔了舔。「味道還是有點澀,該怎麼調,口感才會柔順一些呢?」

    她一面思索,一面舔著手指,貓樣的可愛神態又催動了他的心韻,臉頰異常地發熱。

    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湊過來,端詳他的臉。「你臉色有點不對呢,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受了風寒?」

    她伸手欲撫他臉頰試探溫度,他連忙撇頭回避。

    采荷怔住,素手凝在空中,一時不知所措,許久,方苦澀地揚嗓。「開陽,你生我的氣嗎?」

    生氣?她怎會那樣想?他訝異地望她。

    她淡淡牽唇,笑裡藏不住憂傷。「近來你總是躲著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惹惱你了?」

    「你沒做錯事。」他粗聲應。

    「沒有嗎?那為何你總讓我踫一下都不肯呢?還有……」采荷倏地咬牙,嬌容渲染霞色,宛如一朵嫣美的水芙蓉。這話讓一個女人實在太露骨了,可她已忍了好久。她垂斂眸,扭捏地把玩衣帶。「如果不是我做錯什麼,為何你這數個月來……少與我同房呢?」

    最後一句話,嗓音細如蚊蚋,幾不可聞。

    他望著她羞怯的神態,氣息收凜,心卻是管不住、猶如萬馬奔騰。「我……是因為太忙了,自從父王命我監國,日常須得經手處理的政務很多,時差忙到深更半夜,我怕……擔心擾你清夢,所以才在別處睡下……與你成婚後,我未曾再踫過別的女子,你千萬別誤會……」

    老天!他這在解釋些什麼?她有懷疑他在外頭風流不羈嗎?為何他要如此焦急地自表清白?而且話說回來,他是個大男人,又是當今太子,身邊有幾個姬妾伺候,不也很尋常?

    可他還是不希望她心有芥蒂。「我可以發誓,我已經很久不涉足花叢了……」

    她驀地撲哧一笑。

    他霎時頓住,收回自己糟糕的解釋。

    采荷凝睇他,明眸璀璨,亮著點點星光,嫣紅的臉蛋微歪,模樣既俏皮又淘氣。

    她在笑他吧!笑他的倉皇,笑他詞不達意。

    開陽暗暗懊惱,不覺緊握住鳳鳴笛。從未曾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出糗,她怕是絕無僅有的一位。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甜笑,眉眼彎彎。「不用發誓啦,你這樣緊張反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果真看出他在緊張。開陽窘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鳳鳴笛拽得更緊。

    她注意到他的舉動,又湊過來,他嗅到從她身上傳來的一股馨香,全身肌肉不覺緊繃。

    「這笛子都弄髒了。」她從懷袖取出手絹,示意他將笛子交給她,他這才愣愣地鬆了手。她細心擦拭笛子,不放過任何縫隙。

    他怔忡地望著她,直到她拭淨笛子,交回給他,他才猛然醒神。

    「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告訴我這笛子是誰送給你的,好嗎?」她柔聲道,眼波瀲灩,婉約似水。

    他趕忙轉過頭。實在很怕與她四目相對,怕讓她看透,更怕自己克制不住。

    他清了清喉嚨。「呃,很晚了,我還有一些奏章要看……」

    「知道了,我不打擾你。」她很識趣。「這餃子你慢慢吃,不沾醬也可以的,要不就沾著這醬油醋吃吧。」

    語落,她又對他甜甜一笑,旋身翩然離開,而他一逕盯著她消失之處出神,久久,移不開視線。

    然後他強迫自己收束心神,批閱奏章,毛筆蘸了墨,卻不知不覺在一張白紙上作起畫來——

  ☆   ☆   ☆  

    這是什麼?

    一疊由太子府傳過來的公文奏章裡,竟夾著一張毛筆畫,雖然看來像是游戲之作,但隨意幾筆便勾勒出鮮明的形象,足見作畫之人不凡的才情。

    希蕊抽出畫仔細欣賞,畫上是一只貓咪,懶洋洋地蜷縮著,更妙的是貓臉表情生動,差堪比擬人之笑顏。

    一張笑得眉目彎彎的貓臉,又撒嬌,又帶幾分調皮,甜得讓人想抱進懷裡,好好疼寵一番。

    這誰畫的?希蕊自身亦是才華洋溢之人,自然看得出作品神妙之處,敬佩繪者才情之餘,不免也感到好笑。究竟是哪個糊涂蛋,竟會將此游戲之作夾在奏章裡?可見作畫時的魂不守舍了。

    她微笑搖頭,正欲將畫紙揉成一團,忽地,心念一動。

    她再仔細端詳畫作,照理說,貓的五官不該像人,但這張可愛的貓臉,卻讓她愈瞧愈覺得仿佛神似某個人。

    是誰呢?

    她眯眼思量,腦海意念紛紛,好不容易即將抓到頭緒時,卻讓人不識相地打斷。

    「啟稟娘娘,方才屬下接獲報告,德芬公主前去御書房面聖了。」

    希蕊心神一凜,立即丟開這副謎樣的游戲之作。

    德芬私下面聖,表示她開始有所行動了,她這邊也得及早做好準備才行。

    她當機立斷地下令。「傳青龍與朱雀兩位大人前來見我!」

    「是。」

    「父王,兒臣夜觀星象,發現這兩日天空出現一顆彗星,且紫薇垣星象亦有異狀。」

    德芬公主來到御書房,屏退左右後,開門見山便落下這句。

    靖平王聞言,目光一閃。「紫微垣,那就是代表王宮內院的星垣吧,哪裡有異?」他問得很冷靜。

    德芬訝異。照理父王聽說紫微垣星象有異,應當極是介意,怎麼這回如此鎮定?

    她直視靖平王,留神觀察其表情變化。「北極五星之太子星,近日亮度逐漸增亮,帝星則反之,逐漸黯淡。兼之彗星出現,乃除舊布新之象,兒臣唯恐此星象對陛下不利。」

    「哪裡不利?」靖平王淡淡地問。

    德芬蹙眉,越發覺得不對勁。「太子星亮度既有亮過帝星之嫌,陛下近日當格外留心太子之動向。」

    「你的意思是,開陽很可能對我奪權逼宮吧?」靖平王話裡似有嘲諷意味。

    德芬一凜,躬身作揖。「兒臣不敢妄加揣測,只是從星象看來,確有此種可能。」

    「那麼,天女有何建言?」

    「此事該由陛下自主判斷。」

    「你身為護國天女,負責掌管國家神器,觀測星象,給予本王建言本身職責所在,不必多慮,有話就直說吧!」

    「……」

    「不肯明說是嗎?」靖平王微微一哂,似笑非笑,沉默片刻,忽地悠悠揚嗓。「你恨開陽嗎?」

    德芬一怔。

    靖平王靜靜審視她。「恨你這個哥哥嗎?當年若不是他交出關鍵證據,或許德宜不至於死。」

    這是在試探她嗎?德芬咬牙,努力壓抑胸臆起伏的情緒,看來開陽當是跟父王提點過她可能皆由星象來游說他了,怪不得父王會如此鎮靜以對。

    她深吸口氣。「德宜哥哥……逆上謀反,開陽王兄……並未做錯。」

    「你真是如此想的嗎?」靖平王顯然並不相信,輕哼一聲。「告訴父王實話,你恨開陽吧?」

    她恨開陽嗎?

    回到天女殿,德芬仍牽掛著不久前與父王的對話,字字句句在她腦海縈繞不去。

    她獨坐於涼亭下,亭外站著兩名宮女,為她烹爐煮茶,跟隨她多年的貼身侍女春天亦在一旁照看著。

    她手握一卷書,卻逕自出神,一個字也看不進眼裡。

    恨開陽嗎?父王如是問她。

    當然恨!怎能不恨?

    一念及此,她倏地緊握書卷,心海浪濤洶涌。

    當年,除了她之外,德宜哥哥最疼愛的人就是開陽了,不料到最後出賣哥哥的人,竟也是他!他怎能做出此等忘恩負義之事?

    當年她還幼小,並未十分清楚來龍去脈,及至漸漸長大,暗中調查真相,這才知曉在最關鍵之時,是開陽背叛了德宜哥哥,從此不由得對他生恨。

    雖然她百般告訴自己,開陽也是不得已,為了活下去,他或許有不得不為的苦衷,但失去至親的痛苦仍是令她難以原諒他。

    最恨的是,他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對當年的事毫無悔恨,德宜哥哥的忌日,他從不曾來祭拜。

    他的良心是被狗咬了嗎?一個人怎能涼薄至此!

    她恨著他,表面對這個王兄相待以禮、和顏悅色,其實好幾次險些失控。

    決心競逐王位之後,她與他更是形同陌路,即便相見,也只是淡淡頜首,算是招呼。

    誰知那日,他竟有臉親自前來天女殿探訪她——

    「若太子殿下今日是特來警告,懇請王兄放心,自從真雅王姐差點於宮外丟了一條命,圓桌會議又推舉王兄為太子,我便知道形勢不在自己身上了,縱然我冒險公然施行幻術,為自己造了‘天命’,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

    她話說得很白,很有自知之明,她以為他或許會不相信,冷嘲熱諷幾句,不料他卻是淡淡一笑。

    「王妹誤會了,王兄今日前來,其實是想與你結盟。」

    與她結盟?她當場震住,不敢相信。

    他悠悠對她道來無名身世之謎,分析將來可能的發展情勢,希蕊王后為了拱自己的親兒為王,當會設法將真雅先送上王座,再行謀奪聖國江山。

    「此時關乎吾家天下,不可不慎防。」

    這些,她早就知道了!黑玄也提醒過她必須提防,但——

    「即便我不願希蕊王后的兒子奪走聖國江山,也不表示我就會相挺於你!」

    「你無須相挺於我。」對她尖銳的語鋒,開陽平靜地領受。「只是王后近日必會設法說服你與她合作,請你以天女的身份助她游說陛下廢黜我這個太子,王兄只希望你能做到兩不相幫。」

    「若是我做不到呢?」她嘲諷地問。「王兄要如何?除掉我嗎?」

    開陽聞言,仿佛一震,墨瞳閃過異樣神采,他沉默片刻,一聲嘆息。「你依然這般恨我。」

    能不恨嗎?她冷冽地瞪他。

    而他似是無奈,從懷裡揣出一枝翠玉橫笛。「這枝鳳鳴笛,是誰送我的,你可知曉?」

    是誰送的干她何事?她默然輕哼。

    「是……德宜送的。」

    她怔住。

    「而且,正是在他依謀反之罪被抓進牢裡那晚,送給我的……」

    接下來,他對她講了個很傷感的故事,那夜聽說父王要派人抓德宜,他不顧性命危險前去報信,結果來不及帶走德宜,希蕊王后已親臨東宮,千鈞一發之際,德宜托付他重任,盼他哪天得繼王位,剪除希蕊,為死去的王室手足們昭雪沉冤,最後,還將這枝鳳鳴笛相贈予他—

    好感人、好可歌可泣的故事。

    德芬記得,當時自己聽了,震撼之餘,卻也不免有幾分懷疑。太荒謬了!以為她會傻到相信嗎?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他意味深長地留下這句話後,便逕自離去。

    而她,卻日日夜夜為那所謂的「真相」苦惱,徘徊於信與不信之間。

    若他有意擾亂她的心思,借此令她失去理性判斷,那麼,他幾乎算是成功了……

    「怎麼了?一個人坐在這兒發什麼呆?」

    一道深沉的聲嗓於她頭頂落下,她仰首,望向自己最深愛的男子,他仍如往常,一身錦繡黑袍,襯得那雙墨黑的瞳眸更加幽暗無垠。

    他在她身旁坐下,牽握她的手,感受到他掌心透來的暖意,她心神便寧定。

    「玄,我很壞。」她凝望他,幽幽低語。

    「怎麼了?」

    「方才我去面見父王,跟他提了個很可怕的建議——」

  ☆   ☆   ☆  

    「打聽到德芬都跟陛下說了些什麼嗎?」

    心腹密探回來後,希蕊便急著詢問。

    「稟王后娘娘,陛下與德芬公主乃是屏退左右,私下密會,所以對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小的不甚清楚,不過公主殿下離開後不久,陛下便召集三品以上的大臣進議事殿。」

    「陛下召集大臣?」希蕊先是迷惘,轉念一想,喜形於色。

    一定是聽德芬報告星象有異,對太子起了戒備之心了!原本說服德芬與自己合作時,她並無多大把握,但看來德芬對開陽的恨意,遠遠大過於對她。

    那也難怪,遭到至親手足的背叛,總是更痛。

    她愈想愈得意,不禁眉開眼笑。自從王上命開陽成立太子府以來,這口悶氣可堵得久了,如今總算得以抒發。「打聽到陛下跟大臣們商議些什麼嗎?應當是意欲召開圓桌會議,討論廢黜太子之事吧!我們這邊也得做好萬全準備,將王室親衛隊及王城禁軍都布置妥當,以免開陽不服,掀起政變……」

    「不是的!娘娘。」密探打斷她,面上帶猶凝神色。「聽說陛下要宣布的並非召開圓桌會議,而是……」

    「是什麼?」希蕊一凜,頓生不祥之感。「你快說啊!」

    「你說什麼?陛下意欲退位?!」

    開陽接獲密報,駭然變色。

    赫密與月緹面色亦凝重,赫密繼續說到︰「屬下打聽到陛下與大臣們商議的內容時,也是不敢相信。」

    「那大臣們如何反應?」

    「大多都說退位一事非同小可,勸陛下務必三思,但據說陛下心意頗為堅決,極有可能於壽誕當天正式下詔傳位,宣諸全國。」

    開陽凜然。父王在想什麼?怎會忽然決定退位?

    是德芬的提議嗎?是她向父王建言,為使政權平安交接,不如提前退位嗎?雖是為鞏固王權著想,但這時機還太早了!

    她這算是幫他嗎?不,不是幫他,她或許是故意的,趁此機會激他與王后兵戎相見……

    終究,她依然選擇不相信他嗎?

    開陽抿唇,腦海意念頓時紛亂,想起前去探訪德芬那天,他對她說了許多,難道,她一個字也不信?

    其實別說她不信了,連他自己也不信。

    他自嘲地閉了閉眸,深深吐息,命令自己冷靜,迅速判讀急逐變化的情勢。「傳令白虎令大人,請他格外注意王室親衛隊的動向,把王城禁軍嚴副統領也帶來見我,悄悄的,別讓任何人瞧見。還有,想個辦法帶話給父王身邊的人,一定要特別留心父王的飲食起居。」

    「是,殿下。」月緹與赫密躬身領命,兩人互看一眼,由赫密開口。「不過殿下,您這意思,莫非是……」

    「狗急跳牆,王后怕是要發動政變了。」開陽語重心長地說道。

    政變?!

    月緹與赫密同感震懾,一時無語。

    開陽見他倆目瞪口呆的模樣,淡淡一笑,分析局勢給他們聽。「父王准我成立太子府,給予我參政及任免官員的權力,雖對王后權勢造成極大威脅,但畢竟她在朝中經營多年,培養籠絡不少人才,許多官員都是她安插的,我當上太子才幾個月,能與她勢均力敵已屬勉強,她大可以以逸待勞,只可惜她素來瞧不起我,如今遭我反噬,大有不甘,再加上她得知自己親生骨肉尚且活在這世上,過分急切欲扶植他成王,失去平常心,這才會鼓動德芬,以星象術數挑撥父王對我的信任。」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她原以為星象顯示我有逼宮之嫌,會造成父王對我的猜忌,甚至有可能立刻召集圓桌會議,商議廢立王儲事宜,孰料父王竟是決定順天應人,下詔傳位。」

    「這會是德芬公主的提議嗎?」月緹疑惑。「所以公主果然被殿下說服,願與殿下結盟了?」

    「不,德芬此舉並非意欲與我結盟。」

    「那是?」

    「是挑動我與王后兩虎相爭。」開陽解釋,眼角眉梢淨是嘲諷之意。「如今我只是太子,便隱忍有威脅王后之勢,一旦登基為王,情勢便會大不相同,她還能留住多少人才、確保多少人心?她肯定會設法阻止父王,若是軟性勸說不成,恐怕就得來硬的了。」

    「所以殿下才說,王后很可能會發動政變?」

    「不錯。」

    「可她……沒有發動政變的大義與名分啊!」

    「名分大義,就跟‘勢’一樣,有時候是可以自己造的。」

    也就是說,王后很可能會誣陷太子犯了逆反之罪,就如同她於十數年前除去德宜太子一樣的手段。

    赫密首先領悟到此點,不久,月緹也想到了。

    這對兄弟,相隔多年,竟還是走上了相仿的命運。

    開陽猜到他倆腦海裡轉著什麼念頭,神色倏地陰沉。

    他刻不是德宜,那樣軟弱,逆來順受,無論命運是否與他站在同一邊,他誓言反抗到底,即便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在所不惜!

    「在王后發動政變之前,我們必須先發制人!」他冷冽地指示。

    「是,屬下們領會了。」赫密應道,瞥望主子一眼,遲凝片刻,還是決心開口。「不過殿下,雖然我方極力拉攏,但王室親衛隊與王城禁軍大半仍掌握在王后手裡,即便我們出其不意,為求萬全之計,恐怕還是需要曹家之力相幫。兵部令曹儀大人雖是心向真雅公主,但他的堂弟曹蒙卻與我們過從甚密,曹家多數年輕子弟也都與殿下交好,曹家大人曾表態願為殿下盡忠,只希望您能慎重考慮與他府上千金聯姻之事……」

    「我已經有采荷這個太子妃了!」開陽不耐地駁斥。「曹府的千金小姐素來養尊處優,自視甚高,怎可能甘心為妾?」

    話說到一半被打斷,赫密有些發窘,月緹蹙眉,主動跟進勸說。「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請務必多加斟酌。曹蒙大人意思是,若是殿下意欲得到他們曹家全力相助,這正宮之位,最好能夠虛懸以待……」

    意思是要他廢太子妃嗎?廢掉采荷?!

    「不可能!」開陽厲聲拒絕,瞳神暗黑森沉,灼灼似燃地獄之火,令人望之膽寒。「我說過很多遍了,此事毋須再議。」他不由分說地擺擺手。「吩咐你們的事,還不快去辦?」

    「……是,殿下。」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31 AM


第九章


    是日,靖平王六十大壽。

    為了慶祝靖平王壽誕,又是難得的逢十之壽,宮內連續數日舉行各項活動,王室親衛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分成四隊競賽,不僅考較星徒們琴棋書畫的本事,擂台比武更是重頭戲。

    至於貴族子弟都愛的打馬球,當然不可少,開陽親自領隊下場,拔得頭籌,博得滿堂喝彩。

    眾家千金們也有露臉的機會,個個打扮得風流嫵媚,品香、斗花、詩歌舞蹈,盡情揮灑才藝。

    到了壽誕當天,氣氛來到最高潮,熱鬧繽紛,笑語頻聞,許多彼此對上眼的才子佳人們,於歡騰的宴席間眉目傳情,更大膽些的,甚至私相授受信物。

    「這場壽誕過後,希林怕是又玉成好幾對佳偶了!」玲瓏於主子耳畔笑道。

    采荷微笑頷首。雖然她如今已是人妻,但看著這些熱情奔放的年輕男女,芳心不免也有幾分悸動。

    她望向開陽,他午後打完馬球,便匆匆回東宮沐浴換裝,再度現身,已然一身神清氣爽,墨發束起,頭戴頂冠,額前發綹卻仍微濕,不聽話地散落者,平添性感。

    他一現身,便引來一陣輕呼暗嘆,在座的女子無論老少,眸光皆是戀戀不舍地於他俊俏的身形上流連。

    這就是她的夫君,玉樹臨風、出類拔萃,她為他而驕傲。

    她輕移蓮步,盈盈走向他。

    今日,她著一襲水色綾羅裙,腰間系著珠玉編成的腰帶,於黃昏的霞光掩映下,閃爍美麗色澤。開陽最愛撫摸的柔細長髮並未綰起,流瀉如瀑、飄逸如絲,髮間別著細致的金步搖,隨著她輕盈的步履叮鈴脆響,搖蕩好聽的聲音。

    她沒注意到,自己同樣是矚目的焦點,當她來到開陽身畔,與他並肩而立,那瑤台雙璧的風采,羨煞眾人。

    「你準備好了嗎?」她柔聲問,見他領緣沒翻好,揚手替他理了理。

    「準備什麼?」他垂目望她,眼裡閃爍異樣光芒。

    「你不會是忘了吧?」她嬌嗔。「說好了我們要一起向父王獻上祝賀的壽禮啊!」

    「啊,是了。」開陽這才恍然。都怪她今日打扮得太過清新可人,才會教他一時失了神。「走吧。」他牽握她的手。

    她盈笑,柔荑乖順地偎在他手裡,兩人同行,踩著近乎一致的步伐。

    靖平王斜倚在一張雕龍畫鳳的軟榻上,幾名宮女殷勤地服侍他,希蕊王后則端坐於一旁的鳳椅上。

    開陽與采荷來到靖平王面前,下跪行禮,獻上壽禮,開陽送的是一扇珊瑚流金富貴屏風,采荷送的是一件由她親自裁縫的狐毛滾邊披風。

    對那扇珍貴難得的屏風,靖平王只是看看就算了,對采荷親手縫的披風,卻是愛不釋手,立刻便披在身上,昂首挺立,顧盼自得。

    「朕這樣好看嗎?」他笑問兒媳。

    「好看!」采荷贊美道。「陛下本就身形挺拔、英姿煥發,這披風穿在陛下身上,又多了幾分氣宇軒昂。」

    「呵呵呵。」靖平王被她捧得心花怒放,笑得開懷。「還是采荷會說話。來人啊,賜賞!」

    「多謝陛下恩典。」采荷謝恩,回眸望向開陽,他輕輕挑眉,又眯眯眼,仿佛佩服她比自己有辦法哄父王開心。

    她見他表情怪異,領會他的心思,不禁甜甜地笑了,眉目彎彎,眸光星亮,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希蕊注視她,心念驀地一動。

    這表情,這笑顏……對了,是那張畫!日前她在奏章裡偶然瞥見的那幅游戲之作,那只笑著的貓,畫的就是采荷!

    希蕊凜神,更加留意觀察采荷與開陽之間的互動,從前她總認為兩人是因政治而結合的夫妻,說不上纏綿恩愛,只是尋常的夫唱婦隨,但如今……

    她看著開陽悄悄捏了捏采荷的手,凝望妻子的眼神掩不住關懷憐愛……是采荷,是她這個表外甥女,令開陽於處理政務時恍惚出神,隨手繪圖,甚至將那張畫遺落於奏章裡都不自知。

    是采荷,讓這個近來謹言慎行的太子犯了疏忽。

    采荷,就是他的弱點,或許也是唯一的弱點!

    一念及此,希蕊不由得心韻加速,幾乎無法抑制亢奮。近日政局發展逐漸不利於她,加上靖平王似乎猜到無名身世,對她變得冷淡,有意疏遠,她一直處於苦惱焦慮,對開陽更加憎惡,但現下她總算發現了,原來他身上有著致命的弱點。

    有弱點的人,就有辦法攻破……

    希蕊冷然揚笑,開陽正巧朝她投來一眼,她繼續笑著,毫不掩飾挑釁意味。

    開陽目光一沉。

    采荷看著他,又看看希蕊,敏感地察覺兩人之間不尋常的交流,於是故作輕快地揚嗓。「好一陣子不見表姨母了,近來身子可無恙?」

    「還不就是老樣子?」希蕊輕哼。「倒是你,氣色看來不錯,生活過得挺滋潤的,是吧!」

    這話仿佛含著諷刺。采荷略微不自在,自從開陽當上太子後,她與這個表姨母越來越疏離了,很少見面,便見面了也話不投機。

    「采荷過得挺好,多謝表姨母關心。」她只能說客套話。

    希蕊冷哼,正欲發話,開陽搶先揚嗓。「對了,父王,采荷還精心準備了另一份大禮送給您呢!」

    「是嗎?」靖平王眼神一亮,很是期待。「是什麼?」

    開陽但笑不語,采荷則是調皮地眨眨靈動的大眼。「等會兒上菜的時候,陛下就知曉了。」

    采荷送上的另一份大禮,是餃子宴。

    各式各樣的餃子,煮的、蒸的、煎的、炸的,面皮不僅是白色,翠綠、芋紫、辣椒紅,裡頭的餡料有數十種,就連調味的沾醬也花樣繁多,光是酸奶酪就調了好幾種口味。

    因為不確定靖平王記憶中的味道究竟是如何,采荷突發奇想,索性各種調醬都做了,面皮與內餡也巧費心思,總有一樣,會是靖平王喜歡的吧?

    果然,靖平王見到一盤盤琳瑯滿目的各色餃子,龍心大悅,笑得合不攏嘴,每種都嘗一個,贊不絕口。嘗到令他朝思暮想的口味時,更是激動地將采荷喚來。

    「就是這個味道!」他指著其中一碟酸奶酪沾醬。「這就是當年我行軍打仗時在邊關嘗到的味道,據說是從西域某個臨海的國家傳來的吃法。」

    終於再度嘗到念念不忘的好滋味,靖平王感動不已,憶起當年自己是那般英武勇猛,如今卻垂垂老矣,又不禁有些傷感,險些泛出老淚。

    希蕊王后見他情緒難平,建議不妨留采荷陪侍於側,與他談話解悶,采荷雖掛念開陽,但靖平王是長輩,又是壽星,不好推辭,只得答應了,陪坐於靖平王身邊,聽他談論當年勇,他滔滔不絕,她也很識趣地適時表達贊嘆。

    兩人聊得盡興,席間笙歌舞蹈表演不歇,貴族群臣各自談笑,杯觥交錯。

    不時有人前來向靖平王獻禮敬酒,靖平王心情極佳,有些精致小巧的奇珍異寶才剛收下,便慷慨轉賜予采荷,真雅與德芬也各得珍貴賞賜,倒是平素享此禮遇的王后,只能於一旁干坐瞪眼。

    獻禮的人絡繹不絕,忽地,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映入采荷眼簾。

    她定睛細瞧,原來是曹雪紅。

    她曾聽說曹雪紅於去年年底出嫁了,對方出身名門貴族,祖父正是得以列席圓桌會議的十二名議事公之一。

    曹雪紅偕同夫婿向靖平王祝壽,儀態優雅,較之當年更多了一番少婦風情。她行過禮,目光不時飄向采荷,眼神若有深意。

    有話同她說嗎?采荷會意,找個借口暫時告退,兩個女人於月季花叢後相會。

    初始,氣氛有些尷尬,曹雪紅一逕沉默著,采荷只好主動開口。

    「你的夫君看來是個好人,聽說也是個名門子弟,祖父還是議事公。」

    「是那樣沒錯。」曹雪紅淡淡地應。

    「恭喜你,你們夫婦倆郎才女貌,很相配。」采荷真心祝賀。

    曹雪紅卻是翠眉一挑,面露不悅。「你這是在諷刺我嗎?太子妃娘娘。」

    「諷刺?」采荷一愣。

    曹雪紅冷哼,並不解釋,眸光流轉。「那是我堂妹,曹雪藍。」

    「堂妹?」采荷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十二名舞姬正於席間獻藝,為首的是一個年輕姑娘,身段窈窕、舞姿曼妙,扭動著纖細腰肢,急速旋轉。

    她表演的是胡人舞蹈,關鍵在腰肢須柔軟如柳,方能於急旋時舞出韻味。

    「她的舞藝,比起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曹雪紅悠悠一嘆。

    確實如此。采荷欣賞曹雪藍的舞姿,不只她,席間諸人都看得目眩神迷,只有開陽,仍維持一貫的冷淡漠然。

    她不禁悄悄微笑,想起他對她說自從成親以來,未曾再正眼瞧過別的女子,看來果然是真。

    「她會取代你。」曹雪紅突如其來地說道。

    采荷怔住。「你說什麼?」

    曹雪紅直視她,明眸如冰。「我的堂妹曹雪藍,很快便會取代你,所以你別得意,夏采荷,你這個太子妃的位置坐不久了。」

    這是何意?她不懂。采荷凝眉,笑意由唇畔淡逸。

    「還不懂嗎?」曹雪紅諷笑。「你以為當年太子殿下為何娶你為妻?是因為你特別美、才華特別出眾嗎?不是的。」

    她也知道不是,但……

    「若不是你夏家與王后娘娘有親戚關系,你的祖父又是相國大人,他會考慮與你聯姻嗎?」

    這些,她都知道,用不著旁人來提醒!

    采荷咬咬牙,秀容冷凝。「不論開陽是基於何種原因與我成親,如今,我是他的妻,是這個國家的太子妃。」

    「不錯,你是希林的太子妃,但你這地位又能維系多久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簡單地說,你現今已成了太子殿下的負累。」

    她是開陽的負累嗎?采荷震懾。

    曹雪紅知道自己刺傷了她,隱隱得意,噙在唇畔的笑意更尖銳了。「你看不出來嗎?如今王后與太子在朝廷上勢成水火,互不相讓,他們已不是因你而相互結盟的關系,而是彼此最強的競爭敵手。」

    不是盟友,是政敵。

    是這個意思吧。采荷迷茫地思付,心亂如麻。

    「當年,你故意使計昏倒,從我身邊搶走太子殿下,現下是你得到報應的時候了。」曹雪紅停頓冷笑,神情不掩對她的恨意。「不該是你的,永遠不會是你的。」

    不該是她的,永遠不會是你的。

    言語如刃,凌遲采荷心頭,她怔忡地凝立原地,夜風吹來,冷冷地拂動她鬢邊發絲。

    正當采荷與曹雪紅說話時,開陽亦借口離席與赫密於隱僻處密談。

    「情況如何?」

    「是,嚴副統領已率領數百名王城騎兵與弓兵,自白虎令鎮守的西門悄悄潛入宮內,另一路人馬也已埋伏於北門外,隨時待命支持。」

    「青龍令與朱雀令呢?他們可有動靜?」

    「沒什麼特別的動靜,看來王后那邊並未料到我們今夜會發動政變。」赫密低聲報告。「今日是陛下的壽誕,二十八個星宿主都參加比武,星徒門也較平常放鬆戒備,這對我們十分有利。何況這些星宿主與星徒都是貴族子弟出身,其中有不少與殿下交好,他們藏身於親衛隊之中,只待殿下一聲令下,便會隨同起義。」

    「很好。」開陽於腦海斟酌情況,滿意地頷首。

    一切都按照預定計劃進行,接下來,就等父王宣詔傳位的時刻到來了。

    「記住,行動時一定要迅速果決,趁大伙兒酒酣耳熟之際,將所有親近王后的王公大臣全數逮捕,若有反抗,就地處決!」

    「是。」赫密肅然領命,頓了頓。「不過殿下,您肯定陛下今夜一定會下詔傳位嗎?」

    「他下不下詔,並不重要。」開陽冷笑。「他若肯下詔,那最好,即使他遲疑了,我們事先也收買了他身邊的宮女,伺機於酒水下藥。無論如何,今夜都要設法剪除王后,陷她入罪。你和月緹負責聯系串連我們的人馬,萬事小心,一個環節都不能錯漏。」

    「是,屬下明白。」

    「去吧!」

    赫密告退後,開陽回到席間,曹雪藍與一干舞姬獻藝完畢,正盈盈退場,曹雪藍經過他身前,朝他投來含羞帶怯的一眼。

    開陽蹙眉。這小妮子該不會從父兄長輩處聽到些什麼了吧?他可從未答應要與曹家聯姻,采荷的太子妃之位,也絕不可能讓出來!

    只須今夜,希林的王座、聖國的江山,便是他囊中物了。

    開陽尋思,隱隱感到體內熱血正沸騰著,多年的隱忍與籌謀,為的就是這一天,那個禍國殃民的妖後,他定會除掉她!

    壽宴持續進行,忽地,靖平王舉手,止住絲竹弦樂之聲。

    在席的王宮貴族,文武大臣都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眾人停止談笑,齊齊望向主君。

    靖平王顫巍巍起身,雖是老太龍鐘,神色倒少了幾分平常的病弱之氣,眉宇間帶著一股果敢堅毅,令人不覺有些肅然起敬。

    他舉起酒杯,示意宮女斟滿,敬過周遭一巡,群臣們也紛紛舉杯。

    「祝賀希林國祚,千秋不朽!」他帶頭唱道。

    「祝賀希林國祚,千秋不朽!」眾人跟著應和。

    一時間,酒杯撞擊聲此起彼落,人人臉上都是歡快之情。

    「王上下詔,眾人聽宣!」一個禮儀官忽地揚嗓喊道,聲音飽滿,回蕩於夜色中。

    終於要來了!

    開陽眯眸,全身肌肉緊繃,精神警戒如豹。

    眾人一齊跪下,開陽也跟著跪,目光卻是緊盯希蕊王后。

    「奉天承運——」禮儀官方念了個開頭,只見靖平王忽地彎腰捧腹,劇痛呻吟。

    「怎麼回事?」眾人驚駭相顧。

    開陽亦愕然,他安排的宮女理應於宣詔之後才下藥的啊!怎麼提前動手了?莫非下手的人不是她,是王后?

    他意念倏動,如電光石火,當機立斷,朗朗揚聲。「有人下毒!」

    什麼?!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驚噫聲四起,開陽不給眾人思索的余裕,立即發號施令。

    「馬上護送陛下回寢宮,保護王后,公主及太子妃,其他人留在原地,不準動!」

    他命令方落,便有幾名身著王室親衛隊服色的星徒聯合架起靖平王,「護送」離席,另有幾名負責「保護」王后,德芬與真雅兩位公主也各有人看管,跟著,一隊帶刀侍衛進駐,抽出銀亮的刀刃,團團包圍王公群臣。

    文武百官頓時驚慌失色,幾個親王后的大臣見情況有異,意圖抗拒,立時遭到格斃,血濺當場。

    變生突起,眾人都看呆了,有些膽小的開始尖叫,有人捂住雙耳,有人臉色蒼白,蹲地顫抖,當中也不知是誰撞翻了酒杯與燭盞,熊熊火焰倏地燃起,場面頓時更加混亂,淒厲呼號,不絕於耳。

    此刻,其他未參與政變的星徒與侍衛也趕來了,與開陽的人馬相互開打,刀光血影,殺成一片。

    采荷呢?

    煙霧彌漫中,開陽尋覓著愛妻的身影。他第一時間便命人去保護她,但她人呢?為何他總看不見?

    「采荷、采荷!」他縱聲呼喊,幾欲脫離幾名貼身侍衛在他周遭布下的保護圈。

    「殿下!」其中一個連忙護住他。「目前情況仍危險,請殿下稍安勿躁,在這裡等著。」

    他也明白自己方雖然處於上風,但局勢尚未完全掌握,此時不宜輕舉妄動,可是采荷……

    「娘娘呢?我不是命你們去保護她?」

    「是,我們已經派人保護太子妃娘娘了,想必她現下安然無恙,殿下請勿擔憂。」

    要他怎能不擔憂?他見不到她,他必須看到她才行,一定得親眼確認她是好好的!

    開陽心焦如焚。他很清楚,值此成敗懸於一線的關鍵時刻,自己絕不能分心,他不該掛念任何人的安然,只會誤了大事。

    可理智判斷得明晰透徹,情感卻不由自主。他焦躁著、心慌著,不知為何,有股不祥之感。

    正當他思緒紛擾時,不遠處忽然傳來整齊劃一的踏地聲,猶如戰鼓隆隆,聲聲震魂,原來是嚴副統領率領的騎兵隊威風凜凜地開到。

    騎兵隊一到,局勢很快得到控制,還在奮戰的王后人馬見情況不妙,都喪失了斗志,紛紛放下刀劍。

    赫密與月緹也同時趕到,開陽這才於兩人的護衛下現身,正欲發話安撫那些驚惶不安的王公貴族,一道清冽的聲嗓搶先揚起。

    「大家莫慌,對陛下下毒的疑犯,本宮已經抓到了!」

    是希蕊王后。

    眾人愕然,往聲音來處望去,開陽也跟著調轉視線,希蕊就站在方才靖平王坐過的龍榻旁,身邊幾名帶刀侍衛虎視眈眈地圍著她,可她不慌不忙,並不以自己安危為懼。

    開陽眯眸。「王后娘娘此言,是何用意?」

    「太子沒聽清嗎?」希蕊似笑非笑。「本宮說,抓到對陛下下毒的疑犯了。」

    犯人不就是她嗎?開陽冷誚撇嘴。「敢問是何人?」

    希蕊沒回答,藕臂揚起,纖纖素手比個手勢。

    花叢後,緩緩走出三個人,兩個青衣打扮的星徒架著一個女子,一把橫刀亮晃晃地貼於她頸脖。

    開陽倏地倒抽氣息,駭然睜目。

    是采荷!

    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她?她何時落入王后的手裡了?

    他憤怒地將眸刃砍向身旁的兩名心腹。「我不是交代過,一定要保護太子妃周全嗎?」

    「是,殿下是交代過,我也沒想到……」赫密與月緹一時也慌了,手足無措,面面相覷。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開陽懶得再責備屬下,目光調回采荷身上,只見她被架著一步一步走近希蕊王后,最後讓王后一把拽在懷裡,擋在自己身前。

    是人質。

    開陽心沉下,如墜無底深淵,其藏在寬大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

    該死!他不該讓采荷陪侍父王身側,應當將她留在自己身邊,若是他親自看著她,她也不會身陷危險。

    「今晚陛下吃最多的便是餃子,這餃子宴是太子妃籌備的,餃子也都是太子妃親手做的,若說陛下中了毒,最大的疑犯不就是太子妃嗎?」

    這番犀利的指控震動全場。

    采荷容色雪白,顯是受了極大驚嚇,開口說話時,聲嗓顫抖得幾乎不成句「是我……餃子是我做的,沒錯,可是,我沒、沒下毒……」

    她嚇慌了,肯定很害怕吧?從小到大,她一直備受親人疼寵,幾曾見過這般劍拔弩張的場面?

    開陽咬牙,望著她,指尖掐進肉裡,掌心冒汗。

    「有沒有下毒,不是你說了算,得等刑部來詳加審訊。」希芯駁斥采荷的辯解。「你說對吧?開陽太子。」

    「殿下,不能再任由王后發言了。」赫密低聲警告。「再這麼下去,對陛下下毒的會變成是我們,這場政變便會失去正當性。」

    不錯,原本他發動政變,是想將罪名安在王后身上,指控她由於不滿陛下宣告退位,為謀奪政權,這才鋌而走險對自己的夫君下毒。他斟酌過藥粉的分量,不至於致命,主要是有個理由鏟除這個可恨的女人。

    但如今卻意外遭她反噬,將矛頭指向采荷。

    采荷下毒,等於他下毒,這下倒成了是他急登基為王,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得了。

    「殿下,請別忘了王宮及王城大部分守務兵力仍是效忠於王后娘娘的,我們得趁現在壓制住場面,否則等王后的人馬趕來支援,就來不及了!」赫密勸道。

    「是啊,殿下。」月緹也跟進相勸。「青龍與朱雀兩位大人想必已得到風聲,趕來這裡了,雖然我們埋了人馬伏擊,但恐怕無法全數擋住!」

    「殿下,請下令吧,讓嚴副統領率人沖上去,只要殺掉希蕊王后,事情便成了!」

    「殿下,時機寶貴,您再稍加遲疑,誤了時機,王后的人馬怕是就要趕到了,到時以我們的兵力是打不過他們的。」

    左一聲殿下,右一聲殿下,喊得開陽心煩氣躁。「若是現在沖上去,那女人會要了采荷的命——」

    「不會的,她們可是親戚,王后再怎麼樣,不會為難太子妃的——」

    「她會!你們還不懂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嗎?別說只是個表外甥女了,事到臨頭,她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可以犧牲!」

    「殿下,請您務須冷靜,以大事為重!成功就在眼前了,只須您一句話!」

    成功就在眼前,只待他一聲令下。

    開陽咬牙,瞠視前方,從未曾感受過他的妻與他相隔如此遙遠,明明間隔只有數十步,不是嗎?為何宛如一帶銀河阻絕,教他們不能相見?

    采荷,你明白現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在心底默默相問,無法開口,只能用眼神傳遞言語,她也不知是否看懂了,眨了眨那水靈靈的眸子,跟著,落下兩行清淚。

    她哭了。這麼說,她懂了嗎?懂得為了因應此情勢,他必須作出殘酷的決斷。

    她真的懂嗎?

    開陽更是咬緊牙關,睜著酸澀的墨眸,掃掠周遭,德芬與真雅都被他事先安排的人架住了,站在一旁,看著他。

    兩人都面無表情,平靜得令他有些驚懼。為何她們不怕?她們該明白的,他有可能一時鬼迷心竅,連帶將她們除掉。

    為了這條王者之路能走得順遂,為了路上不再有任何阻撓,為了坐上王位之後,也能杜絕後顧之憂,他說不定真會乘機也殺掉自己兩個親妹妹。

    這些事,他做得出來的,他曾立誓,為了成王,不惜任何代價!

    失去一樣重要的東西,無妨,只須拿回比那價值更高的東西,所有的犧牲都將值得。

    都值得的,會值得的……

    幽深迷離的瞳光,巡視過一圈後,再度落凝采荷的臉。

    她不再哭了,淚光雖仍於眼潭瑩瑩閃爍,可那蒼白的唇卻揚起淺淺的、如夢似幻的笑。

    怎能笑得那般詩意、那麼美?仿佛在對他說︰你殺吧!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理解,都支持。

    就殺吧!她毫無怨言。

    「殿下,請作決斷!」赫密語氣焦急。

    他張唇,顫栗著,無法吐出支字片語。

    「殿下!」月緹催促。

    他不停地收握雙拳,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驀地,一陣箭雨從遠方疾射而來,如彗星飛越過蒼黯的夜空,預示不祥。

    「是王后的人嗎?」赫密與月緹吃驚。

    情勢緊急,嚴副統領也顧不得開陽尚未下令,逕自率人出陣,頓時殺伐聲震耳喧天。

    開陽瞠視這刀箭交錯的場面,兵器不長眼,這些人會傷著采荷的,他的采荷,她會受傷……

    「住手!」他嘶聲喊。「都給我住手!不許傷了采荷!」

    誰也不准傷她一根汗毛,誰都不準!

    「我說住手,住手!」

    如野獸般的驚怒咆哮震懾了所有人,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立原地。

    開陽越眾而出,朝希蕊王后行禮作揖。「看來一切只是一場誤會,王后娘娘,我們雙方不如就此罷手吧!懇請你手下留情,放了采荷。」

    王后聞言,冷冷一笑。

    一場政變,就此無疾而終——

    回到東宮,開陽首先命人護著采荷回寢殿休息,然後方與幕僚與大臣們開會,商議後勢如何因應。

    此次政變失敗,導致開陽於各方暗中埋下的暗樁幾乎全數曝光,王后此後必會嚴加提防,以後若要舉事,那是千難萬難。

    幸而靖平王是由他們的人護送下回宮,挾天子以令諸侯,他們仍有一定優勢。

    靖平王確定中毒,不論是否能度過生死交關,他們都需事先擬好對策。活著,不能令陛下對他們生疑;死了,也必須阻止希蕊乘機奪權。

    「這幾天將是關鍵時刻,王后與我,誰勝誰負,很快便會揭曉了。」開陽作下結論。

    眾人連續商討了數個時辰,黎明之際,其他人一一告退,唯有赫密與月緹,堅持與開陽密談。

    「殿下,您必須有所決斷!」月緹嗓音尖銳,秀眉蹙攏,顯得極是懊惱。

    「殿下,我想您也發現了,方才群臣議事時,他們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唾手可得的勝利,由於您一時心軟,就此功敗垂成,大伙兒都不服氣!」赫密接口,同樣不滿。

    開陽冷冷一哂。「不服氣的話,又待如何?」

    「只有一個辦法。」月緹直視他,近乎咬牙切齒。「欲挽回軍心,得他們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來祭旗!」

    開陽聞言,瞳光倏冷,神色陰沉森郁,宛如地獄修羅——

    「這意思是,要我殺了采荷?」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9-13 11:32 AM

第十章

    都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功虧一簣,原可順利成功的政變,因為她,他收手了,反令自己陷入不利的處境。

    是她害的。

    采荷靜靜忘著站在她面前的一男一女,他倆氣勢咄咄、目光逼人,神情顯得極是憤慨。

    赫密與月緹,她知道,這兩人是開陽最信任的心腹,雖然他們很少與她交談,但偶然相遇,仍是對她恭敬持禮。

    可現下,他們對她卻是憤憤不平,眼神難掩憎惡。

    就這樣恨她嗎?因為她懷了他們主君的好事?

    采荷微斂眸,幽幽嘆息。

    即便她對政治並不敏感,關於如何玩弄權謀心術更是幾近懵懂無知,但她不笨,她看得出來現下朝廷局勢處於一觸即發之勢,殿下龍體垂危,太子與王后水火不容。

    回憶昨晚的驚心動魄,前一刻,她尚且陪在靖平王身側談笑風生,下一刻,殿下便腹痛如絞,而她於混亂之中,遭到兩名青衣徒劫持。

    初始,她以為他們是來護衛,之後才恍然大悟自己被王后拿來當人質。

    情況危急,當她的夫君與表姨母相互對峙時,她以為自己會遭到犧牲。

    那時,她遠遠地忘著開陽,縱然夜色朦朧,現場還繚繚著起火的輕煙,但她仍清清楚楚地見到他的掙扎、他的痛苦。

    他在選擇,保她,還是保他即將得到的王位?

    她看著他,與他四目相凝,那一刻,她覺得整個天地都安靜了,只有他存在。

    於是,她流淚了,也忍不住微笑了。既然她的天地裡只有一個他,她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

    無論他作何決定,她都支持。

    她閉眸,等待命運宣判,結果卻出乎她意料——

    他要求王后放了她,達成休兵的協議,她驚喜交集,猶如驚弓之鳥般翻翻費盡他懷裡,依偎著,尋求他的保護,他亦緊緊地擁她,不使她擔心受怕。

    他給了她安慰,可他自己得到的卻是輕蔑。

    那時,她看見了,他身邊的人憤怒地瞪著他。

    她猜想得到他們作何感想,開陽身為他們侍奉的主君,卻為了一個女人誤了大事,等於是對屬下的嚴重背叛!

    跟隨真雅與德芬的人,看她們的眼神都是充滿敬意與信賴,可他身邊的人,卻對他產生懷疑。

    都是因為她!

    是她,害他失去了屬下對他的信任,是她打亂了他的計劃,令這場政變無疾而終。

    你已成了太子殿下的負累。

    是這樣嗎?果真如曹雪紅所說,現金的她,不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反成了他成王之路上一大阻礙。

    是這樣嗎?

    尋思至此,采荷緩緩揚眸,羽睫顫著,心疼著。「我該如何做才好?」

    赫密聞言,皺了皺眉,月緹索性冷冽地道︰「我們說了,娘娘便會照做嗎?」

    「你們何妨對我坦言相告?」采荷淡淡微笑,笑意侵染著幾乎不可捉摸的酸楚。「你們也明白,對於政變權謀,我是一無所知,就連昨夜的政變,開陽也瞞著我。他既然堅決不讓我涉入其中,我也難以相強,只能由你們告訴我了。」她頓了頓,神情變得堅定。「我該如何才能對開陽的成王大業有所幫助?」

    赫密與月緹聽聞,交換一眼,顯是頗有疑慮。

    「娘娘果真有意相助嗎?」赫密沉聲問。

    采荷用力點頭,補充一句。「至少,也不要礙他的路。」

    赫密沉吟,又看了看月緹,兩人達成共識。

    「簡單地說,請娘娘讓出太子妃之位。」月緹語鋒尖銳,語氣趨近無禮。

    「什麼?」采荷愣住。

    「是這樣的,娘娘。」赫密畢竟比師妹冷靜,和緩地解釋。「您也看到殿下如今的處境了,由於殿下昨夜的決策,很多跟隨之人以對殿下心生不滿,人心若是背離,便難以號召大業。」

    「所以,要我離開他嗎?」采荷怔怔地問,有些懂了。

    「您已成為殿下的致命傷,只要娘娘還在殿下身邊,所有人都會懷疑哪天殿下又為了您拋棄他們!」

    「況且昨夜事跡敗露,我們於各方埋伏的暗椿大多曝光,如今敵人在暗,我們在明,情勢對我們極為不利,這時,殿下特別需要曹家的軍事力量。」

    「曹家?」采荷一凜,驀地憶起與曹雪紅的對話。這就是曹雪紅那番話中的真意嗎?她讓出太子妃之位,由曹雪藍取而代之,如此開陽便能與曹家正式形成結盟關系。

    「與曹家聯姻,不僅可借助他們的軍事力量,也能在圓桌會議上得到曹家控制的議事公支持,分裂真雅公主的勢力,一舉兩得。」

    也就是說,與曹家聯姻,軍事與政治皆可得利,並能以此挽回人心。

    采荷斂眸,藏在衣袖下的素手悄悄捏握,沒想到踢開她這個太子妃,開陽能得到這許多好處。

    「娘娘,請您成全我們主子!」

    赫密與月緹見她不吭聲,以為她不同意,神態變得焦灼。

    「這麼多年來,殿下一心一意便是如何謀奪王座,如今一步錯,很可能全盤皆輸。若是他於這場宮廷斗爭中失敗,輸的將不只是王位,還有他的命,我們所有跟隨他的人都會死!」

    「娘娘忍心見他忍辱負重十多年的心血,全數毀於一旦嗎?忍心見他死於非命嗎?」

    「娘娘懂嗎?殿下已經回不了頭了!即便殿下現下說要放棄王位,王后也不會繞過殿下的,甚至真雅公主與德芬公主,她們任何一位登基為王,首要肅清的都是殿下!」

    「……我知道了。」采荷悠悠揚嗓。

    赫密與月緹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你們希望我讓出太子妃之位,不是嗎?」采荷直視兩人,櫻唇噙笑,水眸卻隱約閃爍著淚光。「那我就讓吧!只要開陽能得到他想要的,只要能保全他性命平安,我願離開,天涯海角,不再與他相見——」

  ☆   ☆   ☆  

    接下來該如何才好?

    與幕僚會商完畢後,已是天明,食不知味地用過早膳後,開陽便獨自將自己關在書房內深思。

    精心布置的棋局,一夕之間亂了,如今情勢艱難,每走一步,都需較之前更加謹慎。

    果真是他做錯了嗎?

    將近兩個時辰,開陽只覺思緒困在迷魂障裡,左拐右轉,都非出路,反復推演,終是棋差一著。

    欲挽回軍心,得他們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來祭旗!

    果真只有這個辦法了嗎?

    開陽咬牙,與房內來回踱步,愈想愈是焦躁萬分。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扉傳來一陣清脆剝響,跟著,一道清雋如水的嗓音揚起。

    「開陽,是我。」

    是采荷。他胸口一擰,頓時全身緊繃。

    現下的他,不想見她,見到了只會令他聯想起自己昨夜的失策,因為落錯一杖子,極可能全盤皆輸……

    「開陽,你開門好嗎?我有話同你說。」采荷軟語央求。

    他無奈,深深一嘆,拿開鎖門的橫木,門扉推開,眼裡映入清亮秀麗的影子。是他的太子妃,他溫柔的、純潔的、不知人間險惡的妻。

    「有事嗎?」他低聲問。

    她淺淺微笑,笑容暖如陽、甜如蜜。「我準備了一些點心小食,我們去花園走走好嗎?」

    都什麼時候了,他怎有閑情逸致陪她逛花園?

    開陽蹙眉,然而采荷的神情卻有一絲異樣牽動了他的心,他不禁頷首。

    「好吧!」

    她欣喜,主動來牽他的手,與他攜手漫步於東宮苑內,一方澄透入鏡的人工湖畔,宮女們已事先在林蔭下鋪開軟席與坐墊,其上壓著一張小巧的矮幾,矮幾上擺排幾盤點心,另配茶水,於一旁的炭爐上煮著。

    采荷屏退了左右,不讓任何人服侍,與開陽同坐與軟墊上,享受清風徐徐的午後時光。

    點心都是她親手做的,其中開陽最愛吃的,便是裹著豆沙餡的糯米團子,這也是兩人初見時,她請他嘗的點心,他從此戀上這般好滋味。

    他抬起一個捏成貓狀的糯米團子,笑笑。「這小淘氣的模樣生得真像你!」

    「是嗎?這個像我?」她湊過來瞧。「哪裡像了?」

    「就跟你一樣,笑起來甜甜的、懶洋洋的。」

    「有嗎?嗯,好像有呢!這意思是說我很可愛,對吧?」

    她一面說,一面依靠於他胸懷,蜷首撒嬌似地滾動著,正似一只對主人邀寵的小貓,可愛極了。

    他心弦一緊,一時情動,展臂將她攬擁,手上的糯米團子卻是拾不得吃,換了個小狗模樣的填入嘴裡。

    「好吃嗎?」她問。

    「你做的,當然好吃。」他笑道。

    「那你多吃點。」她又揀起一個糯米團子遞給他,跟著將杯子湊近他唇畔。

    他又吃點心,又喝茶,忙得不可開交。

    她卻是一逕望著他,痴痴的,似入了神。

    「怎麼了?干麼之瞧著我?」

    「看我的夫君,生得真好看,真迷人。」她嫣然一笑,眉目彎彎。

    她很少這般露骨地稱贊他,他頓時有些不自在,俊彥異樣烘熱。

    她見了,笑意更深,伸手扶他臉龐,慢慢的、輕輕的,似乎欲借此將他的輪廓牢牢印於心版。

    他由她摸了片刻,終究有些困窘,抓住她軟綿的柔荑。「怎麼了?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她聞言,瞳神霎時迷離,眼眸如漫著水霧。她不在看他,臉蛋偎貼他胸腔。「謝謝你,開陽。」

    「謝我什麼?」

    「謝你昨晚,救了我。」

    他一震。她感覺到他的震顫,卻未抬首,依然軟軟地偎著他,聽他急促不定的心音。「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他語氣戒備。

    「希林的王座對你而言,究竟是何意義?」

    他聽聞,久久不發一語,良久,方沙啞地揚嗓。「什麼意思?你該不會想勸我收手吧?」

    采荷搖頭。「我懂得你已回不了頭。」現在回頭,只有死路一條。她恍惚地想,纖纖蔥指點畫他胸膛。「只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促使你走上這條路?」

    他默然無語,她傾聽他心音,雜亂無章,不成調。

    「為何要走這條路,你無須明白,你只要知道,希林的王座、聖國的江山,終將收攬於我手裡,我會牢牢握著,不容任何人來搶!」

    「……嗯,我明白了。」她只回了這一句。

    他愣了愣,本以為她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甚至與他爭論,不料卻是如此柔順地接受。

    「你……明白了什麼?」

    「我明白你,決心繼續走這條王者之路,誰也無法阻擋你。」她揚眸,靜靜地睇他,那情深款款的眼神震懾了他。

    他一時難以言語。「你……明白就好。」頓了頓。「那麼,你會陪我嗎?」

    「你希望我……與你同行嗎?」她顫聲問。

    他遲疑了。

    能與她同行嗎?她的存在,已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跟隨他的人,大多恨著她,恨她令他心軟,誤了成事的時機……

    他倆還能攜手同行嗎?

    他心神不寧,表面卻緩緩點了頭。

    采荷微笑,也不知是否看出他頷首前的猶豫,清淺的笑即甜蜜又憂傷。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既然我嫁給了你,今生今世自然會追隨著你,永不相離。」

    今生今世,永不相離。

    他聽著,不覺震撼,與她十指交扣,緊緊的,纏綿不捨。

    她粲然一笑,忽地指向湖面上的水鴨。「你瞧瞧那鴨子,游得多漂亮!」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之見一群鴨子排列成隊,於水裡悠游,為首的母鴨抬頭挺胸,很是神氣。

    她欣賞那群水鴨,欣賞湖畔好風光,欣賞夕日於天際渲染的美麗霞光。

    他陪著她,與她談笑,聽著她,看著她,親她抱她,最後,讓她躺在自己雙腿上,酣然沉睡。

    她甜美的睡顏,教他看得目不轉睛,失了魂。

  ☆   ☆   ☆  

    開陽是讓一陣雜沓的跫音吵醒的。

    前晚,他處理政務至深夜,直接於書房睡下了,此刻天色將明未明,他才剛睡了不到一個半時辰。

    「怎麼了?發生何事?」他問隨侍的左右。

    「啟稟殿下,據說是膳房那邊失火了。」

    膳房失火?開陽一凜,連忙披衣下榻,推窗往外瞧,夜幕蒼藍,東宮西側竄出熊熊火光。

    看樣子,火勢不小。

    他踏出偏殿,侍衛宮女們來來往往,指揮他們的竟是赫密與月緹,他們命令侍衛們嚴密守住東宮每一個出入口,不許任何人進來,也不準一只鳥飛出去。

    一見到他,赫密立即主動報告。「殿下請放心,局勢都在我們控制之下,東宮安危絕無問題。」

    開陽頷首。最怕的就是有人趁此人心惶惶之際作亂,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但看來赫密早有事先防範。

    但負責東宮護衛的人,不該是他,為何他和月緹會主動接手?

    開陽有些詫異。「膳房為何會起火?有人在裡頭嗎?派人去救活了嗎?」

    「是,現下正要派人去救。」

    現下才去?會不會太遲了?

    「我瞧這火勢,應該不小吧。」

    「是挺旺的,約莫是有人在膳房裡翻倒了油,才會起火燃燒。」

    「如此說來,裡頭果真有人,是膳房的宮女們嗎?」

    「這個……屬下不知。」赫密回答前,還往月緹那邊瞥去一眼,月緹察覺了,微微搖頭,投回警告的挑眉。

    警告什麼?莫非這火災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縱火?若是有人縱火,會是誰?因何縱火?

    開陽腦中意念飛轉,猶如雷光石火,忽地,他驚覺不對,東宮膳房,除了那些下人們會用,還有一個人也經常出入。

    采荷!她在哪兒?在寢殿嗎?

    「太子妃娘娘呢?她可平安?」

    赫密聞言,明顯一愣,跟著,搖搖頭。「殿下不知。」

    「怎麼不知?這場火來得莫名其妙,情況有異,難道你們不該首先確認主子們的安危嗎?!」開陽怒斥,也顧不得再詳加追問,急著奔回寢殿,一路上,他問過所有人采荷的下落,他們卻都只是瞠目結舌。

    他越發心急如焚,背脊竄冷,心中頓生不祥。

    終於,他回到寢殿,幾名於房外守候的宮女見到他,倉皇失措,他見狀也知不妙,不浪費時間問了,直接沖進去。

    空無一人。

    「采荷!采荷!」他裡裡外外,轉了個遍,就是不見她的身影。她上哪兒去了?「采荷!」

    「啟稟、啟稟殿下,這是小的、小的在房裡發現的。」一個宮女鼓起勇氣走向他,顫抖地遞給他一封書信。「是太子妃娘娘……留給您的。」

    采荷留書予他?為何要留書?開陽慌悚,一把搶過書信,驅逐眾人,獨自展信閱讀——

    開陽,吾愛︰

    記得妾曾與君相諾嗎?

    倘若,君之天地都是虛假,妾當成唯一真實。

    當年,妾以夏家女兒之身份與君結,締白首之約,妾既無德芬機智,亦不若真雅善戰,君欲成王,妾唯能給予娘家之勢。

    誰知如今,夏家卻難以成為君最得力之同盟,妾自身亦成稱王大業之負累。

    妾左思右想,唯有離開,方能助君一臂之力。

    「今生今世,永不相離」,請恕妾無法信守約諾,此生不能再與君同行。

    不敢祈求君之原諒,只求君之理解,對君違約背信,實非所願,今生不能相守,可否來世再見?

    若有來世,妾當如此生,戀君慕君,一心一意。

    唯願到時,君不再是王家血脈,妾亦非名門千金,皆是人間尋常兒女,做一對平凡夫妻。

    永別了。

    妾自當於九泉之下,為君誠心祈福,祝君得成大業,青史留名!

    采荷絕筆

    采荷……絕筆!

    這意思是——

    開陽悚然,反復確認最後四個字,視線模糊了,胸口揪緊,令他透不過氣。

    起先,他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接著,他拔腿狂奔,不顧身後有多少人追喊,飛也似地跑往膳房的方向,往火焰之處奔去。

    赫密與月緹在他即將闖進火場時,及時拉住他。

    「殿下,請您冷靜點!」他們勸道。

    要他如何冷靜?他怎能冷靜?

    他回頭瞪視兩人,目光如炙,嘶吼若野獸。「采荷在裡頭嗎?告訴我!她是不是在裡面?!」

    赫密與月緹恍然相顧,跟著,點了點頭。

    她果真身陷火場!

    領悟此事,開陽幾欲瘋狂。「我得進去救她!采荷、采荷!讓我進去!」他拼命掙扎,赫密與月緹得費盡全力才勉強制住他。

    「殿下,請您冷靜!已經來不及了,這火勢太大,即便您闖進去了,也救不出娘娘,只會平白無故送了自己一條命!」

    那也得進去救她!不能留她孤獨一人,受烈火焚身,那該有多痛,她該有多害怕!

    開陽恍然尋思,眼前仿佛浮現一幅景象,采荷孤寂地蜷縮於膳房角落,就像當年的他,困在黑暗裡,前路茫茫,走不出去。

    他的采荷……她該有多怕呢?

    「我要去救她!你們誰都別阻止我!」他眥目狂吼,用力甩開了兩名屬下的箝制,踉蹌地奔向前,一道熱風倏地朝他席卷而來,濃煙燻痛他的眼,火星卷曲了他鬢尾。

    驀地,一根梁柱倒落,跟著,整間膳房應聲崩塌。

    轟然巨響,嚇傻了周遭每一個人,開陽亦駭然立於原地。

    來不及了,他的采荷,他摯愛的妻,最後還是葬身於殘酷火場。

    救不出來了,他救不出她……

    今生不能相守,可否來生再見?

    她說來生再見,可見她是鐵了心要離開他,為什麼?為何她要自以為這樣是對他好?為何他鐘愛的人都如此自以為是?

    采荷如此,德宣亦然。

    開陽想著,怨著,身子顫栗不止,忽地軟跪在地。他瞠目瞪著眼前猶如地獄的灼灼烈火,半夢半醒之間,隱約回到過去。

    那改變他一生命運,最沉痛也最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天——

    「哥,你做什麼?」

    他瞪著直指自己咽喉的刀鋒,難以置信。

    可他最敬愛的兄長並未解釋,只是慘澹一笑,將一枝翠玉橫笛交給他。「這鳳鳴笛是我從一位老樂匠那兒買來的,本想留著作為你今年生辰的賀禮,但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如今你就先收著吧——」

    他怔怔地結果笛子,握在手裡,卻仍是對兄長拿刀相指感到不解。他正欲問話,德宣又飛快搶過他手中原本寫給妹妹的遺書,換上另一封信。

    「這是王城外駐軍將領寫給我的,你就當是我謀反的證據,獻給王后吧。」德宣低聲囑咐。

    他在說什麼?他背脊發涼,全身汗毛豎立。

    「你這吃裡扒外的家伙!虧我拿你當至親兄弟,如今你竟然背叛我,誣陷我叛國謀逆!」德宣嘶聲怒喊,咆哮的嗓音傳出門扉外。他一面喊,一面將遺書丟進案上的燭盞燒了,繼續作戲。「既然你對我無義,就別怪我對你無情,從今以後,你我不再是兄弟!」

    此時,門扉踢開,青龍令率人闖進,德宣一咬牙,揮劍一砍,在他左手臂膀割開一道傷口。

    血流汩汩,他卻絲毫不覺傷口撕裂疼痛,痛的,是他的心。

    他迷蒙著眼,不敢置信地望著兄長。

    這個王兄,竟然忍心燒了留給親妹妹的遺書,將所謂的叛國證據交個他……

    「大膽逆賊!還不束手就擒!」

    青龍令一進殿,嘴裡就喊逆賊,明顯已不將德宣當太子看待了,德宣黯然閉了閉眸,嘴角揚起自嘲的冷笑。

    幾名星徒粗魯地架住他。

    局勢控制住後,希蕊這才飄然進殿,清冷的眸光掃射屋內,最後落定於他身上。「你怎會在此處?」瞥見他臂膀受了傷,秀眉一挑。「這是德宣砍的嗎?」

    他顫慄,惶然望向兄長,後者對他使了個眼色,那眼色無比深沉、無比絕望,卻又滿蘊一個兄長對弟弟的愛護。

    他霎時痛悟,德宣想保護他,而他唯一能夠苟且偷生的方式便是……

    他蒼白著臉,顫手舉高兄長之前塞給他的書信。「德、德宣叛國,這是……是他、謀反的證據。」

    「是嗎?」希蕊比個手勢,示意青龍令搶過那封信,她抽出信紙一瞧,唇角挑起滿意的微笑,再度望向他。「你深夜來此,便是想奪取這封信嗎?」

    他跪下。「是,王后娘娘,兒臣……只想為王盡忠……」好痛……痛的,卻不是傷口。

    希蕊沉吟,現實在思索他話中真假,朝青龍令微微點個頭,對他搜身。

    他動也不動,任由旁人在自己身上掏摸,這才徹底明白面前這女人疑心有多重,幸而德宣料敵機先,把那封遺書燒了,否則此刻被搜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德宣哥哥果然厲害,但再如何聰明機智,也斗不過這個心計陰狠的王后……

    「啟稟娘娘,王子殿下身上並未搜出任何可疑之物。」青龍令搜索過後,陳勝報告。

    「很好!」希蕊這才信了他,揚手令他起身。「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你父王肯定十分感動,先退下療傷吧,來人,護衛開陽王子回去。」

    「是。」

    兩名星徒一左一右守護他,他起身,瞥望德宣,德宣狠狠朝他啐口唾沫。

    「卑鄙小人!枉我將你視為親兄弟!」

    唾星沾上他的臉,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只能端出最冰冷無情的面容。「謀逆奸賊,怎麼配當我兄弟?你好自為之吧!天上地下,怕是都沒有你這逆賊的容身之處。」

    他話說得絕了,而德宣又是一口憤恨的唾沫。

    可他在王兄眼裡看到深濃的溫情與不舍,耳畔仿佛聽見聲聲意味深長的叮嚀——千萬千萬,別跟我走同一條路,這條路,不是人走的。

    這路,不是人走的。

    德宣哥哥曾以自己的性命為警戒,他若聰明,便該以兄長那淒絕慘烈的下場為鑒。

    可他偏不聽話,若命運之神安排他降生於王家作為試煉,那麼他便要反抗,絕不逆來順受!

    他要成王,將那奪去他至親手足的女人殺了!終有一天,他將取下她的首級,血祭德宣的墳!

    他選擇踏上王者之路,為了復仇。

    他很明白,這是一條孤獨之路,不能有誰相陪,任何牽掛都會是弱點。早在決定走上這條路之前,他便決心拋棄一切牽掛,根絕所有為人的感情。

    不該讓她來到他身邊的,那個燦爛美好的春天,他無論如何,都不該將那朵會致人於死的虞美人花送給她。

    一時的貪戀,一時的難捨,他接受她成為自己的妃子,自以為能將她當成一杖棋子於棋盤上擺弄,其實只是給自己留下她的借口。

    他其實很想有她,於這寂寞的路上,盼能有她相配。

    可他錯了。

    有些路,注定了只能一個人走,愈是不想失去的人,愈該遠離。

    他該遠離她,當初不該將她留在身邊,是他錯了,大錯特錯,大錯特錯!

    「對不起,采荷,對不起……」

    火燒盡了,眼前是一片坍方的廢墟,開陽跪在冰冷的地面,失聲痛哭,撕心裂肺的狂吼震撼了整座東宮。

    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了,以為無情無血之人也不再有淚,但如今,卻是淚如海潮泛濫。

    但哭泣又如何?嘶喊又如何?再多的淚水,再深的悲痛,也喚不回她。

    他的采荷,他唯一的真實,心頭唯一的柔軟,從今而後,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

    他的天地崩毀了,留下的只是一片茫茫閻黑,見不到盡頭,而他彷徨獨行,如孤魂野鬼。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千年百年,他的魂魄終於不再徘徊,止住了淚,踉蹌起身,深呼吸,身姿傲然挺立。

    赫密與月緹來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開口︰「娘娘的事,我們很遺憾。」

    遺憾嗎?開陽冷峻勾唇,不帶感情地揚嗓。「是你們做的吧?」

    「是……。」兩人硬著頭皮承認,以為他會大發脾氣,都是緊繃著,等待他的發落。

    誰知他卻笑了,笑聲低沉卻尖銳,如最無情的利刃,磨在齒間。「做得好,替我斬除了身上唯一的弱點,做得很好——」

    什麼?赫密與月緹愕然相顧,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開陽捏握拳頭,拳心裡暗暗收著一塊尖銳的破瓦,刺進肉裡,痛得流血,他試圖利用這肉痛,忘了心痛。

    「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再也沒有……」他喃喃低語。「所以,至少要拿回同等價值的東西。」

    「殿下的意思是?」

    開陽冷笑,目光凌厲,鋒銳的白牙若隱若現,如殘暴的獸,即將獵食鮮血淋灕的肉。他望向蒼茫的天際,望向那座立於希林國主的宮殿——

    「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全書完——

    編注︰

    ※德芬公主當年如何逃過希蕊王后的毒手,成為妖女,掙逐王位?請看【王者之路•序章】采花1052《真命天女》!

    ※真雅公主和無名又是如何相識相愛?請看【王者之路•貳章】采花1069《不愛江山》!

    ※開陽、真雅、德芬三人,究竟誰能成王?采荷是生是死?真雅與無名的感情又該如何解決?而德芬與黑玄能逃過這場殘酷政爭嗎?王位爭奪即將走向何路敬請期待【王者之路•最終章】采花近期《紅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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